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
(2005-05-07 11:35:56)
下一個
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
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
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
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暮春的斜陽在楊柳氤氳中搖搖欲墜,把最後一線光彩灑進了青蓮莊,化做金紅色的霞帔,準備點亮次日的喜慶。
清蓮要出嫁了。
她要出嫁了。
池塘裏的青蓮還沒有開,她等不到它們開放了。
她要出嫁了。
她,蓮花宮的小宮主,得做個本分的新娘。
金紅的光線,照耀在祠堂裏飛舞的灰塵上。它們像一個個小小的妖精,帶著很多發黴的味道,旋轉著,有一點點腥味,好象是血,可是,這樣喜慶的日子,怎容人提起血來?
“你去吧。”長老說。
她聽自己的裙子唏唏唆唆響,好象是一個冤魂從陰暗的祠堂的某個角落裏飄出來,衝著她叫道:“妖孽!妖孽!你克父克母,克師父,克同門,克丈夫……妖孽!妖孽!”
她不由自主地想捂住自己的耳朵,但是長老扯住她的手:“你做什麽?你已長大了,要像個宮主的樣子!”
她懵懵懂懂的,看著長老,黑衣白發的婦人。
“去,去向你爹娘告別。”長老說。
她已立在母親的牌位前。
十八年前出生在蓮花宮,當夜,母親就去世了。她對母親沒有任何的印象。
她隻聽說,在喪禮上,一個衣衫襤褸的和尚闖了進來,指著她,顫聲道:“妖孽!妖孽!你克父克母,克師父,克同門,克丈夫……妖孽!妖孽!”
父親叫人把瘋和尚拖出去。
和尚哈哈大笑,一頭撞在門前的蓮花柱上,鮮血噴湧而出,雪白的帷幔上,盛開出朵朵鮮紅的睡蓮。
有個小侍女尖叫起來:“小宮主!小宮主!”
人們圍上去看,隻見搖籃裏的嬰兒熟睡在血泊中,微微露出笑臉。
他們耳邊響起和尚瘋狂的叫喊:“妖孽!妖孽!”
父親是震怒的,誰,膽敢衝進蓮花宮,指著宮主的鼻子說他女兒是妖孽?
瘋和尚當時並沒有就死,但是父親叫人拖了他出去,聽說是拖在馬後,拖了一裏地才死的。
蓮花宮裏嚴禁提起夫人的死,還有喪禮上的事。但是,這一切,還是像陽光下的灰塵,無孔不入。
她漸漸成長,像青蓮漸漸開放。
大家對她恭敬,偏偏無聲的私語,就像水麵上迅速遊移的蟲豸,啃齧著蓮花。
有父親護著的時候,她是什麽也不怕的。
父親的牌位就在眼前。
這是她的錯麽?
青蓮一支執掌蓮花宮七代了,誰會料到白蓮從西域回來?
“你們不是正統!”白蓮的長老說,“你們不配執掌蓮花宮!”
白蓮之役,三個月。
青蓮敗了,她父親死了。
死前奮力將她推出蓮花宮的火海,推到長老的手中。
“帶她走!帶她走!”
她驚恐地看著,火焰吞噬了她父親的臉,房梁塌了下來,劈啪作響。後院一定早成煉獄,青蓮葬身水深火熱中。
那黑夜,亮如白晝。
那殺戮,靜如魔域。
那逃亡,風如刀割。
漆黑的森林是妖魔的影子,竊竊的不是青蓮人的私語。
她聽見長老粗重的喘息聲,接著瘋和尚的聲音向她撲來:“妖孽!妖孽!你克父克母,克師父,克同門,克丈夫……妖孽!妖孽!”
仍舊是牌位,都是青蓮的弟子——青蓮與白蓮十年的爭戰,血流也能成渠的。
一一看過去,大多是她不認識的。在青蓮的這些弟子中,她就隻認識吳鉞,那個和她一起侯蓮,賞蓮,數蓮的人。
吳鉞,唯一願意和她說話,不把她當成妖孽的人。
她慶幸這裏沒有他的牌位。
她想嫁吳鉞,行嗎?
可是明天她就要嫁人了。
長老陰惻惻的聲音,穿透金色的灰塵:“你是帶著血光來的,你必須把血光帶過去——你知道嗎?”
她點點頭。
“白蓮殺死宮主,你就嫁到白蓮去,嫁給他們的宮主——你是注定要克死他的,你知道嗎?”
她戰抖,但點點頭。
“你知道怎麽殺人嗎?”
“我知道。”
長老看著她,黑衣白發的婦人看著白衣黑發的少女。
枯木般的手緩緩移向神龕,輕輕一推,後麵顯出一把劍來。慘白的手指搭在漆黑的劍鞘上,好象抓住棺木的枯骨。
“這是你的劍。”長老說,“殺人的劍。”
她捧著劍,它並不重,可是她覺得有很重的東西壓著她。
長老眯縫著眼睛:“你的劍法已經練好了麽?”
“是。”
“很好。”長老說。一隻手向她抓了過來,殺氣,袖子掃向她的胸口。
她拔劍,她的劍法叫青蓮曲。
蓮開無聲,幽幽,如斷弦的古琴,淒然失語的樂曲。
長老的袖子已經斷了,喘息著,看定她:“好,你的劍已夠快。”
她端著劍,不知所措。
長老微微笑了:“我教了你這麽久,就是為了這一天……克父克母,克師父,克同門……你終於都完成了……”
她不解地看著長老,而她的眼前忽然被血霧模糊——是長老,長老的咽喉已經斷了,噴出血來。
“師父——”
長老的喉嚨裏發出咕咕的聲音,眼睛仍然望著她,口齒模糊,卻一字一字狠狠道:“你就去——去克死你的丈夫,把蓮花宮奪回來!”
灰塵仍在飛舞,有了灰塵的飛舞才能看見光線。
有了那些死去的人,才能看出她的命運。
如果這些光線的她的命,如果她可以抓住這光線——她伸手去抓,可是沒抓住,隻看到自己手上的血,長老的血,她師父的血。
她終於叫出了聲。
不——不——她不要這樣,不要這樣——為什麽是她?為什麽她是妖孽?為什麽?
娘不是她克死的,是她本來是身體虛弱。
爹也不是她克死的,是自焚在蓮花宮。
青蓮的同門更不是她克死的,他們有病死的,有在戰亂中死的,有被白蓮害死的……
而師父,師父是故意撞上了她的劍……
不是她,不是她……
她鬆了手,劍落在地上。
她跑出祠堂,牌位,灰塵,血腥丟在後麵。
青蓮,青蓮,那些花在水中。她用力地洗自己的手。
清蓮,清蓮,她的人在吳鉞的懷裏,她用力的哭泣。
吳鉞。
見到他的那一天,青蓮剛剛開放,她挽袖,涉水,想將花摘下。
他來了,輕輕將她拉住,自己卻靈巧地掠過水麵,青蓮在他的指間盛開。
“小宮主,花。”他說。
他居然是知道她的身份的。但他居然不避諱,不把她當成妖孽。
他擎著花,含笑立在她的麵前。
她低低的垂著臉,放下高挽的袖子,遮掩著手腕,然而皓腕也染了紅雲。
她跑開了。她的輕功從來沒有這麽管用。
但是,她清楚自己跑不開,因為她是青蓮,而吳鉞,這個從吳地水鄉來的少年,就是她的水。
“吳鉞,你帶我走吧。”她說。
“什麽?”
“我不嫁白蓮的宮主,你帶我走。”她的淚仍在閃亮,但神情是渴望而堅決的,“我是青蓮,你是水。”
吳鉞看著她,但有一絲絲的猶豫:“清蓮,我們……”
他們之間擋著命運吧?
“你也信?”她無力的,“你怕被我克死麽?”
