吉林插隊的回憶(八):春種
(2010-02-07 19:2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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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下鄉插隊,不知《半夜雞叫》裏的周扒皮可恨可惡。在困頓不堪、睡意正濃的知青耳中,屯子裏第一聲雞叫令人膽戰心驚,直似當頭棒喝。對我們這幫知青而言,雞叫絕對是“惡聲”,由此可見,戰天鬥地的淩雲壯誌成色不足,還不如古人的聞雞起舞。所謂“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盡享田園耕稼之樂,末了還可以頗為自得地來一句“帝力於我何有哉”,這種愜意自在的生活,在席卷祖國大地的“農業學大寨”革命浪潮中,完全失去了存在的合理性。“為有犧牲多壯誌,敢叫日月換新天”。等到日頭出來再下地幹活兒,那還叫啥多壯誌?那還咋換新天?於是,為了學大寨,為了換新天,每天天色蒙蒙亮,社員們就依照不同的農時,或上隊部聽隊長派活兒,或在屯子頭集合,直接跟著打頭的下地。幹活兒幹到天光大亮,回家匆匆吃過早飯,再下地接著幹。吃得急,走得快,鬧胃痛是常有的事兒。
春天的主要活計當然是播種,在播種之前,還有兩宗大活兒,一是揚糞,二是刨茬子。冬天,馬車送糞到大田,一堆一堆地卸下,間隔在兩丈左右。開春後,要趕在播種之前把糞撒開,我們那一帶把這活兒叫做“揚糞”。打頭的在前,社員們隨後,一人把一堆。打頭的揚一堆,社員也要揚一堆,不能少。大板鍬搓滿糞,要撒到八、九尺開外,一鍬接一鍬,是個要勁兒的活兒。揚糞必須撒得均勻,如果有誰力氣沒用到,撒得不夠遠,或者糞底子留大了,就會被打頭的狠狠熊幾句。遇到刮風天,大風起兮糞飛揚,“力爭上遊”就是揚糞的要點。一堆糞完成得早,在揚下堆糞的時候就能搶占上風頭,不至落得糞渣土屑滿身滿臉。
再說刨茬子。所謂“刨茬子”(我們那兒把“茬”讀做“炸”),就是把收割後留下的苞米茬和高粱茬刨下來,分給各家做柴禾。茬子刨下後,婦女勞力把茬子上的土磕掉,叫“磕打茬子”。然後,馬車、牛車出動,從地裏把刨茬子收回來,按照人口多少,分到各家各戶。刨茬子的工具是用鐵鍬改造的。把鐵鍬頭卸下,用一截短木,將鍬頭和鍬把呈大約四十五度角摽在一起,這樣,鐵鍬就變成了鋤頭,可是比鋤頭鋒利、輕巧,雖然不如鋤頭結實,但用來刨茬子正是物盡其用。不隻鐵鍬,無論什麽物件兒,隻要到了社員手裏,使用價值必能發揮到最大限度。社員們大多文化水平有限,即使那些年齡在二十上下的青年,也沒有幾個人能看懂人民日報。然而,相處時間久了,他們的心靈手巧,常常令我讚歎。
春天播種時節,我們知青幹得最多的是著(音“招”,就是扶的意思)拉子和踩格子。種高粱、穀子、糜子,一般是五人一組。趕牲口扶犁的走在前麵,一手持鞭,一手扶犁。點種的人緊隨其後。點種責任重大,一般都是隊裏幾名好莊稼把式的份內之事,斜挎種籽袋,袋口連接一個木筒,筒口遮著幾綹條帚苗兒,手執一根一尺來長的細木棍,敲打木筒,種籽應聲而下。點種的關鍵在於敲打木筒的力度不輕不重,節奏不徐不緩,這樣種籽才能撒得均勻。著拉子的就跟在點種把式的後麵。所謂“拉子”,就是兩塊寬約半尺、長約兩尺的木板,一端釘在一起,上麵有一根齊胸高的木棍,作為扶手。另一端呈大約四十五角分開朝前,由兩根繩子連在犁上。