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呂芒
跟沉星道別的時候,沉星本來要堅持送他到車站的。但是他婉轉地找了個借口,說她今天搬家太累了,沒必要再陪他走那麽遠的路。他能感覺到沉星的失落,可沒辦法,他必須這麽做。其實他和她心裏都明白,她搬到福緣門,主要的原因是在於空間上的距離,他們之間的來往無疑會逐漸減少的。這對兩個都不太擅長表達感情的人來說,也許是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
“唉……”他聽見了自己一聲深長的歎息,心頭似有什麽東西哽在那裏,眼眶忽然也有些潮濕。
他是愛沉星的,在這個世界上,除了自己的母親外,她是他唯一愛過的女性。而且直到現在,那愛從來都沒有消失過。不僅沒有消失,他甚至感受到,這一刻,那愛竟如海嘯般地來勢洶猛,瞬間就將他心靈的堤壩衝得七零八落、潰不成軍了。
初見沉星,還是沉星第一次來美院參加專業課考試的時候。
當時的他,已經是研究生快要畢業的最後一年了。美院的研究生兩人一間宿舍,和他同住的是從四川考來的小個子範小川。範小川的女友在大北窯有房子,所以他並不常住在學校。但交友廣闊的他,人雖不在宿舍,但他宿舍的床鋪卻很少空閑著,經常有天南地北操各種口音的朋友來住,尤其是每年專業課考試前,更是“客滿”為患。
呂芒雖然不好交際,對誰都客客氣氣地有距離,但他的個性並不是拒人千裏的“孤僻”。所以盡管小川的客人們來來往往的是多了點,他也並沒表示出什麽不高興,反正大多數時間他多半是在畫室中度過的。
沉星來參加考試那年,小川那照例來了個叫郝岩的考生。住了一個多星期後,有天中午,郝岩帶來了一個女孩。呂芒清楚地記得,他當時剛去洗了碗回來,就見郝岩和一個容貌清秀的長辮子女孩,坐在床鋪邊吃午飯。床頭又多了個旅行包和一個畫板,不用說又是一位考生,他心想。
不料郝岩見他進來,打過招呼後,突然跟他說,“呂芒大哥,這位是我的一個畫畫的同學沈沉星。她剛剛從黑龍江的伊春來,都找了一上午的房子了,還是找不到,你知不知道這附近有什麽便宜點的旅館?”
女孩的臉因為害羞而有些發紅,她用一種懇切但並不是哀求的眼神注視他。不知道為什麽,那一刻他竟然有些心動了,他決定要幫幫這個女孩。
他說,“現在這個時候,怎麽會在美院附近找到便宜的旅館啊,你來得太晚了……這樣吧,我這就給你問問去,看看能不能在學校給你找到一張床位,不過也難說……唉,我試試吧。”
郝岩和女孩如遇救星般地望著他。
女孩聲音低低的說,“希望別太給你添麻煩。”
結果呂芒樓上樓下地跑了大半天,最後總算在版畫係的一個女生宿舍給沉星找到了一個床鋪。
“你這就跟我去一趟,帶你的旅行包就行了,畫畫的東西都留在這兒。我跟她們說好了,你隻是晚上過去睡覺,平時不打擾她們。”
“謝謝,我知道了。”沉星因為這意外的好消息高興得不知說什麽好。再一想話多了反而容易說錯什麽,不如不說為妙,就沒再言語,乖乖地跟著呂芒去看了房間。
從女生宿舍回來,呂芒對沉星他們兩人說,他想看看他們的作品,兩個孩子馬上很高興又很緊張地打開了畫夾子。
男孩的水平還可以,考個一般院校應該沒有什麽問題,不過要想要考上美院恐怕難點。
看沉星的作品時,呂芒的眼睛不由得一亮。素描基本功紮實,靜物的色彩構成感覺都很好。讓他感到更為意外的是,沉星的那些速寫,筆法相當自如,顯示出一種與她的年紀不相稱的純熟老練,但絕不匠氣,天賦才情可以說是顯而易見。
