竊書女子·折劍軒

竊書……竊書不能算偷的……
正文

奈何天

(2005-05-07 11:33:50) 下一個
                       “別離人對奈何天,離堪怨,別堪憐。離心牽柳線,別淚灑花前。甫相逢,才見麵,唉不久又東去伯勞,西飛燕……”   玉妍躺在床上,兩眼直勾勾地盯著那無線電機,好像能切實看到歌聲的存在一般。咿咿啞啞,不疾不徐,非得把頭一個音唱準了,字吐圓了,才發出後一個字,是百無聊賴中的極端講究,正如同她的生活一樣。   “怱離怱別負華年,愁無恨,恨無邊……”   劈啪的鞭炮聲在這當兒插了進來,把整一句淒楚哀怨給蓋過去了。接著鑼鼓也響起,咚咚鏹鏹,要把世界掀個底朝天。玉妍先躺著,任他們吵鬧了一會,既而憤怒地跳了起來,將耳朵貼到無線電機上去,可惜曲子已快唱完了,隻聽到“怨天,怨天,空自怨天。”她呆呆地蹲在那裏,感到無限的淒涼。   便有個丫鬟從外間進來:“二奶奶,四奶奶、五奶奶在堂上等著給您敬茶呢。”   呸!玉妍啐了一口,抄起拖鞋來在地上猛拍:“這家裏居然有蟑螂!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麽東西,竟也登堂入室了?”   丫鬟不明就理的,上前來幫忙:“在哪裏?二奶奶,我來抓。”   “去——”玉妍一把將拖鞋甩出窗外,“抓去吧!”自個兒轉身爬回床上,將被子一蓋,再也不理會。                     這正是澳門一年中最熱的季節,空氣又濕又粘,每一座房屋都像一個蒸籠。玉妍裹在薄被子裏,如一隻水晶蒸餃的陷兒,被熱力從四麵八方擠壓,要將全身的精華都蒸出來——可惜,她想,她如今已老了,成了“幹貝”成了“蝦米”,怎麽蒸也蒸不出鮮汁兒。不比那些水靈靈的姑娘,人家是蝦仁兒,隨便咬一口下去,就齒頰留香。   歲月就是如此的無情無義。   轉眼她嫁來薑家已經二十年了,還能清楚的記得當初進門時怎麽和娘家翻了臉——他們不叫她來做小,她偏偏不聽——一瞬間,連她的兒子都已經十八歲。好吃,好穿,傭人“二奶奶長”“二奶奶短”,那都是因為她肚皮爭氣——毓白是薑家的獨苗兒。上麵有大奶奶,前清舉人的小姐,除了吃齋念佛並不管事。下麵有三奶奶,薑老爺八年前心血來潮娶的,生了丫頭毓青,後來身子就垮了,整天躺在床上哼哼唧唧。玉妍因而在薑家獨當一麵二十年——不過她也不是專寵專房,常常做出大度的姿態,叫薑老爺陪著大奶奶和三奶奶,因此裏裏外外都對她的賢惠稱讚不已。   可誰也沒料到,壞就壞在一個月前的一次“賢惠”之舉上。她給薑老爺辦五十大壽,從廣東那邊找了兩個琵琶仔。都是十五、六歲的年紀,一個雪白粉嫩,一個黑裏俏。唱的兩支曲子隻是平常,可嬌滴滴的模樣立刻就勾得薑老爺三魂六魄齊齊出殼,晚上派車夫送人回家,就和媽媽打聽了身價,沒兩日便贖了出來,一個取名叫“四寶”一個取名叫“五寶”,擇了吉日——就是今天——納作姨娘。   這兩人可比毓白還年輕呀!玉妍縮成一團,環抱著胳膊感覺到自己手臂上鬆弛的肌肉。她又摸了摸臉,眼角有蓋不住的皺紋。也不用照鏡子了——這幾個月來她避免照鏡子,因為看到漸漸清晰的黃褐色斑紋,她心裏總像堵著什麽似的——然而鏡子又似乎總在她的眼前:鍾表上的玻璃,魚缸裏的水,甚至雷暴雨後濕潤的地麵,就連盆栽葉子上的水珠也時刻提醒她自己的衰老。   真是可惡!她掀被子坐了起來。   那無線電裏的音樂不知怎麽放回了頭,又唱起“別離人對奈何天”來了,正向心向意地念叨“春心死咯化杜鵑”。玉妍一時心中煩躁,伸手過去“啪”地換了一個台。   是一個低沉的女聲在播講:“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趙太太所苦惱的,想必許多人都經曆過。所不同的,趙太太把心裏的話說出來,其他的人卻寧願埋藏在心裏,自己承擔。但是這也將帶來全然不同的結局——趙太太的心願一定會實現。”   沒頭沒腦,玉妍不知道這是在說什麽——難道是廣播劇?待要聽個仔細,那邊卻沉默了,已經結束。   竟然事事都逆著她的意。難怪說,人倒黴時喝涼水也塞牙。   她忿忿地站起身來拿扇子扇著風,窗外黑沉沉的夜——前廳那邊還能見婚宴的燈火,東廂裏卻早已響起了大奶奶的木魚聲。西廂三奶奶的房,燈光都是病懨懨的黃。玉妍想:自己的“後宮主位”還能霸占幾天呢?琵琶仔,萬一叫她們生出兒子來,這一輩子就真的完了!   可不行。決不行!手腕子用了幾分力氣,蒲扇啪嗒啪嗒敲在無線電上,播音結束的電台隻餘“沙沙”的聲響。   這時,就見薑毓白從院子裏吹著口哨經過——好歹還有這個兒子,好歹是長子。玉妍想,這點先機總算還是她的。於是喚一聲:“毓白,上哪裏去?”   薑毓白手抄在口袋裏晃了過來,叫聲“媽”。他剛從崇實中學畢業,還沒有做下一步的打算,薑老爺要他回來幫忙生意,他自己卻想去香港那邊讀大學。玉妍知道他其實是想到香港去玩,所以並沒有答應。但是今天因心裏和薑老爺憋著一股氣,不由得想:就讓他出去也好,將來在外麵另立了門戶,我便跟著他過活,再也不回來受氣!   “今天一天都沒見你,在哪裏玩呢?”她道,“你爹娶四媽、五媽過門,你怎麽不去看?”   薑毓白笑笑:“您沒不也沒去麽?我曉得您討厭她們,所以我也不去。”   玉妍道:“呸,你倒會裝孝順。不是又缺錢花了吧?”   薑毓白道:“冤枉啊,媽。我幾時裝孝順?我買了個好玩意兒,專程來送給您的呢!”說著,從口袋裏掏出一瓶香水朝玉妍噴了兩噴。   一種好像桃子放爛了的濃烈味道撲麵而來。玉妍忙用扇子揮開:“哎喲,嗆死人了。”   “媽,您不識貨!”薑毓白道,“這是法蘭西進口的,外頭的小姐們都流行搽這個。”   “那是小姐!”玉妍捏著鼻子,但忽然心裏又一動,道:“你不是在外麵認識女仔了吧?”   薑毓白一笑,好像是否認,但實際是默認了。   玉妍道:“好哇,我就想你沒有這麽孝順,買了東西來孝敬我。原來是買給女仔的——是誰家的?家世如何?什麽時候帶來我看?”她想著:娶個兒媳婦也好,有長子,接著搶“嫡孫”,那兩個黃毛丫頭,再怎麽鮮嫩,終究隻能做玩物,連同她們的孩子也隻能做小。誰敢同玉妍爭?   薑毓白一邊後退一邊搖手:“沒,沒有的事。八字還沒一撇呢……”把香水往口袋一一放,逃也似的跑了。   玉妍見他是衝著後門去的——哼,這小子,必定是出去見女仔,她想,明天一定要差人跟著,好好打聽打聽。   如此看來,這一天總算也有一件好事發生,便可安心睡覺去了。                     第二日一早醒過來,心情好了許多,玉妍見到廚房的粗使丫鬟從院裏經過,就招呼她道:“你去買菜麽?我有件事交代你。”打算令她好好跟蹤薑毓白。   可是那丫鬟卻答道:“二奶奶,我不在廚房做了。老爺叫我跟四奶奶。”   玉妍愣了愣,見那邊花枝招展的五奶奶已經走了過來,身穿一件淡紅薄綢褂子,係一條黑底織金綾子裙,正襯得她那古銅色的臉蛋紅撲撲的誘人。上前來見禮,道:“二姐這麽早就起身了?”   玉妍見著她,好心情已經打消了大半——紅色,自己是不能穿的了。還那腰肢,水蛇一樣。雖然玉妍自己也瘦,可比不上人家少女前凸後翹,隻像是衣服架子而已。   不過二奶奶當著人得有二奶奶的架勢。她也笑一笑:“我素來起早要做事的。你倒勤快,新婚頭一早,不用伺候老爺麽?”   五奶奶道:“老爺昨在四姐的房裏,當然有四姐伺候——這會子還沒起呢。我想著二姐必定許多家事要忙,先趕著來給您請個安。”   玉妍冷笑,心想:你是來請安麽?你分明是來示威的,總是以後你們姐妹就想把老爺霸占在你們房裏,想踩到我的頭上去——門也沒有。   “請安我是不敢當。”她淡淡的道,“昨天我頭疼沒迎你們,今日先把紅包給你們補上。”說著,隨便從手邊的妝台上揀起一個金鐲子,有二兩重——我大你小,今後我可壓著你,她想。因招手讓五奶奶過來,給戴上。   五奶奶忙笑而稱謝。玉妍卻一眼瞥見她手腕上的另一隻鐲子了,不僅是黃金的,還鑲嵌了瑪瑙翡翠,一時心裏打翻五味瓶:我進門那會兒,可沒有這樣的大禮!然而不動聲色:“左右你來了,我也就幾句話告訴你——大奶奶愛清淨的,家裏的大小事情你不懂的,就來問我。你和四寶既來了我薑家,就是薑家的人,凡事得為老爺著想,不可因著自己的喜好就虧了老爺的身子,明白不?”   五奶奶是個機靈的,點頭:“明白。四姐一起身,我就同她說。”又掛上了極討好的笑容,道:“聽說二姐喜歡吃杏仁餅?妹妹反正沒有事,就做給姐姐,如何?”   玉妍想拒絕,可一看五奶奶水蔥似的的手指甲,心道:那是費功夫的活兒,即使我不吃,就打發她來做,又怎麽樣?便點點頭:“那好,勞煩你了。老爺還喜歡餅裏加點核桃糖。你向廚房張媽要點核桃剝來做吧。”   五奶奶攬了差事也不能拒絕,答應說“好”,便要去。玉妍見她向三奶奶房走,似是要請安的,就出聲阻攔:“你不要去打擾她。她病得厲害,這時沒有起呢。”   五奶奶呆了呆,道:“哦。”隻好上廚房去了。   玉妍覺得自己著實逞了一回威風,心中暢快了些,卻不見貼身丫鬟水仙進來伺候,就倚著窗台叫了兩聲:“人呢?一大早癲到哪裏去了?”   沒人應,過了好半天才見水仙風風火火地跑進二門來,後麵還引了個中年發福的婦人。玉妍認識,那是自己是麻將搭子趙家五少奶奶瑤琴——素來沒有這麽早上人家做客的規矩,一定是出了大事。   果然,瑤琴到了跟前就一疊聲道:“不好了!不好了!”   玉妍讓她進門來:“什麽不好了?”   瑤琴道:“我婆婆在家裏尋死呢!”   玉妍嚇了一跳:尋死?趙太太是趙老爺的續弦夫人,比玉妍還年輕幾歲,好好的怎麽會尋死?   瑤琴道:“現在也沒功夫解釋給你聽了。大概是家裏撞上什麽不幹淨的東西。先是帳房先生昨天夜裏吞生鴉片自殺了,今天一早又是我婆婆尋死。眾太太裏就你最幹練,趕緊上我家裏來幫著勸吧!”   蒙人家看重,這事不容推辭。玉妍當即叫水仙給自己梳了頭,跟著瑤琴到趙家來。                     趙家住在荷蘭園,屋頂上有一隻鎮邪金雞。當玉妍到了門口時,那院子裏的混亂早就不是金雞能鎮得住的了。左右鄰居家的,若非跑來幫手,就是跑來看熱鬧,趙太太正在院子裏號啕大哭,四個兒媳婦八隻手也拉她不住。   “讓我死!讓我死!”