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井

靜以養性,平以做鏡,深以承水。波濤不興,微瀾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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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林插隊的回憶(四):隊幹部

(2009-12-10 17:07:37) 下一個

生產隊設政治隊長、生產隊長、民兵隊長、會計、保管員各一名,組成隊委會。政治工作是黨的傳家寶,走到哪裏丟不了。當年紅軍闖蕩湘鄂贛窮鄉僻壤的時候,梭標大刀,土槍土炮,憑著“把支部建在連上”,硬是“喚起工農千百萬”,終於“百萬雄師過大江”。不過,據載在連隊設立黨部本是國軍的專利,似乎並無多大效果。紅軍借他山之石,立收神效,戰力大增,可謂化腐朽為神奇。文革期間,政治工作的地位更上一重天。所謂“政工一條線”,生產隊的政治隊長,直接向大隊書記負責,算是隊裏的一把手。

我們隊的政治隊長姓高,複員軍人,莊稼活計馬馬虎虎,可憑著一流的口才和超一流的心計,不但讓大隊領導看著舒服,還能降住隊裏那幫調皮搗蛋的刺兒頭,所以一把手的位置坐得穩穩當當,無人敢動奪權篡位之念。跟城裏人相比,農村人更講老禮兒,父母去世,如果誰不披麻戴孝地出殯,就能讓鄉親們的吐沫星子淹死。文革初期,“破四舊,立四新”的革命巨浪從城市湧到農村,雖然勢頭減弱,但仍是內勁十足。正在這個當口兒,高隊長的老娘去世了。這真讓高隊長犯了難。出殯吧,大隊革委會的頭頭兒們正瞪大眼睛,等著抓四舊典型。不出殯吧,父老鄉親們那邊怎麽交代?高隊長腦瓜子活絡,掂量得出輕重,自然不肯把腦袋朝槍口上撞,於是把心一橫,不按本地習俗出殯,草草舉行一個追悼會了事。從後來的事態發展來看,這真是一步高棋,虛晃一槍,進可攻退可守。高隊長以身作則,舊事新辦,深獲上級讚賞,就連公社領導,打這兒以後也對高隊長另眼相看。

不過,高隊長為了這事兒,難免看長輩們的臉子,那幫能把活人說死的老娘們兒在背後也沒少嚼舌頭。妙就妙在,破舊立新的風頭一過,高隊長求得領導恩準,大張旗鼓補辦喪事。出殯那天,身為長子的高隊長頭戴孝帽,身穿孝衣,腳穿孝鞋,一身縞素, 當街跪倒,雙手舉起一隻瓦盆,重重摔在地上,隨著一聲脆響,瓦片四散飛濺。我們這些從北京來的知青, 哪裏見過這種陣勢, 直看得目瞪口呆. 高隊長走在送殯隊伍前麵,放開喉嚨,哭叫“娘啊,娘啊”,其情也淒,其聲也厲,聞者無不動容。從此,長輩們臉上有了笑模樣,老娘們兒的刻毒舌頭也轉了話題。下棋講究次序,哪一步先走,哪一步押後,都暗藏玄機。世事如棋局,本是一個道理,“運用之妙,唯存乎一心”。高隊長就是高,不服不行。

生產隊長姓王,說話不但調門高,而且饒舌,話頭一起就收不住,嘰嘰喳喳響成一片,所以人送外號“王家雀(音“巧”)”。隊裏沒人稱他“王隊長”, 要麽是“王家雀”, 要麽省去姓氏, 直呼“家雀子”, 王家雀為人隨和, 也不計較。王家雀五短身材,倒八字眉毛,瓦刀臉,麵色焦黃,可他的三個孩子都不像爹,兩個女兒生得水靈,一個兒子長得英俊。為這,社員們沒少跟王家雀開玩笑。其實,王家雀那位屋裏的個頭高,模樣好,兒女們都隨娘。王家雀心裏有數,所以從不跟社員們著惱。論活計,王家雀是隊裏數一數二的把式;論人緣兒,四鄰八街,老老小小,王家雀從沒跟人紅過臉,誰家有個大事小情,需要幫忙,隻要招呼一聲,王家雀隨叫隨到。隊裏一片天,王家雀撐著一大半,大到農田種植規劃,小到調解家庭糾紛,哪樣也少不了王家雀出頭主事兒。可是,既然身為生產隊長,就得屈居次席。好在王家雀為人忠厚,甘當綠葉,扶持高隊長這朵紅花。