“不,不是……”他慌忙否認,“清蓮,你是青蓮的宮主,我是青蓮的弟子,我們要把蓮花宮從白蓮手中奪回來。”
她的笑容凝結在嘴角,淚水凝結在臉頰。
把蓮花宮奪回來。
池裏的青蓮悄悄地,悄悄地……
那一夜,她侯著,她想這也許是自己和吳鉞最後一次一起等蓮花開放。但也不一定,也許她立刻殺死了白蓮的宮主,那就是破了克夫這一咒了,那時,他就和吳鉞走,到遍地是水的吳地去。
她侯著,但是青蓮終於沒有開。
青蓮的宮主要嫁給白蓮的宮主了。
江湖的消息永遠這樣迅速。
這就意味著,蓮花宮十年的爭戰要了結了?意味著蓮花宮將重新成為江湖上最大的組織了?
在大街,在小巷,在菜市場,在雜貨鋪,在亭台樓閣,在歌館舞榭……消息像瘟疫般蔓延,而瘟疫帶著脂粉香,帶著絲竹管弦,帶著喜氣,帶著金紅色的陽光——那是清蓮的霞帔。
她是在吳鉞的護送下上路的,白蓮的人對這邊明顯還是存著戒心。
“我們宮主有非常要緊的事情,不能親自迎親。”
天大的事情,居然連妻子也不要?
白蓮是使者笑著解釋:“宮主他會在藕香小榭恭候姑娘。”
清蓮不在乎——反正,如果真的是命,不論在哪裏,那個男人都會被克死;如果不是命,不論在哪裏,那個男人都會被她殺死。她現在在吳鉞的身邊,她不怕。
他們就上路了,浩浩蕩蕩。
不,浩浩蕩蕩的不是清蓮的那一支車隊,而是空馬車。
白蓮的使者笑笑:“江湖人心險惡,防人之心不可無,我們也是為了姑娘的安全……”
清蓮不言語,默默坐在馬車中。
殺人的劍,藏在她的身下。
吳鉞,在外麵,和她僅僅隔著一張窗簾。
單是這兩樣,可以使她稍稍心安。
她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麽樣的男人,但她現在知道,那人小心謹慎,絕沒那麽容易被她殺掉。
那麽,她隻有希望自己可以克死他了。
奪回蓮花宮。
然後,和吳鉞走,走到天涯海角,不做他的妻,隻要在一起就好了。
隻要擺脫那些牌位就好了。
不見灰塵,就沒有光線。
沒那些死人,就沒有她的命運。
馬嘶聲,車子劇烈的晃動。
清蓮一驚,接著聽見刀劍出鞘的聲音。
有人笑道:“邵宮主這樣小心麽?嗬嗬,還是算計不過我們海沙老大!”
清蓮想揭開簾子看,但外麵吳鉞的手按住了。
“你別出來。”他說,“我們可以對付。”
“可是,我想幫你。”
“不。”吳鉞的劍刺中一個強人,“你不能讓白蓮的人知道你會武功。”
然後清蓮就沒聽見他說話了,外麵隻有刀的聲音,劍的聲音,血流出來的聲音,以及死亡的聲音。
她緊緊按著殺人的劍。
她不是害怕,而是手上都是汗,隻有冰涼的劍才可以讓她涼一些。
外麵終於靜了。
吳鉞走到她的窗邊:“小宮主受驚了。”
她鬆開了殺人的劍。
白蓮的使者輕蔑地說道:“這些江湖上的三腳貓,也敢欺到蓮花宮頭上來!真是自尋死路!”
而自尋死路的人卻真不少。
海沙,巨浪,驚風等小幫派共七個;青城,點蒼,名劍等中等門派五個,甚至大門派,丐幫,都幹起了攔路的勾當。
沒有一個幫派組織想蓮花宮統一的,因為蓮花宮太強了——單單白蓮已經太強了,單單青蓮也不弱,如果合起來,武林將成為夏日的南塘,遍開蓮花。
的確太強了,沒有一夥攔路的能劫走新娘的。
藕香小榭就快到了。
“還有多遠?”清蓮問。
“一裏地不到。”吳鉞輕聲回答。
清蓮伸手去撩車簾,吳鉞想按,但沒按住。
“讓我看一下。”清蓮說,“也許,也許以後……”
簾子撩開了,外麵的曉霧剛剛散去,迷離的,仿佛是歌。
楊柳的綠煙外,澄澈的,是什麽湖澤?
什麽湖澤,遍開青蓮?
“停一停。”她吩咐。
白蓮使者萬分的不耐煩:“姑娘,已經耽誤了這麽久,再停,就誤了時辰了。”
清蓮不理會,伸手指向水中開得最美的一朵花:“吳鉞,你給我采來吧。”
吳鉞順著她的手指看去,看不見青蓮,隻看見白蓮使者傲慢的眼神。
“給我采來。”她又說。
一騎快馬,蹄聲既輕且疾,馬上模模糊糊一個白衣的身影,倏忽而至。
白色的人影輕輕掠過水麵,好象是千百年的時間裏,千萬人的世界裏,獨獨遇上了她一樣,少年,獨獨攀折了那一枝青蓮。
駿馬,不避泥沼,涉水采青蓮。
白衣人,俊朗溫柔的笑臉,手中一枝飽滿的蓮花。
他遞上來了,望著清蓮。
清蓮怔怔看著他。
白蓮使者跪下了:“拜見宮主!”
這是白蓮的宮主?邵雨軒?
就是清蓮來刺殺的人?
這人就在她眼前,而她的手懸著,正準備接一枝花,而沒有按著殺人的劍。
蓮花在他的手中盛開。
那是青蓮,而白衣的他,仿佛一朵白蓮。
吳鉞的劍出鞘了。
晃眼的白亮,吳地水澤中騰越的白龍,直向邵雨軒斬去。
邵雨軒微微笑著,擎著蓮花,柳絮般掠起。
他的劍也出鞘了。
劃破曉霧,如陽光穿透水氣,雨後的一道彩虹。
清蓮按著殺人的劍,將要使它出鞘。
兩柄長劍向同一個方向斬下——
鮮血,還有倒下的紅衣人。
清蓮握著劍柄。
邵雨軒仍擎著蓮花,遞向清蓮。
清蓮怔著,但眼睛停在邵雨軒的臉上
邵雨軒笑著,眉眼溫柔。
而他的劍,在身後的紅光中閃爍。
血濺如雨。
那些紅衣人本來就像是一場暴雨。
血濺如花,亂紅,盛開。
紅蓮,遍地,殘花。
白蓮使者看著,驚慌道:“宮主,這些是紅蓮的人。他們真的來了……”
而邵雨軒不回答,還劍歸鞘,將蓮花遞向清蓮。
清蓮怔怔——這個人,這武功,自己如何殺得了他?
她看一眼吳鉞,似乎他也想著相同的事。
吳鉞,吳鉞,我們怎麽辦?
吳鉞咬了咬嘴唇,也還劍歸鞘,上前接過了花,交到清蓮的手上:“宮主,花。”
殺人的劍,劍柄上的花紋已經印在清蓮的手掌上,握著花,倒可以慢慢恢複。
她看著吳鉞,這也許是他最後一次遞花給自己了。這會不會是最後一次見到他?
她想哭,但吳鉞恭敬地退下了。
白蓮使者仍在聒噪:“宮主,紅蓮的人這次來勢洶洶,恐怕也是想占領蓮花宮……宮主,您有沒有在聽我說?宮主……”
蓮花宮。
光線尖銳而昏暗——明晃晃,綠焰蓮花燈,紅燭高燒,淚不幹。
清蓮坐在床上,身下藏著殺人的劍,手裏握著盛放的蓮花。
吳鉞已經走了,沒來得及和她交換一個眼神。
邵雨軒不知道在哪裏。
她卻希望他快些來,快些來,然後就殺死他。
窗外的池塘,脈脈的是水,渺渺的是荷葉間的霧,幽幽的是蓮花香,以及飄忽的歌聲:
“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憂傷以終老。
難道這就是她的命運?