簡直可用喜出望外來形容呂芒當時的心情。象所有搞藝術的人一樣,大家都會對有才氣的孩子禁不住地喜歡,這一點上,呂芒不例外。
這樣的小姑娘,能幫就到幫倒底吧,他在心裏說。
第二天,他就在宿舍窗前騰出了地方,給他們布置了頭像、擺了一組景物,讓他們兩人輪換著畫。他有時間回來,就給予指點。
這期間,範小川回來過幾次,對呂芒此舉深表感謝,他自己也幫著看兩個孩子的問題,並對他們傳授一些美院老師的考試標準什麽的。
那時的呂芒對這個靜靜的、梳著一條長辮子的姑娘毫無了解,對她的內心活動更是一無所知了。
沉星是做好了吃苦的準備來北京參加考試的。
第一次到北京的她,隻知道出了北京站就坐103、104路到王府井,然後找金魚胡同、就能找到中央美院。路程還算順利,填了報名表後,在校園裏又碰上了曾有過一麵之緣的男同學郝岩。郝岩非常熱心地幫她找了一個上午的旅館,最後還請她回學校吃了午飯。由此,她竟遇上了呂芒。呂芒不僅為她在女生宿舍找到免費的床鋪,還在專業上給了她很重要的指導,當時運氣好地讓她有點不太敢相信。
但由於有過前車之鑒,她是又高興又有所警惕地、接受這個文質彬彬的研究生幫助的。好在身旁一直有郝岩在,她才慢慢地放鬆了戒備。
專業課考試的時間眨眼就到了。臨考前,呂芒和範小川都再三叮囑他們別緊張,心裏不要老想著這是考試。
“你麵對的就是一組靜物、一個頭像,好好畫完每一張畫、發揮你正常的水平就行了。”這是呂芒對馬上要進考場的沉星說的最後一句話。
沉星是個心理狀態很穩定的女孩。她按著呂芒所說的,從容鎮定地考完了所有的科目,自己覺得各科都發揮得不錯。
然後,懷著十二分的感激之情,沉星告別了呂芒、告別了美院,和郝岩一起乘火車回家鄉,準備全國的文化課考試去了。
讓呂芒非常吃驚、也為沉星感到多少有些不公平的是——專業課考試的結果,郝岩竟排在沉星的前麵,穩進錄取線。而沉星雖然也拿到了通知書,但卻在錄取名額之外的備選名單上。也就是說,排在沉星前麵的、要有三位高考文化課沒通過的話,沉星才能被錄取。
非常不幸的是,最後她前麵隻有兩人文化課沒過錄取線。沉星僅一步之差,被拒之於美院的大門之外了。
這樣的結果,是沉星和她的家人完全沒想到的。如果她的考試成績離中央美院差得很遠的話,他們也許就不會多想了。但就差那麽一點點,就隨便地上一個地方院校,心裏又實在是難接受。
正在這時,沉星接到了呂芒從美院寄來的一封信。呂芒在信中勸她再考一年,說很多基礎比你差的考生,都會選擇複讀,隻為最終能考上他們理想的學院。你的資質能力是擺在那兒的,如果你不再試一年,將來你可能會後悔一生的。
最後他還說,要是沉星認為他的意見有道理,明年專業課考試前,她可以早點來美院,他可以幫她解決住處以及再好好輔導她。因為他的導師和係主任已經找他談過話了,沒有意外的話,他會留校任教的。
接到呂芒的信後,沉星感到非常意外又很驚喜。他還記得我,還能主動跟我再聯係、還要再幫助我,他什麽意思,僅僅是因為我的專業還不錯嗎?她不敢再多想,她的臉已經有點發燙了。她當然也很想再考一年,但想到馬上要上高二的弟弟浩冰,想到父母這些年來為自己的付出,她沉默了。地方院校就地方院校吧,也許這就是命運的安排。至於那個瘦高、文靜的未來的美院的老師,她能奢望什麽呢,她悄悄地將他的來信藏了起來。
呆在家裏,終於又可以每天吃媽媽做的可口的飯菜,聽爸爸和弟弟有空就狂侃足球了。那曾是她人在異鄉,多少次午夜夢回、淚濕衣枕時的情景啊。但她現在實在開心不起來,每天都像是背負著一付看不見的盔甲,那盔甲越來越重、壓得她都快透不過氣了。
