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林插隊的回憶(五):做飯
(2009-12-11 20:17: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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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體戶既然自立門戶,當然就要自起爐灶,自己做飯自己吃。很多知青羨慕內蒙兵團戰士、雲南農場工人,主要就是因為他們有食堂,不用為做飯操心。
那時候,北京人家吃食堂的不少, 知青擅長烹調的似乎不多。在家做飯一般都用蜂窩煤爐子。即使會做飯,也不一定會擺弄蜂窩煤爐子。就算是蜂窩煤爐子專家,讓他用柴灶做飯,就好比讓電腦高手打算盤,也不靈。我們那兒沒有煤,做飯全靠柴禾。豆秸最好用,有油性,火旺,杆硬,耐燒,是柴禾裏的上品。高粱秸、苞米秸粗,長,整齊,先把一頭放進灶洞,然後慢慢往裏續,這是柴禾裏的中品。下品是穀秸,雖然火勁不弱,但要一刻不停地照應。等而下之的是麥秸,細碎輕薄,一把火燎起,轉眼就落,聊勝於無而已。
我們戶八個男生,六個女生。男生對柴米油鹽有一種天生的敬畏之感,一心避之大吉,因此和女生商量,能否承辦夥食要事,由男生貼補工分。不料女生個個革命豪氣幹雲,鐵了心要衝殺在戰天鬥地第一線,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豈能為區區幾個工分,整日與鍋灶為伍。談判破裂,於是商定每天輪流做飯。開始手生,兩人一班,仍是手忙腳亂。小米飯不是夾生,就是太稀。另一種常吃的是苞米麵餅子. 用水把苞米麵和好, 加上麵起子, 做成巴掌大半寸厚的橢圓型餅子, 鍋裏放些水, 燒開, 把捏好的餅子沿鍋貼在水上半寸到一寸的地方,蓋上鍋蓋,再添火燒. 貼餅子做好,用鍋鏟起下來,靠鍋的那麵有一層黃殼兒,吃起來又脆又香,是貼餅子的精華所在. 這活兒技術含量很高,不但要起子適量,和麵適度,而且要準確掌握火候,火候小了,餅子溜進水裏,貼餅子變成煮餅子(小時聽過一個歇後語,“冷鍋貼餅子,蔫溜了”,如今才知道這話的來曆),火候大了,貼餅子又變成鞋底子,焦糊黢黑,咬一口,滿嘴都是渣子,極苦,不啐上十幾口,過不了那個勁兒。
有一次,一個男生把貼餅子燒糊了,不肯老老實實賠罪告饒,反而引經據典,聲稱凡是穀物,烤糊成之為炭,便可入藥,性溫,清熱解毒,補中益氣,烤得越糊,色澤越重,成色越好,毛主席教導“壞事可以變成好事”,貼餅子由黃轉黑就是典型範例,這是對辯證法的活學活用。他的話或許說得不錯,可錯就錯在忘了我們整天掛在嘴邊的“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築”理論。同學們收工回戶,餓得前心貼後背,經濟基礎已瀕一觸即潰邊緣,如何消受得起唯物辯證法的否定之否定?於是不喜反怒,一擁而上,硬逼著那個男生吃了兩個“鞋底子”。
和做飯相比,做菜比較容易。說是容易,其實是簡單。煎炒烹炸,根本談不上,所以不能說“炒菜”,隻能說“做菜”,或者說“熬菜”,不圖好吃,熟了就好。戶裏油很少,菜裏能見點油星兒,大家就很滿足。通常是土豆切片兒,白菜切塊兒,往大鍋裏一扔,澆上一舀子水,撒上一大把鹽,然後燒火,看看七、八分熟了,放上幾滴豆油,再悶一會兒,就算齊活。後放油,顯得油多,這是經過實踐後總結出來的經驗。有位男生做菜,手法粗放,把鍋蓋一翻,抄起一棵白菜,洗也不洗, 揚起菜刀“啪啪啪”一剁,隨手就把巴掌大小的白菜塊兒扒進鍋裏。女生實在看不過眼,抗議了:“你這是做菜呢?還是餷豬食呢?”