自從出生?母親死去,不及呼喊。
自從白蓮之役?火光衝天,父親喪命,不及呼喊。
自從師父撞在她的劍和?血濺如雨,不及呼喊。
還是自從她出嫁?邵雨軒向她遞上一朵蓮花?
不及呼喊,邵雨軒已經站在她的麵前。
燭火跳動。
清蓮瑟縮了一下,手心潮汗,拔不出劍來。
邵雨軒微笑,脈脈如水。
默默,幽香凝固在燭光裏。
突然,大門砰地被撞開了,有人腳步很急,闖了進來。
白色軟緞袍子,裹著臉色慘白,頭發雪白的老婦。
“賤人!賤人!”她叨叨地罵著。
後麵六對白衣奴婢,戰戰兢兢。
邵雨軒迎上去:“娘……”
老婦不理會他,隻瞪著清蓮,罵道:“賤人!”
清蓮懵懂。
邵雨軒垂首向他母親道:“娘,這是清蓮。”
老婦白了他一眼:“我知道這是青蓮的人!我說了不許你娶她過門,你居然敢違抗我?”
邵雨軒沉默。
老婦上前兩步,顫著手指,點著清蓮道:“這個賤人……這個賤人……雨軒,你要信我,這個賤人,她決不是真心想嫁你……她必是來殺你的……她必是來殺你的!”
老婦的手指已經戳在清蓮的臉上,很痛。但是清蓮不能避開,她的身下有劍,她不能讓白蓮的人知道。她隻有低著頭。但她的心裏是驚慌的:這老婦居然已看破她!居然已看破她!
奴婢們慌手慌腳地上來拉,拉不住。老婦瘋狂地扯清蓮的頭發,抓她的臉,仿佛已經抓到了行刺兒子的凶手,要立時將她殺死。
清蓮徒勞地扭臉回拒著。
老婦已經乏力,但口中仍惡狠狠地咒罵:“賤人!賤人!雨軒你要知道,青蓮的女人,沒一個好東西!這女人是來殺你的……是來殺你的……我不許你同她一處……我不許……”
邵雨軒無奈地拉著母親:“娘,您累了……孩兒扶您去休息吧……”
老婦瘋癲癲,顫巍巍,被兒子扶到了門口,突然又一把甩脫:“雨軒,你敢忤逆我?你想把我支走了,和這賤人風流快活?我不許!我不許!”
邵雨軒臉上滿是尷尬。
奴婢們上來勸道:“老夫人,今天是宮主和夫人的大喜之日,您還是早些休息吧。”
老婦啪地甩了那奴婢一計耳光:“什麽夫人?誰讓你叫她夫人了?叫賤人!叫賤人!”
奴婢捂著臉,不敢哭。
老婦怨毒的目光從清蓮的身上掃過,然後停留在邵雨軒的臉上。
“我聽說,今天紅蓮的人來過了?”
“是。”
“他們也想搶奪蓮花宮的寶座?”
“是。”
“你身為宮主,有什麽打算?”
“孩兒……”
他的話不及說完,老婦已攫住了他的手:“同我來,我要看你練劍!”
她的命運,不及呼喊,新婚的丈夫被古怪的婆婆拖走了。臨走時,抱歉的目光,她隻遺憾,沒能盡快拔劍。
那一夜,外麵似乎不是風聲,是劍聲,呼呼地,響了一個晚上。
清蓮抱著殺人的劍,不敢睡去。
迷迷糊糊地,她聽見有人在唱“涉江采芙蓉”,她就想起吳鉞。
還是迷迷糊糊,她看見兩隻紅燭,不知何時,隻剩下一隻在哭泣了。
瘋和尚的聲音在她耳邊:“妖孽!妖孽!你克父克母,克師父,克同門,克丈夫……妖孽!妖孽!”
然後她又朦朧地見到了師父,喉嚨裏發出咕咕的聲音,眼睛仍然望著她,口齒模糊,卻一字一字狠狠道:“你就去——去克死你的丈夫,把蓮花宮奪回來!”
克死丈夫。
是的,這不僅是她的命運,還是她的任務。
邵雨軒的母親,白蓮的芙蓉夫人,在十天後突然要見她的新婚兒媳。
邵雨軒,在母親的督促下練了十天的劍,這時來叫清蓮,眼睛布滿血絲,但笑容溫柔依舊。
“娘要見你。”
清蓮藏起殺人的劍,點點頭。
邵雨軒看著她,又轉頭看看桌上花瓶裏已經凋謝的蓮花,輕聲道:“你去吧,我娘隻是有些古怪,我摘了蓮花等你。”
清蓮沒說話,挑開了簾子。
荷花香撲麵而來,帶著風聲雨味,全是昨夜的劍氣。
再細細品位,竟是有著腥味的。
清蓮就看到十年前的殺戮。
這本是她的池塘,但她的青練已經葬身火海。
芙蓉夫人在白天是溫文爾雅的,和所有的婆婆沒有什麽兩樣。
奴婢的花籃裏新摘的蓮花,她一枝枝挑來,剪去一截莖,端詳著如何插在花瓶裏。
她從半透明的花瓣後端詳清蓮。
“過來坐。”
清蓮踏著一地的花瓣。
芙蓉夫人專注地剪著花莖,幽幽道:“你是過了我家的門了,就要做我家的好媳婦。這為人妻子,為你媳婦的規矩,你可知道麽?”
清蓮低著頭,不敢輕易答話。
芙蓉夫人笑了一下:“哦,我倒是忘記了,你母親死得很早,並沒有教過你,想來你是不知道的。”
清蓮咬著嘴唇輕輕地點了一下頭。
芙蓉夫人把一枝花放進瓶子裏,接著道:“不過,這做女人的儀態,卻是誰教你的?”
“清蓮粗鄙,請夫人責罰。”
芙蓉夫人冷冷一笑:“誰說你做得不好了?你做得真是太好了,走路連一點風都不帶的,我這些個丫頭,哪一個也比不上你!”
清蓮一驚:完了,這是叫她看出自己的輕功來了!
芙蓉夫人扣住清蓮的下巴,使她的驚慌無處可藏。
“你慌什麽?我是誇你。”她笑著,目光凶狠。
她鬼一般的手指箍住清蓮的手腕:“青蓮的女人,果然都有些本事。賤人!”
賤人。
這一聲,已喚回那夜錯亂的記憶。奴婢手裏的花籃摔在了地上,瑟瑟發抖。
芙蓉夫人掃視屋裏每一個人:“誰敢去喊宮主來的,我打斷她的腿!”
所有人都石像般定著,包括清蓮,她不知道要怎麽做——她可以掙開這束縛,但是,她不能,不能,因為這老婦已看破她。
芙蓉夫人笑,手裏的金剪也在笑。
“賤人!你們青蓮的女人,沒一個好東西!”
金剪一晃眼,已經紮了下來。清蓮的肩頭劇痛,喊不出聲。
“賤人!賤人!”芙蓉夫人怒罵著,金剪瘋狂地向清蓮身上紮著。
奴婢們撲上來拉,但是根本攔不住,反而被她刺傷了一片。
“賤人!賤人!”金剪發泄她的怒氣。
清蓮舉起一隻手擋著,但是金剪的光芒如暴雨。
“賤人,你不要裝了!我知道你會武功!不想死的,就使出來對付我老太婆!賤人!賤人!”