王家雀話多,可是俏皮有趣,所以不惹人煩。有時心情不好,話少了,社員們總要你一句、我一句地引他開口。隻要王家雀把話匣子打開,氣氛立即活躍。一天,我們正在地裏幹活兒,三、四個小孩兒遛遛達達,從田邊走過,王家雀隨口說道:“幾個小嘎兒上山打草耔兒,渴了喝點水兒,餓了吃點米兒。”大夥兒嘻嘻哈哈一樂,重活兒就變成了輕活兒。記得一年夏天,社員們在田裏鏟地,本來響晴亮日,誰想六月天,孩子臉,說變就變,一塊黑雲壓上來,頃刻間大雨點子就密密麻麻往下砸。王家雀發一聲喊:“跑雨啊!”社員們紛紛扔下鋤頭,撒腿往不遠處一個瓜窩棚跑。我想,反正衣裳已經淋濕,還跑什麽?當時還有一個念頭,就是不願和大夥兒擠在小小的瓜窩棚裏,汗臭哄哄的。於是,我就拖在後麵, 慢條斯理地往瓜窩棚走。王隊長心眼好,從瓜窩棚探出頭來,衝我大叫:“快跑哎! 快跑幾步哎! 都啥時候了,你還端著個紳士架兒?”我臉一熱,趕緊跑過去,鑽進瓜窩棚。幼時學過蘇軾的一首詩:“蠶欲老,麥半黃,前山後山雨浪浪。農夫輟耒女廢筐,白衣仙人在高堂。”當時的情景與詩中的描繪有幾分相似,隻是沒有什麽白衣仙人,隻有王家雀那滿臉的雨水,那著急的神色,現在想起來,還如在眼前,讓我感動。

民兵隊長也姓王,和王家雀是本家,若論人品,那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王隊長生性刁蠻,走路仄歪著膀子,看人斜楞著眼睛,嘴裏叼著煙卷,整天價晃晃悠悠,十天裏總有七天不出工,可總能找出點兒歪理,記上工分。社員們大多老實本分,不屑和他計較,也不敢和他計較。高隊長、王家雀碰到這號青皮,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最多嘟噥一句:“這人,咋整?”

如今清平世界,朗朗乾坤,蘇聯土崩瓦解,美國內外交困,中國國力日強,大夥兒一門心思向錢看,茶餘酒後,上網聊聊天,拌拌嘴,其樂何如。插隊那年月,跟現在比,完全是兩個世界兩重天。美帝蘇修亡我之心不死,美帝遠在太平洋彼岸,算它走運,一時半刻還不容易落入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活活淹死,不過已是“日落西山,氣息奄奄”。倒是曾經當過老大哥的蘇修比較麻煩,三天兩頭在珍寶島挑事兒。我們那兒地處反修前沿,據說老毛子的坦克速度賊快,不到一天就能開進屯子。為了給入侵之敵布下天羅地網,上級一聲令下,每個生產隊都要重新組建民兵。平日每逢隊裏開會,不是抓革命的高隊長傳達文件,就是促生產的王家雀布置農活兒,沒有王隊長的份兒。這一回組建民兵,是民兵隊長的份內之事,於是王隊長終於有了露臉的機會。吵架、抬杠,王隊長是一等一的好手,口舌便給,嘴利如刀
. 可既然是開會講話,就得用文詞兒,以便顯出咱爺們兒也是場麵上的人。王隊長鄭重其事地清清嗓子,麵相凝重地開了腔:“各位革命同誌們,蘇修不是要來嘛,那不是咱下帖子請的,要來也攔不住。可有一樣兒,他來了,咱得收拾他,不能讓他利利索索回去。而因之呢,就得組建民兵。而但是呢,建製就是這麽個建製,人多,咋辦?所以,同誌們,被選上了,不要囂張;沒被選上呢,也不要悲痛。” 知青們聽得吃吃暗笑,招來王隊長幾個嚴厲的白眼。

一轉眼
, 將近四十年過去了, 幾位隊長如果還健在, 都該是年逾古稀的老人了. 真心希望他們的日子都過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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