後來做飯手熟了, 兩人一天改為一人一天. 每逢當班做飯,心中總有兩怕,一怕下雨,二怕倒煙。社員家裏過日子很有章法,年底分了柴禾,堆成一個柴垛,上麵繕好,風雨不透,不怕沒有幹柴燒。集體戶過日子有今兒沒明兒,柴禾就散堆在院裏。下小雨還好辦,可以從柴堆下麵抽幹柴,一下大雨,柴堆從頂到底濕透。後來有了經驗,隻要看著天色不對,大夥兒一聲招呼,趕緊往灶間搬柴禾,一堆就是半屋。碰到連陰雨天,眼見灶間的柴堆越來越小,心裏就不由打鼓,一心盼著雨過天晴。
冬春兩季風大,最容易倒煙。剛點著柴禾,一陣怪風從灶洞吹出來,火隨風滅,一團濃煙兜頭蓋臉,熏得眼睛、嗓子刺痛,涕淚橫流,咳嗽不止。俯下身子,鼓足力氣吹火,火苗將起,又是一陣怪風,又是一團濃煙。如此幾次三番,終於落荒而逃,疾步竄出灶間。緩緩勁兒,定定神兒,看著濃煙彌漫的灶間,想到同學們收工回來要吃飯,咬緊牙關,趁風勢暫歇,再衝回去奮力燒火。有時走運,能趕在收工之前把飯做熟。有時萬般無奈,隻好請同學們多多包涵,扒拉幾口半生不熟的飯充饑。好在大家都明白“非不為也,是不能也”,雖說陰沉著臉,卻也不大抱怨。畢竟,誰敢保證自己就不碰上倒煙的時候?
終於,大家決定對做飯的事做一個了斷。通過隊幹部放出風去,集體戶要請人做飯,補貼工分。於是,老丁頭聞風應征而來。老丁頭早年頗有些家產,後來抽上大煙,家底剛剛折騰幹淨,正趕上土改,地無一壟,破房一間,成份定為貧農。又是壞事變好事的範例。老丁頭六十出頭,身板不很結實,勾僂著腰,瞎了一隻眼,偏著頭看人。閑來無事,老丁頭喜歡跟知青們扯扯閑篇兒,最鍾愛的話題還是大煙。據老丁頭說,抽上幾口大煙,走路身子賊輕,騰雲駕霧似的,還不覺咋的,就把一塊兒走路的人撇下半裏地。老丁頭還說,炕上不放炕席,撒上黃豆,隻要抽足大煙,你可勁兒在炕上打滾兒,咋都不咋,一點兒不覺著疼。鴉片真有此等神效?我們雖是將信將疑,但看著老丁頭一邊說,一邊從一隻眼裏放出無限神往的光彩,我們也就姑妄聽之。
有一天,我們收工,剛邁進門檻,就聽老丁頭對一個女生說:“不知道你們誰把兩個藥片拉在鍋台上,我拾起來就給嗆了。”那個女生大驚失色,尖聲叫道:“丁大爺! 您不知道是什麽藥,就敢吃?那有危險!”老丁頭瞥了女生一眼,慢悠悠地說:“那還能咋的?藥唄,還不都是好東西?”
兩個月後,我們把老丁頭辭了。其實,老丁頭人不壞,就是飯做得太差,而且太不講衛生。老丁頭做貼餅子,不是太酸,就是有一股濃濃的蘇打味兒,可能因為眼神弱,看不清起子的份量。另外,小米兒飯、貼餅子裏時常吃出蟑螂。在女生們的堅決要求下,我們婉言辭退了老丁頭,重新輪班做飯。聽說,老丁頭對我們的印象還不錯:“那幫集體戶,挺仁義。”
謝謝禿兄鼓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