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圓明園
幾個人是從圓明園的後門進去。一路上,很意外地,大家都沒怎麽說話。圓明園裏老樹新枝不知人間滄桑地爭春吐綠,鳥兒唧啾鳴叫著、在樹梢上飛來跳去的,更是一付不管今夕何夕的模樣。隻有荷塘裏經過嚴冬的枯黃的殘藕與遍地的斷壁頹垣,似乎還在無言地述說著往事的傷痛。
園子裏的人不算太多,使人可以在寂靜中神遊天外。偶有遊人帶著追逐嬉笑的孩子從他們的身邊經過,又提醒著他們是活在今日的光陰裏。
早春的陽光帶著泥土的氣息暖薰薰地照在人們的身上,不一會兒,大家都感到了身體發熱、鼻尖冒汗了。曆史的沉重感仿佛也被悄悄地蒸發了不少,不知是誰先打破了沉默,一行人又開始說說笑笑起來。
逛了一大圈之後,泉子領著大家往院子西北處的一個村子走去。村子早已看不出當年為園中的宦官、仆役所建時的規模形狀,到處是後來的住戶們隨意加蓋的偏房、煤棚,房前屋後堆滿了廢舊的木板家什。在這樣一個不可替代的、對全體中國人有著特殊意義的曆史名園裏,這種觸目驚心的混亂、肮髒、破敗的景況,讓初次見到它的人們著實感到震驚。
因為上午剛下過雨,村中那條曲裏拐彎的黃泥路,除了一些完全無法通過的積水路段被人扔了些磚頭,還可以跳躍著前進外,其他的所謂的“路”,隻能靠造化了前行了。
“操,這還是人住的地方嗎?”小五忍不住罵了一句,他的雙腳已經沾滿了黃泥。別人的情況也都大同小異,個個都是狼狽不堪的樣子。
“哎,小點聲,找揍那你?”泉子厲聲地提醒他。“人他媽的都好幾代生活在這兒了……好歹這也是住皇家園林裏哪!”。
眾人憋著沒笑出聲來。
突然一陣濃烈的雞屎味飄過來,大家差點沒背過氣去。
“媽的,這怎麽還弄了個養雞場?家家挨得這麽近,還讓不讓別人活了?”小五壓低聲音還在叨嘮著。
沉星屏著呼吸,一心盼望著快點到,別的啥也不想想了。這個叫蓮子的女孩是個什麽樣的人,能住這樣的地方,確實夠瘋狂的。
好不容易過了那片雞舍,大家才敢喘口氣。
“服了、服了,我算是服了,能住這地兒!”葉城搖著頭感歎道。
小五看了他一眼,自己連眨了好幾下眼睛,“夠人物!”
“到了。”泉子伸手指了指前麵的一處平房。
大家全睜大了眼睛。
從外表看,那房子磚牆已經看不出色了,灰突突地和村裏別的房子沒有任何差別。
但快走近門口的時候,眾人又都瞪大了眼睛、互相相望著。
“梆、梆、梆……梆、梆、梆……”屋裏竟傳來了貝多芬的《命運》。這強烈的物質與精神、理想和現實的反差,令所有人都感到一種荒誕、不真實之感。
沉星忍不住抿嘴笑了一下。
泉子揚起的手懸在半空。
“你敲、快敲,這他媽的才有戲劇性呢。你那破爪子,想不到今天竟成了命運之手,哈!”小五被這突如其來的“巧合”弄得很興奮,他兩隻本來就不小的眼睛,簡直就是閃閃發光。
葉城和沉星也都覺得很有趣,他們也用目光鼓勵著泉子。
“梆、梆、梆。”泉子真的敲了起來。
但屋裏根本沒有動靜,泉子隻好用力地敲了起來,但敲了半天,始終不見人影。大家開始麵麵相覷,空氣似乎變得有些詭異起來,尤其是小五那雙特具表現力的大眼睛,正轉來轉去地製造著某種更加神秘而恐懼的氣氛。
泉子蔑視地看了一眼裝神弄鬼的小五,使勁推了一下門,門竟然開了。
交響樂排山倒海撲過來,大家都被那驚人的氣勢給壓的站在門外,似乎走不進去。
泉子高聲喊道,“有人嗎?……蓮子!”
