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步
(2005-05-07 11:32:01)
下一個
夜幕臨時,我走出家門,行了十一步,遇到坐在石墩上的守墓人。他在路燈光裏靜默如墓碑,直到我經過他身邊的刹那才開口道:“出門走十三步,遇見一個人,就愛上他。”
我看了他一眼,以此一眼截斷他的下文,再向前走兩步,巷子冷寂無聲,連半條人影也沒有。
“唉……”守墓人歎了口氣,“午夜會下雨。”
“謝謝。”我說,但並不轉身回家取傘,因為午夜的時候,我必在某朵幽暗的燭光下虛偽地嫣然。
我繼續走我的路。
已經記不清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每夜離開家時,就會遇見這個守墓人。我猜他當的是夜班,提早出了門來,在巷口的石墩上享受片刻的閑暇。
隻是猜。
也記不清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他總要與我說那句“十三步”的預言,一副其言鑿鑿的模樣,然每當我不信,他就歎息,接著說一句天氣。
大約是守墓太久的緣故吧,那噬人的夜露,森森的亡靈,必然毀壞了他的思想,叫他說出胡話,也毀壞了他的健康——我想他有風濕病,因為他說的天氣總是準確無誤。唯“十三步”的預言,從來沒有應證。
依然隻是猜。
我懶得探問背後的究竟,即使守同一片夜,他對著他的孤魂野鬼,我自沉溺我的光影淒迷。
十三步,能走到哪裏?
無憂城,春末夏初的夜,蝙蝠從我麵前飛過。
石階上巨大的門關閉著——是沒有演出的日子——隻旁邊小門透出一線幽光,投射下狹窄的影子,大波浪的卷發,我知是劇團的台柱燕珊。
“你來得真晚啊。”影子柔媚地扭動,換了個角度看見她在抽煙,“今天有新的劇碼,不等齊了人不好派角色。”
派角色?我尖細的鞋跟踩在台階上悄然無聲。有燕珊在的劇院,就是主角永遠不變的演出,任何的新劇碼,等於公主的使女,小姐的丫鬟,往複循環。何必還等我?
我們同在一線光裏。她蘋果綠色的旗袍使那身軀看來有著劇毒。
她的笑也一樣。
“我想你演我的妹妹。”她說,攜了我的手一齊穿過空蕩蕩的大廳,“我覺得你是最合適的——時常想,也許上輩子咱們真的是姐妹呢。”
“折殺我了。”我笑笑,“你是大明星,我隻不過……”
“隻不過怎麽樣?”經過一麵鏡子,燕珊拉我停下。光太暗,灰塵又彌散,什麽也照不出來。但她摟著我的肩膀對鏡子指點:“這身段,這眉眼,怎麽不像我呢?”
像嗎?我偏過臉去看她:皮膚發出凝白的冷光,眼睛卻不透明地黑,在睫毛陰影的遮蔽下,沒有一點亮。嘴唇亦然,勾勒得如此精細,就像是鬼魂的畫皮。
“不像嗎?”她報之以嫣然,“走吧,走吧,導演等著了。”
我們一起來到舞台前,那裏早就聚集了許多人,香水的味道很重,濃烈地對燕珊笑。
“這戲很羅曼蒂克。”導演正宣講,“說的是一場三角戀愛——從前有一位富家小姐——”他指指燕珊:“十分的美麗又向往愛情。還有一個妹妹……”
燕珊笑看著我。
“是個私生女。”
我冷漠的微笑,導演見了,勉強加上一句:“也很美麗。”繼而生硬地轉折回先前的話題:“那個小姐愛上了自己的家庭教師,一個年輕英俊又很有才華的男子——”
“是誰?”人群裏響起不約而同的問話。
可導演似乎沒聽見,接著說自己的:“他們一起談論文學,音樂,人生的理想,覺得是命運讓他們遇見了對方。可惜小姐的父母堅決反對這樁婚姻,小姐隻好和家庭教師計劃私奔。”
唉……大家低低的歎息,不為這宿命,隻為這俗套的劇情。我則冷冷的,呼吸無聲。
燕珊還在笑。
“可是——”導演的語氣裏充滿誇張,“未料到這個妹妹也屬意家庭教師,戀愛不成則心生惡念。她竟將姐姐私奔的計劃告訴了父母。小姐和情人被當場抓獲。他們沒有辦法,雙雙殉情。”
唉?這聲依舊是歎息,有些裝出來的驚奇。“燕珊又做悲劇的女主角呢!”他們說,“總是華麗地死在舞台上。”
“你也想死麽?”燕珊問發話的。
那人撓了撓頭,不明白為何有此一問。
“其實,”燕珊衝著我,“有時死而得到愛情,比活著受折磨要好得多吧?”
影沉沉的眼,難以捉摸的灰暗,可我感覺裏麵的某處藏了一根針,不曉得確切的位置,隻知道,無論我怎樣走進去,挪進去,還是衝進去,必然要紮中我。
燕珊她賣的什麽藥?
仍舊是笑。“她的內心該是多麽的痛苦啊!死了情敵,也死了愛人!午夜夢回再無人呢喃於窗外——哪怕不是對她呢喃,已聽不見了,永遠聽不見了。這一生,她用毒藥了斷自己,可死後的魂靈,依然被一時嫉妒的惡果所折磨……唉……”
演員收放自如的表情,感慨,哪怕隻是假惺惺,叫人肉麻,可心中依舊壓製不住震驚,如同一隻蜈蚣在內伸出了腳,又多又細,又尖又長,擠進每一根血管裏,打個冷戰。
燕珊注視著我,精致的嘴唇驀然彎成迷人的弧線。
“我果然沒有挑錯人呢。”她對大家道,“你們看她的表情。還有誰能將這妹妹刻畫得更好?可以打個賭,這戲上演後,她一定會紅。”
紅?我會紅過燕珊嗎?我全部的記憶,全部對無憂城的記憶,全部粉墨登場的記憶,像夜一樣長,燕珊即是夜幕上的月亮,她是明亮的,而她以下的一切都是黑暗的。
我再拚命,再紅,隻不過是蝙蝠,徒勞地高飛,到頭來還隻是黑黢黢一丁點兒可憐的影。
我爭不過她。很早以前就已經得出了這樣的結論。
我不與她爭。
派角色,背台詞。天快亮的時候我回家。
外麵很濕,下過了雨。已經停了。
我想起男主角依舊沒有出現。
不關我的事。
第二天夜幕臨時,我走出家門。行了十一步,遇到坐在石墩上的守墓人。他說:“出門走十三步,遇見一個人,就愛上他。”我不理會。他又說:“午夜晴好,可以出來看星星。”
我照舊來到無憂城。邊門半開,直看透大廳,舞台有朦朧的黃色燈光,人頭攢動。
嗡嗡隆隆,都是演練台詞的聲音,再熟悉不過了,連睡夢裏都會聽到。
……啊,那是我們美麗的小姐,臉頰如牛奶上飄著紅色薔薇,還有什麽比她的眸子更叫人著迷?除非那嘴唇,吐出甜蜜的話語。可這也比不上,得她一個吻,天使也願意折了羽翼……
……哦,我們正如玫瑰般盛開的小姐,珍珠也相形見絀,因著她的智慧,她的慈悲,她鴿子般的純潔,渴望那愛情,像四月裏的一朵雲……
……唉,我們……
脫下披肩時帶來的風聲打斷了一個人的背誦。訕笑,他說:“你來了。”
我來了,嗡嗡中再多一點不同的元素而已。
哦,我美麗的姐姐,我正如玫瑰般盛開的姐姐——燕珊,在哪裏?