她拚命要朝那漢白玉雕的大象上撞。   “趙太太!”玉妍喝一聲。   人們都朝她看了過來,趙太太也呆了呆。瑤琴趕緊衝上去,用身子擋住石象:“媽,薑二奶奶來了。”   趙太太披頭散發,眼睛直直地望著玉妍,半晌,兩腿一軟,跪了下來:“玉妍……我……我該死啊……”   緊張的情勢立時緩和,玉妍就仿佛救世之主一般。她知道人們都瞪著她,可不能有閃失,便快步走上前去,扶著趙太太:“好好的,什麽事想不開呢?大熱天,上裏麵說吧。”   趙太太估計也是鬧得累了,沒精神反抗,乖乖地被玉妍攙著走。瑤琴等五個兒媳婦並丫鬟們跟在後麵,一行人在鄰裏驚訝的目光中回到了房中。   自然有孝順媳婦親自斟茶來,又給趙太太打手巾把子洗臉。玉妍陪她坐著,勸:“天大的事,不能拿命來開玩笑。你這樣有福的一個人,好日子還在後頭!”   趙太太沒勁說話,傻傻的。   媳婦們也跟著勸:“是誰做錯了事,媽您說一聲,該罰的就罰,該改的就改。爹在香港做生意,您可不能有閃失,不然,我們怎麽同他老人家交代?”   趙太太依舊不說話,好像聾了一般。   大家七嘴八舌又講了好一陣子,始終沒有什麽成效,便想:最少都在這裏守著,總不讓她做傻事就成。於是漸漸三三兩兩談起各自的話題來。   玉妍和瑤琴最熟絡,自然是兩人一處。瑤琴便問起薑家昨天的喜事。玉妍冷笑:“琵琶仔嘛,還能指望她們什麽?不要教壞了毓青就行。”   瑤琴道:“什麽意思?三奶奶有病,毓青交你管教,哪裏輪到那兩個女人?”   玉妍道:“輪是輪不到,可人家說‘言傳身教’。毓青長著眼睛,那兩個女人都整天在家裏晃來晃去,能看不見麽?看見了能不學麽?”   瑤琴道:“這麽說,這兩人是很不象話了?”   玉妍道:“我出門的時候,還和老爺在床上沒起身呢。也不懂得要向咱們這些做姐姐的請安——我是不在乎,但大奶奶是一家主母,總該尊敬呀,三奶奶又有病在身,總該去探望——這兩個女人,將來有我操心呢。”   瑤琴點頭:“果然。龍生龍,鳳生鳳,什麽樣的出身做什麽樣的事。你可知道,我哥哥也新娶了一位姨奶奶,說是在香港做生意時認識的女學生,其實是一位交際花。整日說的話都不知害臊,我嫂子被氣得半死。”   玉妍道:“是麽?真替你嫂子不值了,她是多麽好的一個人。還是讀過洋書的吧?”   瑤琴道:“可不是?她是聖母堂女學畢業的,篤信天主教,對慈善事業尤其熱心——明日要辦慈善園會,她請我去,你要不要同來?”   玉妍忙搖頭:“去的都是些洋人,要不就是洋派作風的,我可不懂。”   瑤琴道:“我也不懂的,所以才拉你做個伴。我們一同去開解開解嫂子也好。”   玉妍一想:倒也是。尤其如今家裏來了這兩個新鮮人物,恐怕將來牌桌飯局裏要搶去自己不少風光。若能到洋人那裏另辟一番天地,更還冠上“慈善”之名,如此高尚,那兩個小丫頭是拍馬也趕不上的。她便道:“好,到時你來叫我。”   瑤琴答應。兩人又胡亂說了些家常,便聽不知哪一個開了無線電,裏麵正唱《再折長亭柳》,“別離人對奈何天”,一聲慘切切,把閑聊都鎮住了。   “唉我福薄緣慳,失此如花眷。淚潸然,唉兩番賦離鸞,何日再團圓?心有萬言待嬌訴,腸欲斷,悵望花前,如今也未見……”   “也未見!”趙太太忽然開了口,“見不到了……我怎麽也沒想到……沒想到會這樣啊!”淚水滾滾淌下。   眾人都驚訝地看著她,她隻盯著那無線電機,癡癡道:“我就是不想他走……我說他若是走,我寧可他死……我並不當真的呀,怎麽就……我為什麽寫了那封信呢?”   沒有一個人明白她說的什麽,麵麵相覷。   玉妍道:“我看真是撞邪了。你們還是快請風水先生來看吧!”                     在趙家折騰到了快中午,玉妍不得不回去。瑤琴也理解,說:“你不回去,搞不好那兩個狐狸精要翻天。”玉妍也正是這個心思,因此一到家就先往四奶奶房前走,看看薑老爺是不是還在床上。   她見窗戶是敞開的,就躲在半扇窗後聽。裏麵是四奶奶和五奶奶兩人說話的聲音。   四奶奶道:“她也真會折騰人,好好的叫人剝核桃,你那指甲真是可惜了。”   五奶奶道:“她說是老爺愛吃核桃糖,我能不做麽?”   四奶奶笑:“不過,她也怪可憐的。老爺說,躺在床上摸著她就跟摸自己似的,老的不行——我看老爺今後不會找她了。她一肚子脾氣沒地方發呢!”   玉妍心裏登時火了。又聽五奶奶道:“你還沒聽她今早教訓我,說叫我們別顧著自己快活,就虧了老爺的身子——這快活,也是一個巴掌拍不響呀!”兩個人都“咯咯”笑了起來,像一對麻雀,雖然卑賤卻有的是青春。玉妍則是立在金絲籠子裏的畫眉鳥,再高貴,卻上了年紀,再也唱不出歌來。   她真恨不得衝進去一人摑一個耳光,可是忍住了——逞一時之快,這兩個小丫頭一定要去老爺跟前告狀,到時候可就麻煩了。   她就輕輕地轉身,悄無聲息地回到自己房裏去,往床上一倒,又累又恨,不經意把裙子抹了起來,便看見了腿上的青筋——真的老了,栓不住老爺的心,連這賢惠的名字也差點保不住——四奶奶、五奶奶,這才是個開始,六奶奶、七奶奶肯定會跟著進門……要有個長久的對策——毓白呢?又出去會女仔了?   她一下翻身坐起:忘記找人跟著兒子了!   急忙要喚水仙。可這時候,冷不防一個低沉的女聲響了起來:“奈何天,今日收到了孔太太的一封信。”原來是昨天忘記把無線電關掉。   她坐著聽。   那聲音道:“孔太太的煩惱也是極常見的:丈夫喜新厭舊,在外拈花惹草。不過,與別不同的是,孔太太人既年輕,又有學識,實在不明白孔先生怎麽會做出這樣的事來,難道一個才貌雙全的賢妻,就不如一個風月場的交際花嗎?”   玉妍驚了驚:咦,這竟不是一個廣播劇,而是一個向人傾訴心事的節目。但,這些不可為人道的事情,誰會寫了信到電台還讓播送出來呢?被陌生人聽到了還好,萬一被熟人認出,臉麵要往哪裏擱?   想著,她突然更吃驚了:瑤琴的娘家不是姓孔麽?才說她哥哥如何娶個香港交際花回來,又她嫂子是如何有樣貌有學問,這裏的“孔太太”不會就是她嫂子吧?   玉妍繼續聽下去。   女聲道:“孔太太也不必太怨恨老天。其實男人的天性就是喜新厭舊,無論你再怎麽好,他也總是看著那些他得不到的。這是他們的罪孽,他們原該為此受到懲罰。”   一點也不錯!玉妍幾乎出聲讚同: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著。就是薑老爺,在外麵吃花酒,打茶圍,她隻是裝作看不見罷了。   “不過,孔太太是虔誠的天主徒,不忍心丈夫遭到懲戒。”女聲道,“這樣善良又勇敢地把要求提出來,相信她所信奉的天主一定會滿足她的願望。她可以放心,那不正經的女人一定會得到報應。”   哎呀,果然是瑤琴的嫂子!玉妍還等著下文,可無線電裏隻剩“沙沙”聲。再等良久,依然動靜全無。   真是古怪萬分,她想,定要向瑤琴打聽打聽。                     要見瑤琴很容易,次日就來找她上園會。不等她開口問孔太太的事,倒先暴出一條驚天消息:“你曉得我婆婆因何鬧成了那樣?原來她有奸情!”   玉妍不信:“這是什麽話?”   瑤琴道:“本來我也不信,誰知她昨天發了癲,一鬧鬧到後半夜。我們是輪流守著她的,剛好輪到我的時候,就聽她說瘋話,一直不停的喊一個人的名字。”   “誰?”   “猜也猜不到,就是吞煙自殺的帳房先生!”瑤琴神神秘秘,“我還未同別人講呢,她們嘴巴不牢靠,先來告訴你。”   玉妍道:“叫他的名字未見得就是有奸情吧?陰魂作祟也是有的。”   瑤琴道:“我先也這樣想,可你記不記得上午婆婆說什麽‘他若是走,我寧可他死’?那帳房先生三十多歲的人了,別人給他說了一門親事,乃是一個南洋寡婦。本來上個月底就要成親上南洋去的,因說在我家做了許多年,不和我公公告別不合禮數,所以才耽擱下來。結果沒理由的,就自殺了。”   玉妍一時脊背涼颼颼,故作鎮定道:“那也和奸情沒什麽關係吧。”   瑤琴道:“你聽我說完——我前思後想,覺得事情古怪,就偷了婆婆的鑰匙,把她最寶貝的首飾匣子打開來看——裏麵有那帳房先生的一隻懷表,刻著他名字,錯不了。後來我又壯著膽子上帳房先生住過的屋裏去,雖然沒搜到什麽,但是……總之我婆婆的件事,一定就是這樣的原委。”   玉妍推她:“快別說了。這要傳出去,你公公可不成了笑柄?”   瑤琴冷笑:“當初說要娶這個女人過門,全家沒一個不反對的。你想,她和我們五爺一般的年紀,嫁給我公公這樣一個老頭子,心裏能不別扭麽?不偷人就怪了。”   玉妍道:“那也不能把這事拿去張揚呀!”   瑤琴道:“我曉得。我打算寫封信給公公,把這女人送到望德堂去,和麻風關在一起……”   “可不成!”玉妍忙阻止,“叫她出去說瘋話還了得?頂好就是關在家裏。”   瑤琴一想,也有道理:“不過,她鬧騰得太厲害,再尋死怎麽辦?又不能時時看著她……”   那就讓她尋死好了。玉妍想這麽回答,可是實在不妥當,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不過瑤琴卻能猜到,因不再問了。兩人上了車,齊到慈善園會上來。                     澳門此地極具殖民色彩,從這開園會的地點就可看出——位於南灣和西灣交接處的竹仔室山麓,依山傍海,充滿伊比利亞情調,花園裏玫瑰開到極盛,花瓣都要翻到花托下去了,那種張牙舞爪的豔麗,顯得點綴其間的蒼蘭有點可憐巴巴。   天主教修女們大熱天裏不便穿戴全副行頭,都穿著家常的裙子,隻在頭上戴著白巾以示身份。葡國的太太們則都頂著有麵網的草帽,胸前別著半新不舊的絹花。相形之下,玉妍和瑤琴兩個旗袍婦人反而成了另類的異國風情。   仆歐上來招呼,她們聽不明白,正尷尬,就有一個穿瓷青色西服的嬌小婦人迎了上來,嘰裏咕嚕說了幾句洋文,把人打發了,既而嫣然一笑道:“趙太太,這是薑太太麽?久仰久仰。”   玉妍莫名其妙,瑤琴卻冷了一張臉:“我嫂子呢?在哪裏?”   婦人道:“不在那邊?正和嬤嬤們說募集善款的事情呢。我看她一時沒有功夫招呼二位,不如由我代勞吧。”邊說著,邊打手勢叫那送飲料的過來。   可是瑤琴哼了一聲,道:“不必了,我們還是找她去。”便拉著玉妍朝一大群修女中走。   玉妍納悶:“瑤琴,那是誰?”   “還有誰?