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
(2005-05-07 11:29:40)
下一個
玉鏡·傷
我的那麵玉鏡受了傷,在禎明三年。
這不算什麽,因為我的國家已經滅亡——
在太多的琥珀瓊漿和琉璃玉液裏,在太多的脆管繁弦和鶯歌燕舞裏,在太多的卿本佳人和儂本多情裏——死都帶著異樣的流光,胭脂和井,妃子和帝王。
我的那麵玉鏡受了傷。傷它的是我,我將它一摔為二,德言一半,我一半,約定在以後的每年正元,就沿街叫賣,以謀一見。
德言望我,無語凝噎,最終隻握手一句“珍重”,就去了城上。
我望德言,凝噎無語,由他握手,由他“珍重”,由他去了城上,卻想:“此一別,許是永訣,然我和他,現在,過去,又為什麽會相見,為什麽會相戀……難道我們曾經相戀嗎?”
在那人心惶惶,燈影幢幢的宮殿,我開始懷疑我和他羨煞神仙的新婚——
難道我不是在新婚之夜,才看清他的模樣嗎?難道我不是直到定親,才知道他的姓名嗎?難道我不是隨便在年輕公子裏一瞥,就決定要嫁他的嗎?
難道我不是為了擺脫另一個人,才匆匆出嫁的嗎?
……
而那另一個人,素未某麵的人,我拒絕他時,卻已知名知氏,知性知情,知生辰,知八字,知排行,知封賞,隻因為他在北邊,隻因為他狂放,我就決定不嫁。
另一個人,他,金盔鐵甲,紫袍白馬。
另一個人,他,在昨夜,率領一千騎從采石磯渡江,長驅直下。
另一個人,他,被我以八字相克為理由而拒絕的人……我錯了嗎?
我的那麵玉鏡受了傷。
傷它的是另一個人,正意氣風發立在佛堂上。
沈皇後的木魚篤篤篤的響,沉悶地敲著一個拍子,叫做滅亡。
而我和他,他和我,這算不算一個開始?是一段緣分,一場冤孽,或者一生的兩敗俱傷?
他徑直走向了我,就像我從一群武將中輕易認出了他。
“你——”他說,“我的人了。”
我的心一跳,停下——他果然和我所聽說的一樣,驕傲,跋扈,不可一世。
於是我所有的猶豫都轉成一個決定,在一刹那。
我的腕子一翻,亮出一把匕首。
他的腕子一顫,滲出一行鮮血。
他傷了我的玉鏡,我傷了他。
我的目光,他的眸子,我的冰冷,他的驚詫,我的挑釁,他的讚許,我的猶疑,他的心花……瞬間交織了,密密麻麻,甚至,容不了那沉悶的木魚,一下,一下。
“我還是要你。”他說,“我要定你了。”
我的心又一跳,被強迫著停下——擄掠燒殺,這是他北朝人所作為,他要我,無非是色心,無非是欲望。
他,挑了挑眉毛,在等我的回答。
我低頭不說話。
外麵一個北朝士兵匆匆來報:“殿下,抓到那昏君了,在井裏,還有張麗華。”
我一驚,連忙抬頭,就看見我哥哥,同著張妃孔妃,被人推了進來。哥哥顯得肥胖,蒼老,頹喪,而張孔二妃,驚惶中還留了三分嫵媚,七分放蕩。
張麗華是怎樣的一個尤物啊,有人寧可不要親妹妹,不要結發妻子,也要她——
世人都為她顛倒,北朝的士兵皆垂涎三尺。
我不由自主,望向我那另一個人——他揮了揮手,看也不看,道:“把這妖姬拖出去斬了。”
滿室皆驚:“殿下——”
他驟然回身,目光如劍,厲聲道:“斬了——昏君三十罪狀,以妖姬為首,昔太公蒙麵以斬妲己,今豈可留張麗華?”