我四下裏望望,未見她的影子。隻看到舞台上的布景不知何時已經搭好了,有一扇假門,示意左邊為屋裏,右邊為走廊,一桌,二椅,書卷散落遍地。
這就是戲裏的書房了,俗套故事開始的地方。
我不和她爭,不和她爭,可是她不在的時候,能不能有片刻,讓這舞台隻屬於我一個人?
我一步一步地走上前去,台階,台上硬實的木版,假門也有涼冰冰的金色把手。感覺這樣好,這樣緊張且興奮,我打開了門。
……她打開了門,拾起一本書,淡黃色的紙頁散發出植物的香氣,正似這窗外的春日,櫻花紛飛,少女的心緒……她朗讀:
“Good pilgrim,you do wrong your hand too much,
Which mannerly devotion shows in this;
For saints have hands that pilgrims' hands do touch,
And palm to palm is holy palmers' kiss.”
……她聽見另外一個聲從悄無聲息裏突兀地接口:
“Have not saints lips,and holy palmers too?”
莫非相由心生?我嚇了一跳:聚光燈下,對麵人物的輪廓如此模糊,可偏偏笑容出奇的清晰,不僅攝人心魄,更刻進人的心間。
“怎麽,下一句詞忘記了麽?”他閑適地將一隻手支的桌上,“我提醒你——”
“Ay,pilgrim,lips that they must use in pray'r.”我心裏早就背誦過無數回,脫口而出。
他微笑了,眉眼依舊模糊,但唇齒間頓挫的詞句蝴蝶般飛向我的春天:“O,then dear saint,let lips do what hands do!They pray;Grant thou,lest faith turn to despair.”
……Saint do not move,though grant for prayer' sake……
……Then move not while my prayer's effect I take. Thus from my lips by thine my sin is purg'd……
……他走過來,靠近了,初次的相遇,本不該親吻,但是宿命裏的湧動太過強烈,莎氏的詩篇更能推波助瀾,還有,何處的感覺,似曾相識?他向她低下頭來,低下頭來……
我驚得不能動。
笑意凝結的唇離我隻有一寸的距離,那時笑意更深,說:“燕珊小姐果然是名副其實的美才女啊!”
一怔,書落在了地上。
台下響起竊竊的笑聲。
“怎麽?”他看看我,又看看大家。
“你人錯人了!”一聲清脆,透出鮮亮有劇毒的蘋果綠,燕珊咯咯笑著從後台走出來,“我在這裏呢。那是我妹妹——我們長得像吧?”
“你妹妹?素未聽說燕珊小姐有妹妹呢。”
“死腦筋。”燕珊輕輕拍著人家的肩膀,“這是演我那私生女妹妹的,很有天分,一定會紅——對不對?”
末一句問我。我不答,因為嘴唇在發抖,使勁用牙齒咬住,低頭看自己的腳尖。
燕珊卻沒有給我逃避她的機會,身子一扭到了我的麵前,硬把那丁字帶的皮鞋插進我的視野,搭袢鋥亮。
“剛才那一幕誤會的戲可真是好,自然極了。可惜你要愛上的人是我,不能加這段到劇本裏去。”她說。
“怎麽不能加呢?”那人道,“劇本上說她因嫉妒而生了惡念,這嫉妒自然要有個相遇的開始吧?”
“嗬,真有獨到之處!”燕珊笑,又介紹,“這位是路易,大家還不認識。路易是個自由藝術家,不僅能演戲,也會寫劇本,作詩。演文雅多情的家庭教師,沒有比他更合適的了。”
“過獎,過獎。”路易客套,“演美麗聰慧的小姐,沒有比燕珊小姐更合適的了。”
“嗬,謝謝。”燕珊恰倒好處的點頭,耳環上的鑽石相互碰撞,發出得意的脆響。“演妹妹的人選也是千挑萬選,獨一無二的——大家都是獨一無二的。”
獨一無二地踩在她腳下。我的眼淚在眼眶裏打轉,若淚滴能夠碰撞,必發出和鑽石一樣的聲響。
我不能和她爭。我不能和她爭啊!
我奔出無憂城。
正午夜時分。是個月黑天,但是有一天的星星。
第三天夜幕臨時,我走出家門,行了十一步,遇到坐在石墩上的守墓人,對我說:“出門走十三步,遇見一個人,就愛上他。”
十三步,我打開舞台上的假門,走了十三步嗎?愛情的襲擊就像病,說來就來了,正如同你不能選擇在冬季的第十三天感冒,你也不能選擇在出門後走十三步愛上一個人……何況,我並有沒有數。
這擾人心緒的守墓人!
“你很不開心嗎?”他問我的背影。
我需要告訴他嗎?證實他的話隻能說明我是個連自己心思都隱藏不了的三流演員。
不理會,我加快了步子。第十二步,第十三步,第十四步……
“今天還會有星星。”他在後麵道,“看看吧。”
無憂城,燈光都帶著蘋果綠色。
燕珊在舞台上展露最純潔最美好的容顏——若在天使之外還有誰的誘惑這般無邪,那便隻是她了,難怪這了要叫無憂城。
可是真的無憂嗎?至少我不能。又或許無憂本身就是一種虛偽的表現。
就是一出戲。
“哦,妹妹,你不知我的心有多麽快活。那愛情像青鳥,落在荒蕪的懸崖上。曾經因等待而化為頑石的女子啊,就這樣回複了生機……妹妹,你不知道,你真的不知道……”
“對,我不知道,姐姐。因為我不曾戀愛過。”
因為你搶走了他,因為我無法與你爭奪他。燕珊,你讓我不能開始,就已結束。一直如此。
“但,妹妹,父親和母親必然不會應允,因他既沒有財勢也沒有地位。妹妹,你說我要如何是好?”
“我不知道。”
你的事情與我無關——或者不如說是息息相關,因凡你快樂,我即痛苦,雖然不知你痛苦時我會否快樂。你從不痛苦,燕珊,你把我踩在腳下。
“別這樣說,妹妹。幫我想一想吧。今夜我無論如何都要去見他。我會從陽台的紫藤攀下去,但若母親來房裏尋我,你可否替我假裝答應?”
“我……”
“求你了,妹妹!”
……啪,啪,啪,是石子敲擊窗戶的聲音。她和她幾乎同時跑上了陽台,看見情人神采煥發的臉龐。
“In the east,and Juliet is the sun.
Arise fair sun,and kill the envious moon.
Who is already sick and pale with grief
That thou her maid art far more fair than she.
But not her maid,since she is envious;
Her vestal livery is but sick and green,
And none but fools do wear it;cast it off.”