清蓮隻能護著,她心裏輕輕喊著吳鉞。
“賤人!賤人!你想死麽?你以為我不敢殺你麽?你以為這樣我就信你麽!賤人賤人!”
清蓮覺得自己的血液都在離開自己而去了,這樣下去會死的,她想。
吳鉞,吳鉞,你在哪裏?
她不能死,她要活著去見吳鉞。
她這樣想著,在清蓮莊的往事就都回來了,熟悉的一招一式也都回來了。
她翻轉手腕,反扣住芙蓉夫人的腕子,左手就向衝著自己落下的金剪拂去,袖子一卷,芙蓉夫人直摔出丈許。
奴婢們都慌了,一頭扶著新夫人,一頭攙著老夫人。
芙蓉夫人蒼老的臉上露出得意的神色:“你……賤人!你終於露出狐狸了尾巴了!”
清蓮喘息著,不能語。
芙蓉夫人卻狂叫一聲,雙手握著金剪,整個人向清蓮撲了過來。
“賤人!你去死吧!”
滿地的花瓣紛紛飛揚,雪白的花瓣,染上細細的血絲。
芙蓉夫人被幾個奴婢抱著,清蓮被邵雨軒抱著,金剪跌落在紛紛的殘花中。
芙蓉夫人的手指仍指著清蓮,想隔空就這樣把她戳死:“賤人!賤人!雨軒,你已被她迷了心竅!被她迷了心竅,她是會武功的,是來殺你的,來殺你的……賤人!”
清蓮喘息,白衣上處處都是血跡。
邵雨軒緊緊抱著妻子,手臂上一線血,緩緩滴落。
他們的血,染一地紅蓮。
清蓮靜靜靠在床上,身下藏著殺人的劍。
她渾身都散架一樣的刺痛,包紮的紗布纏得那樣緊,像糾纏著她的命運,又像日裏邵雨軒不顧一切抱著她的手臂。
她快要窒息。
外麵的天色已近黃昏,送飯的奴婢來了又走。她什麽也不想吃。
吳鉞,吳鉞,我們什麽時候才能再見?
一定要等殺死邵雨軒的時候麽?
邵雨軒他,現在應該在芙蓉夫人那裏吧?
荷香脈脈,從水裏蔓延到她的房間裏。
邵雨軒捧著蓮花站在她床邊。
清蓮的眼裏有淚,被荷香熏著,就流了下來,落在枕頭上,同新摘蓮花的露水混在一起。
吳鉞,吳鉞,我要怎麽做?
而吳鉞不應她,抱著她的人是邵雨軒。
淚水都落在邵雨軒的手臂上,那上麵一條裹傷的紗布,血跡隱隱。
“對不起……對不起……”這男人孩子似的在她耳邊喃喃。但他卻又不是孩子,他的肩膀寬厚,胸膛溫暖,手裏的花已經散落了,端著碗,一勺勺喂清蓮。
清蓮的眼淚流到嘴角,鹹而苦。
夜色在悄悄籠罩,包圍,像邵雨軒的懷抱。
清蓮想說話,他輕輕噓了一聲,叫她安心休息。
但她不敢睡,這是她的好機會,殺人的劍還按在她手下,隻等這男人睡著,她就可以殺掉他!
又是幽幽的歌聲:
“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邵雨軒孩子般的睡臉,呼吸均勻,但緊緊擁著受傷的妻子。
清蓮漸漸迷糊了,手仍按著殺人的劍,但也許是傷痛,她竟沒有力氣拔劍了。
曉風如絲,荷香似水。
清蓮驚醒的時候,劍已經拔出了,但是邵雨軒並不在。
他人呢?這樣坐了一夜,他是否已經發現了這劍?
清蓮的心跳得慌。
她側耳聽,外麵居然又是舞劍的聲音,和著清晨的風與蓮葉的私語。
她握著劍,悄悄下床,在窗口揭起一角簾子,向外張望。
在迷離的晨霧中,飛揚在蓮花間的正是邵雨軒。
明亮的劍,飄揚的發,白衣,白蓮。
那些花瓣舞動,從一種姿勢劃向另一種姿勢,流動在他的劍尖,他的發際,他的袖口。
他已經化身為風中的蓮花。
清蓮握劍的手全是汗。
不,邵雨軒一定沒發現她的劍,否則,她已沒命了,她根本沒可能接住邵雨軒一招。
吳鉞,吳鉞,我要怎麽辦?
也許,隻能想別的辦法殺死他。
殺死他?
殺……死……他……
蓮花宮的人也習慣了。
宮主每一夜都在老夫人的監督下練劍,新夫人終日都躲在房間裏,而老夫人,即使是看到新夫人的影子,也會破口大罵:“賤人!賤人!”
這時宮主會勸,而一勸了分心,手上的招式不免慢了。
老夫人就更怒,拿起金絲鞭子向兒子抽過去,白衣上一道血痕,奴婢們見了,心裏都是一抽一抽的疼。
“難道夫人真的是妖孽麽?”
“可不是?聽說她是專門來殺宮主的。”
“不,我聽說她命裏是克夫的!”
竊竊,如蟲豸。
簾子後的清蓮,心裏也一抽一抽的疼。
殺人的劍,按著,按著,連劍柄上的紋路她都熟悉了。可是,她卻難得有機會見到丈夫,見到了,總沒有機會下手,有機會,她又迷迷糊糊的,忘記了下手。
她是怎麽了?
每次邵雨軒捧著蓮花來看她,她就迷糊了,而清醒時,早已失去了拔劍的機會。
吳鉞,吳鉞,你告訴我到底要怎麽辦?
她迫切地想見吳鉞一麵。
“賤人!”芙蓉夫人罵道,“雨軒,你該信了吧?這賤人要回去找幫手了!”
邵雨軒護在妻子的身邊,提防著母親隨時可能擲過來的剪刀或者發簪。
“新婦早該回門了,這都十幾天了。”
芙蓉夫人冷笑:“你真是娶了媳婦就忘了娘了,你非要被她害死了,才會信娘的話嗎?”
“我可以陪她去……”
“混帳!”芙蓉夫人金剪一用力,一朵蓮花粉身碎骨,“混帳!你是要和她去,去送死?還是直接去投奔了青蓮,把蓮花宮送給那邊的賤人?”
邵雨軒說不出話來。
芙蓉夫人用剪子紮著身邊的靠墊,狠狠道:“我不許她去,也不許你去!她要去,除非你殺了她,把她的屍體送回去!不然,你就殺了我!賤人!賤人!”
靠墊千瘡百孔,棉絮飛出來,和被撕碎的花瓣一起,紛紛揚揚。
芙蓉夫人最終同意在慈恩寺讓清蓮和娘家的人見麵,但她和邵雨軒都要去。她一手扯著兒子的袖子,道:“這樣,看那賤人玩什麽花樣!”
邵雨軒一臉倦意地看著妻子。
清蓮知道自己不應該,但是卻忍不住一點點的感激,對他微微笑了一下。
邵雨軒無比欣慰,這大約是妻子第一次對他笑吧。
但清蓮的心裏還在一抽一抽的疼:就算是對他最後盡一次妻子的本分吧,也許明天,他就會死。
慈恩寺,古木參天,就在藕香小榭旁,臨著遍開蓮花的湖澤。
清香嫋嫋,清蓮在朦朧的煙霧後看到吳鉞,她朝思幕念的吳鉞。
她就想這樣奔過去,而邵雨軒溫柔的眼眸和芙蓉夫人嘴角嘲弄的冷笑,使她不能動,規規矩矩,施下禮去。
“師兄……”
吳鉞也是冷淡而規矩的:“小宮主。”
他們隔著一丈的距離,她保持萬福的姿勢,他保持抱拳的樣子。
芙蓉夫人笑了笑,拉著兒子道:“雨軒,我很久沒來慈恩寺了,不知道後麵的蓮花——就是當年我帶你來時種的——開得怎麽樣了,你陪我去看看……”
邵雨軒怔了怔,芙蓉夫人隻是拉他:“怎麽,你媳婦可是好姑娘,我做婆婆的都放心,你在這裏做什麽?人家見了娘家人總有些體己的話要說,你還是快陪娘到後麵去看看吧……”
她扯著,扯著,邵雨軒不得不移動,但眼睛看著清蓮,裏麵有一線跳動的光,使清蓮不由自主地一直看著他,直到他的影子都看不見。
吳鉞,吳鉞,我們怎麽辦?