眾人瑟縮,不動。
張妃雙膝一軟,跪下。
“王爺,臣妾願侍奉左右,求殿下——”
她悅耳的聲音在半空中戛然而止,另一個人,手起刀落,美人已做了豔屍。
“妖姬伏法。”他冷冷說,“其餘諸色人等,回長安發配。”
我的那麵玉鏡受了傷,在開皇九年。
傷得尤其厲害了,是另一個人,他臨去時匆匆的一眼。
那眼神分明說:“我要你。”然而他就去了,頭也不回——想德言去時,徘徊徘徊,而他——
但叫我還有一絲理智在,我就看我那受傷的玉鏡。
另一個人,是我的仇人。
我不能忘了,他是我的仇人。
這想法,堅定又堅定——當我看到他。
這想法,動搖又動搖——當他看到我。
北上長安,這是我去年就該走的路。
南下迎娶,這卻不是他今年前來的目的。
該走的路,終於還是走上了。
不是目的的目的,終於還是達到了。
我和他,他和我,從今爾後,日日夜夜,歲歲年年,無止無盡的欺瞞,無止無盡的背叛,無止無盡糾纏,和無止無盡的遺憾。
這一條路,遠不止由建康到長安。
我的那麵玉鏡受了傷,我把它抱著,等待發配。
我知道國已亡了,失貞隻是遲早。然而我害怕——
我怕來的那個人,就是他。
我怕要我的那個人,就是他。
我怕,因為我不能答應,因為他傷了我的玉鏡。
但我也知道,我傷了他,以他的驕傲,失身給他隻是遲早。隻是,既然是遲早,為何遲遲不見他?於是我又害怕——
我怕來的那個人,不是他。
我怕要我的那個人,不是他。
我怕,因為我不能忍受,因為我不能抗拒他的眼神。
他要我,他不要我,他要我是因為想擁有我,他要我是為了要折磨我……他要我,他不要我,他不要我是他因為根本不想擁有我,他不要我是為了要折磨我……
惶惶而不可終日。
這時,他來了,嘴角收斂著輕狂的笑容。
我等著一切冷嘲熱諷,侮辱漫罵。而他隻微一點頭,道:“你還好嗎?”
我沒有預料到有這樣溫柔的語氣,愣了愣,沒說話。
他大約也沒有料到我會這樣平靜的沉默,同樣愣了愣,微笑道:“我看你精神還不錯——求你做件事如何?”
我不由自主,脫口而出:“什麽事?”
他略帶羞赧地笑了笑,從身後取出一隻錦盒,打開了,內中五彩絲線。
“近來宮人喜編同心結。”他說,“這種編法都是你們南邊來的,你能教我嗎?”
我傻傻看著那盒斑斕,依稀想起一年前,自己在南方的編織——腰中雙綺帶,夢為同心結——是編給誰?總不是他。但也不是德言。我大約是編給一個夢裏的人吧。
那麽他,是要編給誰?
“你能教我嗎?”他再次問道。
我沒理由推辭——有無數的理由,也沒推辭。
我挑一根紅線,他挑一根紅線。
紅線穿過我的指縫,紅線穿過他的指縫。
紅線糾纏我的手指,紅線糾纏他的手指。
纏來纏去,牽引著我們的目光——然而終究是兩根線。打了兩個結。
我與誰同心?他與誰同心?不曉得,不可知,隻是我們不同心。
“還是你編的比較好啊。”他擎著自己歪斜的結,盯著我手裏端正的結,突然道,“不如,我們換吧?”
啊?
我還未明白,他已經搶了過去,又強把他的結塞在我手上。
“我們換吧……”這一次,他趁勢捉住了我的手,捉住了我的目光。
他離我是那樣的近啊,我連呼吸都停滯。
“我要你。”他又說出了這句話,“我這就向父王要你。”
千等萬盼,千懼萬怕,就是這句話。
我要你。
從他口中說出,一成不變,恍惚還是當日堂上模樣——就連我的耳邊也響起了木魚,篤篤,篤篤,國破家亡。
我想起他是我的仇人,他傷了我的玉鏡。
於是我冷了臉,變了色,抽了手,轉了身,發了話:
“我已嫁了,王爺難道不曉得?”
他一怔,就能讀懂我的背影。
可是他沒有冷臉,沒有變色,還要抓我的手,還要抱我的身。
“我不在乎,隻當我不曉得——我要你。”
我緊走兩步,甩開了他。
“我是亡國之人,配不得王爺,請王爺隨便將我賞去哪裏做奴婢吧。”
“這有什麽配不得?”他一把抱住我的雙肩,將我反扳過來,麵對著他。“我說配得就配得——你早已是我大隋的女人了,現在天下就隻有大隋了,大隋不亡,你的國就不亡。我要你做大隋的皇子妃。”
他說先一句時,我還有些恍惚,他說次一句時,我已驚醒,他說第三句時,我更堅定。
我冰冷地看著他。
而他還固執:“嫁我吧!”
我牽動嘴角,給了他一個冷笑,把所有的漠然,所有的厭惡都浸透在這一笑裏。
“除了你——”我怨毒地說道,“人盡可夫,我誰都願意嫁。”
他一瑟縮,細細的針,深深刺痛的感覺。
為什麽?