香港交際花呀。”瑤琴一徑擠到她嫂子麵前,“大嫂,那個女人怎麽來了?”   孔太太穿件鴿灰洋裙,臉色也顯灰土土的,十分難看。她和修女們道“少陪”,便來敷衍小姑與玉妍。歎了氣道:“她有手有腳,交際又廣,我不請她,還怕沒人請她麽。”   瑤琴跺腳:“不要臉。可是大嫂你也太好欺負了。”   孔太太苦笑:“我也沒有辦法。我隻能祈禱天主懲罰這種不貞的女人。可是天主又好像聽不見我的祈禱——你看,她竟和嬤嬤們都談得這麽投機。天主大約也被她蒙蔽了。”   玉妍同瑤琴回頭去看,果然見那交際花和幾個修女談笑風生,洋文一串一串地冒出來,簡直好像她手裏汽水冒的泡泡。   孔太太的心裏估計也和那檸檬汽水一樣酸,又長長地歎了口氣:“我真沒有臉見人了。”   “呸!”瑤琴連忙安慰,“怎麽是你沒臉?她沒臉才是。嫂子你放心,惡有惡報,時候到了,一定會報的。”   孔太太勉強笑笑:“不說這些了,我帶你們上陰涼地方坐吧。”就引著她們到一把陽傘下來。   三人坐定了,玉妍滿心都惦記著那無線電節目的事,但又不知怎麽開口問,隻好跟她們有一搭沒一搭地拉家常。瑤琴為了給嫂子解悶,倒把“家醜不可外揚”拋到了九霄雲外,講起趙太太和帳房先生的孽債來。   “我完全料不到會出這樣的事。”她道,“不是料不到那女人偷漢子,而是沒想到人就這樣死了——你說那帳房先生為什麽吞煙呢?不會是被那女人逼的吧?不願他上南洋去,就害死了他,嘖嘖,沒見過這樣狠毒的女人。”   “別胡說。”孔太太道,“也許一個實在舍不得,而另一個又執意要走。在這男人來說,未免有點始亂終棄的意味,得到如此的結局是活該的——主寬恕我。而在女人來說,寧可他死,也不願他走,是一種多麽慘烈的情感。”   瑤琴驚了驚:“大嫂,你怎麽知道‘寧可他死,也不願他走’?那女人發起癲來,的確滿口這樣嚷嚷呢!”   “我?我猜的。”孔太太道,“哎呀,你們看那邊,薑二奶奶,那不是令公子麽!”   玉妍一望:可不是!薑毓白一身西服在太陽下閃閃發亮,臉上的笑容也似遠處陽光下的海,叫那些半老的葡萄牙紳士們立刻就失了光彩。她對兒子的英俊一向引以為傲,這時心中得意,想招手叫他過來。   可是薑毓白的目光灼灼,隻瞧著另一個方向。玉妍順著望過去,見到那邊花間站著一個混血的女孩,皮膚白得像石灰牆,眼窩很深,以致鬼森森的綠眼睛和濃黑的眉毛看起來幾乎連成一片,油膩猩紅的嘴唇緊抿著,美而充滿肅殺之氣。   她看兒子笑盈盈地過去同那女孩招呼,態度千依百順,把兩人的關係猜出了大概,問孔太太道:“那是哪一個?”   孔太太道:“那是瑪琳喬,尼古拉喬先生的女兒,母親是中國人。算來她和我還是校友,可惜她不信天主,母親去世後又無人管教,盡在交際場裏打混。”   玉妍一聽不由得急了:“那毓白和她做什麽呀?這種女仔,怎麽可以進我薑家的門?”   孔太太道:“別急。她也不見得就和令郎有什麽。像她這樣的女孩子,逢場作戲的多了。不會認真的。”   說是這樣說,可玉妍哪裏能放心呢?目光一刻也不肯離開,直追著兒子,見他和瑪琳喬並肩走到另一柄陽傘下坐,又叫汽水來,直至兩人好像越談越投機,各自銜著麥管兒,四隻眼睛好像被穿成了一串,她急得站起來就要去喝罵兒子。   而偏偏這個時候,那群修女中發出了一聲尖叫,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過去。瑤琴正問“什麽事”,便又聽到“砰砰”兩聲槍響,還有玻璃打碎的聲音,尖叫的人更多了,驚慌失措的修女向四下裏逃開去,把原本圍在中間的顯露了出來——兩個葡萄牙士兵,顯然是喝醉了,一個拿著半截酒瓶,另一個舉著槍。而他們中間有一個人倒在地上——遠遠的看不清麵目,隻望見衣服是瓷青色的。                     孔家的新姨太太在葡人園會上因士兵醉酒鬧事而死於非命。澳門的三姑六婆把這事情傳講了好多天——直講到“趙太太發瘋自殺”這消息將舊話題取而代之為止。   玉妍卻不樂參加這些議論。她隻關心一件事,就是那神秘的無線電節目:第一次聽到,是“趙太太的願望”,假若寫信去的真是瑤琴的婆婆,且提出的是“寧可他死,也不願他走”的要求,那節目是立刻就幫她達成了的。第二次聽到的孔太太,無疑就是瑤琴的嫂子,如今交際花已死,這節目真是靈驗的很!   玉妍就養成了守著無線電聽的習慣。隻要她在房裏,必然豎著耳朵——那節目的時間沒有一定,有時在早晨,有時在下午,還有深更半夜的,低沉的女聲突然就響了起來,說,奈何天,某某某某人來信說了件什麽事,提出了一個什麽願望,這個願望是一定會達成——然後這個願望就真的達成了——她連續聽了很多天,雖然聽到的大多是她不認識的人,但其中也有她認識的。比如住在趙家隔壁的那一戶許家,一直痛恨趙家的金雞,認為擋了他家的財路。某日那無線電裏有許太太提出金雞被毀的願望,後來果然就下了一場雷暴雨,一個響雷把趙家的金雞給劈了!   世間上竟還有這樣靈驗的,玉妍想,可就不知道這信應該往哪裏寄。   她便聽得更加仔細了,連細微的沙沙聲也不放過。可惜,又是幾天下來依然一無所獲。   倒不如直接去問孔太太,她想,就不知道人家願不願意說。   正猶豫時,忽見水仙進來,道:“二奶奶,您怎麽還在這裏聽無線電呀?前麵都等著您呢!”   她一愣:“等我做什麽?”   水仙道:“二奶奶怎麽忘了,今天是九月廿八華光誕,都等著去蓮溪廟看神功戲呢!”   玉妍這才恍然想了起來,連忙叫水仙幫她梳妝打扮。                     華光誕全名叫“五顯華光大帝誕”,祭的是火神。傳說他有三隻眼,愛玩火,一次竟把玉帝的九龍墩給燒了,玉帝大怒,斥令他每年八月初一由天上下凡。所以八、九月間澳門街頭巷尾都要“打華光”,防火災。到打醮結束那天,各家把易燃的木炭、紙屑等捆成一把放於門口,由巫師、和尚逐戶收取,集中於紙船,投入江海中焚燒,稱之為“送火災船”。當天即華光誕,要舞獅、舞龍,演神功戲——且又以神功戲最為熱鬧,久而久之,華光就被看為“戲神”倍受梨園子弟的尊敬。   似薑家這樣的大戶,平日裏不缺戲看,上蓮溪廟純粹是為了熱鬧而已——大奶奶、三奶奶和薑老爺從來是不去的,以往隻有玉妍帶著孩子和下人。後來毓白漸漸長大了,對看戲失去了興趣,便隻有毓青滿心興奮。這年因多了四奶奶、五奶奶,薑家看戲的隊伍又壯大了起來,一行人浩浩蕩蕩的來到了蓮溪廟前。   戲已經開演了,台上幾個年輕伶人,唱做具佳——本來能在華光誕上台的,都是各家班裏的得意弟子。台下年輕的女孩子們看了,無不露出傾慕的神色,交頭接耳,指指戳戳。   玉妍卻早已經看膩味,隻在四下裏亂張望,結果就一眼望見薑毓白,擠在戲台邊上,身邊靠著瑪琳喬,連人一邊聽戲,一邊吃著零食,紅著臉笑,不知在談論些什麽。   這孩子!這孩子!玉妍急得直捏拳頭:這麽些日子來見他在家裏不動聲色,還以為他和這雜種女仔斷了呢,原來兩人竟越發的要好了,怎麽還了得!   她狠狠地瞪兒子,隻盼目光能伸出個指頭來戳他一戳。可薑毓白那邊正聊得甜蜜,根本沒注意到母親。偏偏還有一陣風吹過,把他倆的甜言蜜語都在鑼鼓的間隙裏傳來玉妍耳朵中,那說的是“一定答應的。我和她說,她準答應。我媽最疼我。”   玉妍心裏一緊:怎麽,這傻小子難道是向人家求婚麽?簡直沒天沒地了!回頭非叫他老子收拾他不可!   但一想到薑老爺,心中不免又是一陣悲哀:他已經多久沒來過玉妍房裏了呢?就連平日在飯桌上也不怎麽正眼看玉妍了。他眼裏就隻有那兩個琵琶仔,早就被迷了心竅!   可惡!於是又轉頭去橫一眼四奶奶和五奶奶。而那兩個人完全沉迷在戲中,目不轉睛地盯著台上。尤其四奶奶,眼睛片刻不離一個扮小生的,正輪到那人唱,一開口,是“別離人對奈何天”。   “離堪怨,別堪憐……”四奶奶跟著唱了起來,眼裏閃起了淚光。   那份癡迷專著,仿佛把戲子也感動了,微微側了身,正對著她一個人唱:“……紅豆相思,深感碧玉多情,不幸分衿,任使夢隨雁斷。妹妹呀,我寸心白喘。妹妹呀,乜你變心更短。重到此間訴梨園——重到此間訴梨園!”   最後一句唱完,四奶奶竟已淚流滿麵。   這中間難道有蹊蹺?玉妍皺起了眉頭。   五奶奶邊上踢了四奶奶一腳:“姐姐!”又朝玉妍撇撇嘴。   四奶奶恍然意識到自己失態,連忙看玉妍的反應。   玉妍假裝不見,轉身去拿茶杯,可餘光卻把一切都看在了眼裏:好家夥!這是外麵另有相好呢!今被我撞到了,準叫你吃不了兜著走!                     這夜回家後,玉妍翻來覆去,滿心盤算著如何揭發四奶奶的奸情——頂好是要她自己露出馬腳來,被老爺捉奸。然而要設這樣一個局,又十分的困難。絞盡腦汁也沒有想出合適的。漸漸疲乏了,薑毓白和瑪琳喬的身影又晃到了她的眼前——也是棘手的事,收拾了完了四奶奶,一定得收拾這雜種小狐狸精!   意識便逐漸模糊。也不知過了多久,天將蒙蒙亮了,突然隱約聽到一個聲音,道:“白鴿巢前地……三號半……奈何天……”   玉妍便立時驚醒,無線電正發出沙沙的聲音。   鴿巢前地三號半?好奇怪的地址,奈何天?   別是在發夢吧,她想,側耳細細再聽,靜悄悄的——那果然是糊塗了,她想,正一陣困意湧上,就睡了過去。   一覺到了天光大白,忽聽院裏“哇”的一聲號啕,衝得窗戶紙都差點兒破了,辨一辨,識出是毓青的聲音,忙踩上鞋子到窗口望望:“鬧什麽呢?”   毓青站在院當中捂著臉,另一隻手緊緊握了枝晚香玉。旁邊四奶奶叉腰罵:“死丫頭,好不容易開了兩枝花,昨天你剪一枝,今天又剪一枝,我向心向意伺候了,是給你糟蹋的麽?”   毓青就是哭。   玉妍看不過,正要出聲。卻見三奶奶跌跌爬爬被丫鬟扶著從屋裏出來了,撲上去護了女兒道:“小孩子摘朵花而已,你怎麽動手打人?”   四奶奶道:“我哪裏打了?教訓教訓而已——她小小年紀就糟蹋東西,將來怎麽嫁人管家?”   三奶奶咳喘著:“要教訓,也輪不到你。”   四奶奶冷笑:“嗬,我說呢,怎麽別人門前開了大把大把的花她都不剪,偏偏就找我的麻煩,原來這麽小的年紀就知道狗眼看人了。也不知道是誰教的!”   晚香玉的氣味濃烈,玉妍房前的花是幾房裏開得最盛的。她一聲斷喝:“四寶,你造反了麽!”   四奶奶轉過身來,滿麵都是挑釁的神色,兩頰酡紅,竟似吃醉了酒。   “我就造反!就造反怎麽了?”她嚷嚷了起來,“我早沒什麽好怕的了……我什麽都不在乎了……沒有了……”   說這樣的話,必然是醉了無疑。玉妍三步兩步地衝到她的跟前——“啪”是那邊三奶奶甩手打了個耳光。   四奶奶就歇斯底裏起來了,大叫一聲去掐三奶奶的脖子。三奶奶纏綿病榻許多年,如何經得住這樣的折騰?嚇得她的丫鬟挺身上來同四奶奶搏鬥,一時扭成一團,玉妍想拉架,又插不上手,隻得在一邊攙扶三奶奶。毓青不管事,依舊號啕不止。滿宅的下人於是都被驚動,連大奶奶也來看究竟,再接著,便有薑老爺被五奶奶扶著到了。   “這還像話麽?”他問,“四寶,你瘋了?”   四奶奶披頭散發:“我……我……”   “哎呀,老爺!”五奶奶搶上,“四姐哪裏是瘋?是喝醋呢——您昨夜原該是上她那裏的,後來臨時說要來我房。姐姐肯定是空守了一晚,就借酒澆愁了。”   “哦?有……這種事?”薑老爺眯起眼睛。   “可不是?”五奶奶振振有辭,“昨夜我們聽戲回來,您要上四姐房,我給攔住了,說四姐想一個人練幾支曲。其實是我誆您的——您都幾天沒沾人家了,人家才……”   “哼!”大奶奶轉身便走。用人們的臉上也都顯出了古怪曖昧的神氣。   “嗬嗬。”薑老爺笑了起來,“這麽說,事情還是你鬧起來的?還不快去給你姐姐陪個不是?”   五奶奶媚眼如絲:“是,但五寶一個人恐怕還勸不回姐姐來,得老爺也去哄哄才成。”   薑老爺被這迷湯灌得飄飄然,在五奶奶臉上捏了一把,道:“好。”竟當真走到了四奶奶跟前作了個揖:“四寶,我代你五妹來陪個罪。對不住了。”   四奶奶愣了愣,想是酒氣上湧頭腦不還使喚。五奶奶上來把她的手臂一挽:“好啦,姐姐,大太陽下麵站著,想把自己曬成妹妹這糖醋排骨的模樣麽?老爺該不喜歡了——是不是老爺?上我屋裏坐著,我奉茶給您兩位賠罪!”一陣風,把一老一小都撮哄走了。   玉妍傻呆呆的瞧著:從始至終,薑老爺連句話都沒和自己說,也不責怪她管家不嚴,也不查問事情的究竟,難道她當家拿主意的角色也被搶走了麽?還是她根本已經老得成了灰,被五奶奶吹口氣就飄散無影,是以薑老爺根本就沒看見她?   這些想法比熱辣辣的日頭還叫她眩暈。三奶奶靠著她哭:“二姐,你看這還了得麽?我沒死,她們已經不把我當人了。將來我死了,恐怕連口棺材也沒有——還有毓青,毓青真可憐啊!”   玉妍便伸手摸了摸毓青的頭,心想:咱們難道就不可憐?你死後沒棺材,我死了呢?好歹我還有兒子,說什麽也不能叫這兩個賤人踩到我頭上去。   她動作細微的,但又很用力地跺了跺腳:“三妹,回屋裏去吧。”                     也許是因為同情,但也許是因為同病相憐玉妍從此和三奶奶好了起來,時常無事就去她房裏坐著說話。當然,她對於揭發四奶奶奸情的事也沒耽擱,秘令水仙緊密監視四奶奶的一舉一動。可惜,四奶奶自那天發酒瘋之後竟突然變得沉靜了起來,天天就坐在屋裏唱曲。   這日,她正唱道“別離人對奈何天”,三奶奶就躺在床上發話道:“破鑼也糟蹋曲子,還不及人家無線電裏的百分之一。”   恰這天瑤琴來做客,也在房裏,跟著道:“可不是!哪家電台喜歡播那曲子的呢?咱們打開無線電來,跟她對著唱。”   三奶奶道:“我常聽的——打開了就是,把旋扭稍微往左邊擰一點兒。”   瑤琴依言,果然那淒淒慘慘的聲音就飄了出來:“未見,未見,未見,伊人未見;怨天,怨天,怨天,空自怨天……”她跟著打拍子:“可真真是好曲子,連我大嫂這種洋派的人都喜歡聽。不過說起我大嫂,唉……”   玉妍道:“怎樣?”果真是很久沒來往,都不知除掉了交際花的孔太太如何春風得意。   “她近來不知怎麽,動起出家的念頭來了。”   瑤琴的消息把薑家妯娌嚇了一跳:“怎麽好好的,要出家?”   瑤琴道:“誰曉得?我大哥也急得不行,再三再四向她道歉——就是交際花的事。可她成天就講什麽‘有罪’什麽‘願主饒恕’,接著就說要去聖母堂出家。這幾天我都在娘家陪著她呢。”   “哎喲喲,看來洋教也十分邪門。”三奶奶道,“幸虧我隻信菩薩。”   玉妍的心裏卻想:不會是那個神秘的電台吧?孔太太說要懲罰交際花,並沒有想到就害死了她,願望達成得過火,所以心智就失常了……   “重到此間訴梨園……重到此間訴梨園……”那邊咿咿呀呀。   “重到此間訴梨園……重到此間訴梨園……”外麵四奶奶也唱。   “我同你們說件事。”玉妍突然很想把四奶奶的奸情抖落出來。一不做二不休。   瑤琴聽得兩眼瞪得溜圓:“這戲子是哪家班的?你查出些眉目麽?”   玉妍搖搖頭:“隻查到他是金蘭園的,從前在廣州,澳門沒人知道他的底細。四寶這些天一步也沒出門,我抓不到把柄——同你們講,你們要是誰能查出來,四寶可就永遠別想翻身。”   三奶奶道:“那可不能指望我,我病成這樣……”   瑤琴道:“自然不勞動你。我試試,可並不一定行。我還忙著我大嫂的事呢。”   三人正說著,忽然外麵響起薑毓白的聲音:“媽,出來一下,我有事!”   “惡!這衰仔!”玉妍罵,“成天不見人影,我正要教訓他,他先送上門來!”   瑤琴笑,知道玉妍所指何事:“我也該走了,娘家婆家兩頭跑,把我忙的!”   “再坐一會吧。”三奶奶挽留,“我有幾封信想煩趙太太帶出去,隻差填個地址了,你等等。”   瑤琴道:“也好。”朝玉妍使眼色,示意她快去管教兒子,省得生米煮成熟飯。   玉妍便出了門來。   薑毓白正在門口來回踱步,見到母親立刻堆了滿臉討好的笑容。玉妍瞪他:“又闖了什麽禍要我給你說情?你爹如今心裏可沒有我了。”   薑毓白笑:“怎麽會呢?那兩個女人算什麽?媽您掌著東宮正印……”   “呸!”玉妍打斷他,“少學人家灌迷湯。我來問你,你外麵認識的那個女仔……”   “就是來和媽說這件事。”薑毓白還嬉皮笑臉,“知道媽最疼我了——這個女仔又漂亮又有學問,能說六國洋話,還很孝順父親,唯一就是沒有母親……”   “不止‘唯一’吧?”玉妍道,“我看起碼還有‘唯二’——瑪琳喬是個交際花,你難道不曉得?”   薑毓白的笑容開始變得勉強了:“話……話不能這麽說。媽,人家是半個洋人,風俗就是喜歡交際的。”   “你是半個洋人嗎?”玉妍衝了他一句,“交際花——和琵琶仔沒兩樣!”   薑毓白的麵色頃刻煞白:“媽,你不能這樣說瑪琳。”他聲音顫抖。   玉妍冷冷的:“做了醜事就不要怕人講。兒子,難道媽還害你?你看看那兩個琵琶仔把家裏鬧成什麽樣!你還嫌不夠烏煙瘴氣?”   薑毓白道:“我不怕。何況瑪琳那樣純潔的女孩子。她出來交際也不過是因為家裏開銷拮據了……”   “那就更加不用想了。”玉妍道,“還不清楚麽?她就是圖咱們家的錢。琵琶仔都這樣。”   “不是!不是!”薑毓白的臉白得發青,見玉妍好像還有高論的樣子,他把耳朵一捂,道:“不聽,我不聽!”轉身撒腿跑開了。                     玉妍再沒料到兒子這一跑開竟發了牛脾氣,幾天幾夜都不回家。她也不敢將此事在家裏張揚開,不然倒顯得她教子無方似的,隻暗暗派人出去尋找,發覺薑毓白竟然住進了喬家,她心裏焦急猶如火燒。   偏偏還有禍不單行的:三奶奶的病不知怎麽突然嚴重了起來,大夫來了一撥又一撥,全搖頭,看樣子隻能“盡人事,聽天命”了。   大奶奶道:“三妹這樣福薄,但總算她是個本分的人。喪事預備得風光些,但也想法衝一衝,也許能好起來。”   玉妍滿懷心事,但不得不抓住每一個管家的機會:“下個月是三妹的二十八歲生日,我看給她做個整數,算三十。”   大奶奶道:“既然做,也不必拘於時日。事情緊急,就挑個最近的黃道吉日。”   玉妍道“是”,即把黃曆來查,那日子是三天後。   大奶奶道:“那麽就定三天後。把她從前要好的太太們都叫來。你再問問她,有什麽想吃的,想玩的,想法給她辦到。老爺雖然沒有情義,倒還不至於沒有心肝,你找他要錢,他會給的。”   玉妍又道:“是。”   大奶奶想了想,問:“毓白呢?這孩子最近野到哪裏去了?”   玉妍一怔,隨即扯謊:“在同學家裏溫書——我看他一門心思要進大學了。”   “倒也好。”大奶奶不多想,“讀了書做個正經人。最怕他變成他爹那樣。”   一句話直刺到玉妍心裏:毓白雖不及薑老爺風流,但卻同他一般糊塗,都要栽在那些個不正經的女人手上。   大奶奶沒在意她神色的變化:“也叫他不要太刻苦。三妹做生日的時候總得回來。”   “是。”玉妍再次應:這可真是棘手了!   但是不得不辦,紙包不住火。她立刻打了一通電話到趙家,告訴瑤琴這事不妙了,問她能不能通過孔太太或者別的熟人上喬家把兒子給要回來。   瑤琴道:“還孔太太呢——我大嫂鐵了心要出家,自己把頭發都鉸了。我哥哥剛還叫我回去。我不能同你說了。”   玉妍道:“等等——你好歹推薦個人給我。”   “哎呀呀……”瑤琴含混的,“就那個——”   電話“嘟”的一聲斷了,玉妍再撥,怎麽也接不通。不順心的事一件件!她氣得把聽筒丟了,來找三奶奶。   這時的三奶奶已經病得不成人形,臉蠟黃嘴唇發青,隻剩眼睛還有活氣——似乎全身的精力都集中在瞳孔中,亮得怕人。   “三妹。”玉妍勉強一笑,“大姐和我商議著給你做生日,菜色節目還要你自己拿主意。”   三奶奶歪歪頭,示意玉妍到她床邊做:“衝喜吧,我可清楚著。”   玉妍不能否認,但也不能承認。   三奶奶道:“人到了這份上,才知道誰真心對我好——也就隻你和大姐。”   玉妍心酸。   三奶奶苦笑:“什麽菜色?你知道我這一死,唯一不放心的就是毓青。苦命的孩子啊。你就揀她愛吃的做吧。我是沒有力氣吃的。”   玉妍聽了可不光是心酸,連鼻子也酸了:“三妹……”   三奶奶笑笑,伸出一隻枯瘦的手來摁在玉妍的腕子上:“至於節目——二姐,我都是要死的人了,不怕遭報應,我就說出來——再沒有什麽比看到老四那個狐狸精身敗名裂更叫人開心的了。老五倒還識得做人,老四竟然敢打毓青……我拚了命不要,也得……也得……咳咳……”   玉妍忙從床頭櫃上端碗水給她。三奶奶使勁兒支撐起身子來喝,顫抖得厲害,喝水就像喝滾蠟油。好容易喘上一口氣來,她又道:“所以二姐,這節目,就叫班子來唱戲吧——你是水晶心肝明白人——別的班子我不要,我就要聽金蘭園的,聽那個《再折長亭柳》……那個‘別離人對奈何天’。”   