白衣的奴婢在旁邊遊蕩。
“青蓮莊一切都好,請小宮主放心。”
“莊內弟子勤練武功,個個都遵循老宮主的教導,也請小宮主放心。”
……
一些無關痛癢的話。
白衣的奴婢轉到門口看麻雀打架去了。
吳鉞壓低了聲音問:“邵雨軒的武功真的很厲害麽?”
清蓮點頭:“根本,根本就沒機會。”
吳鉞想摸摸清蓮的臉,但手懸著,沒動:“清蓮,你受委屈了……”
清蓮搖頭:“吳鉞,我們到底怎麽辦?殺死他?克死他?我……”
吳鉞握著拳頭:“總會有辦法……總會有辦法……”
“可是,什麽時候?什麽時候?”她望著他,“我們別做了,我們走吧,我們離開這裏……什麽蓮花宮,已經死了這麽多人,也許我們都會死的……”
“你瘋了麽,清蓮!”他傾過來,“就是因為已經死了這麽多人,老宮主,長老,還有那麽多師兄弟……連你的名節都搭進去了,就是為了奪回蓮花宮,你現在說不做了,他們都白死了!”
“可是……可是我怕……”
怕?怕什麽呢?似乎不是怕被邵雨軒殺死……那麽她在怕什麽?
清蓮的心思亂了,說不下去了。
她極目遠眺,外麵繁盛的蓮花。
有一個人影,起起落落掠水而來——那是誰?是為她采蓮的吳鉞,還是為她采蓮的邵雨軒?
采蓮?
不,不是采蓮!
那人已到了近前了,鮮紅的衣服,竟赫然是紅蓮的人!
門口的白衣奴婢一聲驚呼,已有半句是慘叫,身首異處。
紅蓮來了,一進門,就帶來紅色的雨,血雨。
不知道他們是從哪裏冒出來的,像雨後荷花的綻放毫無示警。
鋪天蓋地而來。
吳鉞的劍出鞘,斜挑,刺在一個紅蓮弟子的眉心上。
那人倒下了,而後麵的一個人,劍已指到吳鉞麵門。
吳鉞揮劍擋開,順勢一劃,將右手的敵人殺退。
清蓮看著,紅蓮的人已經逼上來了。
她沒有帶劍,隻好順手抄起案上的燭台。
青蓮曲,那紅蓮弟子一招斃命。
“你瘋了?”吳鉞劈手奪過那燭台,“邵雨軒和那老太婆就在這裏,不能讓他們懷疑你,否則全完了!”
“死了也全完了!”她說,已經衣袖一拂,卷了紅蓮弟子的一把長劍。
“快把劍放下!”吳鉞命令,同時與攻上來的敵人拚殺,“快放下,邵雨軒就快過來了,我會保護你!”
“不……不……”她搖頭,“這樣我們都會死——不要死——我寧可不要蓮花宮,不要死!”
吳鉞斬斷一個紅蓮弟子,挽劍如花,猛然回頭看著清蓮:“你瘋了麽?瘋了麽!”
清蓮隻是搖頭,手中劍招不停:“吳鉞,我們不能死,蓮花宮沒有用……沒有用……”
吳鉞瞪著她,使她瑟縮。
“吳鉞……”
“清蓮,對不起——”
清蓮愣了,隻見吳鉞的長劍竟是向自己斬來的,不及呼喊,她的手臂火辣辣的痛,鮮血已噴湧而出,長劍落地。
“清蓮,你要聽話。”吳鉞手腕一擰,長劍又向敵人刺去了。
紅雲還在逼近,清蓮的眼睛已被模糊,模糊得她竟覺得吳鉞有些陌生了。
她背靠著牆壁,捂著胳膊,慢慢滑下去,滑下去,仿佛要滑到一個萬丈深淵中。
誰來救我?誰來救我?
吳鉞,你為什麽不來救我?
“清蓮!清蓮!”
是誰在喚?是吳鉞嗎?
不,吳鉞的衣杉是青色的。
白色的袖子,寬厚的肩膀,溫暖的胸膛,這是……邵雨軒?
他抱得那樣緊,好痛……
模糊的,紅蓮,青蓮,白蓮……
幽幽的香味,血腥……
清香繚繞,清蓮的眼睛依然模糊——這不是她在醒來時習慣麵對的景物,沒有窗外的池塘,沒有池塘上飛舞的白衣少年,沒有桌子上少年為她摘來的每天最早盛開的蓮花……這,這是哪裏?
“清蓮,你醒了?”
守在一邊的是吳鉞。
“這是什麽地方?”
“藕香小榭。”吳鉞回答,“天黑不能趕路,怕紅蓮偷襲……清蓮,你,你的手臂……”
她的手臂當然很痛,但是,她還沒來得及想到那個。
“邵雨軒在哪裏?”
“在他母親那兒。老太婆說受驚了,要兒子陪著,奴婢們也都跟過去了。”
“他……他有沒有受傷?”
“沒有。”吳鉞忿忿,“比起當日迎娶你的時候,他的武功又精進了,現在,要殺他就更困難了。”
清蓮不自覺地舒了口氣:他沒有受傷,沒有……她知道他不會,因為……啊,她在胡思亂想什麽!自己朝思幕念的情人就在身邊!
“我們,得想別的辦法。”吳鉞說。
清蓮心不在焉地應著。
吳鉞輕輕地握著她的手:“別擔心,別擔心,清蓮,我們會奪回蓮花宮的……”
蓮花宮……
蓮花宮是什麽呢?清蓮想著,她不知道。
“對了!”吳鉞忽然送開她的手,從懷裏取出一枝已經幹枯了蓮花,“這是青蓮莊的蓮花,我采來給你的。”
清蓮怔了怔,手臂在一抽一抽的痛,心裏莫名地唱起歌謠:
“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紅蓮的人沒有再來,白蓮的人要回蓮花宮去了。
清蓮規規矩矩和娘家的人告別,但誰也不知道,她懷裏收著一種藥,叫“芙蓉歌”。
吳鉞告訴她,這是厲害的藥。
她信,這是長老藏在神龕後的,不到萬不得已不會使用,吳鉞連夜趕回清蓮莊取來。
這樣殺死邵雨軒,應該比較容易。
殺死邵雨軒?
她揭開簾子看,白色駿馬上的丈夫——他就是騎著這馬來迎娶她的,掠過水麵,采了那朵蓮花。
要殺死他嗎?
必須要殺死他嗎?
注定要殺死他嗎?
懷裏那包著藥的小包梗著她的心胸。
久違了的蓮花宮,又見田田的蓮葉,婷婷的荷花,脈脈的流水。
邵雨軒攙著重傷初愈的妻子,芙蓉夫人甩手給了服侍自己的奴婢一個耳光:“誰要你攙我?叫宮主來扶!”
邵雨軒苦笑,隻有上前去:“你們帶夫人去休息。”
奴婢們唯唯。
芙蓉夫人卻勃然:“誰說叫她夫人了?賤人!賤人!紅蓮的人一定是你惹了來的!想圖謀蓮花宮?還有你那個姘頭!你趁早死了幹淨!”
