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啞謎
周五的晚上。趁人少天還亮的時候,沉星一個人到村子外麵的荒地裏,悄悄地采了一大捧野花、蘆葦與芒草。因為不想碰見熟人,所以進了村子後她便加快了腳步。還好,路上一先一後地隻遇到兩個老鄉,馬上要到自己胡同的時候,她才鬆了口氣。
不知何時身後駛過一輛黃色的夏利。夏利停在了前方不遠處,曹光宇從車裏鑽了出來。沉星恨不能將手中的東西藏到身後,但很顯然地,曹光宇已經看見了那一大束花草。
“這麽有興致呀,剛采回來的?”他笑意滿滿地問沉星。
“啊。”沉星多少有點不好意思地回答,仿佛自己隱秘的心事被人無意中窺見了。
可曹光宇卻渾然不知地繼續說,“你那沒客人吧,歡不歡迎我現在去你畫室看看?”
“啊,好啊。”沉星言不由衷地說。
沉星無可奈何地請曹光宇進了家門。她招呼曹光宇坐下後,忙將野花插在玻璃花瓶裏,然後擺在工作台上。又找了一個卷畫筒,將蘆葦與芒草放進去,放在了地上的一個角落裏。整個房間因著花草的點綴,一下子顯得生氣盎然,而不再是有點單調的工作室的感覺。
忙完,沉星一轉身,正與曹光宇充滿欣賞的目光相遇,她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曹光宇望著房間裏已完成的和畫架上尚未完成的畫問,“都是你最近畫的?”
沉星點了下頭,“嗯,是的。”
曹光宇又看了半天,一幅、一幅看得很仔細,弄得沉星多少有點緊張。
曹光宇終於抬起頭,很真摯地對沉星說,“真不錯,挺大氣的。”
“是嗎?”
“嗯,很多人都出不來這種大氣。”
沉星笑了,“多謝表揚。”
“我可不是信口開河、讓你高興!”曹光宇很嚴肅的樣子。
沉星笑意更深了,“那我就更開心了!”
曹光宇也隨之笑了。
“要不要喝杯茶?”沉星問。
“你這有什麽好茶?”
“沒什麽特別的,就一般的茉莉花”,沉星有點不好意思的回答。
“那還是去我那吧,咱們喝我從雲南帶回來的非常好的普洱!”
稍微遲疑了一下,沉星還是答應了,她其實也很想看看曹光宇的作品。
曹光宇的院子跟楊錦鬆的差不多大,院子裏也有樹有花、但草比花多。一進畫室,沉星吃了一驚——牆上地下放滿了畫,旅行箱、旅行袋都敞著口露出未來得及整理的衣物什麽的,書桌上也堆滿了設計模型和散放著的材料等等。總之,整個房間的東西堆得滿坑滿穀,令人看了眼暈。
“你這……可夠擠得呀。”半天,她吐出這麽一句話來。
“你就直說我這太亂了得了!不好意思,剛跟錦鬆他們從雲南回來,我做設計的那個戲就開始做景了,忙得我一點時間也沒有。”曹光宇邊說邊把最礙腳的兩個包挪到了一邊。
“看得出來。”
“哎,你先自己找地兒坐一下,我這就燒點水去。”話音未落,他人已經閃出了門外。
“我不能喝濃的,要不晚上睡不著。”沉星馬上追過話去。
“沒問題。”曹光宇在廚房門口答應著。
沉星獨自笑了笑,這才轉過頭開始細看他的作品。
曹光宇的作品風格非常多樣,可以看出是他不同時期創作的。除了幾張寫實的之外,大部分都是抽象變形的,還有一批是用木質、砂石、金屬及絲綢等多種媒材創作的作品,沉星邊看邊不由得感歎曹光宇的勤奮。
曹光宇小心地端著兩個茶杯走進來,“茶來了!”
沉星連忙騰出一張椅子,讓曹光宇把杯子放在上麵。
“現在太燙,得等會兒。”他細心地提醒著沉星。
“謝謝。”
“你怎麽謝謝那麽多呀,以後咱們就別客氣了,都是鄰居了,歡迎你常來。”
“謝……”沉星自己都忍不住笑了。“啊,習慣了。那好,以後就不說‘謝’了。”
“看,又說了一個!”