殺死心懷嫉妒的月,那因為嫉妒而痛苦,因為痛苦而蒼白的女子,趕她離開……
趕的是誰?我無數次誦讀過的篇章,我曾幾何時與人應答過的篇章,在櫻花飛舞的春天?想不起,無妨——路易他的眼睛是看著我麽?
不,隻瞥了一眼。
很明顯,在趕我離開。
沒有立身之處,沒有落腳之地。他們四目交接,已是整座舞台。下麵沒有我的台詞。
我退回“臥室”裏。
我走出無憂城外。
天上正有很多星星。
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一切照舊,在夜幕臨時,我走出家門,行了十一步,遇見坐在石墩上的守墓人,聽他對我說:“出門走十三步,遇見一個人,就愛上他。”我沒心緒搭理,急於要逃離,他就說:“午夜有星星,看看吧。”
而那幾天,一如他所預言,夜色清朗,滿天都是星星。
隻是月亮也露了麵,在她的清輝照耀下,星星都無精打采。
有了燕珊的舞台,我是主角熱戀時隻能躲在幕後,連嫉妒的心思都要由觀眾來猜測的“妹妹”。
“I'll drain her dry as hay:
Sleep shall neither night nor day
Hung upon her pent-house lid;She shall live a women's forbid;
Weary sev'nights,nine times nine,
Shall she dwindle,peak,and pine.
Though her bark cannot be lost,
Yet it shall be tempest-tost.”
……
哦,姐姐,我美麗的姐姐,我正如玫瑰般盛開的姐姐——燕珊,你不允許我的獨白。
你更不允許我表白。
這是我為何要告發你的原因——我期待著告發你的那一刻!
可是觀眾永遠也不會明白。
在他們的心裏,我是醜陋、惡毒的影,最終被愧疚折磨,夜複一夜,憔悴,再憔悴。用毒藥了斷自己……
我開始像燕珊一樣抽煙,在排練的中途就溜出無憂城來,坐在門口的台階上。
嗆人的煙草使心肺痛苦地收縮,眼淚流下來。
“哎呀,她果然在這裏呢!”燕珊的聲音在我背後響起。
見鬼的,我永遠逃不開她。
將煙撳滅在地上,回頭看,見路易跟在她身後——果然,劇團裏傳言,這一對金童玉女戲假情真,每天排練完還要一起消夜,形影不離。
冷笑,我借著最後噴出的煙霧掩飾。
“你當夏天就不會感冒了麽?”燕珊關切地拉起我,“這裏離教堂墓地這樣近,我們還以為你被抓去了呢——到處找你。”
被抓去?被鬼魂還是被神甫?我漠然聽著這拙劣的笑話。
但除我而外所有的人——那些跟著燕珊和路易來的,都笑了。
“說正經是,”燕珊道,“你也覺得這情節太單薄了麽?”
什麽意思?對於她的問話,必須小心應付。
燕珊笑道:“我和路易都覺得,好像太簡單了一些,你的戲也過少了。正不知要如何修改,沒想到你已經無聊得跑出外麵來……”
“沒什麽。”我咕噥,“我隻是……隻是裏麵太熱了。”
“真的麽?”燕珊用濃黑如夜的眼睛盯著我,我覺得有毒蛇的信子舔上自己的臉龐。她笑了:“今天排的也差不多了,就都散了吧,明天再商量修改的事,我和導演說一聲。”
嘩——後麵一陣雀躍,紛紛奔回去取自己的什物。
我摸索口袋,尋找另一支煙。
“你不進去?”我未料到路易還站著。
“不……”可為什麽理由?算了,反正他也不會問——他會問嗎?
“My only love sprung from my only hate!
Too early seen unknown and known too late!”
愛恨交織?他為何背誦這一段?我忍不住偷偷看他。
“Prodigious birth of love to me,That I must love a loathed enemy!”
愛上那仇人?“路易?你……”
一隻蝙蝠棲身屋簷,我仰頭看,仿佛惡魔或者天使立在路易的肩膀上。他白皙清俊的臉淡定溫和,若這是愛戀的表情,那我從不曾見他對燕珊展露。
“你喜歡莎士比亞?”
“恩。”我點點頭。
“在哪裏學的?”
“學校,聖玫瑰女中。”我心裏泛起一線甜蜜,很久沒有想起在女中的事了,那時多快樂,春季櫻花飛舞。“你呢?你在哪裏讀的莎士比亞?”我問。
他笑笑,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你是個好姑娘。”他說,“我會為你改劇本……為了你。”
第七天夜幕臨時,我走出家門,因為興奮而睡眠不足,可腳步卻異常輕快——為我而修改的劇本,為我修改劇本的路易。
我行了十一步,遇見坐在石墩上的守墓人,他說:“出門走十三步,遇見一個人,就愛上他。”
我停下來朝他笑了笑,道:“你說的一點也不錯。隻是我不記得是不是走了十三步,而且那扇門是假的。”
“假的呀……”他幽幽的,“原來什麽都可以是假的。”
瑟縮。這倒黴咒人的烏鴉嘴!我暗罵。繼續前行。
“後半夜……”守墓人喊,可是我走得遠了沒聽見。
那便如何?後半夜,我在無憂城裏,有一個全新的故事。
導演和大家都圍著路易,我進門的時候又有燕珊斜倚在一邊迎接。
“來得剛好,”她說,“路易改了劇本,現在越發的有意思了。”
哦?是嗎?我仔細觀察她的臉,找不出蛛絲馬跡——眉是眉,眼是眼,嘴唇精美如畫。
“來吧,來吧。”她拉著我,“來看看路易給你找的未婚夫。”
未婚夫?我全身一顫。
“正是未婚夫。”導演揮動著手裏卷成一卷的劇本,看在人眼裏好像一根粗大的棍子——那邊有一條路,無論你願意與否,你都得走上去。
“也是個十分優秀的青年呢。”他說,“對你一見傾心,百般的追求。於是你就忘記了姐姐的戀人,和這位青年度過了幸福的一生。”
“等一等——”我打斷,“那麽私奔的事,告密的事,這……”這我不關心,我關心的是,難道姐姐和家庭教師,燕珊和我所愛的路易——那可能也愛我的路易,他們永遠幸福地生活下去了嗎?
“當然是私奔成功了。”導演說道,“後來小姐的父母也有所覺悟,就把他們接了回來。完全的喜劇收場。”
“這……這……”這太可笑了!我幾乎尖叫了出來,看燕珊精致的笑容,精致的有劇毒的臉,還有路易——說要為我修改劇本,竟然隻是這樣?他回避我的眼。
“其實這樣雖然俗套,卻也比較符合觀眾的口味。”導演解釋,“如今的世道太不景氣,商家紛紛倒閉,那些破產的人,不是自殺就是發瘋,鬧得妻離子散,慘不忍睹……我們的戲要賣座,還是喜劇收場比較好。”
“的確。”邊上有人附和,“聽說永業銀行的行長開槍殺了自己的老婆,然後也自殺了,丟下兩個兒子進孤兒院,那叫慘啊!”