他這一句,幾乎就問出了口,然而沒有,硬生生忍住了,梗在心間,從而漲紅了臉,鐵青了臉,煞白了臉,最終又恢複了輕狂的笑顏。
“好。很好。”他說。一把推開我,去了。
我的那麵玉鏡受了傷,歪斜的同心節,仿佛它的血。
而那血其實來自再次被我拒絕的另一個人,他毫不留情,讓我做了清河公的妾。
這一回合的爭鬥,究竟誰勝誰負?在清河公府的晚宴上高燒著紅燭。
“多謝殿下賞賜。”清河公道,“讓老夫得此尤物。”
另一個人卻冷笑:“她們亡國之人,也就這一條活路。”
細細的針,深深刺痛的感覺——我在千紅萬豔的簇擁裏,跌進迷霧——他恨我,因為我恨他,我恨他,因為他恨我。
糾纏不清的恨啊,糾纏不清的傷,糾纏不清的冤孽啊,糾纏不清的目光,引彼此看向捏緊的拳頭——我的,他看不見,藏在袖子裏。而他的,我看見,裏麵拖出一條紅線,是我的同心節。
就糾纏下去吧,我想,因而走向他,挺直了脊梁。
“新夫人要謝王爺大媒哩!”邊上人們猜。
清河公聽了,也走到他麵前。
我伸出了手,鬆開了拳,做出一個好像笑的表情,嫵媚,將那鮮紅卻歪斜的結展現。
“多謝王爺大媒。”我一字字說,然後瞥一眼清河公,嬌怯怯將同心結塞到他手裏。
清河公一怔,隨即哈哈大笑:“夫人貴為公主,居然親手為我編同心結?”
我強裝嬌羞,忸怩道:“老爺……”
清河公一把將我摟在懷裏:“夫人……”
周圍的人紛紛起了哄,舉杯同賀。
千壺萬盞,觥籌交錯,淹沒了那個人,迷霧凝成一滴淚珠。
我的那麵玉鏡受了傷,傷它的人在那晚的夜宴後離開了我的身旁。
他走淮南,闖塞北,打江山,定叛亂,倏忽,四年光陰如一晃。
但在這一晃中,我無數的不眠夜,細思量——或許是我過分了呢?或許他的恨,也有過彷徨?若是從頭再來,重新相見,他的頭一句話,是否還是那句,恍如回到了江南的佛堂?
我的心,撲撲不止。
他,就自揚州入朝了。
那日的相逢還在清河公府,隻不過同他齊來的,是我妹妹。
清河公攜我出迎,叩拜之後,就連聲道喜。
我怔怔,不明就理。
清河公笑著推我道:“夫人該打了——這是新王妃,你自家姐妹,你怎麽不知道?”
我一時幾乎站立不住,幸而身後有一個歌姬扶住了我。
另一個人,他的嘴角似笑非笑,他的眉眼似愁非愁,淡淡說道:“還要謝清河公和夫人的大媒,讓我得此尤物。”
“不敢不敢。”清河公連連搖手。
“不……不……”我仿佛說不出那個“敢”字——因為我想呐喊的,就是那個“不”字。
然而另一個人,他還不放過我,盯住了我,用盡世間所有的漠然與厭惡,接著伸出了手,鬆開了拳,將一個鮮紅又端正的結展現。
“多謝夫人當年傳授。”他怨毒地說。
同心結塞進我妹妹的手裏,這無知而幼稚的十三歲少女,羞紅了臉。
為什麽?
我這一句幾乎問出了口,可是生生梗在了心間——
“除了你,人盡可夫。”
這是我自己的話,也是這問題的答案。
我的那麵玉鏡受了傷啊——傷的那樣重,連最後是鮮血都流去了我妹妹的洞房。
他們那裏剪著怎樣的燭花呀,錦被翻著怎樣的紅浪。
他們在那裏做鴛鴦啊,而我,紗窗孤燈,空淒涼。
這絞痛啊,我的眼,我的心,再看不見當初江南的佛堂。
這絞痛啊,我的耳,我的心,再聽不到那時溫柔的輕狂。
“我要你。”
他說的那樣堅定,那樣霸道,而四年之後,居然要了我的妹妹。
“我要你。”
他說得那樣懇切,那樣拳拳,而四年之後……
其實不是四年之後,其實該是五年之前——
若不是我拒絕,怎麽會有今天這等心碎的下場?
那是我活該了。那是我活該了!那是我活該了——那是我活該了……
我還不如就死吧,死了才好去糾纏他。
或者就像現在這樣纏綿病榻,在夢裏尋覓著他——就在江南,就在瓊花樹下,看他金盔鐵甲,紫袍白馬,告訴他:倘我不是我,他不是他,共此一生,也了無牽掛。
我猜他會拉我的手,說:“那我就不是我,你也不是你,咱們就共此一生,無牽無掛。”
我淡淡的苦笑:“唉,誰是誰,都是前生注定,你終究是你,我終究是我。我嫁了你的臣子,你娶了我的妹妹——我們,來生吧。”
以他的脾氣,這怎麽能答應?一把將我摟住,道:“我不要來生,我就要你。我要定你了!”
我一愣,絞痛全都消失了。
終此一生,我等的就是這一句話——仿佛已經走到了奈何橋上,一扭身,又跑了回去——
依稀見他在光亮處等我,好一樹繁花。
隻是真正到了亮處,睜不開眼,拚命叫著他的名字,要抓他的手——一隻手就叫我抓住了,柔軟纖細。
我猛然驚醒:是那幾日,一直照顧我的那位年輕歌姬。
“夫人……”她說,“您還好吧?”