邵雨軒抱歉地向妻子笑了笑,滿臉疲倦。
芙蓉夫人還在咒罵,但終於在兒子的攙扶下向自己的房間去了,半途還伸手采了朵蓮花,揉碎了。
“雨軒,你要知道,這賤人一定是來殺你的,你要知道!”她邊走邊說。
邵雨軒恭順地扶著她。
“你不要把我的話左耳朵進,右耳朵出!”芙蓉夫人拋下揉碎的花瓣,“紅蓮,紅蓮一定和那賤人有瓜葛……你晚上來練功,不要遲到……那賤人,賤人……青蓮的女人,沒一個好東西……”
蓮花宮忽然亂了。
宮主邵雨軒因為操勞過度,練功時又被芙蓉夫人鞭笞,竟暈倒在練武場,摔進池塘,幾乎溺水。
清蓮手裏的花散落了,飛奔。
“賤人!賤人!”芙蓉夫人怒罵著把她推出房間,“你來做什麽?來乘機殺他麽?”
“不……不……求求您,讓我見見他……”
“賤人!賤人!想乘機害死雨軒,我才不上你的當!”芙蓉夫人罵著,“快滾,否則我殺了你!”
清蓮跌坐在九曲橋上。
乘機?不錯,她怎麽都忘了?來這裏的目的,就是為了殺掉邵雨軒,這樣的好機會,她當然應該乘機!可是,為什麽?為什麽她跑來看他,跑得這麽急,連“芙蓉歌”也沒有帶出來?
九曲橋上幽幽的歌聲:
“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夫人……夫人……”一個白衣奴婢搖醒她,“老夫人睡了,您可以去看宮主了。”
她一躍而起,然而心口一緊——“芙蓉歌”已經收藏在懷裏。
芙蓉歌,無色,無味,也許能查出來,但是,一個病著的人,不會那麽小心。
這是她的機會,她必須趕緊,趕在芙蓉夫人醒來之前。
趕緊,她這樣趕緊,難道是為了下毒?還是,無了現在枕頭上那張孩子般的睡臉?
邵雨軒睡著,鎖著眉頭。
這光景,哪怕不用芙蓉歌呢,就用劍,一樣可以殺死他。
殺死他!
殺……死……他……
清蓮沒有帶劍,她的手在顫抖。
不,不行!她告訴自己,已經錯過了很多的機會,這一次,一定要做,然後,她就逃出去,和吳鉞,和吳鉞一起走!
她把芙蓉歌混在藥裏,沒有一點有毒的征兆。
殺死他!然後和吳鉞走!
她的手還在顫抖:和吳鉞走,和吳鉞走……可是,走到哪裏?吳鉞說要奪回蓮花宮的,蓮花宮……那就是走也不能走……走也不能走……
“清蓮……”一聲低低的呼喚。
她一驚,藥碗就翻了,粉碎——粉碎她的陰謀與決心。
她要俯身身去拾,可邵雨軒拉住了她的手。她想抽,可抽不動,牽動手臂上的傷口,疼。而邵雨軒也皺眉,他的傷口也很疼。
毒藥,緩緩流動,滲到地下去了。
邵雨軒看著藥水的流動,還是不放清蓮的手。
“清蓮……”
他支撐著坐了起來,竟解開自己的衣杉——
身上錯綜,都是鞭笞的痕跡。
“清蓮,你可知道?早在白蓮之役前,我就知道你——那時,我爹還在,我是頭一次來中原,我遠遠看見你,采蓮……我就喜歡你,我知道你是蓮花宮的,知道你們青蓮和我們白蓮是對頭……但是,我還是喜歡你,喜歡你……隻要提起你,母親就鞭笞我,你看……你看……”
清蓮不敢看那傷痕,低頭,卻看到邵雨軒的淚滴在自己的手上,她也落下淚來。
邵雨軒擁著她,淚水暖著她的肩頭。
“清蓮,你不要鞭笞我……”
那一夜的月色,是清蓮出嫁以來最好的。
邵雨軒和她,坐在九曲橋的欄杆上。
荷香幽幽,花影綽綽。
邵雨軒采了月色下最美的蓮花,清蓮透過那花瓣,看不到自己的命運。
“蓮花宮又算什麽?”邵雨軒在層層蓮花瓣後凝視妻子,“我寧可不要,隻求與你同采芙蓉。”
采芙蓉?
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欲遺誰?
清蓮撫摩著蓮花柔嫩的花瓣。
吳鉞……她居然沒有想起吳鉞。
芙蓉夫人又震怒了。她高聲咒罵著青蓮的賤人。
對,賤人。
連清蓮自己也覺得自己下賤了——她又錯過了機會,錯過了!
她居然打碎了碗,居然沒有帶劍,居然和邵雨軒在九曲橋坐到天亮!
她大約真的瘋了,這怎麽對得起父親,師父,還有其他的牌位?她在做什麽呢!難道是在向她的命運宣戰?不,不,她不能,她不能……
可是,打開窗戶,挑了簾子,就看見晨曦中,飛揚的白蓮,看著,看著,她就覺得自己的魂魄中有一部分已經附在那白蓮的身上,隨他一同飛揚。
她的心就會跳得慌,撲到床上,握那殺人的劍,讓冰涼的劍把她帶回自己命運的正軌。
克父克母,克師父,克同門,克丈夫。
她必須殺死邵雨軒,因為他是她的丈夫,哪怕隻是掛名。
白蓮依舊飛揚。
她放下簾子。
這是她的命運,也是她的任務。
瓶子裏的蓮花發出陣陣使她頭暈的香味。
蓮花宮不太平,不僅僅是因為清蓮動搖不已的陰謀,還有紅蓮。
今日殺人,明日放火。
“藕香小榭的弟子全死了。”
“淩波樓被火!”
“煙波閣被占!”
……
消息,瘟疫般蔓延,仍舊帶著喜氣,在大街,在小巷,在菜市場,在雜貨鋪,在亭台樓閣,在歌館舞榭。
紅蓮也回來爭奪蓮花宮了!白蓮之役將成為紅蓮之役了!蓮花宮又要分裂了!
幸災樂禍的,在談論。
損人利己的,在計劃。
趁火打劫的,在行動。
蓮花宮不安寧,邵雨軒在奔忙,芙蓉夫人在咒罵,清蓮在彷徨。
她又見了吳鉞一次,吳鉞來說,青蓮和白蓮是親家,應該來助一臂之力,但芙蓉夫人將吳鉞趕走了。
“青蓮?青蓮除了賤人,什麽也沒有!”老婦人叫罵著。
清蓮也明白,吳鉞根本不是來幫忙的,隻是來幫她殺死邵雨軒的。
紅白相爭,希望兩敗俱傷,青蓮就可得勢。
“清蓮,你小心。”吳鉞說,“別被紅蓮的人傷了……也別被邵雨軒和那老太婆傷了。”
她點頭。
“千萬小心。”吳鉞又叮囑,“別讓他們看破你,別用劍——如果紅蓮來了,邵雨軒會救你,趁他不備,便可殺他!”
她仍點頭。
吳鉞才微笑著安慰了她幾句。
她沒聽清楚,耳邊一個勁兒響著邵雨軒的央求:“清蓮,你不要鞭笞我……”
在有雷雨的夜晚,紅蓮來了。
借著雷聲,隱去他們的腳步,憑著閃電,藏去他們的影子。
來了,就和雷暴雨一樣。
清蓮已經摸著殺人的劍,但吳鉞的叮囑,她猶豫了,不能拔。
紅蓮進了她的屋子。
劍,抵著她的咽喉。
“這是什麽人?”
“邵雨軒的老婆!”
“長得還有幾分姿色嘛!”