“可不是!”另一個人道,“還有那個興華商會的會長,全家服毒死了——他夫妻倆,加上兩個女兒兩個女婿,並全宅子的下人。哎呀呀,那宅子凶啊,到現在也沒人敢買呢!”
你一言,我一語,和作戲一般的熱鬧。也和作戲一般的虛偽——不,也許作戲更虛偽……難道生活更虛偽?我辨別不出。
若沒有生活,哪裏來的戲?
若不演戲,要如何生活?
虛偽!總是虛偽!就是台詞裏的fish-monger!
我鼻子裏輕嗤出一聲冷笑:“那麽誰演我的未婚夫呢?”
“這個……”導演看著燕珊。
燕珊拉著路易的手,兩人相視而笑,她說:“路易會幫你挑選的,我相信他的眼光。”
他的眼光就是你的眼光。我憂憤地看著路易:對不對?你是眼光就是她的眼光?
路易虛無縹緲的微笑,他已被燕珊奪去了靈魂。
我記不得那夜都背了些什麽台詞,渾渾噩噩聽到外麵打雷的聲音。
原來後半夜會下雨,這就是守墓人要跟我說的話。
第八天,夜幕臨時我還沒有出門,因為酸懶的身子,我哪裏也不想去。
然而無憂城,我太多是時光都耗費在那裏,如今除了那裏,我沒有生活。我隻能去,麵對燕珊,麵對路易,麵對那個未曾謀麵的“未婚夫”,和一整出人人歡喜的鬧劇。
我便離開了家,走了十一步,奇怪的是,路燈光昏黃,石墩上卻沒有守墓人的影子。
“出門走十三步,遇見一個人,就愛上他。”
我心裏聽見他這樣對我講。
也許是昨夜大雨,他著涼了吧。又或者他其實已經上工去了,僅僅是我自己錯過了時間。猜測,與我無關。
再行兩步,巷子空空蕩蕩,一如從前。
無憂城裏彌漫著雨的味道,但燈光強烈地烘烤,一反過往的悲劇情調。
舞台的中央放了一具長沙發,路易半坐半躺正在讀書,燕珊以胳膊支撐於靠背上,探頭張望。是一幅完美到極至因而很虛偽的畫卷。
“你來了呀!”燕珊雀躍,“我正有人要介紹給你。”
她向我招手,同時自己也跑下了台來,一把將我挽了,撥開台下竊竊私語的人群——他們都衝我詭異地笑,有人開玩笑道:“二小姐,你的未婚夫來了。”
路易也走下了台,來到人群當中。我的視線跟隨,即注意到他身邊默立著的男子——出門走十三步,遇見一個人,就愛上他。
天殺的,見了鬼,怎麽是這個守墓人?
我愕然。
“你們瞧,把她都看傻了!”燕珊咯咯笑道,“果然路易的眼光獨到,是天造一對,地設一雙,這戲想不紅都難!”
路易也笑,上前挽燕珊的手:“我的眼光不就是你的眼光?咱們不要妨礙他們,讓他們好好培養培養感情吧。”
轟然,所有人都曖昧地笑,退開去。
守墓人靜默如墓碑。
我也不動,僅以目光測算著自己和他之間的距離。大約是十一步,所以我不會愛上他,況且我身前身後都沒有門。
二小姐決不會愛上這個未婚夫。
可是——為什麽是你?怎麽會是你?你如何會來到這裏?做這樣是勾當?我無聲地質問,你和他們是一夥的嗎?
守墓人不笑,不聳肩,不加任何的表情與動作:“他們找到我,問我想不想做一份報酬可觀的差事,我就來了。”
哦?這簡直是一句無人會相信的拙劣謊言。可守墓人偏偏看來如此的老實誠懇——他究竟是真老實,還是太會演戲?
不錯,演戲,這正是燕珊所要的。戲外,戲裏,戲中的戲。
我冷笑:“那麽你不用看墳了?”
他搖搖頭:“本來也就沒有幾個盜墓的人,況且能盜的早就盜空了。”
原來守墓是為了防止人盜墓的,我才知道,從前一直都以為是防止亡魂出來遊走呢!不過那想法也的確太過可笑——亡魂要遊蕩,哪裏是守墓人能夠阻止的?連神甫也束手無策吧!
無關緊要。
我盯著守墓人:“很好,既然隻是為了錢,一切都簡單得多。”
什麽?他不解地看著我。
“你演你的戲,我演我的戲。”
這句話沒有任何的意義。
未婚夫在第二幕第三場登台,身份是家庭教師的大學同學,並不會背誦詩篇,學的是醫科藥理。都說他和那妹妹一見鍾情——究竟是誰先愛上了誰,並沒有交代。
因為交代不出,這謊言,這強硬的安排。
“妹妹,我真心的祝賀你。愛情的滋潤,使你看來這樣美麗。”
“哦,姐姐,不要說這讓人臉紅的話,其實我才要羨慕你。”
“羨慕我?”
“秘密的戀愛真是刺激。”
“妹妹,你才在說令人臉紅的話。我的愛情雖堅定,可我的前途卻不知陰晴。你可知道他……”突然壓低了聲音,湊到了我的耳邊,“他心有旁騖。”
我一呆:這不是劇本上的台詞。
燕珊站起身來:“不說這些了,父親和母親再怎麽反對,我也必要和他一起。沒人能夠阻止,沒人,沒有人!”
對,沒有人,如今把我塞給一個未婚夫,就更加沒有人了。可是,心有旁騖,指的是什麽?
她的情人和我的未婚夫從右邊上場,響起了維也納森林圓舞曲的旋律,兩對戀人在林間的空地上翩翩起舞。
那時有鳥兒在歌唱,洋裝的裙椐上都沾著野花的芬芳。
我依然是個配角,必須把台中央讓給主角舞蹈。
守墓人,他中規中矩,盡量不要踩著我的腳。
“你喜歡的人是他,是路易。”他用低低的,觀眾不可聽見的聲音說道。
那又怎麽樣?反正不是你。
“Deny thy father and refuse thy name.”
我愣了愣:“你在說什麽?”
“哦,我路易先生教我背的台詞,這洋文,也不曉得我背的對不對。”他接著往下背,“What is a name?It is nor hand,nor foot,nor arm,nor face,nor any other part belonging to a man. O,be some other name.”
哼,果然是個演戲的好坯子!“可這不是你的台詞。”我說,“這應該是路易對燕珊說的話。”
“啊,是麽?那麽是路易先生弄錯了——可是為什麽?”
為什麽?應該隻有姐姐的婚姻才要門當戶對,才被父母阻撓,而我,嫁雞嫁狗都沒人在意,踢我出門正是他們的心意,我何必要違背父親,以及丟棄那個從來不承認我的姓氏?
懶得解釋。本來也是明知故問。
守墓人的目光滑過一絲悲憫。叫我捕捉到了,厭惡地盯著他。
“今天後半夜會下大雨,要下到天亮以後。你有沒有帶傘呢?”