“我……”
我出了一身冷汗,涼颼颼——我方才叫了什麽嗎?喊了什麽嗎?被她聽到了嗎?
我盯著她。
“夫人是念著誰吧。”她微微一笑,“我不會說的——念著一個人,總是沒錯的,夫人要念他,就該去追著他。”
我愣著,眼淚滾滾流下:“你不懂的……你不會懂的……”
“我怎麽不懂?”她倔強地揚起了頭,“夫人念的那個人,不就是——”
“住口——”
我厲聲打斷了她,也喝醒了自己。
“把我的玉鏡拿來。”我吩咐。
我要抱著那鏡子,鎮壓我的心魔。
她滿麵憐憫地看著我,遞來了鏡子。
“出去。”我命令。
她沒違抗,默默地走到門邊,然後忽然回身,道:“前兩天正元節,有一個人,抱著半麵鏡子來府上叫賣。”說罷就出去了。
我的那麵玉鏡受了傷,傷口合攏在清河公府上。
德言望我,無語凝噎。我望德言,凝噎無語。
清河公自有成人之美,準我還嫁舊夫。
他還有千金饋贈,幫我們回歸故土。
臨行,我見到那個歌姬,知道她叫紅拂。
臨行,我沒有去見另一個人,因為我知道在夢醒後,他隻和我妹妹恩愛,卻不會再要我。
臨行,我決定不再回頭,決定不再懷疑,決定留一段破鏡重圓的佳話——
隻是我知道——
我的那麵玉鏡受了傷。傷它的是我,我將它一摔為二,德言一半,我一半。現在即使重圓,中間還有一條縫,這就是那另一個人,生生世世,永永遠遠,我心裏不滅的傷。
銀鏡·殤
我的那麵銀鏡,就是傾國之殤。
父王把它給我時,我還不明白這句話的含義——隻曉得那時,他們說父王“沒了”,可不明白,為什麽說他“沒了”,其實他還活著。
我隻捧著那精巧的鏡子,端詳自己的臉龐——
是柳葉眉,杏子眼,櫻桃嘴,海棠腮,傾盡一個南朝,也找不出第二個這樣的尤物,哪怕的陳宮的張麗華,也要心存嫉妒。
出生時,袁天綱曾為我占卜,八個字“母儀天下,命帶桃花”。
什麽意思,我小時候不在乎。
不過,我知道,那就是我一輩子的判詞。
我的那麵銀鏡,就是傾國之殤。
這話應驗了,當玉樹後庭失了火,千紅萬豔春光成了血光。
不過這時,我已明白,那昏君陳後主,假惺惺對我好的叔叔,他就是竊國的賊——他的先人竊走了我家的天下,而他,竊空了他先人的天下。
一拱手,在禎明三年,開皇九年,都送到了姓楊的手下。
這還不夠,亡了國,死了老婆,葬送了女兒,還要搭上我——
在開皇九年,夥同我的父親,獻寶一樣送上了我的八字。
大吉!大吉!他們叨叨地祈禱。
然後果然就大吉了,使者迎我,於舅父張軻的家中。
我才九歲啊,就這樣入了深宮!
我的那麵銀鏡,就是傾國之殤——不過悲傷隻屬於亡國的人,比如掖庭裏等待發配的陳家嬌娘。
盛裝的我,遠遠地瞥了這些脂粉一眼——
那愁雲慘霧的,那花枝招展的,那尋死覓活的,那爭先恐後的——其間瑟瑟縮縮的,是樂宜,而怔怔出神的,是樂昌。
她二人都曾待我親如姐妹,到如今,人生起落,可歎無常!
我比她們,究竟是幸運還是不幸呢?
她們一生的判詞又是如何的呢?
這誰知道——亂世紛紛,如今還去哪裏尋袁天綱?
我低頭隨著太監前行,然後猛然注意到回廊裏的一條影子——天光把它投射在蓮花磚的地上,細長。
我的心“撲通”一下,起了個偷窺的念頭。
而我前麵的幾個太監“撲通撲通”都跪下了:“二皇子——”
我猛一怔——是他!
他就站在那廊簷下,仿佛沒聽見我們說話,愣愣的,活像發呆的樂昌。
這就是他嗎?
我心裏敲著小鼓——聽說他驕傲,狂放,怎麽獨自在這裏彷徨?
“噓——”那幾個太監悄聲示意我,“公主,隨奴才們去吧。”
我點點頭,然而心有不甘,不住地回望——
他究竟在做什麽呢?在望什麽呢?