玉妍的心中猶如電光一閃:“三妹……”   三奶奶的笑裏帶上熱切與絕望兩種色彩,激烈地打著架,感染到玉妍身上成了悲哀與堅定兩種情緒,也激烈地打架。她感覺自己的下頜抖得快要掉下來了,抓著三奶奶的手狠狠貼到嘴唇上撐住。   “我這就去。”她說。                     一切的張羅轉眼就停當了,薑家請了二十桌酒席,從大廳一直擺到前院裏。金蘭園那邊也講定了一定來——聽說唱小生的潘老板鬧過些脾氣,可班主舍不得得罪薑家,所以令他務必出席。   隻還剩薑毓白這野馬,死活托不到人去給他上龍頭,玉妍一壁收拾打扮一壁想,恐怕這事要鬧出來。然而,隻要收拾了四寶,接著再收拾了五寶,她自然有大把時間管教兒子——沒有四寶、五寶的那十八年,她管教得不是很好麽!   小梳子蘸了油,把鬢角梳服帖。   “沙沙”,無線電響了:“奈何天!今日接到一封信。”   那低沉的女聲,有幾日未聽了。玉妍停住手。   “本來,一封封輪過來,今日本不該讀這位太太的信。可是,她的時日無多了,且本願又十分的善良感人。在她的問題裏,她完全是無辜的,然而她卻願意犧牲一切來換取一個完滿的解決。這位……”   “二奶奶!”水仙推門進來。玉妍連忙把無線電關了。原來是瑤琴百忙之中抽空赴宴來了。   “謝謝我。”瑤琴一指自己的鼻子。   “怎麽?”   “我把你家那少爺給勸回頭了!”她說。即講孔太太如何執意出家,在聖母堂宣誓的時候許多葡、華名流都來觀禮,瑪琳喬和薑毓白也在其列,瑤琴就拉下麵子苦勸,瑪琳喬亦裝腔作勢地吹了吹風,薑毓白就答應回家出席壽宴。   “這些年輕人,再怎麽新派,其實還是一樣。”瑤琴道,“你們毓白幾時吃過苦?喬家的家底是空的,他大少爺肯定也住不慣,早指望著台階下了。如今正好。”   玉妍隻要兒子肯回來,其他都可暫時不談。如今心情立時大好,叫水仙拿出一副金剛鑽鑲的翡翠耳環來戴上,和瑤琴同到前麵來招呼客人。   才稀稀拉拉來了沒幾個,戲班子倒已經到了。金蘭園的班主是個老去的花旦,被粉白黛綠浸蝕壞了的臉已經沒有柔美的輪廓。他早知道是三奶奶親自點名的戲,作為臨終最後之願,未免受寵若驚,少不得上來向玉妍千恩萬謝。玉妍卻把眼睛搜尋潘老板——怎麽沒來?   班主擦著額頭的冷汗:“潘……潘老板病了。其實,不知三奶奶為何要點《再折長亭柳》呢?那曲子悲得很,倒不如換出熱鬧的。”   病了?倒聰明得很!玉妍暗裏冷笑:“這我可不能做主。你要麽同三奶奶說去。氣著了她,你曉得厲害。”   班主當然不敢,低著頭不說話。   後麵一陣腳步聲,四奶奶當先跑了進來,跟著五奶奶,仿佛想拉她又沒有拉住。兩人的目光也迅速在廳上轉了一遭,不見潘老板。   玉妍冷冷地斜睨著她們。   “唱什麽曲?”四奶奶恢複恃寵而驕的神態。   班主討好的:“還沒定——奶奶點一出?”   她也配!玉妍冷哼。   五奶奶機靈,道:“三奶奶的大日子,咱做妹妹的怎麽好幫她拿主意?她點什麽,咱就聽什麽。”   班主下不來台,複又看著玉妍。玉妍則把兩手抱在胸前,隻管撫摩著織錦旗袍上小小的壽字,由寶藍的麵料上突出來,或者摸著天幕上的星星也就是這感覺?棋開未勝,而心裏已經有了快感。   有客來了,三三兩兩的問好。玉妍對請客名單是特別注意過,年輕的太太、姨娘一個未有,隻找和自己差不都年紀的,因為這樣的人都對年輕的女孩子有切骨的痛恨,很容易結起同盟來。   果然,她們全用憎惡的目光盯著四奶奶和五奶奶。雖然笑,卻像仙人掌開花。   瑤琴湊在她耳邊輕聲道:“姓潘的不來,怎麽辦?我給你在這裏看著,你去找三奶奶來吧,非得她開口,不然這戲準唱不成。”   玉妍點點頭,因上後麵請三奶奶。把事情的前後一講,兩人同來找班主理論。   可才到堂上,卻見眾女客妒恨的目光已經轉了方向,都瞪著門口走進來的一個小姐,穿月白旗袍,打兩根辮子,萬分清純。   這是哪一個?玉妍本要問,但一見小姐身邊陪著的薑毓白,便立刻認出來了:瑪琳喬,穿上修女的袍子也還是交際花。   她不由責怪地看著瑤琴。   瑤琴嘟囔:我怎麽知道她會跟來呢……   薑毓白存心不和母親妥協,同瑪琳喬手挽手到了跟前:“媽,三姨,趙太太。”瑪琳喬也微笑:“三位伯母。”   伸手不打笑臉人,且三奶奶本不曉得瑪琳喬的何方神聖,見到這樣標誌的姑娘,笑了:“二姐有福,毓白有眼光。”   玉妍也就不好發作,牙縫裏擠出一句:“歡迎。”但對薑毓白道:“跟我上後麵請你爹來。”   不能當著人撕破臉,薑毓白乖乖跟著母親出堂屋。才一走進院子,玉妍就劈頭罵道:“你好,問也不問,已把她帶回家來了。你以為你爹就能饒了你?”   薑毓白道:“是她求我,我才回來家裏。你們不答應,我吃完了飯自然還回她那裏去。”   玉妍道:“她既然求你,可見她家裏根本養活不了你。你回她那裏靠什麽過活?”   薑毓白脖子一梗:“有手有腳,我不會賺錢麽?”   “你?”玉妍冷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就算給你到香港讀大學出來,也不過在洋人的學校裏教書,一個月才幾十塊錢。你看看她那一身行頭,你一年的工資也買不起。恐怕到時候還得她去外麵弄錢。要是她去外麵弄錢,你有幾個腦袋好戴綠帽子?”   薑毓白不答話,鐵青了臉。   玉妍倒越發來勁了:“你看你爹,比你有本事得多了,四奶奶卻還在外麵偷人。我今晚就要捉奸呢——捉奸也不容易的。四奶奶買進門時還是個雛兒,尚且能玩些手腕兒叫人拿她不住。瑪琳喬是交際慣了的,你……”   薑毓白狠狠一甩手。玉妍“哎喲”一聲,被抽著眼睛了:“你這不孝子——”   正要拉他,卻見薑老爺和大奶奶過來了:“前麵吵什麽?”   “沒……”玉妍慌忙掩飾,“是金蘭園的班主,明知三奶奶點了一出戲,偏偏告訴說那唱戲的老板病了。”   “竟有這種事?”大奶奶皺眉頭。   薑老爺倒是無所謂的態度:“若是真病了,來了還不吉利——就不能唱出別的麽?”看到兒子,又問:“聽說你最近在同學家裏用功,真的準備去香港麽?”   “我……”薑毓白想說話,卻被玉妍截斷:“點的是《再折長亭柳》,隻有潘老板唱得最好,三奶奶指名的。”   “誒,我道什麽了不起!”薑老爺道,“四寶唱的也很好,就要她唱——毓白,若要去香港,計劃幾時去?我那邊有些生意上的朋友,我須得讓他們看著你,省得你在外麵胡天胡地。”   “我……”薑毓白又想說話,再次被玉妍截斷:“四妹怎麽肯答應?除非老爺你去叫——但畢竟還是請潘老板來好,早不病晚不病,就要揀這時候,是存心不給我們薑家麵子!”   薑老爺有些惱了:“你較什麽真?給她喊了一個戲班來,難道還就隻點了一支曲?差了這一支難道她就死——我說四寶肯唱就一定肯唱,你們這些整天無事生非的。可惡!”   玉妍一下被罵愣了:怎麽,她終於從賢妻良母變成無事生非的黃臉婆了?   回過神來,薑老爺、薑毓白已經一道走遠了。隻大奶奶對她歎口氣:“誰都有這一天,你知道他這個人。”說罷也走了。                     玉妍傻愣愣地站在院子裏,秋夜漸涼,堂屋裏果然響起四奶奶“別離人對奈何天”的歌聲來了——那班主說的沒錯,這曲子在喧鬧的壽宴上果然很不合調,就像是原本清輝滿天的明月夜突然飄過了一朵烏雲,雖然隻是巴掌大小的一片,卻遮得滿地隻餘陰影,什麽歡喜、希望,都籠罩於淒涼的況味中。   “……怱離怱別負華年,愁無恨,恨無邊……怨天,怨天,怨天,空自怨天……”她也喃喃地跟著唱了起來。   然聽到旁邊有人“咳咳”清了清嗓子,回身一望,竟是瑪琳喬站在那裏。她便即冷下臉來。   瑪琳喬卻不介意,微笑道:“原來毓白這樣新派的一個人偏偏有個純正的中國式母親——粵曲我可一點也欣賞不來,大家都說四奶奶唱得好,我倒聽不出。”   玉妍心道:你是專程跑來討好我的呢,可不上當。所以兀自沉著臉,不理會。   瑪琳喬道:“我知道伯母的心意。你們中國式的家庭,決容不下我這樣一個雜種的媳婦。純種的葡萄牙家庭也不會看上我。我所有可能的對象隻是其他雜種而已。”   玉妍一句話到了嘴邊,但沒問出來。   瑪琳喬不愧是交際場的老手,立刻就猜中了,道:“是呀,那我還和毓白在一起做什麽?伯母你信不信,世上偏有些羅曼蒂克的傻子,不顧家庭,也不顧社會,隻要有彼此的真心,就可以地老天荒。”   玉妍覺得心裏被人捅了一下:地老天荒?真的有麽?她冷冷一笑:“地老天荒可以當飯吃,就奇怪了。”   瑪琳喬也不生氣:“中國的戲裏講戀愛,喜歡精神戀愛,可其實中國的戀愛是最物質的——或者不如說中國沒有戀愛,隻有婚姻。婚姻的幸福要用聘禮和嫁妝的多少來衡量,一個男人的成功也可用姨太太的數目來做標準。說什麽門當戶對、男才女貌,講究的全是價值,全是交換,這和長期的賣淫果然沒有區別。”   玉妍聽不懂這奇談怪論,隻從瑪琳喬的神色中看,她好像在和自己深談,這是再也想不到的事。   瑪琳喬也許是因為吃了點酒,眼圈微微有些發紅,從銀絲手袋裏拿出手絹來擦擦,又接著道:“所以,中國的婚姻沒有自由,一切都沒有自由,困在裏麵,人就發瘋了。”   玉妍心想:這不是轉彎抹角在罵自己吧?道:“你說不自由,你自己找個自由的地方去住就好。”   瑪琳喬笑:“伯母忘了,我是一半中國人。任何中國以外自由地方的人看來,我還是不自由的中國人。這已經使我戴上了枷鎖。”   玉妍道:“那麽你可找個合意的雜種男孩子給你打開枷鎖。”   瑪琳喬搖頭:“算了吧。枷鎖打不開了。認識了毓白,我寧可為他,用這枷鎖劈開一條道路去。”   玉妍一震:說的跟找人拚命似的,難道是要用著枷鎖劈死我麽?然而,若她說的是真的,我又何嚐不是戴著枷鎖?我也正可用這枷鎖劈開道路——我嫁來薑家是為了享清福的,不是來受氣。誰阻我前路,我就劈死誰,人擋殺人,佛擋殺佛!   好一個錚錚的決定。連老天也仿佛要配合她,突然打下一個霹靂。烏沉沉,白辣辣,秋天最後一場雷雨。   薑家的前院裏還有十來桌酒席,這時候全亂了套。客人們亂哄哄都往正廳堂屋裏跑,然而那邊如何能容下這許多人,亂成一鍋粥。   瑪琳喬和玉妍及時地躲在遊廊下。她笑道:“毓白總說,伯母是家裏最有本領的人。果然沒有伯母管束,事事都不成呢。”   這句恭維恰到好處。