兩人一起笑了起來。
“好,咱換個話題,你怎麽也想搬到這來了?這邊空間是大點,可對一個女孩子來說,還是很不方便的。”
“這我沒想過那麽多,我那個院兒以前住的也是個女孩。”
“啊,廣美畢業的譚曉,我們都認識。”
“所以啊,別的女孩能住的地方,我也能住啊。”
“等到三九天你要還能挺住,那你才能說這話!”
“好吧,看看吧。”沉星心想,再冷也該不會比她中學時的宿舍冷,至少現在還有電熱毯可用。
“哈,我別在這嚇唬你了!嚇跑了你,我不就少了一個漂亮的女鄰居了嗎?”說完,曹光宇有些狡黠地一笑。
沉星突然發現曹光宇竟有非常孩子氣的一麵。
“喝茶吧,現在應該是不燙了。”曹光宇提醒沉星。
“謝謝。”
兩人一齊大笑了起來。
“鐺鐺”,呂芒用手輕輕地敲著敞開的房門。
沉星一回頭,忙放下手中的畫筆。“什麽時候來的,你?”
呂芒一笑,“至少你畫完了那幾片葉子。”
“快請進。”沉星馬上招呼著他。
呂芒打量著整個畫室,“跟上次來真不一樣了,現在的確像是個女畫家的工作室了。”
沉星的臉一下子有點發緊——房間收拾得太幹淨了,有點刻意修飾過的樣子,所以她馬上忙著給呂芒泡茶。
“我先看看你的畫。”
呂芒很認真地在看著每一幅畫,沉星泡好茶、很安靜地站在他身後不遠處。看完最後一幅畫後,呂芒轉過身來,直視著沉星的眼睛,沉星也靜靜地回望著他。
“畫得比我想象的還要好。”他說。
沉星深深地吸了口氣,然後誇張地吐了出來。
“真的?”
呂芒點點頭。
“可我這批畫,沒強調什麽女性視角。”
“女性視角也不是什麽狹隘的限定。你的作品參展沒問題,相信王其峰也會喜歡的。我帶了相機來了,一會兒咱們拍幾張,然後我拿給他看看。”
“謝謝。”
呂芒端過茶杯喝了一口茶,“嗯,這普洱真不錯。”
“啊,昨天這兒的一個人送我的,他剛從雲南帶回來的。”
“怪不得比一般茶店賣的好得多。”
“你要是喜歡,這包就送給你好了,反正我還是喜歡喝茉莉花。”
“那怎麽行,朋友送你的。要是人家下次來跟你要普洱喝,你怎麽辦?”
沉星揚著眉毛,“那……分你一半吧。”
“不用啦,以後來時再喝吧。”
沉星看著呂芒,嘴角不自覺地露出了一絲笑意,呂芒見了,心裏也熱了一下。但短暫的沉默之後,他就換了副表情,從椅子上取過自己的雙肩包,“看我給你帶了什麽?”
沉星沒吭聲。
呂芒先是拿出了兩個大紙包,往沉星鼻子底下晃了晃。
“啊,起酥,我還真想它了呢。”沉星捧起紙包深嗅了一下。
呂芒見她開心的樣子,笑了“就知道你沒時間進城!不過這還是小事,看看還有什麽?”
“什麽?”沉星邊說邊在背包裏翻找。
“比起酥還重要的,而且我相信你一定會更喜歡的……”呂芒故作神秘地說。
可沉星找了半天,卻並沒發現什麽,她瞪著眼睛望著呂芒,不知呂芒跟自己玩什麽遊戲。
呂芒見她一頭霧水又有點著急的樣子,得意地笑著起身到門外,然後拎進一個大紙箱來。
“什麽東西,你這麽神秘?”沉星好奇地跑過去。
呂芒一幅秘而不宣的神秘的表情。
紙箱打開了,沉星忙探頭一看,原來是一瓶瓶的顏料。沉星拿出來一瓶讀著上麵的英文字,“油畫顏料?”