瞧著他的方向——樂宜和樂昌。
我的那麵銀鏡,就是傾國之殤。隻不過日子久了,什麽都可以淡忘。
什麽深宮似海,什麽世態炎涼,長在獨孤皇後的身邊,我隻用讀書,作文,繪畫,彈箏,甚至比在南朝還要自在——
南朝那昏庸的後主,妃嬪美人無數,日日有脾氣,夜夜有臉色。而大隋的獨孤皇後,獨當六宮之主,文帝畏妻如鼠,不敢近二色。
人們在背後對她有些微詞——說她居然能夠為一夜露水姻緣就逼得文帝躲進深山,如此行為有違婦道。
然而她卻不以為意,隻說:“我助萬歲打下這片江山,還有比這更重要的嗎?難道這還敵不過那些庸脂俗粉?”值我漸長時,她更對我說:“我曾與萬歲約定,此生永矢相愛,海枯石爛,貞情不移。你將來對你夫君也要如此。”
我不答她——這還用她教嗎?自從那日廊簷下匆匆一麵,他細長的影子就已經投進了我的心間。
永矢相愛,海枯石爛,貞情不移。
為了他,我必能做到。
而我的美麗我的動人,必定要叫他為了我而做到。
隻有一點點舊事還在我心裏微微的煩擾——
廊簷下,他看的到底是誰呢?
是樂宜,還是樂昌?
不過,這都不是大麻煩——樂宜她封了宣華夫人,而樂昌也早嫁了清河公為妾,何況,她的心裏除了徐德言,再無第二人。
我的那麵銀鏡,就是傾國之殤,隻是四年後突然成了國慶,我對鏡梳妝——
我的鴛鴦頭,我的彩雲裳,我的翡翠簪,我的玳瑁光——
冷不防,我就在鏡子裏瞥見他的身影,細長。
啊……我的心砰然,幾乎要跳出這胸膛——
這四年,他走淮南,闖塞北,打江山,定叛亂,每年隻進京朝覲一次,而且隻拜見皇上和皇後,其餘時間,都蹤影不見。而今,他終於來了,來到我的身旁。
一千多個日夜的苦苦盼望。我壓抑著自己,撲進他懷裏的欲望。
“三天後就是我們大婚。”他淡然,仿佛談論的是別人的事情,“你現在跟我去謝媒。”
“謝媒?”我愣了愣,“誰的媒?”
他不答我,擰身就走,我急匆匆跟著,就跑去了清河公府。
楊素全家齊來迎駕,恭順地立了一大片,鶯鶯燕燕——其中顯眼的,一個女人淡漠如水,是樂昌,她後麵一個歌姬,同我仿佛年紀,紅衣,跳脫如驕陽。
我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而他卻絲毫也不憐惜,仿佛還嫌我慢了,一把扯住我的胳膊,大步走到楊素的麵前。
楊素連忙施禮,道:“恭喜王爺,賀喜王爺。”
“恩。”我聽他漠然地答應——或許是“哼”,我分辨不出,因為胳膊被他抓得生疼。
一邊樂昌淡漠的臉上露出茫然的神情:“老爺……這是……”
楊素道:“夫人該打了——這是新王妃,你自家姐妹,你怎麽不知道?”
話音未落,我已感覺一道灼灼的目光,刺得我不得不抬起了頭——是樂昌,滿眼的不相信,瞪著我,然後一個踉蹌仿佛要摔倒。
那個驕陽般的女子扶住了她。
啊,樂昌,從前在宮裏對我親如姐妹的樂昌——我如今要嫁給他的仇人為妻了,這怎能不叫她心傷?
我的胳膊還在疼。
“還要謝清河公和夫人的大媒,讓我得此尤物。”
這冷冷的聲音從天而降。
我不由自主地看向他——嘴角似笑非笑,眉眼似愁非愁。
“不敢不敢。”清河公連連搖手。
“不……不……”樂昌喃喃。
她的聲音仿佛在責備我啊,叫我忐忑難安。
我輕輕拉拉身邊的他:“王爺,我們回去吧。”
可他不理會我,依舊用左手抓住我的胳膊,接著伸出了右手,鬆開了拳頭,將一個鮮紅又端正的同心結展現。
“多謝夫人當年傳授。”他對樂昌說。
然後把結交到了我的手裏。
樂昌的麵色變得煞白,驚異,憤怒,悲傷,絕望……盯著我,盯著我的結,盯著我身邊的他。
然而我心的喜悅卻戰勝了愧疚——便是從前她對我好吧,便是我要嫁她的仇人了吧,但是,貴為皇子的人,居然親手為我編同心結,哪怕他亡的是我的國,我也心甘情願。
我的胳膊就不再疼了,嬌羞的紅暈爬上了我的臉。
“王爺……”我低低的呢喃,“永矢相愛,海枯石爛,貞情不移。”
我的那麵銀鏡,就是傾國之殤。但若不是這國殤,我去哪裏遇見他呢?人海茫茫。
我慶幸老天對我的眷顧。
在開皇十三年,我終於嫁了,滿長安都張燈結彩,一束又一束煙花,仿佛我心底的火焰,點亮夜空。
可點不亮的,是他淡漠的眼神。
就連跳躍龍鳳紅燭,映在那眸子裏都沒有一絲光芒——他曾贈我同心結,他曾讚我是尤物,為什麽此刻,他這般冷淡?