我沒有。
我看著路易和燕珊偎依在一把傘下走進雨霧。守墓人的傘在我頭上撐起。我甩開了他,一個人跑回家。
這是第九個夜。
第十,第十一天,忙碌的排練,守墓人不坐在石墩上。不和我說“十三步”的預言,也不說天氣。夜夜有雨,我帶了自己的傘。
第十二天,戲的進度已經到了私奔的一場。他們的計劃是這樣的:富商見還沒有給大女兒找到家世相當的對象,便決定先為小女兒舉行婚禮。禮堂裏熱鬧非凡,大小姐即和家庭教師私下發了婚姻的誓約,並趁亂溜了出去。等到婚禮結束後,這對情人早就沒了蹤影。
“Come. Come with me,and we will make short work.”神甫說,“For,by your leaves,you shall not stay alone till holy church incorporate two in one.”
合二為一。
姐姐和家庭教師幸福地出逃。
合二為一。
妹妹和新婚丈夫在洞房裏為他們默默祝福。
“我、真、替、他、們、高、興!我、要、替、他、們、祈、禱!我、希、望、他、們……”
你好像並不希望啊!守墓人望著我,但並沒有點破,他背台詞:“So smile the heavens on this holy act!”
“That after-hours with sorrow chide us not……”我生硬地接下去。
舞台另一邊是燕珊和路易在事先預備好的小公寓裏。路易說:
“Amen,amen!But come what sorrow can,
It cannot countervail the exchange of joy
That one short minute gives me in her sight.”
燕珊接:
“Close our hands with holy words,
Then love-devouring death do what she dare;
It is enough I may but call him mine.”
他是她的……說,他是她的,他是她的!我全身顫栗。
守墓人按住了我的手:“Violent delights have violent ends. The sweetest honey is loathsome in his own deliciousness……”
說什麽!我狠狠掐了他一把。
“你要是真的這樣喜歡路易,我可以幫你。”
怎麽幫?
“換場了!”導演高聲令道。
我們離開我們的婚床。
“結束後再說吧。”他道。
連續的夜雨,這一夜突然放晴了。銀月的清輝下初夏的蟋蟀錚錚而鳴。那節奏不是莎氏的古英語,而是先秦的詩篇:喓喓,喓喓,一重一輕,星星也隨著一滅一明。
我和守墓人同路回家,正可聆聽他的計劃。
“在婚禮之後,有一場戲,二小姐的丈夫去向大小姐傳遞家裏訊息,告訴他老爺太太已經回心轉意,她可以和情人回家來——然後大小姐就去告訴她的家庭教師。”
“不錯。”我說,“再後來就是大結局了,你有什麽打算?”
“我可以和燕珊小姐一起下場,然後拖住她。”守墓人道,“你就假扮成她的模樣去見家庭教師……”
我狐疑地檢視守墓人的臉,誠懇依舊,但未想到他居然有這樣瘋狂的主意。
“你和燕珊小姐長得這樣像,觀眾一定不會發現。”
像?……她摟著我的肩膀對鏡子指點……這身段,這眉眼……燕珊小姐果然是名副其實的美才女……你人錯人了……那是我妹妹……我們長得像吧……
不,不可以。倘若他隻不過是一時將我和燕珊弄錯,倘若他根本是被燕珊施了咒語,一輩子隻向著燕珊……倘若……那我不是要以燕珊的名義,以我所討厭的姐姐的名義,繼續和路易,和那個家庭教師生活下去?那我是在替燕珊婉轉承歡,在替她幸福!燕珊在後台也要笑個不停!
不可以!
我搖頭。
守墓人仿佛讀懂我的心思。
“你知道,”他說,“劇本是可以改的,聽說你們演戲的最講究隨機應變,出了岔子便有人救場。你就作你二小姐的身份去見他,告訴他你愛他,問他究竟有沒有愛過你——若有,你就求他帶你走,若……”
“若沒有呢?”
“那你就回來。我們還可以繼續那個喜劇的結局。”
那就不可能是喜劇的結局了。我想,心跳得厲害,因為至少給了我一個表白的機會。這真不失為一個好主意!
“可你也要知道,”守墓人道,“明日就是預演,無論演出怎樣的結局,這戲就隻能按明日的路子一直演下去。你的每一句台詞,每一個動作,都要仔細的考慮。”
我會的。點頭答應。我孤注一擲,一定要走出燕珊的陰影。
不覺走到了每日相遇的巷口,天將破曉,但路燈還亮著,石墩獨自靜默如墓碑。
“謝謝。”我對守墓人說,接著便分道揚鑣。
走了兩步,我又想問他為什麽要幫我。
他靜靜地看著我:“你演你的戲,我演我的戲。”
第十三日,夜幕臨時,我走出家門,行了十一步,遇到坐在石墩上的守墓人。
我這時滿懷著緊張與興奮,不等他開口,自己先說了:“出門走十三步,遇見一個人,就愛上他。”
守墓人笑了笑。
“我都準備好了。”我說。
“那好極了。”他站起來,“今夜是個好天氣,演得成功大家正可出來慶賀。”
慶賀。多謝他的吉言。
無憂城的大幕拉起來,滿場的觀眾許多戴著黑紗——果然是悲哀的世道,最近又死了什麽人?
沒人在乎,死的多了就成了家常便飯。
我登場,在書房裏朗誦莎氏的戲劇,因誤會而見到了路易。
燕珊登場。
他們相愛了,如膠似漆,要死要活。
路易介紹我認識我的未婚夫。
大家在樹林裏嬉戲。
父母反對一樁不相稱的婚姻,但是對另一樁卻欣然應允。
禮堂裏,一明一暗的兩對男女得到了神甫的祝福。
新婚的,妹妹的丈夫去向姐姐通傳家裏的消息。
……
“你去吧。”守墓人推推我。
我看台上,清貧又幸福的布置,是小姐同情人私奔後的住所。燕珊還在補妝。
正是這個時機。我向守墓人肯定地點點頭。他麵上的表情複雜,我無暇領會。
我走到了聚光燈下。
“回來了?”路易兩手抄在口袋裏,念出這句預定的台詞。可他的麵色隨即變了:“怎麽是你?”
“是我。”聲音顫抖,“我有話……我有話想要……告訴你。”
他勉強笑了笑,準備救場:“是老爺夫人原諒我們了嗎?”
“不……不,我不知道。”我停住腳步,仔細揣摩他的內心,“我有別的話……關於……關於我們兩個的話。”
寂靜無聲,我知觀眾和路易都屏住了呼吸。身後悶悶的,燕珊歇斯底裏地叫:“你瘋了麽!讓她胡鬧?你叫她下來!”但是很顯然,守墓人製住了她。
沒有別人聽見她的抗議。
“什麽話?”路易坐了下來,“你要喝茶嗎?抱歉,我們隻有茶。”
“不,謝謝。”我說,不給他打岔的機會,“我想問你,當初我們見麵,你……你是怎樣看我的?”
“你?你是她的小妹妹。”
“不。是當時你錯把我當成她——假如,假如一直就隻是我,而沒有她,會怎麽樣?”
“這怎麽可能?她是她,你是你啊。”
“假如呢?”
“沒有假如,小姑娘。”路易道,“我和你姐姐私定終身,你已經嫁了你愛的人。世界上怎麽會有假如?”