玉妍把兩鬢一抹,昂首挺胸走回正廳,吩咐丫鬟領一部分女客上後院廂房裏休息,聽差引一部分男客到書房裏鑒賞字畫,老媽子撐傘去前院裏收些凳子來——總不能讓人幹站著。處處妥帖,件件合理,客人們開始交頭接耳地稱讚,四奶奶和五奶奶麵上無光,乖乖退到一旁去了。   正印東宮,這是她玉妍!                     半個鍾頭雨也不停,客人們開始紛紛告辭。三奶奶也乏了,但是說喜歡瑪琳喬,一定要送她一件禮物。描述了半天,丫鬟也不知道她究竟要什麽。還是玉妍聽出來了,乃是一本戲詞。   “這書借給我了,難怪丫鬟不曉得。”她道,“我去給你拿來。”   便沿著遊廊朝後走,才要進二門,忽見一個臃腫的影子閃過:怪了,太太中的哪一位生的這副尊容?   玉妍一時好奇,悄悄跟了上去,見那影子去了四奶奶的房——到門口要推門了,一分為二,才看清原來是兩個人。   “你怎麽又來了?”屋裏黑燈瞎火的,講話聲還清晰。   “我從前就是瞻前顧後,以致咱們落到今日這步田地。我不想後悔一世,所以刀山油鍋我也來了。”   沉默。   “師妹,你哭了?   又沉默。   “師妹,你在薑家受了不少委屈吧?”   “我好吃好住的,能有什麽委屈?要不是因為那天見到你……我想我的一輩子就這麽過下去了。你這人,真是我命宮裏的魔星!”   輕笑:“師妹,你又何嚐不是我命宮裏的魔星呢?我尋你,一路從廣州來澳門,隻差沒有‘春心死咯,化杜鵑’。”   也笑了:“你不怕死的,薑家多大的勢力?有幾條命好丟呢,居然在這麽大庭廣眾的時候來。我看二奶奶和三奶奶就沒安好心。”   “我怕他們?”甜蜜且不屑,“都在前麵忙乎著,誰會注意到我們?”   淅瀝桫欏的響聲,玉妍知道是四奶奶新漿的衣服和她圓潤的肉體在摩擦。冷冷的暗笑,她拿起門邊掛著的鎖,輕輕“喀嚓”,人證物證全關在了裏麵。   這時候哪裏還記得自己是為何來到後院,隻恨不得能多生兩隻腳,立刻跑去告訴薑老爺。她疾走如飛,在瓢潑的大雨裏見一個人迎麵而來,就道:“快告訴老爺,大事不好了。”   那人道:“二奶奶,果真有大事不好了。”   玉妍道:“四奶奶偷人,在她屋裏,你叫老爺快去!”   那人愣了愣,道:“二奶奶,三奶奶沒了!”                     薑家的衝喜,衝出一件喪事,一件醜事。前者辦得很隆重,後者卻不能外揚。然而澳門的華人上流社會隻對醜事感興趣,所以比那二十桌酒席還多的客人蜂擁到薑家的喪禮上,嗡嗡的,傳遞著關於“上吊”“棄屍”“打斷了腿”“毀了容”等消息。   瑪琳喬也來了,黑紗遮去了整張臉,一隻綠寶石的蜘蛛爬在那紗上,一閃閃,仿佛她的第三隻綠眼睛。   瑤琴對玉妍道:“你看你家老爺盯著瑪琳喬的那個表情。你可不要內憂未除,外患又起呀。”   玉妍這回倒吃得準:“不會的。”瑪琳喬戴著一副枷鎖,才不會傻到把更多的枷鎖往自己身上攬。何況她正用枷鎖劈人呢——玉妍的枷鎖總算劈死人了。隻可惜三奶奶的枷鎖壓死了她自己。   下一個料理五奶奶。玉妍朝那邊望了一眼,瑤琴道:“不過有件事情也很邪門,我告訴你,你可不能笑話我。”   玉妍問:“什麽事?”   瑤琴道:“你還記得有一天三奶奶說叫我給她寄信麽?那封信的地址是‘白鴿巢前地,三號半,奈何天’。”   玉妍一愣。   瑤琴接著道:“我想世上哪有這種地址,疑心她是寫錯了,要折回來問她。結果突然從小巷子裏躥出一輛包車來,我躲不及,手裏的東西撒了滿地——那封信就不見了。”   “你……嚇誰呢!”玉妍道。然而心裏卻是一陣狂喜:奈何天,這神奇的電台,果然就在白鴿巢前地,三號半!                     她等不及喪禮結束,就告病回到了房內,鋪開紙仔細地想要怎樣寫這封信——最理想不過的,是把五奶奶和瑪琳喬一並除掉,然而這兩個八竿子打不到一處的人,怎麽才可被她一石二鳥?   她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來,直愣愣盯著無線電機發呆。那裏麵輕輕“沙沙”一響,卻給了她靈感:既然奈何天這樣神奇,隻要她提出要求來還怕達不到麽?總有法子整治這兩個人。   當下,她就提筆寫信,曆數了五奶奶擾亂薑家和睦的種種罪狀,求奈何天務必使她遭到報應,最好,把那狐媚的模樣給毀了,讓她下到陰間也不能害人。   接著,就寫瑪琳喬怎樣勾引無知青年,有違禮法,也應受到懲戒——然而,她一想那夜瑪琳喬跟自己談話時的神情,覺得這女孩子罪不至死,因寫:“隻求奈何天讓她離開毓白,尋個自己合意的雜種男孩子便是。”   此下,千恩萬謝,並求早日實現。署名“薑二奶奶”,裝進信封去,工工整整填上地址:“白鴿巢前地,三號半,奈何天”。   這時,前麵正有人來報,到了出殯的時辰,問二奶奶“歇好了沒”。   玉妍精神百倍,把信往懷裏一藏,道:“我好多了,這就去送三奶奶吧。”便上前來,同整個澳門的華人上流社會一齊往墳場去。   她看一眼渾身素白的五奶奶,黑紅的臉蛋都失了血色,兩眼紅腫如桃,心中得意萬分,想:現在你哭她,她就是你的好榜樣,到明日你死的時候,連哭的人都沒有!   摸摸懷裏的信,她感覺自己恢複了往日在薑家呼風喚雨無所不能的絕對權威地位,一切的憎恨,厭惡,輕蔑,憐憫,她都可以施舍給任何人。這情緒舒散到她的四肢百骸,挺直了她的腰板,冒上她的臉,差點兒讓她笑出來。連忙用手絹捂住了,見五奶奶正看著自己,便做出肅然的神氣,道:“五妹,我知你和四妹感情好,不過她人已不在了,你要節哀。”   五奶奶咬了咬嘴唇,玉妍知道她恨不得撲上來把自己身上的肉一口一口咬下,但卻沒那個本事。玉妍就在手絹的遮掩下開心地笑了。                     事情進行的萬分順利。出殯回來的時候,玉妍發現自己懷裏的信神秘的消失了。這又成了奈何天神通廣大的一個印證。   此後的一連許多天,薑老爺似乎是因為四奶奶的行為不端,對五奶奶也產生了些許芥蒂,居然又上玉妍房裏來了。玉妍受寵若驚,連忙親自煲湯做菜給薑老爺進補。   薑老爺坐在那個二十年來自己常坐的位子上,倒也生出些“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的感慨,看玉妍時眼神特別溫柔。玉妍笑笑:“幹什麽?還沒看膩呀?”   薑老爺道:“嘿,有時太熟悉了,雖然覺得看你就好像看我自己,但是隻有自己永遠不會對不起自己。”   玉妍心中甜蜜:無線電裏還沒播出她的信,效果倒先顯現出來了,厲害。她故意啐一口:“現在倒想起我的好來了,不要一轉臉又娶了六奶奶、七奶奶回來。”   薑老爺道:“怎麽,你這樣賢惠的人也吃醋呀?”   玉妍道:“我不是不讓你娶,不過,下次可要挑明白了——這回也怪我,是我帶她們來時沒打聽清楚底細。”   薑老爺皺了皺眉頭。   玉妍識相,忙道:“瞧我,提這掃興事。飲湯吧。”   她煲的是沙參玉竹蟲草燉龜肉,文火隔水燉三個鍾頭才成。薑老爺邊喝邊讚。   玉妍笑道:“幹說不練呢,一點兒誠意也沒有。”   薑老爺道:“你怎知道我是幹說?”忽地,變戲法般,一隻兩寸闊的金剛鑽手鐲已經“喀嚓”鎖到了玉妍的手腕上,燦燦精光,映出千百個驚詫的表情。   “老爺,這……”   薑老爺端詳著:“好看,果然好看。”   玉妍摸索著鐲子的機括:“無緣無故的,送這麽重份禮,我可擔不起。”   薑老爺拿著她的手一正一反地在自己腿上拍:“我說擔得起,就擔得起。這家裏,就屬你勞苦功高,你看毓白如今也像模像樣了。”   玉妍聽他忽然把話題轉到兒子身上去,愣了愣,心裏隨即一亮,不動聲色等著他繼續往下說。薑老爺便果如她所料,接著道:“他今看上這位喬家小姐,才貌具佳,聽說還能講好幾國洋文。人家又少年老成,很識大體。毓白有她管束著,將來定能成氣候——你看呢?”   我看?玉妍暗裏冷笑:我看你是想和兒子共用一個女人吧!“我看不出。”她說。   薑老爺笑:“是麽?沒關係。看不出慢慢看。日久見人心,以後自然就曉得了。”   沒有以後。玉妍想告訴他,天意是不可違抗的。   薑老爺自然不明就理,打了個哈哈:“吃菜,你也一起來吃菜。”                     無線電裏遲遲沒有消息,玉妍等得不耐煩。瑤琴來看她,未知其中的玄妙,胡亂猜度,道:“你也是夠悶的,不如打牌?”   玉妍推辭:“兩個人打什麽牌?你嫂子還好吧?”   瑤琴道:“做了尼姑了,還有什麽好不好?我都沒見她——兩人是不能打,多找幾個就是——誒,那不是瑪琳喬麽?”   玉妍朝外一望,果然。瑪琳喬有薑老爺喜歡,可以正大光明和薑毓白來往,這幾日已成了薑家的常客。其時秋日的太陽格外醇美,瑪琳喬一身薑汁黃的騎馬裝,小帽斜壓在頭上,插一支潔白的翎毛,卷曲的秀發瀑布般傾瀉於兩肩,俏臉凝滿笑容——顯然是在等薑毓白出遊。   玉妍看著,就老大不痛快。   偏偏這個時候,長久不見的五奶奶走進了院子——越發纖瘦了,比起當初更見楚楚可憐的風致。瑪琳喬很禮貌的,向她點頭問好。五奶奶也同她福了一福。   這一幕:雖然兩個都是玉妍要對付的人,可瑪琳喬是薑老爺瞄準了的新獵物,又是薑毓白的夢幻情人,若讓五奶奶攀上了她,玉妍可招架不來。一想到這一層,她立刻站起了身,笑盈盈朝瑪琳喬迎了上去:“瑪琳,你來了,正說你呢!”   瑪琳喬呆了呆,自然料不到玉妍突然轉變的態度。   瑤琴也跟著走了出來:“可不,正說要打牌找不著搭子,你就來了。”   瑪琳喬道:“兩位伯母好,不過打牌……”   “打牌瑪琳可不會喲!”薑毓白一邊冒了出來,“我們約好去騎馬的。”   瑤琴道:“她不會,你會,你教她,咱們四人剛好湊一桌。”   薑毓白抗議:“這是什麽道理?不會打怎麽湊一桌呀?”   但瑤琴似乎是牌癮上來了,不打不行,而玉妍又急著要在五奶奶麵前顯示出自己和瑪琳喬關係不一般,死拖活拽要叫兩人上桌。   這時,五奶奶從旁冷冷地開口:“有我呢。你們不嫌棄,我陪著你們。大少爺和喬小姐兩人算一人,一起來。大少爺呢,好歹陪著二姐也算盡孝,喬小姐呢,將來嫁到薑家來,做個純粹的中國少奶奶,不打牌怎麽行?”   這一語,說得八麵玲瓏,立刻把直性子的薑毓白哄樂了,拉起瑪琳喬道:“說的有理,就先來打八圈再去騎馬吧。”   瑪琳喬卻是明白人,推脫不已。