眾人隨著泉子全都進了屋。
諾大的房間,空無一人。
房間裏並沒象想象中的那樣破爛不堪,相反,有一部分牆壁還被細心地釘上了淡藍綠色調子花布。房間的左邊非常闊大的空間,很顯然是作畫的區域,牆上地下堆滿了畫。右邊則有四把鋪著坐墊的圓形藤椅,擺放在一個方形茶幾的四周,茶幾上還放著陶製的米灰色的茶具。再往裏,靠牆是一張單人床,掛著蚊帳。
雖然居住的環境實在是差了點,但看來這個蓮子還是盡其所能地讓寄居之地有點“家”的感覺,沒至於像泉子邪乎的那樣,癡顛得根本不像正常人了,沉星心裏默默地想。
音樂聲已經不再震耳欲聾了,不知誰調低了音量,沉星感到耳朵清靜了許多。可冥冥之中,她又說不出來地不知哪不大對勁。
她把整個房間又掃了一下,然後不自覺地瞟了一眼屋頂的天棚——天哪,她倒抽口氣,幾乎要喊出聲來!
由於不敢相信,她隻能定睛又看,然後感到一陣惡心——白紙糊過的天花板上,密密麻麻、黑壓壓的、厚厚的一層蒼蠅,靜靜地、似千軍萬馬潛伏在那裏。
她瞥了一眼小五和葉城,他們看來和自己一樣,都張著嘴巴、差點沒暈過去的模樣。
泉子見他們仨那付大驚小怪的樣子,不由得“撲哧”一下笑出聲來,“嚇暈了吧?誰第一次來都是這個效果!”
“操,你小子怎麽不早說一聲?好賴給打個預防針呀!”
泉子笑得更來勁了,“那能有這麽印象深嗎?我保證你永遠也不會忘記今天這一幕的,你上哪去找比這更有特點的畫室去呀?”
“這人是夠神的……”
葉城的話還沒說完,就聽見有人在他的身後說,“誰在那誇我呢?”
大家一回頭,隻見一個年齡和他們相仿的女子,正關上門、衝他們微笑著。
蓮子長得談不上多漂亮,但絕對不難看。小巧的個子,翹翹的鼻子,濃密的齊耳短發,別著一支藍色的發夾。眼神明亮,看人的時候有一種動人的專著。她的這種略顯嬌俏的樣子,住在這樣的鬼地方?相信所有人都會感到很驚訝。
泉子來的時候剛說過他也就見過蓮子兩次,這會兒卻顯得特別親密地把蓮子介紹給大家,然後又把每個人誇張地介紹給蓮子。
蓮子對葉城的經曆最感興趣,“太好了,中國人現在最缺的就是你這種人,我恨不得滿大街都是你這樣的!”她眼神明亮地笑著說。不過她又加了一句,“要真那樣……也挺可怕的啊?”
大家被她的自說自話都逗笑了。
“還說人可怕?你敢一人跟這幫蒼蠅住一塊,也得有點邪門武功!”小五見縫插針地馬上開她的玩笑。
說心裏話,剛一進村的時候,光憑那髒泥“路”,就讓他那麽皮實的人都受不了了。更別提後來的能熏死人的雞屎味,再加上這一天棚密不透風的、差點沒讓他嘔吐出來的蒼蠅。他心裏想象的蓮子,一定是個茁壯、粗實、麵色黑紅的燒火丫頭楊排風似的人物。不曾想,這丫頭竟長得還蠻可愛的,特別是她那個頭,和自己站在一起,似乎挺般配的……心理活動一複雜,小五突然不敢直視蓮子的眼睛了。
蓮子絲毫不以為意地看了眼天花板,冒出一句,“啊,這些都是熱愛藝術的家夥!”
眾人被這回答又給逗笑了。
“就是數量多了點!”葉城也忍不住打趣道,他也從心裏也覺得蓮子很有意思。
蓮子望著他,一本正經地說,“一個真正的藝術家應該時時刻刻想著發現美、創造美,而不應該總惦記天棚上的蒼蠅有多少,不是嗎?”
所有人都忍不住含著笑意,被她的“嚴肅”弄得不知道再說什麽。
蓮子倒非常自然地話鋒一轉,“哎,諸位不是來看天花板的吧,怎麽就沒人說說看看我的畫呢?”
“看,看,我們不得等著主人邀請嘛!”小五第一個應聲道。
蓮子擺了下頭,招呼大家往左邊放畫的地方走去。
“看可以啊,不過不能提意見太狠,我這人最需要的是鼓勵,否則一個人住這種地方,堅持不住啊!”