“我不愛他!”忍不住厲聲叫了起來,“你把他領來,你要我們做出一見鍾情的樣子,你硬是要我愛上他,我怎麽做得到?”
滿場觀眾嘩然。
路易驚愕地看著我。
“我從始至終就喜歡你。我沒有機會說,姐姐不給我機會說,可是難道你也從來就沒有看出來?”
“我……我沒有。”路易有些驚慌。
“你撒謊!你若沒有,那天說要為我改……”幾乎說出“劇本”兩個字了,我急忙改口,“你若沒有,為什麽會突然把你的同學塞給我?”
“我——”路易被我咄咄逼人的架勢震住了。我每逼前一步,他就往後靠一些,整個人都貼在了破舊的沙發靠背上,退無可退。
我跪倒在他的腳邊,仰望著他:“I was the more deceived.你選擇她,是不是因為她是真正的小姐?她有財產,有地位?”是不是因為她是燕珊,是大明星?除了這些之外,如果我真的和她相象,我有哪一點比不上她?
他不接話。
“O,help him,you sweet heavens!”
“夠了!”他哈哈大笑,伸手將我推開,“你在等我接哪一句?Get thee to a nunnery?你已分不清你讀過的那些戲和你的生活,小姑娘。回家去吧,你丈夫等著你呢。Go;and quickly too. Farewell.”
說完,他站了起來,大步走到台邊:“Go to,I'll no more on't;it hath made me mad,I say we will have no moe marriage:those that are married already,all but one,shall live;the rest shall keep as they are. To a nunnery,go.”
他為我打開一扇假門。
我被驅逐出去。
換場。
情節這樣峰回路轉,觀眾的議論嗡嗡不止。
我迎上燕珊怨毒的眼神,疑心她要給我一個耳光,可卻沒有。她驀地笑了起來,接著轉身嫋嫋婷婷而去。
“這要怎麽辦?你失心瘋了麽!”導演氣衝衝地瞪我,“到了台上怎麽容你一個人胡言亂語,意氣用事?”
我呆呆的,的確覺得自己很傻。
“沒關係的,導演。”守墓人在邊上說道,“可以轉回原先的劇本,說妹妹因妒生恨,到父母麵前告發私奔的事。”
“這當口,父母不是都回心轉意了麽,告發還頂個屁用?”導演跺腳,“而且決不可以轉回悲劇收場,這戲還要演一個季度呢!”他原地打了幾個轉,一拍腦袋:“聽我的,就當什麽事都沒發生過——妹妹被拒絕了,回家發現還是自己的丈夫好,姐姐和家庭教師回到家裏,大團圓。你們聽到了沒?”
“聽到了!”守墓人急忙答應。
“聽……聽到了……”我如在夢裏。
“真是被你氣死!”導演又罵了一句。
大幕拉起。燕珊登場。
她歡歡喜喜地和情人訴說聽來的消息,和解了,他們就要回家去。
路易開懷大笑,同她擁抱。
兩人同下。
扮演父母的登場,並許多下人,我和守墓人挽著胳膊走在最後。
燕珊又上台,笑著向我奔來,拉我的手:“妹妹,謝謝你。還謝謝妹夫。”
“隻要是堅貞的愛情,什麽也擋不住的。”守墓人替我說台詞。
“不錯。”路易接上,“無論是一帆風順,還是崎嶇坎坷,最後有情人都成眷屬。”
“哼!”我的冷笑湮沒在眾人的歡呼裏。
或許不是冷笑,我已在哭泣的邊緣。
“明天就為你們舉行婚禮。”扮演父親的道,“一切都準備妥當。”
“不用了爹地。”燕珊嬌羞無限,“我們在妹妹的婚禮上已經發了誓,早就接為夫妻了。”
“胡說八道!”扮演父親的道,“我們家的小姐出嫁,怎麽能夠馬虎?我替你訂下了禮堂和宴席,十倍豪華於你妹妹的。就是明天,大家可舉杯歡慶。”
“舉杯歡慶!舉杯歡慶!”眾人齊道,“為了堅貞的愛情!”
下。
觀眾驚詫莫名,麵麵相覷。
導演擦了把汗:“總算是救回來了——”瞪我一眼:“回頭再跟你算帳!”
“導演,”燕珊走過來,“年輕的演員出名心切,也是可以理解的嘛。反正是救回來了,不如就給她一個補救兼展示的機會?”
“你的意思?”大家全看著燕珊,包括我。
燕珊道:“觀眾現在一定很奇怪,妹妹跑去和姐夫表白了半天,遭到拒絕,怎麽不了了之呢?這事要是不交代清楚,下麵的婚禮就成笑話了。”
“有道理。”導演道,“那麽你的意見是?”
“給她安排一場獨白。”陰陰的目光直刺著我,“讓她悔過。在婚禮的前夜。
“悔過!”我失聲叫道——就算我鬼迷心竅愛上了路易,自不量力挑戰燕珊,可是我有什麽錯呢?要錯也隻錯在我臨場自說自話,這該等公演結束了再加處分。我在台上,作為一個角色,有什麽好悔過的?
“不錯,讓她悔過!”導演對燕珊言聽計從,“布景,道具,換上妹妹的臥房布置,插進悔過的一場。”
“導演,我——”
沒有人理會我,都依照吩咐忙碌去了。
“唉,”守墓人歎了口氣,“你沒錯。但是有時候,沒有錯並不表示不該回頭啊。”
“你說什麽?你說什麽!”我的眼淚在眼眶裏直打轉,“要不是——”要不是他提出這個計劃,我也不會走上這一步。可是,沒理由怪他。他隻是為了錢才來演這出戲。
我搖搖頭,獨自走上了舞台。
幕布拉起,燈光昏暗。
我坐在房間的沙發上,知道所有的人都在等我說話。但我的腦子一片空白。
我抬起眼睛來四下裏看,窗簾,書架,花瓶,方桌,信紙,椅子,床,衣櫥……一切都這樣的逼真。
我要說什麽呢?說什麽呢?
我垂眼掩飾自己的慌張和憤怒。
麵前是一張窄窄的咖啡桌,一本書翻開,讀到一半,依舊是鍾愛的莎氏戲劇,Juliet說:
“I'll to the friar to know his remedy;
If all else fail,myself have power to die.”
——即使其他的一切都失敗,我還有死的力量。
死。
從神甫那裏得到毒藥。
我愣了愣,即看見書邊的托盤上正立著一隻小小的玻璃瓶。拿起來對光看一看,裏麵盛滿蘋果綠色的液體。
我倏地挺直了身子:毒藥?真的是毒藥?
難道是燕珊為我準備在這裏的?她要毒死我嗎?
不,假如我的角色自殺,這無疑是一個很好的收場——悲劇的女主角,華麗地死在舞台上——這是真的毒藥,還是假的毒藥?
沒有功夫考慮,這時滿場的眼睛都盯著我。
他們逼我走上這條路。
“Indeed,la,without an oath,I'll make an end on't.”