呂芒點頭,“不過不是一般的顏料。這是兩個夏威夷的專業畫家發明的最新型的油畫顏料。這種顏料可以永遠不幹,任何時候你想改畫、重新畫都可以。但你如果急著完成作品,也不必象過去那樣,上一遍色得等兩三天才會幹。你隻需要用這個熱槍、保持十公分左右的的距離,一吹它就立即幹了。”
沉星驚奇地說,“真的?那可真是太方便了!你從哪知道這種顏料的?”
“一個朋友回國給我帶的。我先試著畫了一張畫,真得很好用,所以又專門訂購了一些。如果你用著不錯,以後我再幫你訂。”
“那是不是很貴?”沉星想到了價格的問題,這對她是個很現實的問題。
“錢的事,你就不要想了,這些是我讚助你的。以後呢,等你把畫畫好了,能夠以畫養畫了,很多事情就不是問題了。”
“不成……我不要你讚助,我現在經濟上好多了,你是知道的。”沉星盡管在感情上與呂芒很近,但在具體生活上,不知道為什麽,還是覺得兩個人隔得挺遠的。
呂芒臉一沉,“那我就把它們拿回去。”
沉星笑了,把手放在了紙箱上,“好了,我收下了。謝謝。”
呂芒望著她,欲言又止地,最後還是搖頭笑了下。“好吧,我也收下了你的謝謝。”
沉星抿著嘴給了他一個燦爛的微笑。
呂芒也回了一個微笑給她。
兩人就那麽互相望著,忽然都不笑了。
恍惚間,那似曾相識的一幕又一次浮現在沉星的麵前。她能感覺到,他對她的那種特殊的情感從未停止過。但是,她的確不知道,他的舊傷是否已過,他是否能收回“我這一生不可能愛上任何人”這句話,告訴她,他已從往事中走出來了。不,他甚至不需要再說什麽,隻要他能走過來,給她一個溫暖的擁抱,那麽千言萬語就盡在不言中了......
但是,但是他卻低下了頭,端起了杯子——也許是為了掩飾自己的緊張,他猛地喝了一大口茶,茶水在喉嚨裏經過時竟“咕咚、咕咚”地響得那麽令人尷尬。
“中午可能吃的太鹹了。”他有些支吾地說。
“我再給你續點水吧。”沉星也掩飾著失望,沒話找話地說。
呂芒馬上擺手,“不用了,夠了。”他像突然間想起什麽似的,“對了,我想起來了,你能不能帶我去葉誠、小五那一趟?”
沉星的心瞬間沉了下來,“有什麽事嗎?”她淡淡地問。
“哦,上次我碰見葉城,答應他再來這邊時,去看看他的畫。”呂芒很認真地解釋道。
“啊,隻是不知道他們在不在家?”
“沒關係的,過去看看吧。”說完,呂芒拿起地上的背包。
沉星望著呂芒那麽自然地抓起背包,仿佛仿佛有什麽東西也被他連根拔起了。他對自己完全沒有任何依戀,完全沒有任何想跟自己再單獨呆在一起的意思,這不是猜測,這是事實,事實,她呆呆地站在房子的中央。
呂芒已經出去了,並在院中叫著她的名字。
“啊,來了。”她醒過神似的應道。
“你總是這麽匆忙……不想幫我的畫拍照啦?”沉星站在房門前,略帶嗔怪地說。
呂芒努著嘴、瞪大了眼睛,“啊,對不起,我這就拍!”
小五簡直是兩眼放光地衝他們倆跑了過來,“啊哈,真不敢相信,兩位老師能一起光臨寒舍!葉城、葉城,大帥!”他抻著脖子衝房裏使勁地喊。
“早就想過來看看你們的,可前一段時間很忙……”呂芒笑著說。
“甭解釋了,您什麽時候來都沒說的,歡迎,歡迎。”說完小五還作了一個誇張的法國宮廷禮儀,逗得沉星和呂芒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他們隨著小五剛走近房門,葉城也拿著畫筆跑了出來。一見是他們,他也像小五一樣兩眼放光地說,“我說小五幹嗎這麽大呼小叫地嘛,快請進!”