然薑毓白不容分說把她拽進了房中,一疊聲地叫傭人拿麻將來,玉妍狠狠一咬嘴唇,跟進去。五奶奶發出清淩淩的笑聲。   五個人就各懷心思地在桌邊坐下,用玉色的小磚在自己麵前砌牆。   玉妍不依不饒的個性,是很想在麻將桌上好好殺五奶奶一回的。不過她很快發覺五奶奶在成心讓瑪琳喬和薑毓白贏。   小狐狸,你倒不知薑還是老的辣?她心中暗罵:我打牌的年月可比你吃飯的年月還長!   當下,心中仔細估算,隻揀了瑪琳喬要的牌去碰,八圈下來,全隻瑪琳喬和薑毓白一對在贏。瑤琴心疼得叫苦不疊:“哎喲喲,說是新手運氣好,就是好呀!”   瑪琳喬不懂牌,但懂人心,知道再不走,這城門失火便一定殃及池魚,忙笑著起身告辭。薑毓白瞧瞧天色,還早,道:“那麽正好去騎馬。”也站了起來。   而就在兩人親昵挽手的當兒,“咣當”一件亮晃晃的事物從瑪琳喬的口袋裏掉了出來。五奶奶殷勤地俯身幫她去揀——玉妍看得明白,那是一隻兩寸闊的金剛鑽手鐲。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腕子——一模一樣。   “喬小姐,好漂亮的鐲子呀!”五奶奶讚歎。   “哎,哎。”瑪琳喬社交性地笑著,奪過來隨便揣進兜兒裏。和薑毓白出門去了。   那種慌張的態度,讓玉妍萌生出一個絕好的計策。                     這天晚上,玉妍專門在兒子的房門口等他回來。待他樂嗬嗬一進門,立即把自己的金剛鑽鐲子丟了過去。   薑毓白愣了愣,道:“媽,幹嗎呀?”   玉妍道:“你不認識這鐲子麽?”   薑毓白回想片刻:“哦,瑪琳的鐲子。難道她又掉了?”   “不是瑪琳的鐲子。”玉妍冷冷的,“這是你爹給我的。瑪琳的那一個,也是你爹給她的。”   薑毓白一時沒反應過來,訥訥道:“爹給瑪琳鐲子做什麽?”   玉妍抱著兩臂等兒子慢慢思量。他的麵色果然漸漸變了,搖頭道:“媽,您胡思亂想什麽!”   玉妍道:“我什麽也沒有想,是你自己想到的。”   薑毓白跺著腳:“我才沒有想到。媽,您盡誆我,叫我誤會瑪琳,她這樣好的女孩子,您為什麽就不喜歡她?”   玉妍道:“我是你媽還誆你?這樣的鐲子,不管是不是你爹送她的,你看她這樣慌裏慌張地藏起來,就曉得來路不正。誰無端端要給她這樣大的禮呢?”   薑毓白捏著鐲子,手指上的肉都陷到鑽石顆粒的縫隙裏去,那是多麽昂貴的痛苦。他顫聲道:“不管是誰……我以後不讓瑪琳再這樣掙錢。”   過去常罵兒子做事沒恒心,偏偏在瑪琳喬這件事上,他始終有那麽一股牛脾氣,玉妍真不知要拿他怎麽辦才好,硬是沉住了氣,道:“你不讓她這樣掙錢?那是你要養她了?我早你說過,像她這樣舒服慣了的小姐,憑你絕對供不起——當然,你要回家來養她,自有你爹給你出錢,但是你爹這個人,你心裏難道不清楚?你自己好好看看他的眼神,見了有姿色的女人巴不得一口吞了下去。將來你們父子倆相互戴綠帽子,我隻能去上吊了!”   “你別說了!”薑毓白吼一句,“我不信!我半個字都不信!”   嚷著,他奪門而出。   “毓白!”玉妍跟在後麵追了幾步。   年輕的背影消失了。她心裏知道,這一次的談話終於起了作用。人心就是這樣,再怎麽堅定,隻要打開一個小小的懷疑裂縫,以後就怎麽看怎麽可疑,最終一切都將被推翻。                     過了三天,外麵有消息傳來了,還是瑤琴帶的話:薑毓白在葡國共和日的舞會上同瑪琳喬吵了嘴。   “很多人都看到了。”瑤琴道,“瑪琳喬在陪澳督的小舅子跳舞,你家毓白要橫插一腳,這就鬧了起來——我看毓白是喝醉了。”   玉妍淡淡道:“我看他是清醒了才是。”   瑤琴道:“話是這樣講,不過你多少還是看著他點兒,澳督豈是好惹的?”   玉妍說:“知道。”便讓水仙去兒子房裏查看,回話說,薑毓白回來了,睡了,睡得跟死了一樣。玉妍便道:“寧肯他在家裏喝,在家裏瘋,年輕人,幾天不叫他們見麵,就過去了。”   瑤琴還是擔心:“現在的年輕人,怎麽說得準?再說,你看住了毓白,萬一瑪琳喬上門怎麽辦?”   玉妍想著,車到山前必有路。然而事情還真的被瑤琴給料中了。   這天下午,喬家就有電話打來找薑毓白,玉妍先攔下了,掛斷不接。後來接連打來兩三回,她心思一轉,跑去找薑老爺,道:“你看看你的好兒子,自己得罪了人家喬小姐,還要喬小姐打電話來哄他——他倒好,擺架子不聽人電話呢!”   薑老爺道:“還有這種事?”等喬家電話再來時,他吩咐接到他房裏,玉妍坐在邊上豎著耳朵聽,他說:“別哭,別哭,這小子缺心眼兒,你來,伯父給你好好教訓他。”再三再四講了半天,方才掛斷。   玉妍問:“怎麽,來是不來?”   薑老爺道:“當然來了。我來給她做主,毓白這小子,真實越來越不像話了。你且叫了他來!”   玉妍道:“他喝得醉醺醺的,躺著呢。我總得先給他灌了解酒茶,收拾幹淨了才好來給喬小姐賠罪。不如咱們兵分兩路,你勸喬小姐,我教訓兒子,回頭喬小姐的氣消了,咱們兒子也不犯傻了,兩下裏一會合,就什麽事都解決了。”   薑老爺想了想,道:“正好。還是你想的周全。”   玉妍笑笑:“哪裏——我還想,我那裏有新買的一匹藕色印度綢,我是不能穿的,不如送給喬小姐算是替毓白向她賠罪。”   薑老爺道:“那更好。”當即就叫傭人去拿來。   玉妍就吩咐人上廚房準備解酒湯藥,又叫水仙在大門口看著:“什麽時候瑪琳喬來了,就上少爺房裏來告訴我——別說白了叫少爺知道!”   水仙領命而去,玉妍自然去找兒子,半中途經過五奶奶的房間,聽裏麵淒慘地唱著:“怱離怱別負華年,愁無恨,恨無邊……”又見五奶奶滿含恨意的麵孔半藏在窗戶後,她忍不住就實實白了這琵琶仔一眼:不用等奈何天來幫我,我今也能趕走瑪琳喬,下一個就是你!                     玉妍的計劃是天衣無縫的。   薑毓白親眼看到了父親把藕色的印度綢塞給瑪琳喬——在那放下的湘妃竹簾後,隻能模糊地看到一男一女兩個人,別的都不可見。他的酒還隻有半醒,於是就信了,渾渾噩噩全信了,破口罵了出來:“瑪琳喬,你這個娼婦!”   竹簾後的人驚了,立起來。薑老爺先發作:“孽障,你說什麽!”   瑪琳喬跟著痛哭出聲,跑出屋來。可玉妍已經吩咐傭人把兒子拖走了。   她和薑老爺好像一對滿懷歉意的父母,再三向瑪琳喬道歉,而這姑娘卻哭得像淚人似的——她是娼婦,這個事實,她自己心裏也清楚。   她便絕望地離去。   玉妍還還作惋惜的模樣:“過兩天,過兩天等毓白清醒了……”   “這臭小子,也不知道哪一天才會清醒!”薑老爺怒斥。   你心裏恐怕希望他永不清醒,就好霸占了瑪琳喬吧!玉妍想,不過,在瑪琳喬,這一去,應算是脫離了虎口,她是聰明的女人,她想用枷鎖在這裏劈開條生路,現在行不通了,讓她另辟蹊徑去吧。   “哼!”薑老爺一甩袖子,日子索然無味,他上五奶奶房裏去了。   玉妍不生氣:就讓那小狐狸再得意一回。                     隻一個禮拜的時間,秋深了,報紙上刊登出瑪琳喬和澳督的小舅子訂婚的啟事。玉妍看著薑老爺發了半天的愣,後來吩咐準備一份厚禮送去,還歎:“可惜,可惜。”   玉妍暗裏自是十分高興的,假裝為難道:“這事,要怎麽和毓白說才好呢?”   薑老爺道:“還怎麽跟他說?是這小子自找的!”   玉妍道:“我看還是把報紙藏起來,莫要被他見到。等過些時候再說吧。”這一句是真心,她可不想兒子做出糊塗事來。   薑老爺不置可否,由著她把報紙疊了起來。   玉妍走到院子裏,見太陽正當空,白亮的光線像隻張巨大的蜘蛛網罩在天上。有一隻黑色的鳥兒飛過,很高,小小的像一隻蟲子,飛到她正上方的時候,仿佛撞了網被粘住了,慘叫一聲才接著飛走。   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玉妍莫名其妙地想。   五奶奶也到院子裏來了,天青色錦雲葛的旗袍——夏天過去,她捂得白了些,這衣料一稱,十分舒爽。   她看了玉妍一眼,不打招呼,手裏的小扇子搖一搖,對著早已凋謝的晚香玉唱道:“別離人對奈何天,離堪怨,別堪憐。離心牽柳線,別淚灑花前。甫相逢,才見麵,唉不久又東去伯勞,西飛燕。怱離怱別負華年,愁無恨,恨無邊,慣說別離言,不曾償素願。春心死咯,化杜鵑。今複長亭折柳,別矣嬋,啊——唉我福薄緣慳,失此如花眷。淚潸然,唉兩番賦離鸞,唉兩番賦離鸞!何日再團圓?心有萬言待嬌訴,腸欲斷,悵望花前,如今也未見。未見,未見,未見,伊人未見。怨天,怨天,怨天,空自怨天。望眼將穿,望眼將穿,衷情待訴——哎呀呀,我心呀,似梅酸!紅豆相思,深感碧玉多情,不幸分衿,任使夢隨雁斷!妹妹呀!我寸心白喘。妹妹呀,乜你變心更短。重到此間訴梨園,重到此間訴梨園!”   玉妍存心要看她耍什麽花樣,不插話,等到她把整支曲子唱完。   可唱完之後,五奶奶依舊沒有搭理她,擺了擺身段,擰身回房去了。   玉妍覺得好不古怪,心中罵一句:小賤人,跟我耍什麽花樣?遲早要你好看的。   秋日如此的涼爽無聊,她決定回房聽無線電,也許這天該輪到她了。                     傍晚時下起雨來,勢頭很猛,但很安靜,“沙沙沙”的一層層下來,聲音如同玉妍守了一天的無線電,什麽也沒有。   水仙匆匆忙忙地跑來:“二奶奶,老爺有急事找您。”   玉妍皺了皺眉頭:“在哪裏?”   “在大廳。”   在大廳!她想,這倒是大事了!   水仙還加上一句:“太太也去了。”   玉妍心裏一緊,濕冷的風讓她打了個冷戰。   到了大廳,薑老爺、大奶奶都在坐,五奶奶站著,還穿著出門的衣服,仿佛剛從外麵回來。   玉妍不及開口,大奶奶已先道:“二妹,你是怎麽管教毓白的?如今鬧出這樣的事,我薑家的臉要往哪裏擱?”   玉妍怔了怔:“毓白怎麽了?”   “二姐還不知道呀?”五奶奶道,“他上花王堂去搗亂瑪琳喬和她未婚夫的訂婚儀式,叫警察給抓了。”   玉妍不啻被人當頭打了一棒:“你……你怎麽曉得?”   五奶奶道:“我今天出門燒香,車子經過花王堂時親眼見到的,少爺扒住了瑪琳喬的汽車不放,人家的未婚夫當然不樂意了,兩邊就動上了手。澳督的親戚豈是好惹的?當時就來了許多警察,把少爺抓走了。”   玉妍這時已鎮定不下來:“毓白……毓白怎麽會知道上花王堂……”   五奶奶道:“這就不曉得了。