“還有這麽要表揚的啊?”葉城在他身後逗她。
“那是,我不喜歡說假話!”蓮子嘎巴溜脆地說。
沉星忍不住笑了,蓮子的小模樣與其爽快自然的天性都令她大感意外。盡管蓮子沒一點同性間初次見麵、哪怕是做出來的親密,看她就像看所有的其他人一樣,如果換了別人,沒準她多少會有點不舒服。可今天她卻覺得很正常,不僅沒有一點不高興,相反,能遇見蓮子,她覺得是她近期最開心的一件事。
蓮子的畫就像她的人一樣,充滿了強烈的個性色彩。作品的風格主要是表現主義和其他後現代的雜糅,主題和形式也很多樣。
幾個人隻是默默地看著她的作品,心裏都很感歎這丫頭旺盛的創造力,至少在數量上就很令人震驚。
“哎,怎麽沒人說話了?”蓮子問。
“怎麽說呀,你都早都定調了!”小五話裏有話地說。
“哈,我那隻是開個玩笑,其實我還是挺謙虛的,歡迎大家批評指正。”蓮子調皮地說。
“指正啥呀,這又不是針線活,誰都能說上一嘴。你就甭假客氣啦,想怎麽畫您就怎麽畫吧!”泉子沒心沒肺地說。
蓮子假裝生氣地“剜”了他一眼。“就你,總是插科打諢地,我說的是正經的。”
“哎,我也沒說不正經的。我告訴你,你這人就是太‘嚴肅’了,把個創作搞得像國家科技攻關項目似的!……你得放鬆點、鬆弛點,小小年紀,一個人住這鬼地方,本身就不正常。你也得沒事出去轉轉、該談談戀愛的時候就談談戀愛……梵高再潦倒還知道要找個女伴呢!”泉子的話誰都聽得出來,純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你不要亂探人家隱私啊,誰說我沒談過戀愛,我又沒毛病!還說‘這鬼地方’?有個地方給我畫畫我就知足了!”
沉星滿含笑意地盯著蓮子的小嘴巴,完全明白這小丫頭能走到今天,身後也一定會和自己一樣,有一大堆他人所不知的故事。而圈裏圈外有太多泉子這樣的人,見著單身女性就總忍不住用言語“騷擾”對方。很多時候,他們也能感覺到自己沒戲,可就是控製不住,這也正是她為什麽並不大願意多交陌生朋友的原因。
為此蒙蒙毫不客氣地說過她,淨守著那些沒用的清高,根本沒搞清楚自己活在什麽時代。這個時代所有的人都明白出名要趁早、享受要趁早。碰見能“幫”你的人,什麽感覺好還是不好的,先別放棄那些機會。她聽了隻是一笑了之——原因很簡單,她隻能遵從於自己的內心,凡是令她感覺到不舒服的事她決不會去做。
在蓮子身上,她看到了那部分的自己,盡管她們的性格是如此地迥異不同。
所以她笑了笑說,“我能理解蓮子,有個地方畫畫真就不錯了”。
“是啊,都苦孩子出身,咱那比這也好不了多少,你別弄得跟訪貧問苦的似的!”小五順著沉星的話茬說。
泉子衝小五急了,“嗨,你丫懂不懂事兒?我這不過是找個借口,邀請蓮子沒事的時候去咱們那轉轉!”
“那你繞那麽多彎子幹嘛,直說不就完了嘛!”小五馬上會意地說。
“我當然願意,有時一個人在這也怪沒意思的。”蓮子看起來很高興被邀請的樣子。
小五不看蓮子,卻盯著泉子,“聽見了吧?孤獨的人是可恥的!”
“不知道孤獨的人也是可恥的!”蓮子的嘴像把鋒利的刀子。
小五看著她、做出一付嚇著了的樣子,“哇,又一大師!”
