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如棉

有些情懷,萬水千山走遍,亦難忘 ~
正文

《滿街都是藝術家的年代》(8)

(2009-12-28 20:04:54) 下一個

第七章   說不清

       沉星端上最後一盤菜的時候,葉城和小五已經等不及了。
       小五夾了一大口炒肉拉皮,誇張地放進嘴裏。然後發出滿意的咕囔聲,“地道,地道。”
       沉星笑吟吟地看著他的貪吃相,說,“喜歡就多吃點,都吃了才好呢。”
      “別著急,你看他瘦猴似的,其實是橡皮肚子,一會兒他能給你全都包圓。”葉城對沉星說。
       這時小五已經嘴角扭動,“噓、噓”地往外吐著熱氣,看他的狼狽相,葉城和沉星都忍不住笑了。
       小五終於將那口剛出鍋的溜肉段咽了下去,“他,他媽……燙死我了。”
       還好,他還意識到了在女性麵前別太盡興地“國罵”滿天飛。
      “味道怎麽樣?”沉星問。
      “沒說的,絕對開餐館的水平!”小五由衷地說。
      “隻要有人給你做飯,都絕對是開餐館的水平!”葉城揶揄著他。
      “你呀,街頭餐館的水平。沉星的手藝,怎麽說也得是三、四星的水平,這能一樣嗎?”小五嬉皮笑臉地回敬著。
        沉星笑著,“好吃也慢點吃,別燙著。”
        說完,她把風扇王小五的方向調了調。
       “謝謝。”又一塊肉段已經進了小五的嘴。
       “應該我說謝謝,今天要是再不裝上蚊帳,我就會被咬死了,這兒的蚊子也太多了點兒。”沉星苦笑道。
       “習慣就好了。前兩年我也差不多讓蚊子弄死了,現在皮糙肉厚的早都沒感覺了!”小五大咧咧地說。
       “人家女孩子能跟你一樣嗎?”葉城白了他一眼。
         沉星也笑著說,“哈,那我寧可被蚊子咬得睡不著!”
       “用詞不當、用詞不當!”小五也哈哈大笑地說。
        三人都笑了。
       “哎,葉城,我真的很感興趣,你做出這個決定以後,有沒有後悔過?”沉星轉移了話題。
       “這個嘛,到今天,還沒有。不過,有幾天,懷疑過自己,是不是畫畫這塊料。”葉城認真地說。
       “你呀,大師不說過嗎,現在最想要的是自信,其餘的都不是你該想的!相信你的一畝三分地種啥就長啥,撅屁股幹吧,懷疑什麽呀?”小五邊說筷子也沒閑著。
         沉星和葉城對視著笑了一下,“小五說得有道理”。
         “也沒成天懷疑,要不不早逃了?”葉城說。
         沉星點點頭。
        “啥料不料的,都瞎扯!小時候你隨便畫個機關槍、小老鼠什麽的,大家都說你是畫畫的料。等你長大了,要吃這碗飯了,大家又都懷疑你是不是這塊料了。還不是都窮怕了?現在這社會,人人都他媽的太現實了。計算機、電腦多時髦啊,關鍵是掙錢多,所以你放著金飯碗不要,要當什麽窮畫家,他們就覺得你有病。其實要是你腦子不成天想車子、房子、票子……專心地畫你的畫,你就是這塊料!”小五放炮似的,一陣說。
         葉城對著沉星一笑,“瞧我這發言人,除了國罵是他自己發揮的,剩下的全是我要說的,我沒啥補充的了。”
        小五衝他得意地眨了下眼睛,把盤子裏最後的燉豆角連湯都倒自己碗裏去了。
        沉星沉思了片刻,“人光有夢想是不夠的,還必須能堅持下去,否則很容易象票友玩票似的,玩幾天可能就不玩了,……當個畫家,以畫畫為生,確實需要足夠的心理準備。”
       “我有。”葉城很簡單地回答。
         三人都能感受到這話的分量,都沒再說話。
        過了一會,小五象想起什麽似的問沉星,“你怎麽也想起搬到這邊來了,雜誌社的工作辭了?”
       “辭職?現在還不敢。隻是在城裏不可能租到這麽大的房子,我也好幾年沒有正經畫畫了。”
       “那可夠你跑的了。”小五終於騰出了嘴。
       “還好,也就是月底忙那麽一段,其餘的時間還可以用。”沉星微笑著。
       “還是夠跑的,也不容易。”葉城由衷地說。
       “來,為我們每個人的不容易碰一下”小五端起了酒杯。
        三個人把酒杯碰得“叮當”直響。

