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朋友的畫展
拿到錄取通知書的第二天,葉城就約了幾個大學同學晚上聚聚,說慶祝一下。因為差不多都在中關村附近上班,就定了那兒一家新開張的川菜館。
川菜館離葉城公司不遠。下班後,見時間還早,心情不錯的他慢悠悠地走在馬路上。想著再過一個月,自己就走在美利堅合眾國的大街上了,而喧鬧擁擠的中關村或許將會成為一個永遠的回憶,心裏多少有些不舍與眷戀。一陣煎餅果子的香味飄過來,他恨不能馬上買一個,大洋彼岸肯定是吃不上這種東西了。哎,不想這些了,想回國隨時再回來吧,他對自己說。
前方不遠處的一個小門臉裏,出來一個抱著紙箱的小夥子。小夥子長得幹巴精瘦,那件大黑T恤對他來說顯然太誇張了。紙箱不輕,當他試圖把它放在門前一輛破自行車後座上的時候,沒想到,連車帶箱子把他砸得直往後趔趄,紙箱裏還摔出幾份像是說明書的東西來。
中關村這樣打工的太多了,葉城起先並沒多想。但這張比一個巴掌大不了多少的臉,和略顯緊湊的、眼窩深陷的那對賊亮的眼睛,著實讓他有種似曾相識之感。
待小夥子手忙腳亂地把東西整理好,多少有點不好意思地看了看路人的時候,他的目光與葉城霎那間對視了一下,兩人都忽地一怔。
這人我一定在哪兒見過,在哪,在哪呢?葉城心裏直嘀咕。
似乎在對方眼裏,西服革履的葉城他也好像在那見過。雙方都猶猶豫豫地,隱隱地都露出點試探似的笑意。
小五先叫了聲“大帥?”
葉城高聲地“不會吧,小五,你也在北京?”
兩人緊緊地握著手,相互用力地拍著對方的肩膀。
“敢情,我都來了北京好幾年了。你小子也在這兒?”小五興奮地說。
一瞬間,葉城有一絲尷尬。很明顯的,自己和小五現在生活在兩個不同的世界。他不想在老同學麵前顯擺自己的優越,所以他馬上換了話題。他有點前言不搭後語地,“你不是跟你父母去海南了嗎?……嗨,你看我這都說的什麽呀,那都是幾輩子以前的事了?”
“就是!”小五毫無覺察地一笑,然後說,“我後來上了我們那師大藝術係,畢業後到深圳一家小報當了一年美編,沒意思,就跑北京來當北漂來了。”
葉城一聽,心裏悄悄地籲了口氣,又覺得自己剛才的想法挺可笑的。
“你怎麽樣,後來考哪兒啦?小五問葉城。
葉城搖了搖頭,“跟畫一點關係也沒有,學了計算機了。”
小五馬上很遺憾地說,“哎呀,那可真太可惜了!我可是記得呢,你當時的功底絕對是數一數二的……”
是啊,小五說得沒錯,可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你這是幹啥呢?”葉城望著小五手中的那摞東西問。
小五表情有點得意地“我和幾個朋友剛辦了個畫展,在美術館對麵的當代美術館,就是往隆福大廈走的那條服裝街上,進口沒多遠。哪天有時間,勞駕去捧個場,就展一星期啊!”
葉城眼睛不由得睜大了,“行啊你,都辦上畫展啦?”
小五一笑,“這是說明書,這是我的名片,電話、呼機號都有,隨時都可以跟我聯係。我得馬上顛了,畫展的說明書出了點問題,哥幾個都在那邊等我呢!”
葉城答應小五,他一定會去捧場的。
小五很開心地捶了他的肩膀一下,“那就一言為定!”
望著小五馱著大紙箱衝衝離去的背影,葉城忍不住笑了。這家夥,除了多少長高了一點,說話還是那麽快外,身體還是那麽單薄瘦小的,看來這十多年的飯又白吃了。
後來葉城試著找小五的時候,不打電話不知道,一打電話才知道,這世上居然還有人把公用電話的號印在自己名片上的!