大家都笑了。
從蓮子家那條小路出來後,四個人都是興致很好的樣子。
“我很喜歡這女孩!”沉星對大家說。
“是挺好玩的。”葉誠表示讚成。
“就是太衝了一點!”泉子搖著頭笑著說。“不過最沒勁的,是那些什麽個性也沒有的女孩……”
“敢情,這丫頭的生命力可不一般,就跟那野韭菜似的,又衝又辣、長哪都能活下去!“小五也在大加感歎。
“別說小五,你丫形容的還真挺準確的。她就是那種姑娘,沒準咱們遇上點什麽事都熬不住了、撤了,一回頭,她個小丫頭片子還在那堅持著呢,真不能小瞧了她!”泉子說的絕對是肺腑之言。
沉星和葉誠都直點頭。
忽然,一陣撕心裂肺的哭喊聲,把聊得正熱鬧的他們幾個都嚇了一大跳。
幾個人順著哭喊聲一看,離他們不遠的湖邊上,一個小姑娘正雙手拽著一個胖胖的中年婦女,中年婦女身上那件都看不出什麽色了的圓領大背心,被拽得露出了大半個肩膀。
“媽、媽!你別……扔了它!”
中年婦女一臉怒氣地說,“你別攔著我,淹死它、就淹死它!淹死它大家都省了心了!”
大家這才慢慢看清了湖心處,一隻濕漉漉黑乎乎的小貓,正拚了命似的倉惶地往岸邊遊過來。
待小貓一遊過來,中年婦女一把抓起它,然後使足力氣往湖裏一擲——可憐的小貓在空中劃了一個弧線,又被摔進水中。這一連串動作發生的太快、前後不過兩秒鍾,大家都被驚得目瞪口呆。
小女孩的哭聲又像炸雷般的響起,那麽淒慘、那麽無助,真是連鐵石心腸的人也不能不為之動容。
大家一起跑了過去。小五的腿最快,他一下子衝到那個中年婦女麵前,呼哧帶喘地對她說,“大嫂、大嫂,您消消氣!孩子這麽喜歡貓,您就給她留著吧!”
中年婦女一見有人來,好像可下找著了傾訴對象,帶著哭腔、調門特高,似乎要說給四麵八方的所有的人似的,。我願意嗎,你以為是我不想養它嗎?家是人家的,人家不願意養,連給點剩飯都嫌浪費,天天指桑罵槐地、誰受得了?不就是嫌我沒生個男孩嘛……娘倆都礙人眼,還養貓,你不做夢呢嗎?”
大家這才聽明白了。
“可是,大嫂,大人的事是大人的事,孩子還小,您別嚇著她。”沉星聲音有點激動地說。
“是啊,大嫂,好歹它也是條命啊!”葉誠也禁不住在一旁說。
那個女人一聽這話,眼淚幾乎是噴射下來。“我也知道它是條命啊,這貓特乖,孩子才養了一個多月,孩子特喜歡,可她奶奶就是看不上眼,我也是沒辦法呀!”
沉星連忙掏出一包紙巾打開,抽了幾張遞給她。“您別哭,再想想辦法……”她忽然也眼圈一紅,說不下去了。
這時,那隻被摔出去的貓,又一次瞪著驚恐萬狀的眼睛死命遊了回來。小五一把抓過小貓,甩甩幹,把貓塞進小女孩的手中。女孩渾身發抖地緊緊摟著同樣瑟瑟發抖的小貓,生怕它再被人奪走。
小五走到大嫂麵前,“大嫂,氣頭上的事兒咱都別當真,咱就是不看貓的麵,就看在孩子的麵上,咱得留它一條命。您要是實在養不了,送給別人也行啊!”
“是啊,貓是無辜的,咱別真淹死它呀。”慢慢湊過來的遊人中,有一個手裏牽著個小男孩的中年男人,也站在一旁忍不住地說。
一直沒說話的泉子,這時候也開了口,“大嫂,您要是不介意,我可以拿我們家去。”他家人都住在大興,多隻貓少隻貓相信他父母不會在乎的。
“媽,我不要咪咪送人,不要。”小女孩一聽連忙把貓摟的更緊了,她停住抽泣、急切地懇求道。
中年婦女看來主要是殺雞給猴看,有這麽多人同情她、理解她,發泄完了,她的情緒似乎平靜了許多。她看了一眼女兒,女兒也戰戰兢兢地望著她。她無奈地搖了搖頭,呻吟嘶啞地說,“走吧,去你大舅家!”
小女孩如聽大赦般地,抱著貓、低著頭轉身就走,生怕媽媽再改注意的小可憐的樣子。
所有在場的人都鬆了口氣。
望著一前一後漸漸遠去的那對母女的背影,半天都沒人說話。這純屬意外的驚心的一幕,完全擾亂了大家一整天的興致。
無論春天多麽美好,無論你看見或是沒看見,醜陋的、粗鄙的生活,其實從來都赤裸裸地存在著,這是我們無法回避的人生的真相。
每個人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