有一天,她一個人在院子裏追隨著一隻“唧啾”鳴叫的小山雀的翅膀,望著屋頂灰磚瓦上的野草,癡癡地想:自己的夢想並非遠在天邊般遙不可及,其實也許僅僅隻比屋頂上的野草高那麽一點點。她需要的不是一條棧道,也不是一架浮橋,她需要的隻是一架小小的梯子,就可以實現自己的心願。但是就是這麽一個小小的、不高的梯子,她卻無論如何都沒有辦法得到。那一刻,她感到有種說不出的哀傷,為自己所無力把握的命運。但是思前想後,她都無法怪罪命運的慳吝,怪隻怪自己沒有長出一付足夠堅強有力的翅膀,無需借助任何外力即可展翅飛翔。她一邊吞咽著歎息,一邊無可奈何地想。
沉星變得越來越少言寡語,她的父母看在眼裏疼在心上。中央美院,那是每一個學畫的年輕人都夢想的地方。以女兒現在的功底和水平,再考一年,是絕對能考上的。既然這麽多年已經扛過來了,難道就差再多一年嗎?但是,從明年開始,全國高校就開始試行收費了,這是他們壓力最大的問題。
夫妻兩人背著沉星開始整天琢磨,用什麽辦法能掙到額外的錢。因為如果決定了讓沉星重考一年,然後就是浩冰的高考,同樣也不能馬虎,他們必須對兩個孩子都要公平,這是他們做事的前提。他們不想象很多熟人鄰居那樣,全家盡力供一個孩子上大學,而沒上學的付出了很多,卻一輩子生活在社會的底層,與上大學的那個相比命運的反差太大。可兩個孩子要是一前一後地上大學,他們夫妻二人就是天天不吃不喝,把全部的工資都給倆孩子,恐怕還是不夠。最後他們決定,反正沉星爸爸的工作也有點朝不保夕的,索性提前買斷工齡,先把眼前的問題解決了,然後再去伊春市裏試著找份工作,或有啥機會做個小本生意什麽的,折騰總比不折騰有希望。
當父母把決定告訴沉星的時候,沉星堅決不同意。因為她知道,如果父親買斷了工齡,就意味著從此以後他生病住院之類的,單位不會再給他報銷一分錢,而且直到他55歲之前,他必須成天在外麵像民工一樣到處找工作。她不忍心鬢角處已生出白發的父親,再為他們姐弟倆四處漂泊。而母親待弟弟考上學以後,則提前成了空巢“老人”。
但沉星的父母決心已定。他們的理由是,趁他們還能幹得動的時候,再苦個五六年,等兩個孩子都大學畢業了,他們輕鬆的日子也就到了。
沉星最後是噙著淚水,答應父母再考一年的。不過她堅決勸服了父親別提前買斷工齡。她說她上學後就一定會去打工,至少自己先負擔生活費,多苦多難都不在乎。她不希望爸爸常年在外奔波,一家人分幾處、家不成家。
結果,在父母和親友的全力支持和呂芒的再次幫助下,沉星第二年終於如願以償地考進了中央美院的油畫係。
和所有考上理想大學的學子們一樣,沉星是懷著驕傲、欣喜和對未來的憧憬邁進了中央美院的大門的。但和所有的同學不一樣的是,打工賺錢的事一直壓迫著她,另外一方麵,她心底還深藏著少女情竇初開時朦朧難言的心事。
對呂芒無法抑製的思念,悄悄地折磨著她。他那目如寒星、沉靜隨意的樣子,似有一種魔力似的,無時無刻不在她的眼前晃動。等待開學的這個夏天,象等了十年那麽漫長。現在,就要見到他了,他會對她說什麽,他們之間……究竟會發生什麽?她不知道。
讓沉星非常失望的是,接下來的日子非常之平常,除了剛報道的時候,他來宿舍看過她一次外,剩下的時間,他們幾乎隻是在食堂或操場上碰過兩次麵,然後他就再無音信。直到軍訓過後,她才有機會在課堂裏見到他,他教他們的基礎課。
但半個多學期過去了,無論在課堂上,還是私底下偶爾的幾次來往中,沉星再也沒有感受過他們之間那種曾有過的特殊的親近。也許是他與她現在已變成了師生關係,他剛留校,要注意影響?也許他對自己的關心與幫助,確實隻是出於一種愛才的心理,就像王老師一樣,而自己卻想多了?她突然為自己的“多情”感到萬分的羞愧。