        送走葉城、小五,收拾好房間之後,沉星端了杯涼開水,坐在了門口外的台階上。
        他在幹什麽呢,這個時候,多半還是在畫室吧?被雪藏了一下午的他的身影又頑固地冒出了頭,揮之不去。
        他會想我嗎,就像我總是控製不住地想念他一樣?她呆呆地問自己。
        也許是吧。他幫她搬家收拾東西的時候,他離開這裏、從屋門慢吞吞地走向大門的時候,幾次的欲言又止,幾次不經意間的凝視,她是看在眼裏的。
         但是,他對自己倒底懷有的是一種什麽樣的感情,她真是說不清。
         近似於“愛”吧,她想。
         是的,是不夠全然的“愛”,但也決不是那種純粹“柏拉圖式的”精神之戀。
         那年春節發生的那一幕,至今沉星都沒有忘記,也不可能忘記。那令人顫栗的深長的一吻,既苦澀又甜蜜,卻同時也灼傷了她的唇、她的心。

        其實,自從沉星發現了呂芒對自己刻意保持距離以後,少女的驕傲與自尊讓她馬上封閉了自己的心房。再見呂芒時,就像見到其他老師一樣,禮貌而客氣,她相信呂芒也很快意識到了這一點。想不到的是呂芒對此仿佛很高興似的,反倒比以前放鬆了不少,有時見了麵還能和她開開玩笑。
        就這樣,轉眼兩年過去了。每天忙忙碌碌地學習,還要想盡一切辦法掙錢,已經讓她無暇它顧了。那曾經在心裏悄悄萌發過的感情,漸漸地也變得蹤影皆無。
        事實上,從沉星進校開始,就有很多男同學先後追求過她,尤其是比她早一屆的郝岩,從始至終,從未放棄過。因為兩人曾有過的特殊的考試經曆,沉星在心裏對他比別人總是略感親近些。所以讀大三的時候,她終於答應了“始終不懈”努力的郝岩。
        初戀是美好的,尤其是在北京的春天。故宮、北海、頤和園、香山、長城、譚柘寺……幾乎所有的風景名勝都留下了沉星和郝岩的足跡。事後沉星回憶那段感情的時候,竟想不起兩人曾有過什麽心靈深處的激蕩,倒是那些名勝古跡卻真真切切地提醒著她曾經的往事。說起來,那其實更像兩個孩子的一場結伴同行的北京之旅。
        其實他門之間並沒什麽太大的矛盾,隻是相處久了,沉星越來越感到郝岩不是自己所希望的那種成熟、自立的男孩。家境不錯的他,對沉星總要千方百計地找機會打工賺錢,不僅不太能接受,時間長了,甚至表現出了有些不耐煩。熱戀過後,沉星除了課業外,大部分時間都在忙著給報紙雜誌畫插圖,給小廣告公司畫各種各樣的效果圖什麽的,總之,不可能像過去那樣經常陪著他。他也曾試著幫過她,但他總是心急火燎地想快點幹完活,結果在沉星那兒都過不了關。
       “你這哪是幫我啊,根本就是毀我。這樣的東西拿出去,以後誰還會找我呀?”沉星有時忍不住對郝岩嘟囔。
        “不就是那麽點錢嘛,你說,你需要什麽我給你買!”
        “你自己還花父母的錢呢,怎麽說起話來像是開銀行的……嗯,開小儲蓄所似的?”
         郝岩板起了臉。
       “哎,生氣啦?我隻是開個玩笑嘛。”她略帶歉意地說。
         結果,這段感情還沒持續到一年,便無疾而終了。
   
         跟郝岩分手後,沉星決定在校期間不再談戀愛了。因為經濟上的困窘,始終讓她不能像同宿舍的蒙蒙、李倩她們那樣,無憂無慮地上演著各種各樣的羅曼史。從二年級開始,弟弟浩冰考上哈爾濱的一所建工學院以後,她就堅決不讓父母再寄給她一分錢了。這對於還隻是個學生的她,是相當困難的。但是沒辦法,以父母那時的境況,即使隻負擔弟弟一個人的學費都勉為其難了。她很慶幸自己還算有“一技之長”,盡管找事做也不是很容易,而且報酬都不高,但她仍然咬牙堅持下來了。
         她的確沒有精力也沒有心情再去談什麽戀愛了。