我瞥一眼妝台上的銀鏡,裏麵絕世的容顏——不過才隻十三歲,形容尚早——也許,在他看來,我隻是個十三歲的小丫頭吧!
但是,他不知道,我雖然隻活了十三年,卻已用了三分之一的生命來愛他,這世間癡心者,誰比我更甚?
他不知道啊,因為他征戰在外。
他征戰在外啊——我突然想起了獨孤皇後的話——“一片江山”。我又想起了我的判詞——“母儀天下”。
是了,身為二皇子的他,還有什麽比一片江山更重要的呢?
輕輕扭著禮服的下擺,我靠近自斟自飲的他。
“王爺……”我說,“袁天綱曾給臣妾批過命,說臣妾要母儀天下。”
他握著杯子的手停在了半空中,轉頭看著我,仿佛要在我的臉上搜尋什麽。
我低下了頭——我想我抓住他了,他會愛我,就像他愛天下。
然而他卻忽然轉回了頭去,仰脖子灌下了那杯殘酒,狂笑道:“天下?天下……哈哈哈哈……天下……”
我一時怔住了,感覺身上某個地方很疼,比他用力抓住我的胳膊還要疼。
“天下!天下!”他又瘋癲地笑了很多聲,然後,突然停住了,換成了怨毒的語氣,惡狠狠,一字一字又說了一次:“天下——”
接著,猛然盯住了我,毫無預警的,一把撕裂了我的衣襟……
我所期盼的一切柔情蜜意在那一夜化做了暴風驟雨。
他的狂暴,憤怒,甚至一絲的失望,猛烈撞擊著我的身體。
我疼痛得不能呼吸。
但沒有想到,他竟先於我哭泣,把瑟縮的我緊緊抱在懷裏。
“哦……對不起……對不起……”他低低地胡言亂語,“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想傷害你……”
我愣愣的,看不見他的臉,隻感覺他的淚水燙著我的肩。
這就是我的新婚麽?
啊,我究竟做錯了什麽?
我的那麵銀鏡,就是傾國之殤。
“殤”字之解,在朝,乃為國捐軀,在人,乃是無主之鬼。
我想我就快成那無主之鬼了——人世茫茫,陰司茫茫,都看不見一絲希望。
怎麽就等啊盼啊,四年的時光,卻換來他瘋瘋癲癲,似悲似狂?
在許多的夜裏,我獨守空閨,在極少的清晨,我醒來,他卻早已不在身旁。
我不知道究竟做錯了什麽,日也思,夜也想——
其間曾聽說我姐姐樂昌,和徐德言破鏡重圓回了南方——啊,連破鏡都能重圓啊,為什麽他,連破鏡的機會都不給我?
天下,也許隻有天下。
隻有天下才是我唯一的籌碼——倘我將他推上那皇帝的寶座,他或許……或許……啊……我別無選擇。
我於是開始精心策劃——
每次文帝夫婦來幸,我就把晉王府弄得家徒四壁,簫無聲,琴斷弦,稍有姿色的侍女都打發進柴房,隻留年老色衰的伺候。文帝他老人家以為不好聲妓,連聲讚歎。
我跪拜謝恩,又抓住時機向獨孤皇後處哭訴,說丈夫忙於政務,能三兩個月夜不歸宿。皇後皺了眉說我“不懂事”,教訓道:“男子漢大丈夫,以天下為己任,豈能流連於閨房?”
我就連忙稱是,道:“兒臣知道了——王爺是為了大隋而冷落兒臣,兒臣可比元姐姐幸運多了。”
適時提出了太子妃元氏,漫不經心,但立刻引得獨孤皇後沉聲追問:“你元姐姐怎麽了?”