小五不見了蹤影,葉城搖著頭笑著,真沒想到,能在諾大的北京大街上,遇到自己多年未見的中學時代的同學。
而曾經是那麽不起眼的家夥,現在居然還能在北京辦畫展。
不知為什麽,就在那時,他的心裏似乎悸動了一下,非常輕微的、不易覺察的。他仿佛看到了他那曾失落的少年時代的夢想,在遙遙的天際,輕輕地閃爍了一下,然後倏地消失了。
但想到拿到全額獎學金、馬上和同學聚會的事兒,那一瞬間的悵然就掠過去了。
不過,他仍然決定,過兩天一定找個時間,去看看小五的畫展。
那個時候的他,一點也沒有意識到,自己的人生將由此轉入另一個軌道。
葉城走進當代美術館的展廳時,小五並沒有在展廳裏。
展廳的一角,有幾個人在輕聲交談。從他們的外表打扮來看,一眼就可以看出,他們就是另外的幾個畫家。不過葉城不想打擾他們,他隻想獨自一人慢慢地欣賞他們的作品。
當時他先看到的是老賀的作品。
老賀畫的是一批以江南民居為主題的畫:黑瓦白牆、古橋蓬船、狹窄的石巷等,畫麵寧靜、簡潔,有一種時光凝固般的感受。看得出老賀的功底很紮實,隻是就畫麵風格來說,很容易讓人聯想到陳逸飛的《雙橋》等。所以整批畫給人的感覺,始終有點像隔夜的剩飯,外觀美問題,但直覺不新鮮。
泉子的畫抽象得厲害。
葉城很多年沒再動過畫筆了,但是自覺不自覺的,繪畫方麵的信息他還是留意的。他多少了解一點抽象派的畫,隻是麵對泉子的這些狂亂的筆觸、狂亂的色彩心裏還是有幾分懷疑。這些作品作者們可以解說出很多深奧的東西來,不過對一般的觀賞者們來說,卻不是那麽容易獲得認同。當然,藝術的獨特就在於它的個性,很多藝術家隻看重自己的感受,根本不介意所謂他人的意見。對他們來說,你看不懂他們的作品,正說明你不是他,子非魚,焉知魚之妙處?就這麽簡單。
果不其然,葉城注意到,泉子這些作品的名字都是跟宇宙、大氣層什麽的命題有關。
唐力則是畫了一組關於老北京街頭風情的畫。
不過這些在馬路邊剃頭的、叫賣服裝的、遛鳥的人物都有些變形、充滿了很強烈的滑稽感、荒誕感,令人忍俊不禁。葉城非常喜歡唐力的畫,盡管很明顯的,這些畫在技法上還不夠成熟。
最後一個當然是小五的畫了,不知道這些年來,小五會有多大的變化。
想起當年在繪畫班一起學畫的時候,瘦小的小五基本上沒怎麽引起過大家注意,倒是他總被教畫的老師稱讚,說他素描型抓得準,明暗關係對。剛上色彩的時候,同一組靜物,同一處風景,老師也總是先認可他的構圖與角度,誇他的色彩關係處理得好。那時的他長得高高大大的,還是校籃球隊的主力,所以得了一個綽號叫“大帥”。而小五明明叫“徐五洲”,很響亮的一個名字,卻不由分說地就被叫成了“小五。”相信當年的那撥同學裏,和他一樣,很少有人會想到過小五竟能有一天到北京做專職畫家來了。
當葉城轉向“徐五洲”的畫時,一陣熱血上湧的感覺瞬間襲擊了他。
他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望著小五一件件畫幅巨大的作品。
那些他所熟悉的故鄉哈爾濱的風光,在小五的畫筆下變得如此地繽紛奪目、異樣地斑斕耀眼。
質樸的紅色磚牆、綠蒜頭尖頂的聖索菲亞大教堂,在燦爛的陽光照耀下,散發著天堂般的光芒。連同教堂附近賣雪糕冰激淩的少女的麵龐,都仿佛被熏染得如初開的玫瑰般嬌豔。中景、遠景中的行人也恍若走在夏日旖旎的夢裏。
鬆花江旁樹蔭蓊鬱的濱江道,高大結實的楊柳,樹冠豐滿如華蓋,隔著人行道枝葉相連。綠蔭下的空長椅旁,一個年輕的父親,目光專注地追隨他蹣跚學步的孩子。父與子身上流動著一樣的光彩,人物的表情也頗為生動。
最令葉城久久駐足的是一幅名為《中央大街》的畫。
雪後的中央大街,華燈初上,溫暖的光暈照在石頭砌成的路麵和街道兩邊堆積的積雪上。歐陸風情的建築物前,一個行人小心翼翼地行走在人行道上。畫麵的右前近景處,一位戴帽子的男子,正非常紳士地攙扶著身旁的女子。女子係著紅色的大圍巾,而男子的羊剪絨皮帽子,兩個護耳還微微外翻著。
這批充滿了印象派畫風的作品,用點采的筆法,賦予了作品光影與夢幻般的感覺。也許技法上還稱不上完美,但每一個觀賞者都會毫無疑問地感受到畫家那飽滿的藝術激情。
葉城如遭電擊似的站在那裏,四肢的血液從手和腳刹那間迅急地奔湧至心髒,然後直衝頭頂。這實在是他全部生命曆程裏從未有過的體驗。
他知道,這股衝擊並不全來自於小五的畫,而是來自他生命深處的一聲呐喊。
是的,生命隻有一次,一個人真正應該從事的就是他最熱愛的事情。
而他自己,浪費了多少光陰啊!