        臨畢業前的那個寒假,沉星沒有回家過春節。因為畢業在即,想要留在北京的她,從大四的第一學期就開始行動起來。準備簡曆、買兩件看起來像職業女性的裝束,更要命的是,她還不得不買了一個呼機,以備用人單位隨時能聯係上自己。這筆對她來講極為“巨大的”開銷,使她再也沒有任何能力回家過年了。而在哈爾濱的弟弟日子也好過不了多少,那是他們一家四口第一次春節沒能團聚。但他們一家人互相安慰著,這隻是黎明前的黑暗,等他們姐弟倆都能順利地畢業並找到工作,壓在他們家頭上的烏雲就會消散,到時候,她爸媽每年春節“想到哪過就到哪過”!
    
        所以,大年三十的那個上午,沉星抱著剛買的一包食物走進校園,迎麵碰見了推著自行車正要出去的呂芒。
        沉星馬上向呂芒打招呼,“出去啊,呂老師?”
        呂芒很詫異地問她,“怎麽,春節你沒回家?”
        “啊,今年太忙了,就不回去啦。”沉星笑著回答。
        “也好,我看這兩天關於春運的報道,哪哪都是人,機票、火車票根本買不到,不回去也好。”
        “就是。”
        “哪,再見。我得趕快出去買點吃的,晚了就都關門了。”
        “是,好多商店下午都會關門,您快去吧!”
        “再見。”
        “再見”。
         兩人都同時向對方揮著手。

         下午三、四點鍾的時候,沉星一個人在宿舍裏開始準備晚餐。有人敲門,憑直覺她相信不會是別人,一定是呂芒。
         果然是。
         呂芒進了宿舍對沉星說“剛才在院門口忘了問你,晚上你有沒有約朋友來一起過除夕?”
         沉星搖了搖頭,“沒有”。
         呂芒似乎鬆了口氣,“那咱們幹嘛不聚在一起,兩個人一起過年多好。”
         因為以前的心結,她本能上並不願意與呂芒再有什麽瓜葛。再加上自己目前的處境,她並不想跟任何人談起。但無論如何,他還是自己的老師,並且畢竟曾幫過自己那麽大的忙。她說不出口,說隻想自己安安靜靜地過個年。
        “好吧”,她的聲音聽起來沒有任何喜悅。
         呂芒聽出了其中的勉強,但並沒有不高興。這樣的語氣,淡淡的,正是她。
         “去我那吧,有煤氣、有電視,比你這裏方便些”,他裝作什麽都沒有覺察似的對沉星說。