我就做出同情又為難的樣子,歎氣道:“也沒什麽,不過是姐姐最近時常在我這裏落淚,說太子另有新歡,冷落了她……”
獨孤皇後的眉頭立刻擰成了川字,把案一拍,拂袖而去。
她從此嫌惡太子。
我的計劃裏,清河公楊素深得文帝信任,是個了不得的人物。於是我得了閑,就找他的夫人閑話家務——不過他的夫人也真多,除了三妻四妾,歌姬舞女,還有熏香的,打扇的,捶腿的,掃蠅的……數不勝數。
其間最特別的,就是當初站在樂昌身後,跳脫如驕陽的那個紅拂——她每次都衝我笑笑,仿佛什麽秘密,想要向我透露。
但我忙的是我的籌碼,楊夫人們,我隻是敷衍。紅拂,我始終沒和她說過一句話。
這樣忙碌,過了七年,時機終於成熟——
獨孤皇後堅持,楊素力保,他,入主東宮。
我的那麵銀鏡,就是傾國之殤,仁壽四年文帝縱欲身亡。
都說他是因為獨孤皇後死了,就縱身花叢,結果筋疲力盡——但也有傳聞,說是扼殺,毒殺,縊殺,砍殺……
不論是怎樣殺,矛頭都指向了他。
其實並不錯,是他。
是他在那日進宮請安時垂涎了宣華夫人,宣華夫人大聲斥責,並且向文帝說:“太子無禮。”文帝急召庶人勇,但楊素搶先知道了消息,並通知了他。
他因而暗中逮捕了傳訊的柳述和元嚴,篡改了詔書,又派左庶子張衡到仁壽宮伺候——張衡就把毒藥摻進了文帝的湯中。
結果,文帝一命嗚呼。
傳聞像瘟疫一樣蔓延。
但真正要我命的那個瘟疫,並不是他弑父的舉動,而是他在守靈的夜晚去到宣華夫人的宮中——
我尾隨著,看那猩紅的宮燈啊,突然就解開了心裏埋藏十五年的那個迷團——
宣華夫人,樂宜公主,我的另一個姐姐呀,原來就是當年掖庭裏,叫他魂不守舍的那一個人。
十五年啊!
可憐我還喜滋滋壓上我所有的籌碼,想贏回他的心,卻不想贏回的,隻是他心儀的女人。
我能容他的瘋癲,容他的輕狂,容他的跋扈,容他的囂張——我甚至能容他不愛我,但我怎能容他愛樂宜?
我的心裏開始憎恨——樂昌,樂宜,同是我的姐姐,為什麽一個就高潔得連我的婚姻都厭惡,另一個卻下賤得和仇人同帳?
憎恨啊,憎恨——更當我想起方才楊素府上來報,說紅拂同人私奔了——同是女人,為什麽她就與人雙宿雙飛,而我,就獨自在宣華宮門口彷徨?
我捏緊了拳頭,捏緊了拳頭,指甲都摳進肉裏——感覺自己正握著那個同心結,多年來不離身,一直掛在腕子上。
同心結,同心結!他既不和我同心,何苦又弄出這個結來,哄得我像是一個傻瓜!
我冷冷的,冷冷的對著紅白喜事同時進行的夜空笑出聲來,嘖嘖,如同夜梟。
“娘娘……”邊上經過的一個小太監誠惶誠恐地喚我,“娘娘,夜深風大,奴才伺候您回去吧。”
我低頭掃了他一眼,目光冰冷,叫他打了個寒噤。
“我差你辦件事。”我幽幽地說道,接著,伸出手,鬆開拳,把那個鮮紅又端正的結展現。
“去——”我抬下巴示意著宣華宮的方向,吩咐小太監,“把這個結送去給宣華夫人,就說,是太子,不,是皇上賞賜她的。”
小太監怔怔看著那個平淡無奇的結,卻也不敢怠慢,一溜煙的去了。
我,則立在夜風裏,繼續冷笑,笑夜色蒼茫。
我的那麵銀鏡,就是傾國之殤。
他得了天下,得了美人,而我的天下,在瞬間倒塌——
我更失去了我的籌碼,後來仙都宮的陰謀,非但沒趕走宣華夫人,反而累了我“夙稟成訓,婦道克修”的聲名。
兩闋《長相思》,讓我成了天下的笑話。
罷了,罷了!
對著宣華宮的笙歌,我想——罷了,倘若今生不能擁有他,我為什麽不毀了他?一同投胎轉世,六道輪回,或許,就再見到他?
這個念頭甫一上心,我驚了——我怎麽變得如此怨毒?
可是我瞥一眼我的銀鏡,看自己容顏如花,便不奇怪了,想——是的,比起樂宜,我美千倍,我貴萬倍,我是當真的金枝玉葉,我還助他登上王位,然而他竟如此對我,這是他應有的懲罰!
將杯中的殘酒一飲而盡,仿佛新婚之夜,他的動作。
天下。當時他這樣笑。
天下!我也笑,我便要叫他失了天下!
從此我不再忤逆他,慫恿他修建東都洛陽——先建顯仁宮,後修西苑,奇材異石,佳木珍草充實其中。
我慫恿他廣征美女,並陪著他從中挑出品貌端妍的十六人封為四品夫人,主持景名、迎暉、棲鸞、晨光等十六院。
我又幫他選了三百二十名美女學習吹彈歌舞,日日新婚,夜夜洞房。
……
曾經有一段日子,宣華夫人已經死了,我猶豫,是否就此回頭,和他重新開始,了此餘生。我因而作了篇糊塗的《述誌賦》給他——不過,他看也沒看,仿佛他比我更急著走向滅亡。
那就這樣吧!
散春愁,醉忘歸,夜酣香,追秋月……
那就這樣吧!