直到小五拍了拍他的肩膀的時候,他才醒過神來。
“哎,大帥,你還真過來了?夠意思!”
“小五,啥也別說了,你的這批畫我都非常喜歡,真的,畫得不錯。”
小五嘴角要咧到耳根子上去了,“真的?你別忽悠我,我這人最經不住人忽悠……你真覺得不錯?”
葉城非常認真地點頭,“我沒說假話。”
“真的?”小五的聲音有些低沉了,臉上竟有了幾分羞澀。他忽然有點結結巴巴地說,“其實不瞞你說,這也是,這幾年來,我自己覺得最滿意的畫。”
葉城沉默了一下,“小五,我這就得回公司去了,頭兒隻給了我半天假,這幾天哪天都行,你要有空的話,咱倆聚聚,我還真有很多事要和你好好聊聊。”
“那還用說嘛,咱倆多少年沒見了,什麽事兒它也得讓道哇!就這幾天,等我一忙完了畫展!”小五一副絕對義氣的樣子。
“那好,這是我的名片,你完了事兒後,給我打個電話,咱們定時間、定地方。”
“好嘞,沒說的。”小五痛快地答應著。
待小五一看他的名片,立即高叫起來,“哎,我說你小子可真行啊,都混倒跨國公司去了?”
葉城看了看身邊的別的觀眾,壓低了聲音,“別廢話了,我得走了,過兩天見!”
小五“得,那我送送你。”
兩人出展廳大門的時候,迎麵遇上了看來也是送客的老賀、泉子和唐力。
小五熱情地拉過葉城,對眾人“哎,我哥們,小時候一塊學過畫,後來就失去聯係了,想不到昨晚上我們倆竟然在中關村遇上了。”
泉子有點腫眼泡、方圓大臉,留一頭略顯稀疏的長發,一口京片子,“你小子成天到處亂竄,想不遇上你都難。”
“去你的!”小五作出要踹他一腳的樣子。
然後,他指著那位看起來有點溫吞、有點落魄的中年人說“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老賀,何雲祥,賀大師。”
老賀有點尷尬地、一口江南普通話的腔調“小五,你認真點說話,好不好?
葉城心裏嘀咕,這人名字、外表和他的畫還真一致。
“這胖子呢,叫泉子,……”小五一臉壞笑地拍打著對方。
泉子立即警告似的,“你丫對你大哥缺少必要的尊重啊!”
小五笑嘻嘻地,“還不都你教的!”
沒等泉子還擊過來,他馬上指著那個戴眼鏡、穿格子短袖襯的小夥子說,“哎,這絕對是個好青年,還沒學壞呢。”
小夥子很有禮貌地伸出手,“唐力”。
葉城也馬上笑著伸出手說,“葉城。哎,對不起各位,我這是請了一個短假跑出來的,還得趕回去。不過以後還有時間,相信我們還會見麵。你們的畫真的都很不錯,如果有可能,保不齊以後還得向各位請教呢。”
老賀、泉子和唐力都很高興、很客氣的樣子。
老賀,“你這就太客氣啦。”
泉子衝著小五,“瞧你這朋友多會說話,跟人學著點!”
小五,“廢話,人是在跨國公司混飯吃的。”
坐在回公司的出租車上,葉城的大腦真可謂浮想聯翩,一刻也沒有閑著。
看著自己身上筆挺的西裝、手中講究的名牌公文包,他自嘲地笑了一下,這真是自己一輩子想要成為的樣子嗎?他忽然覺得過去的所有時光,自己其實根本沒有真正長大過,隻是仍然是一個屬於父母的孩子,做著父母所希望做的一切。沒有經曆過特別的痛苦,也沒有發自靈魂深處的歡樂。
回想過去的20多年,仿佛一直走在人潮擁擠的大路上,在那些非常狹窄的關口,他總能奮力一搏,衝擠過去,拿到通往下一站的通行證。他曾為此驕傲過,父母就更不用說了。在他們讚許的目光的注視下,他埋頭努力奮力前行。他似乎早已經忘了,大道兩旁那些蜿蜒曲折的小徑,盡管那些小徑上也會有別樣的、甚至更令人沉醉的風景。而那樣的風景,在他青蔥年少的時候,他曾經那樣地癡迷過、流連忘返過,最終卻被無情地埋葬了、遺忘了。
當看到小五的作品的那一刻,他猛然地感受到了,那些他自以為被埋葬了的夢想,其實從來沒有真正地死滅過。它們忽地一下冒出頭、霎那間長出枝葉,帶著甜蜜的憂傷,刺痛了他封閉了太久的心房。
它們來勢洶湧,叫他難以抵抗。
他並不想抵抗。
他已經清楚地意識到,作為一個獨立的生命的個體,他已經找到了自己未來生活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