最後她問自己,你千辛萬苦上美院的真正目的是什麽?答案是不言自明的。那麽你現在經常坐立不安、魂不守舍地在幹什麽?她仿佛遭到了當頭棒喝似的清醒了過來。自此以後,他的影像不再總是占據她的心頭,慢慢地她開始專注於學業,同時也在尋找所有打工的機會,那顆忐忑不安的少女之心終於漸漸平複下來。
沉星永遠也不可能知道呂芒的內心,甚至呂芒最尊敬、最信賴的導師曹老師,都無法理解他最喜歡的弟子。曹老師隻是隱隱約約地知道,呂芒的母親,在他讀高中的時候,死於一場意外的車禍。而他的父親,不久後就再次結婚,據說很快又有了一個孩子。呂芒不願談論自己的過去,他的老師和同學們都能表示理解,畢竟這是他個人的私事,而且一定是帶著某種傷痛的記憶。所以對他讀書期間從未回家探親一事,大家都很默契地閉口不談。呂芒任何時候都永遠在學校裏,似乎是一件非常正常的事。
讓大家多少不大理解的是,在這七、八年的時間裏,同學們都在談戀愛,有人已經換了好幾任男友、女友,可呂芒這邊兒卻毫無動靜。本係、外係也有好多女孩子喜歡過他,可他就像老僧入定般的,沒有一點反應。他隻沉浸在自己的繪畫裏,過著他清靜而不被人打擾的日子。
直到沉星的出現。
最初幫沉星的時候,他隻是覺得這個女孩有些特別,從容、淡定,而且繪畫的天分確實很高。尤其她來自於那麽偏遠的地方,如果他不伸出一隻手的話,她完全可能被衝擠到擁擠的人潮裏,不知道命運的小舟把她載向何處。而他並不需要多大的麻煩,即有可能幫她重上主航道,她的人生會少走很多彎路。事實證明,他的判斷是準確的,她果真沒負他的希望,第二年的專業課考試發揮得非常出色,這也使他很有一種慧眼識人的成就感。
喜歡這個女孩子,那是毫無疑問的。但對他,這種喜歡,就像喜歡春天裏的一枝海棠花、夏日天空上的一朵卷積雲,或有著美妙的樹木倒影的一泓秋水一樣,是一件很自然不過的事,他並沒有刻意往自己身上去想什麽。
知道她拿到了錄取書那天,他真的非常的高興,就像自己當年拿到美院通知書的時候一樣。他在畫室裏坐不住、回到宿舍又覺得宿舍的空間太小,還是呆不住。他在校園裏走來走去,總想遇上個什麽人說一說,但實際上卻無人可訴,而且沉星家連個電話都沒有,他實在不知道做什麽才能讓自己平靜。
就在那一天,他忽然覺出有些不大對勁。他發現自己決不單單為沉星的考試結果而喜悅,喜悅的後麵其實隱藏著一種很強烈的期盼——期盼著還能見到她的那一天,他被這個發現嚇了一跳。
難道這種喜歡已經在不知不覺中發生了改變?他問自己。
他不知道,他怕知道。
你能對事情的結果負責任嗎?他不敢回答。
如果不能……這麽可愛的女孩子你忍心去傷害她嗎?
這不是一件可以輕易抹過去的小事,如果你沒處理好,你可能會影響她的一生的。
短短的十幾分鍾,他從欣欣然的喜悅一下子就墜入了戚戚然悲傷的穀底。
那時正是上課期間,學校的操場上除了他以外空無一人,驕陽似火,可他卻分明看到了痛苦的往事的陰翳正無聲地向他籠罩過來。
他感受到了那種徹骨的寒冷。
不,不,他不需要讓自己無法麵對、也無法承受的所謂的“愛”,他不能。
他不想再讓往事前塵折磨自己,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再打擾他的“平靜”,他需要的隻是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