        沉星和呂芒各自做了兩個拿手菜。呂芒做了一道清湯獅子頭、一道冬筍鱔魚糊。沉星做的是一盤椒鹽蝦仁和一份白灼小油菜。所有的菜肴放在鋪著白色桌布的餐桌上,色澤鮮豔、口感豐富而又不油膩,最後以一大碗豌豆尖配南豆腐收尾。兩人都吃得胃口大開,到後來竟有點像孩子似的,忍不住手舞足蹈地“搶”起菜來。
        在熱氣騰騰,滿屋飄著美食的香氣的氣氛裏,兩人象重回呂芒幫沉星考試時的舊日時光,甚至比那時的關係還要放鬆、還要愉快。仿佛他們之間後來的隔閡從來不曾存在、他們似乎都從對方身上感受到了那種“家”與“家人”的感覺。
         洗刷好餐具之後,兩人很自然地坐在一張小雙人沙發上看電視。
         在看趙本山和高秀敏表演的小品時,倆人都被一處誇張而滑稽的情節逗得“哈、哈”大笑。完全是不經意間的一個觸碰,兩人似乎都受了電光火石的一擊,呆立在那裏,空氣突然凝固了。
         呂芒沒有看她,伸手關上了電視。
         刹那間,房間裏靜得很不真實,隻剩下了兩人清晰的、有些越來越急促的呼吸聲……
呂芒拉過沉星,沉星似乎還在半驚嚇的狀態中望著他。呂芒慢慢地俯下身,輕輕地、然後是灼熱而深長的、地老天荒般一吻。
        等了這麽久,以為永遠不可能發生的這一吻,竟來得這麽突然。沉星慌亂地閉上了眼睛,幾乎在一瞬間就被對方融化了。
        過了很久、很久,仿佛才回過神來的她慢慢地睜開雙眼。
        但是,她看到的,卻一雙她無法用言語來形容痛苦和驚駭的眼睛。
        她吃驚地一下子縮回了身體,“怎麽了,你?”她怯怯地問。
        “啊,你,啊,沒什麽,沒什麽。”他有些混亂地回答著。
        空氣戲劇性地急轉直下,倆個人都仿佛做了一件不該做的事似的,尷尬在那裏。
         到今天,他心裏都沒有真的接受我,我在他眼裏難道就那麽沒有價值、沒有分量,隻配在他激情燃燒的時候,做一個備份人選嗎?
         越想越心痛、越想越不開心,她對自己說,永遠忘記這個人,沒有任何條件!
         她“騰”地站起身,“我走了。”
         呂芒抬起頭,眼裏似有雨霧遮擋著,沉星的心不知為什麽顫栗了一下。這雙眼睛似乎含滿千言萬語,但絕沒有一點輕浮、欺騙,這是她能肯定的。
        呂芒嘴唇抖動了一下,低聲地說,“對不起,請別走,沉星。”
        沉星心裏剛升起的火,一時還難盡消。“請不要為難我,我知道我不配你,我沒有你那麽大的才氣,也不知道明天是否還漂在北京。但是,我沒叫你憐憫我,沒有人有權利憐憫別人,我的困境我自己能扛過去,我隻希望你能尊重我。”
        說完,沉星轉身就走。
        呂芒突然將她緊緊地摟在懷裏。透過厚厚的毛衣,沉星仍能感到他的心髒在劇烈的跳動。
        “對不起,沉星,對不起,希望我沒有傷害到你……我不能告訴你為什麽,我這一生不可能愛上任何人……但你是不同的,你在我心裏,永遠都在。……你知道嗎,克製對一個人的感情是多麽的……殘忍……殘忍,你知道嗎?”
         沉星被他的這番表白給搞糊塗了,沒人攔著你說出那個字啊,如果你想要說的話。他一生都不能愛上任何人,卻要把自己永遠放在心上,什麽意思?……什麽原因?他又永遠不會告訴自己。隱約間,沉星感覺到了這裏麵一定有很深的隱情。
         難道,難道你……身體受過什麽,致命傷?”沉星吞吞吐吐地說,她馬上想到了那可怕的傷害。
    “我寧願失去了什麽器官……也許那樣我還能好受些。但是,不是,它比你能想象的還要嚴重……不要試圖再問我什麽了,我不能說,不能對任何人說,說了也於事無補……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呂芒的聲音開始哽咽了。
         沉星驀地轉過身來,雙眼閃動著真摯的光芒,“你錯了,至少你還活著,隻要你還活著,一切都不晚……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和你一起麵對。我不要你的任何承諾,我隻是請求你讓我和你一起承擔你的傷痛。你曾給了我那麽多無私的幫助,讓我也有機會為你做些什麽吧,可以嗎?”
        可以看得出來,呂芒的神情一會兒痛苦,一會兒沉重,一會兒又充滿了愛憐。他突然用手柔情地輕拂著沉星額上的頭發。
       “生活要能這麽簡單多好啊……可惜它不是,它比我們想象的要殘酷。”
……
         是啊,呂芒說得不錯,生活是殘酷的。但是它同樣又不是一言能夠道盡的,它時常也向人展現它溫暖柔情的一麵,比如親情、比如友情,還有那總是並不長久的愛情…….
        不知何時起,蚊子已經開始把她當晚餐了。她站起身來,邊趕著蚊子邊想,不能再讓這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再占據腦海了。必須將精力轉到剛剛開始的創作上,這是她目前唯一能把握的事情。
        她小心地轟趕著紗窗門邊聚集的成團的蚊子飛蟲,閃身進了門裏。

        點上一盤蚊香,沉星坐在了剛剛起了個草稿的畫布前。
        這是她搬過來後的畫第二張畫,這組寫意花卉,是她很久以來一直想畫而沒有時間和精力來完成的。
        第一張,是一幅玻璃花瓶中的一束紫色的丁香,在木質的窗台上。她隻是覺得還可以,但談不上特別滿意。而這第二張,她已經考慮了再三,知道了方向。
         這幅畫她準備畫的是一簇粉色的百合花,花朵不大,不要讓人感到是在室內,插花的那種。而是應該在室外,在無人的曠野上、山穀中,那麽密密地綻放的一簇。應該象所有野生植物一樣散發著自然的芬芳,充滿了旺盛的生命力。
         是的,她要的就是那種紮根在泥土中的旺盛的生命力,接下來所有這組畫都要的是這種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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