端起托盤上的一杯冷咖啡,我將綠色的液體傾入其中,呷一口,冷而酸。
有一串很猶豫的腳步聲。我偏過頭去看看,是守墓人。
“你來這裏做什麽?”我又喝了第二口,還是冷且酸。
“我有些事情想和你說。”他道,在我邊上的另一張沙發裏坐下,把一卷舊報紙放在桌子上。
“哦,是什麽事?”我撫摩著杯子的邊緣,不是刀子,但正切割我的咽喉。
“是……你……和……姐夫。”他說。
帶這時候他還來幫我圓場麽?我暗暗投去感激的一瞥:這是要叫我扮演因不忠而深受良心譴責的妻子?我已選擇自殺,觀眾都看見了。
我笑:“你都知道了?我也沒什麽好解釋的。”
“不——”他仿佛急切地要澄清誤會,“是他要解釋……我們要解釋……”
“你們?”我不解,“還是我們?”
“是我和他。”他回答。
他安排你來和我結婚,再明顯不過了,要怎麽解釋?我用杯子磕著牙齒,有些不耐煩。
“我,和哥哥……”他說道,“哥哥不讓我說,可是我要來你解釋。你聽完了以後就離開這裏。”
“哥哥?”我驚道,“他,他是你哥哥?不是你的同學麽?”
守墓人搖搖頭:“他是我的親哥哥,自從父母去世後,在孤兒院,他一直照顧我,是他拚命的寫作供我畢業,他卻沒有進大學的。”
“等一等,你在說什麽?”我覺得有一絲暈眩。
“他本來不要把我卷進來的,可是事情發生了變化。他說這裏有一個無辜的姑娘,不應該被牽連進來。他說這姑娘也是這罪惡之家的受害人……”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你在說些什麽?”這守墓人,胡編亂造的本事可真了不得!
“他來到這裏,”守墓人頓了頓,一字一字說道:“是為了毀滅這個家。”
“什麽?”我幾乎將咖啡潑灑,“你……你說什麽?”
守墓人倒是顯得很鎮定,把舊報紙又朝我麵前推了推。幽暗的光下,我可模糊地看見頭條的大黑字:破產,永業銀行行長及夫人自殺。
“三月十七日夜,”守墓人的聲音纖細,如訊號被幹擾的廣播,“永業銀行行長於家中開槍將夫人擊斃,隨後自殺。子彈穿過太陽穴,書桌上的遺囑被鮮血浸染,無法閱讀……據稱,永業銀行本已負債累累,瀕臨破產。行長夫婦自殺後,銀行為其所屬的興華商會接管……行長夫婦所留下的兩個幼子……”
“就是你們兩個?”我真佩服這守墓人的本事,這種陳芝麻爛穀子的傳聞他竟然能拿來作戲。他寫劇本也許比路易還要好……啊,路易!
“就是我們。”守墓人絲毫不為我的神氣所影響,說得像真有那麽回事。“我們是回來報仇的,因為我家原不會破產,是興華商會的陰謀,你父親的陰謀。他怕我父親會當上會長,於是就聯合了幾家洋行……商場上的事,不說也罷了。總之,我們是回來報仇的。”
他這樣編造,顯然我的“父親”是興華商會的會長了?傳聞是怎麽說的?他全家都死了,服毒自殺,連下人也沒有幸免。
可笑,服毒自殺,我正在服毒自殺。我喝了第三口咖啡,已經辨別不出滋味。
“哥哥的計劃,他獨自來複仇。要勾引你的姐姐,離間你家人的關係。”守墓人緩緩說,“可是第一天來,他就認錯了人。他見到了你,看見你的生活。他改變了主意。”
改變主意!我狠狠咽下第四口。“他就派你來娶我?這是你所說的不牽連我?我看是他發覺需要多一個人被牽連,而他無法腳踏兩船吧!”路易,路易,他不會做這樣的事,他也不會寫這樣的故事。守墓人,該死可惡的守墓人,我在這裏殉情,他來毀壞我的故事。
“出門走十三步,遇見一個人,就愛上他。”守墓人幽幽地說道,“你記得這句話嗎?”
“我——”我總不能說出這是我現實中每天來劇場前聽見的瘋話吧?
“南城有一座女中,就在我所讀的聖公會中學旁邊。”守墓人說道,“公會的孤兒中流傳這句話:出門走十三步,遇見一個人,就愛上她。我們常趁神甫不注意,溜出門來,坐在女中門外的石墩子上,等待那些穿著藏青製服的姑娘經過……我們數著每一個姑娘的步子,從她們踏出校園的那一刻起,一步,兩步,三步……尤其對自己心儀的姑娘,我們數得特別仔細。”
“我最喜歡一個苗條的姑娘,大眼睛,好像總是很不開心。我想和她說話,問她為什麽不高興。但是可惜的是,每天她隻走了十一步就經過我的麵前。”
“你……”
我心中如被電擊,是他描繪得太生動,還是我入戲太深,或者是……
春天櫻花亂舞的畫麵在我眼前展開,藏青色的校服一件件飄蕩,胸口還繡著“聖玫瑰女子中學”的縮寫“ST.Rosa”六個字母……女孩穿黑皮鞋,拎書包,兩條辮子柔柔地垂在胸前……她不開心,因為她是沒有父親的“野孩子”……她還有個母親,以及一個神秘的,每個月會寄錢來的叔叔……巷子口有人坐著嗎?沒有印象。
“我和哥哥說這件事,他笑話我。但是第二天答應和我一起去巷子口等候。大約在下午三點的時候,女中放學了,我看見那姑娘走了出來。我們一起數,一、二、三、四……數到十一,她經過我們的麵前。我對哥哥說:”你看,果然是十一步,看來我們是沒有緣分的。‘哥哥笑了,說:“明天再來一次,看我的。’”
“第三天下午,我們再次來到女中的門口。看見姑娘走了出來,第十一步,她經過我們的麵前。然後又走出一步。‘小姐!’我哥哥叫了她一聲。姑娘聽見了,轉過身來。‘你看的什麽書?’哥哥問她。‘莎士比亞。’姑娘回答。‘借我看看好不好?’哥哥問。姑娘猶豫了一下,走一步回到我們身邊,把手裏的書遞給哥哥。哥哥就翻到其中一頁,朗讀起來。”
守墓人閉上眼睛,唇齒見輕輕吐出一個個清晰又迷離的單詞:
“If I profane with my unworthiest hand
This holy shrine,the gentle fine is this:
My lips,two blushing pilgrims,ready stand
To smooth that rough touch with a tender kiss.”
“Good pilgrim,”我不自覺地跟下去,“you do wrong with your hand too much,which mannerly devotion show this……”
“他們一直讀。”守墓人說,“直到黃昏的時候。姑娘必須要回家了,就和我們告別。我們竟然忘記了詢問她的姓名。”
她的姓名,她叫什麽名字?她從母親的姓啊,是個私生女!