種籽撒完,著拉子的隨後就把犁頭剛剛破開的土合上,蓋上種籽,形成壟台。著拉子的要點是:根據犁溝的深淺和土壤的濕幹,調整拉子觸地的力度,確保把種籽蓋嚴,並保持壟台高度一致。點種把式距離拉子不過二尺左右,腳步稍緩,就會被拉子兜翻在地,所以必須時刻保持精神高度集中。不過,即便千般小心,也難保萬無一失,有時候牲口毛了(“毛了”就是受驚),尥蹶子跑起來,點種把式來不及從拉子繩套裏跳出來,就會出現狼狽的場麵。兩個踩格子的活兒最簡單,就是跟在著拉子的後麵,看準前麵的腳印,腳尖對腳跟,把撒過種的地方踩實,防止水分蒸發,保證出苗兒。春天風大,為了走得穩,踩格子要拄一根棍兒,保證每步都踩對地方。著拉子的、踩格子的都要盡量走一條直線,步法和當下模特兒的貓步非常相似,隻是沒有貓步那樣誇張,那樣招搖。點種的劉大叔總怕我們不經心,把踩格子當成逛馬路,所以時時叮囑幾句:“一個腳窩兒就是一窩苗兒! 拉下一寸,就斷一寸苗兒! 拉下兩寸,就斷兩寸苗兒! 千萬加小心!”“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籽”的道理,我是知道的,所以對劉大叔的話念茲在茲,不敢片刻有忘。我先是踩格子,後來升格為著拉子,貓步都走得極其規範,連劉大叔看了,都會讚一聲:“中!”
我們知青最喜歡種大豆的那幾天,因為種大豆不但陣勢浩大,熱鬧,而且隊裏管飯,專門派幾個人連夜蒸黃米麵黏糕,挑到地頭兒。每年各生產隊種大豆,都是協同作業。大隊有一台履帶式東方紅拖拉機,掛著八部大犁,依次到各生產隊犁地。各隊派出精壯勞力,拖拉機開到哪兒,他們跟到哪兒。開犁的場麵,可謂壯觀。拖拉機轟鳴,八條大漢手扶大犁,一字排開,隨著拖拉機啟動,發一聲喊,八部大犁齊齊插入地裏,破土而進,八個點種的人隨後跟進撒種。到了地頭兒,拖拉機掉頭從原地開回,這次大犁翻起的土把種籽蓋上。然後,負責壓滾子的人牽著牲口,牲口拖著石滾子,從剛剛播完種的地上壓過,作用相當於踩格子,保墒。拖拉機的轟鳴聲,牲口的嘶叫聲,人們的呼喊聲,交織在一起,照當時的話講,就是“奏響了一支氣壯山河的勞動交響曲”。
隊裏種大豆,最出風頭的不是那些扶大犁的壯漢,而是拖拉機手。在這幾天,各隊都把拖拉機手當大爺,烙餅、攤雞蛋,好吃好喝供著,好言好語哄著。拖拉機手自然是拿足了架子,牛哄哄的。也難怪大夥兒對拖拉機手陪小心,如果伺候不周,這幾位大爺一不順心,拖拉機不開到地方就掉頭,撂下一段生地頭子,夠你忙活大半天的。我們高隊長本是心高氣傲之人,在拖拉機手麵前扮笑臉兒,遞軟話兒,覺得窩囊,總得在什麽人身上找點兒平衡。老丁頭兒的三小子二十出頭,一身腱子肉,一根筋的性子,人稱“三牤子”。三牤子膀大腰園,每年扶大犁都少不了他。扶犁必須全神貫注,才能走得直,可這三牤子什麽時候都要跟人鬥嘴。嘴上緊了,手上就鬆了,大犁時時走偏。高隊長正陰沉著臉到處張羅視察,一眼看到三牤子的活兒孬,立刻壓不住火兒,劈頭蓋臉就是一頓數落:“就屬你能?仗著你坨兒大咋的?你尋思你是黏糕?黏糕砣兒大,還能多割幾刀,你算是咋回事兒呢?你看你幹的那活計,臊不臊?” 論輩份兒,三牤子得管高隊長叫叔,所以高隊長的話說得再難聽,三牤子也得悶頭兒聽著。從高隊長見什麽人說什麽話,對拖拉機手和三牤子不能一視同仁,想到人們為人處世大抵如此,而這往往是時格勢禁的結果,雖不可取,往往也是出於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