“謝謝。”呂芒說。
四人謙讓著、在略顯擁擠的房間裏先後落了坐,寒暄了一陣,小五就嚷嚷著讓他們二位給他的畫提提意見。
小五這張新完成的畫,仍然是用印象派的技法,畫的是一位白衣的東方老者在一片睡蓮之上,身體前傾,正在做太極的“推手”動作。人物的神情體態頗有中國古畫的遺風,而作為背景的蓮荷亦是沾滿陽光、給人以靜中有動之感。
呂芒看了好半天,一直沒說話。小五就像新媳婦進婆家端上的第一道菜,惴惴不安地等公婆評價似的,站在呂芒的身後,呼吸都漸漸地感覺有點不順暢了。
呂芒終於開口了,他沉吟著、似乎努力地尋找著比較準確的詞匯。“說實話,你的想法很好、構思也不錯,我明白你要的是什麽……隻是,隻是我也不知道我說對不對……”說到這兒,他略有些遲疑。
小五的聲音顯得有些粗重地說,“你說。”
“我隻是覺得,這人物的長髯、發髻有點不大合適,有點概念……太符號化了。讓人感覺隻是為了強調中國文化,而將東西方的兩種東西裝在一起,有點硬……照我看,都再抽象點,就是一個東方的麵孔,一襲白衣、或灰色?一個“推手”的姿勢,你要表達的意思大家就都明白了。”
沉星和葉城對視了一眼,看來他們也都讚同呂芒的看法。
小五沉默了片刻,深吸了口氣,然後笑了。“您怎麽不早點來?”
呂芒見他接受了自己的意見,也很高興。不過他馬上說,“創作上的事,就得摸索,你不畫出來,別人還真的很難談什麽……有時候完全就是直覺,覺得舒服或不舒服……”
“那是,那是”小五心悅誠服地說。“我現在好像找到了感覺,知道接下來該怎麽畫了,謝謝你,教授!”
“什麽教授?”呂芒笑著問,他還不知道小五那種見人就封大師、教授的習慣。
“您這不是既‘教’又‘授’呢嗎?小五笑嘻嘻地說。
有點學究氣的呂芒一聽也笑了。
小五忽然想起葉城還在那等著呢,得給自己兄弟點時間。所以他馬上說,“教授,再給我們大帥看看,他一直念叨等你來呢。”說完,他很自覺地往後站了站,讓葉城與呂芒站得近一點。
呂芒其實從一進來就看見了地上的一幅畫和畫架上的那幅主人公都是小五,他就知道了那是葉城的作品。憑心而論,葉城的畫在技法上顯然還是有些生澀,但他的筆觸卻很大氣、收放的控製似乎是渾然天成的,這在很多已經畫出來的畫家裏都不是太常見的,這讓他多少有點意外。
所以,他隻是簡單地指出了一些技術上的問題,但盛讚了葉城的筆法,他知道,對葉城這類有激情、有天賦的“新手”,最需要的是肯定與鼓勵。
果真,葉城聽過他的話之後,臉色微紅、雙眼明亮,就象剛剛喝過二兩小酒似的,有點醺醺然地興奮與控製不住地開心。沉星和小五看在眼裏,也為他喜悅在心上,他們都知道呂芒的這番話對葉城有多麽的重要。
幾個人又坐下來聊了半天最近幾個有影響力的畫展,聊到最後,呂芒突然站起來說時間不早了,他還要趕回學校。
小五和葉城盛情邀請他留下,吃了飯再走,可呂芒堅持說晚上還約了人,他必須趕回去。
沉星隻是微笑著,從始至終沒說什麽,她知道如果他沒這個打算,再說什麽都是多餘的。結果是呂芒走了,她自己卻被強留了下來,和葉城他們吃了一頓豐盛的晚飯。
天色將暗之際,沉星默默地推開了家門——桌上的茶杯、起酥、地上放著的顏料,都在提醒著那個人、那個她日日放在心上的人來過了。
是的,他來過了,但來過了又怎麽樣?似乎從物質到精神都為你想到了,偏偏就是沒有你最想要的,他生來仿佛就是來跟自己打啞謎來的。他跟別人到底有什麽不一樣,她想得頭痛、卻想不出一個明確的答案。再想到廚房裏,她為他的到來,專門跑到中關村買來的那一大堆新鮮鱔魚、蔬菜什麽的,她覺得那簡直就是對自己“癡情”的一個巨大的諷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