但是瑪琳喬這樣的名門小姐訂婚,對象又是澳督的親戚,報紙上自然要登,無線電裏說不定也播了……”   “這……這……報紙我可都收起來了!”玉妍有些語無倫次,“老爺,這可怎麽辦?”   薑老爺陰沉著臉:“怎麽辦!花錢去保釋他,還得和喬家道歉,要人家不追究,才能了結!”                     喬家方麵並不難說話。本來尼古拉喬攀上澳督這樣的好親事,要顯一顯威風,倒有點想刁難薑家的意思,然而瑪琳喬念及舊情,親自出麵,警察那邊立刻同意收了保釋金即放人。   玉妍親來迎兒子,也和瑪琳喬打了個照麵:這小姐的麵色更加蒼白了,但頭發不再披散下來,而是挽成服帖的髻,看來已經做好了成為貴婦人一切準備。   她沒有和玉妍說話,隔著麵網遞過一個飄忽的微笑,就走了。那時薑毓白剛好被從後麵領出來,看見情人的背影不顧一切要撲上去,被玉妍拉住。   “你放開我,媽!你放開我!”這青年的身上有許多淤青的傷痕。   玉妍不肯。   薑毓白就憤恨地瞪著母親:“是你毀了我!是你毀了我們!”   玉妍如被尖刀剜在心口:“你說什麽!”   薑毓白又一字一字地重複:“是你毀了我!是你毀了我們!”   玉妍真是既傷心又惱火更失望,幾種情緒鬥爭到一處,激得她全身的血液都衝上了頭腦,揚手打了兒子一個耳光:“你這不孝的東西!”   想來出手很重,薑毓白愣住了,片刻才又掙紮要去追瑪琳喬,這回,連吃奶的勁都使出來了,將玉妍推翻在地上。   玉妍腰裏不知梗著了什麽,疼得險些暈過去,強撐著抱住兒子的腳。而薑毓白早就失了心性,隻狠狠地把腳在地上跺著——幸虧薑家的管家方才去向警察交錢,及時趕了回來,不然玉妍的手也要被兒子踩壞。   幾名警察七手八腳地製住薑毓白,都說:“這衰仔怎麽不學好,你媽辛苦來接你,你就這樣辜負她!”   薑毓白傷了,疼了,瘋了,沒力氣了,這便“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眾警察被他弄得麵麵相覷,轉臉看玉妍。   玉妍的頭發散亂在麵前——這些警察,若每人有一房太太,每個太太又有一個要好的女伴,女伴再有女伴,再有親戚……到明天,這一幕鬧劇就會傳遍澳門。   她知道自己已經沒臉再見人了。                     薑老爺更加覺得沒麵子,薑家的大門緊緊關上,他更索性答應了一個原本交情淡薄的朋友同去廣州談兩個月生意。   他對待事情的態度就如同他對待那些個女人,他舒服了,快活了,拍拍屁股走人,留著後麵她們自己鬥得烏煙瘴氣去。   薑毓白原本隻是有點兒像父親,這此事件之後,竟把父親的品性繼承了個全,還發揚光大:起先在自己屋裏摔杯子砸碗兒,留一地碎片叫傭人收拾;後來就開始早出晚歸地喝酒,折騰得薑家打著燈籠四處找他;醉了之後,他也學會了逛窯子,從打茶圍喝花酒到宿倡,把澳門上中下三等妓院都玩了個遍——玉妍哭也哭了,勸也勸了,罵也罵了,甚至動過心思要把他綁在家裏,可沒有一樣管用的,隻要他能自己活動,他立刻又出了門。   瑤琴給出主意,斷了他的零花錢。然而澳門的大小商家誰人不識得薑家的寶貝大少爺,帳是盡賒,到了初一、十五,就來薑家門上收。   玉妍急的,一個月之內老了二十歲。瑤琴直歎氣,道:“我看,俗話說的好,解鈴還須係鈴人,要是能把瑪琳喬請來開解開解,也許能成。”   玉妍道:“你當我沒想過?但是人家訂了婚,怎麽肯來做這種事!”   瑤琴道:“到了這時候,死馬也得當活馬醫,你不試試,難道就讓毓白這樣下去?”   玉妍苦不堪言,歎一口氣,再歎一口氣,終於還是硬起了頭皮。                     據喬家的人說,小姐現在每天都去聖母堂禱告。玉妍尋去那裏,在院子的聖母石像下找到了她,穿著一身藏青色不帶任何花邊的樸素衣裙,裹著影沉沉的蕾絲頭巾,正和一位修女在說話——因為修女的尼袍也是藏青色,玉妍乍一看過去,還以為兩個都是出家人。走到近處才認出,那個修女不是別人,正是孔太太。   孔太太的麵容不似當日園會上憔悴,平淡如石像,微微同玉妍點了個頭,就回堂內去了。   留下玉妍和瑪琳喬,後者的綠眼睛在初冬季節變得比夏天顏色更深,像玉妍的翡翠耳環,可缺少了靈動。   玉妍不知要如何開口。   瑪琳喬揀了張石凳坐下,道:“聽說毓白最近胡鬧得厲害,是吧?”   玉妍點頭。   瑪琳喬抹著自己的黑手套,從手指尖一路下去到指根,左右交替,沒完沒了。“伯母今天來找我的心意,我又怎麽不知道呢。”她歎息一般地說,“我聽著女伴們議論這事,也很替他擔心。”   聽到這話,玉妍覺得自己可省一半的心了,道:“那是……難為了喬小姐。”   瑪琳喬笑了笑:“我有什麽為難的?我過去所做的事情,就是弄人、弄錢,有多少公子哥兒都陷了進來。我把他們都丟了。毓白若有所不同,就是我愛了他,又把他丟了。”   玉妍覺著,這語氣有點古怪,不知如何接話。   瑪琳喬的頭巾被風吹得褪到了腦後,露出她盤得緊巴巴的髻,用十來根發針固定住,每一根的頂端都是一粒豌豆大小的珍珠。天光慘淡,珍珠就這麽白煞煞地嵌在她頭上。“伯母還記不記得我說我自己戴著枷鎖?”她問,但不需要玉妍回答,又自接下去,“我那時候還以為自己可以用這枷鎖殺開一條道路。為了毓白,殺開一條道路。現在我終於發現這是不行的。我畢竟還是一半的中國人。西方有羅曼蒂克的戀愛,中國有物質的婚姻,我已把我西方的那一半血液都用盡在前半生上了,後半生就注定隻留下的物質。”   “可是喬小姐……”   “伯母覺得好笑是不是?我自己有時也懷疑。我和我未婚夫認識那麽短的時間,閉上眼睛可能想不起他是什麽樣子。隻是我知道,他有錢,有門第,像我這樣一個除了身體就一無所有的女孩子,他可以給我一切了。伯母從前跟我說,地老天荒不能當飯吃,果然沒有錯。其實我也是個很拜金的人。”   “不,喬小姐!”玉妍發覺勢頭不對,趕忙也坐下了,握住了瑪琳喬的手,“我知道你和毓白兩人是真心的,就算……就算你們不能成親,將來還可以做朋友。我求你去勸勸他——你要不去,他就毀了!”   瑪琳喬搖頭,抽回手:“伯母,抱歉。”                     冬雨落了下來,隨著風,緊一陣,緩一陣,抽打在汽車的玻璃上。從車裏看出去,世界模糊一團,如同淚眼看花,玉妍隻覺心力交瘁,不知下一步要怎麽辦。   司機忽然刹住了。   “什麽事?”玉妍問。   “是五奶奶和大少爺。”   玉妍聽了一驚,忙用袖子擦了窗戶的水霧,果見兒子半醉半醒地依偎在五奶奶的肩頭,正一搖三晃地從街邊兒的煙館裏走出來。她氣得全身僵硬,一把推開車門殺到了兩人跟前,狠狠一個耳光抽在五奶奶臉上:“賤人!你——你——”   五奶奶一愣,發狠把薑毓白推向玉妍:“他在煙館睡了兩夜。我好心的,一聽人報,就來接他回去,你倒狗咬呂洞賓,我不管了。你自己架著他吧!”說完,轉身就走。她是坐著家裏的包車來的,車夫和丫鬟還在一邊等著,可見她並沒有說假話。   玉妍卻沒心兒愧疚錯怪了人,扶著兒子,哭也不是,罵也不是。   薑毓白朦朧地睜開眼,笑:“媽,你也……來一筒……”   玉妍的心,又是悔,又是恨:早知道這樣,就不拆散他和瑪琳喬了,那個女孩子,除了是雜種之外,也不算壞。她要的不過是錢,不過是門第,薑家都可以給她——世上哪個女人的婚姻,所求的不是這兩件東西?,連同玉妍自己……唉,現在想這些卻也沒有用,任何事情,都是不容人回頭的。   司機撐著雨傘跑來,接過薑毓白,年輕人歇斯底裏的笑,瘦長的四肢在青灰的雨網裏亂劃,像溺水的人——溺水的瘋子,死亡是狂喜。   玉妍也跟著鑽回了車裏。後座顯得擁擠,薑毓白身上的酒氣、煙氣在相對燥熱的空氣裏如貓搔扒著玉妍的身體。她隻能把身子倚在前座的靠背上,旋下半扇窗戶來迎著濕風狂吹,倦了,把頭枕在臂彎裏,想:睡一會兒,醒來了,有勁了,一切她還能解決。二十年了,摸爬滾打的過來,還真沒有她解決不了的事。就是時間罷了。小時候算命,人家說她會長壽,所以,她有的是時間。                     玉妍病了。   薑毓白染上了鴉片癮。   薑老爺還沒有回來。   已經是十二月。   瑤琴來看朋友,紅著眼,低著頭:“是我對不起你。”   玉妍啞著嗓子:“你又怎麽了?”   瑤琴道:“我……我才曉得,原來你家毓白在外胡天胡地,那是我們五爺教的。”   玉妍一驚:“什麽?”   瑤琴不敢抬頭:“我也是才曉得。我們五爺,他說男人開心開心就忘了舊情人了,盡帶著毓白上窯子,上煙館,他自己還搭上了一個煙花。要不是這兩天他動心思要討那煙花回來做小,我也被蒙在鼓裏。”   玉妍呆呆的,半晌,道:“這些男人,怎麽都一個樣兒?”   瑤琴看自己的手指,一根一根,好像非要研究出哪幾個是螺紋,哪幾個是畚箕。“誰知道……誰知道……”她喃喃,“我要向公公告狀,也沒有用。婆家他那幾個兄弟,不是在外麵養著人,就是在家裏糟踐丫鬟。回娘家告狀吧,我哥哥自己也娶過姨太太——你說的沒錯,這些男人,都是一個樣兒。”   玉妍苦笑,她懷裏抱著個大紅色的熱水袋,裏麵的液體隨著她血管的脈動而蠢蠢,仿佛有生命,仿佛是當初抱著新生的兒子。“你打算怎麽辦?”她問瑤琴。   “還能怎麽辦?”瑤琴道,“我就由著他抽。留他在家裏抽,我給他燒煙,隻要他不出去,怎麽都行。”   玉妍道:“這管用麽?”   瑤琴道:“我不是和你說過?死馬當了活馬醫。這兩天至少他還沒出門去,拖吧,留住一天是一天。”   玉妍聽了,覺得無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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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剛 回複 悄悄話 好長的文字
jean2005 回複 悄悄話 很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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