“我和哥哥談論這經曆到次日的黎明。興奮的睡不著。哥哥說:”她走出十二步,又走回來一步,一共是十三步。‘我仔細想想,果然是這樣。’那麽下午再去見她吧。‘我說。’多背幾篇莎士比亞。‘哥哥提醒我。然而那一天的下午,姑娘沒有出現。“是的,某一天黃昏回到了家,竟然母親已經死去,陌生的叔叔自稱是父親。從此有了姓氏,但離開了聖玫瑰女中,有個姐姐,還換了無數的家庭教師……他們乏味,誰也比不上櫻花雨裏幽雅的少年。
“是不是你呢?竟然就是你啊!”守墓人俯身越過桌子抓著我的手,“哥哥見到了你,認出了你,他說再什麽仇恨,不能牽連上你。他叫我來,叫我一定帶你離開這裏。你跟我離開這裏吧!”
“離開?”我喃喃,“那他呢?他要做什麽?”
“他有他的計劃。”守墓人道,“但是他會平安,他會……”
我無法等他說完——那毒藥應該發作了。使人心胸絞痛,四肢抽搐。這感覺多麽的熟悉。
“你……你怎麽了?”守墓人大驚失色地想抱起我。
可我痙攣的身軀掙紮得厲害。
半潑半灑的咖啡給他提供了線索,驚呼:“毒藥……你……你為什麽?”
而我的身體不能動了,撲倒在舞台上。
後台有驚慌的慘叫聲:“毒……有毒……”是某個扮演仆人的家夥,接著是扮演的父母的,呻吟,沒聽見路易出聲,燕珊在大笑,但戛然而止,歸於死寂。
守墓人呆呆地看著我,好久好久,把咖啡杯端起來,吮盡最後一滴。他坐著等待死亡。
大幕漸漸落下。
觀眾依然在等著,要有一個最後的交代。
他們看到導演,慢慢走到台前,說:“興華商會會長,全家中毒死亡。或有說是仇殺的,或有說是自殺的,警事廳無法定案。死者包括會長夫婦,兩個女兒,小女婿,即將成婚入贅的大女婿,以及全宅下人。時間很湊巧,離開會長生前好友永業銀行行長的死,剛好是十五年。”
燈光熄滅。
黑暗中還有一線微弱的聲音:“他們死後,房屋被視為凶宅,無法出售。後來改建為一坐劇院。”
開香擯慶賀,這演出實在精彩無比。
我們謝幕十三次,觀眾還是鼓掌不停。
後半夜的時候,大家都喝醉了,不曉得誰應該向什麽方向去。
我隻依稀記得是守墓人扶我回家。
我瘋瘋癲癲地問他:“你編得真好。那麽未揭曉的那個謎底究竟是什麽呢?是仇殺?是你哥哥毒死了大家嗎?”
“對,他帶來了毒藥。”守墓人回答,“不過,你的毒藥應該是你姐姐給預備的。而我哥哥也沒有想到你姐姐因你表白的事情而心生怨恨,將他毒死。”
“真複雜!”我實在醉得太厲害了,“那麽你呢?你喝了我剩下的咖啡,死了沒有?好象沒有死啊……為什麽他們說你死了呢?”
“沒有死。”守墓人道,“我病了,差點被活埋。好在神甫救了我,讓我在教堂的公墓做了個守墓人。可我的健康受到了嚴重的損害。五年之後死於肺結核。”
“哈哈,哈哈哈哈……”我大笑了起來,“沒有一個人有好結局,你編的這個故事實在不符合導演的初衷。”
“這不是我編的故事。”守墓人苦笑道,“你演你的戲,我演我的戲。每個人都各自演各自的,最後才成了這樣的結局。”
“那麽明晚換一個套路演。”我語無倫次地說道,“演一個路易決定為我放棄報仇的……或者演一個我沒去表白,燕珊就不毒死路易的……還有……演一個……演一個……”
“你醉得太厲害了。”守墓人支撐住我,“而且,我不是和你說過,這次的預演,無論演出怎樣的結局,這戲就隻能按這個路子一直演下去。改不了的。”
“胡說。”我嚷嚷道,“下一個季度,下一個季度就演另外一種結局吧。”
“下一個季度……”守墓人的聲音顯得很遠很遠,“出門走十三步,遇見一個人,就愛上他。”
“你……你又來了……”睡意襲上我的頭腦。
“十三步……有誰會知道走了十二步再回頭呢?”
“我知道……我知道啊……”我嘟嘟囔囔。
守墓人搖搖頭:“到了。”
原來我們已走到了巷子口。
“拜……拜拜……”我說。
“再會。”他在路燈下像座墓碑。
睡一夜,無數的夢,都忘卻——不能失去的,不叫幸福。
不能忘記的,不是記憶。
夜幕臨時,我走出家門,行了十一步,遇到坐在石墩上的守墓人。他在路燈光裏靜默如墓碑,直到我經過他身邊的刹那才開口道:“出門走十三步,遇見一個人,就愛上他。”
我看了他一眼,以此一眼截斷他的下文,再向前走兩步,巷子冷寂無聲,連半條人影也沒有。
“唉……”守墓人歎了口氣,“午夜會下雨。”
“謝謝。”我說,但並不轉身回家取傘,因為午夜的時候,我必在某朵幽暗的燭光下虛偽地嫣然。
我繼續走我的路。
後記
已經有很久沒寫過“時裝”故事了,我在大家的印象裏也快成了寬袍廣袖的古代女子,天天顧影自憐。
《十三步》的故事,最早脫胎於我從未完成過的英文小說《寂靜之永恒》(Silent Eon),但是現在改後,連一點痕跡都看不出來。反正《寂靜》也隻有一個開頭,說:“早上八點零七分,開車撞到一個男人,愛上他,然後失去他。”
開始寫《十三步》的時候是禮拜三。禮拜四我在網絡上遇到小青。給她看,她說,有點糝人。我告訴她,故事裏所有的角色其實都是鬼——否則,還有誰在出門後就遇到守墓人的呢?小青說,更糝人了。我說,我的鬼故事從來都不可怕。希望正是如此。
我喜愛寫古代的故事,中國的詩詞韻律,就像是音樂、舞蹈和圖畫。我可以玩弄文字,使我的小說成為一部修辭辭典。
但是寫多了中國古代,我又遺憾:我所鍾愛的莎士比亞啊,慧黠的語言,這可不能出自林妹妹的口中。所以我特地寫了《十三步》,而且我特地引用了英文的莎士比亞戲劇。主要是《羅密歐與茱麗葉》(Romeo and Juliet)《哈姆雷特》(Hamlet,Prince of Denmark)和《麥克白》(Macbeth)。有斷章取義的地方,也有我為了劇情的需要而顛倒性別的地方。願意研究英文的讀者大可以研究,不願意的,其實不看,也不很影響故事的發展。
總的說來《十三步》是一個很荒唐而古怪的故事。有點像孟京輝的先鋒戲劇(記得我去看過他的《關於愛情歸宿的最新觀念》)。每一個人都在做著不合乎情理的事情:複仇,嫉妒,縱容。幸福本來就在人的身邊,非要等到錯過了,才想回頭。但回頭已晚,再給多少重來的機會,也是枉然。
“出門走十三步,遇見一個人,就愛上他。”
如果你已經走了十二步,請回頭吧。
引用出處:Complete Works of William Shakespeare. Collins Edition. 19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