“是青蓮的宮主。”
“不錯,不錯……”
那劍去挑她的扣子。
那劍斬斷她的發簪。
那劍劃破她的衣服。
殺人的劍在她的身下,拔還是不拔?
殺掉紅蓮的人,輕而易舉,但怎麽向邵雨軒解釋?
邵雨軒會來嗎?會有機會殺死他嗎?
會殺他嗎?
她一手按著殺人的劍,一手在推拒和掙紮——一方麵是紅蓮,一方麵是青蓮,一方麵是……
她的掙紮,沒有劍,幾乎是徒勞。
有人的手攬著她的腰。
有人的嘴欺上了她的臉。
有人的血濺在她身上。
邵雨軒瞪著她,焦急,擔心,責備……
“你要保護自己!”他說,“不是每次,我都能趕來。”
她瑟縮著說謊:“我,我不會……”
邵雨軒逼向她,影子將她籠罩,眼睛裏有火光,燃燒的是憂傷。
“清蓮……你不要鞭笞我……”
清蓮瑟瑟。
邵雨軒終於怒吼一聲,驟然奪下殺人的劍。
出鞘了,清蓮的謊言。
“這是什麽!這是什麽!清蓮,我知道你會用劍,我知道你是來殺我的!我知道!”
清蓮不能言。
“我一直等……一直等……我知道我等不到你,你終究還是想殺我!”
邵雨軒握劍的手顫抖。
“你想殺我,你……”他把劍塞到清蓮的手中,扯開衣服,露出胸膛,“你殺我——你殺我啊!隻是請你不要傷害你自己,不要……不要……紅蓮的人會殺了你的……你不能束手……你殺我……殺我……”
清蓮慌了,邵雨軒拽著劍向自己戳,她與他爭奪。
他的胸口破了,她的手破了。
血染一地紅蓮。
最後他像孩子似的哭了,摔上門出去了。
隻剩下清蓮,抱著殺人的劍。
蓮花的香,是血腥。
“你是帶著血光來的,你必須把血光帶過去——你知道嗎?”
她的確把血光帶過來了,帶離了青蓮莊和青蓮的弟子。可她自己還在血光中,深陷,且越陷越深。
我要怎麽辦?
雨軒,雨軒,我要怎麽辦?
她無聲地呐喊,然後突然住口——天,她居然在喚雨軒,在喚她必須克死的那個男人!
紅蓮的叛亂,暴雨後連血跡都衝刷幹淨。
傷口都包紮了,除了看不見的。
蓮花宮的人都曉得紅蓮的厲害——他們居然刺傷了宮主!
天天都聽見芙蓉夫人的咒罵。
隻是,宮主不用夜裏練功了,不練功時也不去找新夫人了。
沒有人采蓮,也沒有人唱采蓮的歌謠。
一池的蓮花,風雨後,竟飄搖了。
蟲鳴啾啾,已是秋天。
席子已嫌涼,簾子太透風。
吳鉞又來了,這次芙蓉夫人沒管。
“紅蓮來勢凶猛,但是行事歹毒,在江湖上名聲很不好,幾大門派都商議著要對付他們。”
清蓮手指蘸著茶水,在桌子上畫著圈兒,一圈圈,是夏日蓮葉的樣子。
“過些日子,幾大門派就會在洛陽會合,決定是幫紅蓮還是幫白蓮。”
清蓮在描蓮葉的葉脈。
“不論是幫哪一邊,都對我們不利,清蓮,我們隻有讓他們鬥。”
清蓮在畫蓮葉上的露珠。
“又或者,幫紅蓮會比較好,滅了白蓮,他們反正也看不慣紅蓮,遲早滅了。那我們青蓮,就可以重入蓮花宮了……”
清蓮在端詳何處畫蓮花比較合適。
“清蓮!清蓮!你在聽嗎?”
清蓮抬起頭:“什麽?”
吳鉞望著消瘦的情人:“我知道你很難,清蓮,但是有時候,命是不能違抗的。”
命,清蓮最怕就是提到她的命。
“我們的命,就是這樣——奪回蓮花宮。”
清蓮聽著,這次是全神貫注的,甚至沒有抬頭看吳鉞。
她袖子一抹,桌子上的蓮葉化為濕漉漉模糊的水印。
幾大門派的商議沒有結果,紅蓮答應了芙蓉夫人的要求——一對一,紅蓮的宮主對白蓮的宮主,以性命賭,輸的讓出蓮花宮。
“這是再公平不過的。”芙蓉夫人說,看看兒子,又看看清蓮,“賤人,你是不是很高興?如果雨軒死了,你正好和你的姘頭把這裏占了?”
清蓮感覺這是鞭笞。她不抬頭。
邵雨軒也沒有抬頭。
芙蓉夫人冷笑:“賤人,我不會讓你得逞的!”
得逞?還得逞什麽?清蓮懶得想,一切都好象她畫在桌子上的蓮葉,一抹,就什麽也沒有了。
江湖在沸騰。
紅蓮白蓮終於要對決了。
時間就在三天後,地點在藕香小榭。
是去觀戰?去渾水摸魚?武林中人在商量。
乘機打劫?強盜在打算。
大家下注賭博?老板在計劃。
都在忙碌,除了清蓮。
她簡直沒什麽要商議,打算或計劃的。
吳鉞替她想好了一切——
如果邵雨軒活著回來,必然元氣大傷,乘機殺了他;如果他根本就回不來了,那正好——反正幾大門派也不會放過紅蓮的。
一切,一切都不用她考慮,不用她傷神。
都安排好了——或者不如說,都注定了。
沙漏裏沙子的流失,就是流年。
根本就連一粒也抓不住,從你的指縫裏也會溜走的。
月光從簾子外透進來,照著飛舞的灰塵。
清蓮伸手想抓住那光,抓空了。
明天,明天就是決戰。
反正結果已不重要,她根本沒有失眠的理由。
夜涼如水,冷風吹著她的脖子,她站起身去關窗戶。
外麵一個人,月下的白蓮。
“清蓮……”
她一驚,慌忙把窗戶關上了。
“清蓮,你……你還想殺我嗎?”
“清蓮……”
清蓮不回答,心撲撲地跳。
“清蓮,你想我明天勝還是負?”
清蓮的手按著窗銷。
她恨自己,她幾乎脫口而出,想他勝,可他勝了又如何?她會殺他——殺他!
久久久久,沒有人說話。
清蓮在黑暗中掙紮。
殺他?即使不殺,克死他,也是一樣。為什麽是他?為什麽這樣煩惱?為什麽有那瘋和尚?為什麽瘋和尚的話句句都應驗?
殺他?克他?殺他?克他?殺他?克他?殺他?克他?殺他?克他?殺他?克他?殺他?克他?殺他?克他?殺他?克他?殺他?克他?
清蓮背靠著冰涼的窗板,捂著耳朵。
吳鉞為她采蓮,吳鉞送她出嫁,吳鉞刺傷她的手臂,吳鉞還在鼓勵她奪回蓮花宮。
邵雨軒為她采蓮——明知道她是對頭的宮主,邵雨軒娶她——明知她會克夫,邵雨軒擁著受傷的她——明知她握著殺人的劍,邵雨軒救他——明知這樣會被母親鞭笞,邵雨軒現在還在問他:“你想我勝還是負?”
邵雨軒,你為什麽找我?你真的想死麽?我卻不想你死啊!
又是久久久久,外麵輕輕地問:“清蓮,讓我看看你好嗎?”
不,別看!她在心裏說,為什麽要看這個傷害你的人?別看。
他們靜默著,在窗板的兩邊。
清蓮死死抵靠著窗板,害怕稍稍鬆懈,風就會把窗打開。
她默念著吳鉞的名字,念著,念著,拚命回憶以前在青蓮莊的日子——一起候蓮,賞蓮,數蓮的日子。
她想著吳鉞是怎樣掠過水麵,將那朵飽滿的蓮花遞到她的手上。他的眉眼俊秀溫柔——啊,他,他的臉為什麽變成了邵雨軒?
“有時候,命是不能違抗的。”
命,命裏注定她要克夫,注定邵雨軒是她丈夫?注定,她因仇而來,卻陷入無形的網?
這真是是命麽?命裏的網真的已經把她和邵雨軒纏在一起了麽?
那麽,她還在抗拒什麽?既然要克死他,那麽終究是他的妻!
他的妻!
至少,在決戰的命運來臨前,最後盡一盡妻子的本分?
月光如荷塘的水色,脈脈,但窗外已經沒有邵雨軒了。
已漸漸幹枯的蓮葉在月下嘈嘈切切,低聲吟唱:
“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月亮沉下去了,寂靜的蓮花宮,寂靜的荷塘,寂靜的九曲橋。
清蓮沒趕上給邵雨軒送行,他走得很早。
那就等他回來,她想著。
芙蓉夫人冷笑著,坐在一邊。
白衣的奴婢,一個個垂首而立。
沙漏,無情地流逝著年華。
“賤人,你就要稱心了!”芙蓉夫人道,“稱心了!”
“他一定會回來,會回來。”
芙蓉夫人冷哼道:“回來?回來又怎麽樣?哦,你們兩個又重修舊好了麽?不要臉的東西!青蓮的賤人!”
清蓮不回嘴,隻是暗暗下著決心——她昨夜已想了千遍了——邵雨軒回來,就做他真正的妻,哪怕會克夫,也許是明天,但也許是十年後!
流年,流年。
日頭漸漸高了,邵雨軒在哪裏呢?
雨軒,雨軒,我等著你。
芙蓉夫人指著她道:“你這賤人心裏轉的什麽注意我會不知道?你想和雨軒好?別做夢了,別做夢了!”
她說著,突然不可遏製地狂笑起來:“青蓮,青蓮是早該和白蓮結親了,早該結了,二十五年前就該結了,要不是青蓮的那個小賤人,要不是她,我們早就結了!”
清蓮不解地看著她。
“看什麽?你不知道小賤人是誰麽?就是你那短命的娘!要不是她!要不是她!青蓮和白蓮,師兄和我……就是你爹和我,早就……早就……都是那個小賤人!你這賤人!青蓮的女人,都是賤人!”
“你們青蓮會被趕出蓮花宮,也都是那小賤人的功勞……她算什麽?算什麽?一個奴婢,居然勾引宮主?哈哈哈哈,你們青蓮,不是正統,應該滅亡!”
“你……賤人!你知道你為什麽被詛咒?就是因為你的賤人的女兒!也是賤人!哈哈哈哈……”
清蓮感到厭惡。她根本不想知道這些。母親,父親,都已經死了,她也已經被詛咒了,現在隻要邵雨軒回來,隻要他回來……
芙蓉夫人卻不容她轉過臉去,已撲到她麵前,死死瞪著她,臉因為狂笑而扭曲:“賤人,你知道嗎?今天,今天我真是太高興了!我太高興了,所以,我想告訴你,把一切都告訴你……你不想聽也要聽,我等了二十五年才等到今天……你給我聽著!你娘,那個小賤人,是我殺的,哈哈,你爹他欠我,他不敢說!那和尚,那和尚是我派去的,是我叫他去咒你的……你意外嗎?意外嗎?你應該意外!”
清蓮不想聽,她想甩脫,可是芙蓉夫人死扣著她:“你必須聽,我用了二十五年,你一定要聽——攻打蓮花宮,是我策劃的,我的才華,誰能比?你爹,他真是瞎了眼,居然看上那賤人,不要我……所以,他活該死,活該死……”
清蓮掙紮,不是因為緊箍著自己的手指,而是,她的命運,突然,不再是命運,而成了陰謀。
原來隻是陰謀——
那麽,她不怕,她不怕。
芙蓉夫人衰老的身體,跌在靠墊上,粗聲喘息。
白衣奴婢居然沒有一個來攙扶的。
清蓮看著一動也不動的奴婢,突然感到毛骨悚然。
芙蓉夫人喈喈笑著:“不用看了,全都死了。我把她們都殺死了——我要她們死,在這裏陪葬,給你陪葬!”
清蓮一驚,紅蓮,在秋天盛開。
“是我請他們來的”芙蓉夫人笑道,“你去死吧!!”
清蓮的劍出鞘——殺人的劍,終於,她拔劍出鞘了。帶來,本就是為了邵雨軒說,要她保護自己,果然派上用場。
青蓮曲,就是殺人的劍法。
眉心,咽喉,胸口……
清蓮不顧,隻要攻來的,她就殺——她不要死,她發現她還有很多事可做,和邵雨軒一起,她不會克死他了!那不是命運,隻是陰謀!
鮮血綻放的,是她擺脫命運的微笑。
淡淡的蓮花香,淡淡的血色,淡淡的……
清蓮想起晨曦中的邵雨軒,那樣的飛舞,她自己也就飛舞了,紅蓮,劃過她的劍尖,她的發梢,她的袖口。
這是遲開的蓮花,但鮮豔得如同邵雨軒每天清晨為她采的一樣。
她不要死!
紅蓮,殘花。
“你……你……”芙蓉夫人口吃已不清楚。
“我不要死,我要和雨軒一起。”清蓮說。
芙蓉夫人怨毒地注視著她:“和雨軒一起?你以為他會活著回來?”
“我不會克死他!”清蓮回答,“所以我一定會等到他。”
芙蓉夫人笑,笑得清蓮脊背發涼。
“你等不到他,這是你的命!”
“不,這隻是你的陰謀,不是我的命!”
“這是你的命!”
“不是!”
“是!我說是就是!我已經控製了你十八年的命,你想逃麽?做夢!我說你克父母,你就要克父母!我說你克師父你就要克師父!我說你克同門,你就要克同門!克夫,是你的命,我既然容忍他娶你,你不克不行!”
清蓮一顫,退後兩步:“那是你兒子,你……”
“是我兒子又怎麽樣?我告訴你,芙蓉歌是不是?嗬嗬,芙蓉歌本來就是我白蓮的獨門烈藥——雨軒一定要死!”
清蓮怔住:“不……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芙蓉夫人大笑:“怎麽不可能?我就是要向那個賤人報複,我寧可自己兒子不要,也要向她報複!你……你要怨就怨你自己,怎麽是那個賤人的女兒……嗬嗬嗬嗬,雖然那賤人已經死了,不過你長得和她真像,看著你,我就好象看到那賤人,你傷心麽?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仍在笑,笑,已經無法遏製。直到笑聲因為死亡而戛然停止的時候,她的臉都還是笑的。
清蓮站起來,跑到九曲橋上去,等邵雨軒。
她總還存著一絲希望——邵雨軒會回來的,會的。
的確,邵雨軒回來了。
他抱著清蓮,他說:“我喜歡你……我們要一起菜芙蓉……要有很多孩子……”
清蓮的頸中溫熱的液體,她寧願相信那是眼淚。
紅蓮之役,白蓮和紅蓮同歸於盡。
如願以償,青蓮奪回了原本屬於自己的蓮花宮。
吳鉞踏進蓮花宮的時候,手裏擎著一枝蓮花,是剛剛采下的,今年最後一朵。
“清蓮……”他喚她。
而她看見的,是白衣少年輕輕掠過水麵,好象是千百年的時間裏,千萬人的世界裏,獨獨遇上了她一樣,少年,獨獨攀折了那一枝青蓮。
於是,她所能做的,隻是緊緊抱住了一個牌位。
是牌位,顯示了她的命運,左右了她的命運。
外麵又有人唱:
“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