我的銀鏡裏映出另一個男人的臉龐——宇文化及,現在的校尉,未來的將軍,是否願意為我殺了他呢?
那就這樣吧!
我向這個男人敞開了胸膛。
我的那麵銀鏡,就是傾國之殤,那一年江都的瓊花開得近乎放蕩。
李淵已反,長安洛陽盡失,大業的年號也換成了義寧。
在義寧二年,我陪著他,坐在離宮裏,對著我的銀鏡,拔他的白發。
他這年整五十了,我們也算是白頭到老了,然而我不甘心啊,我要毀滅了他,讓一切重新來過。
“真是顆好頭顱啊。”他忽然不著邊際地說。
我一怔,被他在鏡子裏抓住了眼神。
“你說,天下有多少人想要這顆頭顱呢?”
他凝視著我,犀利的目光完全不像是一位昏君。
我的手顫抖了,顫抖了——莫非他已經知道?
可是他並沒有拆穿,高深莫測的一笑,就看向窗外去了——一樹瓊花正開得燦爛。
在那一瞬間,我的心仿佛掉進了一個深淵——天啊,我做了多麽可怕的一件事!
“陛下,我……”
我張口欲言,然而已經失去機會了。
宇文化及闖了進來,一條白綾利索地勒在他的脖子上。
“等等——”我嘶聲叫著撲上去拉住宇文化及的手,“等等——不要殺他——”
宇文化及不聽,白綾隻是收緊:“他這樣負你,你為什麽舍不得他?”
是啊,他這樣負我,我為什麽舍不得他?
可我就是舍不得他!舍不得他呀!
我看著他的臉色漸漸青紫,眼神漸漸渙散。我知道我阻止不了宇文化及了,雙腿一軟,跌坐在地上。
我無力地抬起了頭,迎著他垂死的目光。
“為什麽,我給了你天下,你卻要要這樣對我?”
“天下……”他艱難地吐出不成句的詞語,“得天下……我失去……她……”
然後,他咽氣了。一滴眼淚滴在了我的肩頭——正和我的新婚之夜一樣。
得了天下,失去了她。
那我呢?
我的那麵銀鏡,就是傾國之殤。終於,屬於我自己的國,在我自己手裏滅亡。
我卻並沒有追隨他於地下,而是嫁了宇文化及,又嫁了竇建德,再嫁了突厥可汗。
貞觀四年,有位大將軍叫李靖的大破突厥,將我迎回了長安——他竟然是紅拂的丈夫。
紅拂見了我,還是笑,仿佛有什麽秘密要向我透露。
隻是我沒有興趣了。
我再嫁唐太宗做了昭容。
他不在了,我變得人盡可夫——這算不算對我自己的懲罰?
也許吧,我要受盡了所有的懲罰,再去地下尋他。
然後,我要告訴他,他得了天下,失去了她,可還有我呢……我和他永矢相愛,海枯石爛,貞情不移。
銅鏡·參商
有一對銅鏡,一麵是參,一麵是商。
參,在李靖的手裏,商,他送給了我。
於是那一天,仁壽四年秋七月丁未,我決定和他私奔。
不過,私奔這事卻不是那一天才想起來的——早在十二年前,我就想找個人逃脫這牢籠了——那時,我才十三歲,剛剛嫁給清河公楊素為妾。
楊素的女人很多,有一些他愛過一陣子,然後淡忘了——比如他的夫人;有一些他連一眼都沒有看過,就打發去做活了——比如我;還有一些,叫他猜不透,摸不著,近在眼前又遠在天邊,他就時不時會去寵一下,愛一下,以解無聊——
比如——
南朝來的亡國公主,樂昌。
這女子先我三年進門,清麗如雨,淡漠如煙,平日裏最多不過彈一曲《玉樹後庭花》,客人以為不祥,她就會說:“我本是不祥之人。”接著,飄然離席。
而更多時候,她對著半塊玉鏡出神,纖細的手指撫摩著鏡子的傷口,良久良久。
我猜,她一定有一個愛人,和這鏡子有關的愛人——決不是清河公。
看她那漠落的神情,黯然的淚下,我和自己發誓——倘若有一天,叫我遇上一個心愛的人,我一定追隨著他,慢說天涯海角,就是刀山火海,也不回頭。
有一對銅鏡,一麵是參,一麵是商。
參,在李靖的手裏,商,他送給了我。
於是那一天,仁壽四年秋七月丁未,我決定和他私奔。
不過,私奔的決心卻不是那一天才下的——早在十一年前,我就決定要主宰自己的命運了——那時,我才十四歲,手持紅色的拂塵,侍立在隨便什麽人的身旁。
那一年舉國歡慶,因為戰功赫赫的二皇子,晉王楊廣回京,此行特為和前梁明帝的公主蕭玉兒成親。
他們的婚期定在大年初一,成親前三天,晉王帶了蕭玉兒公主來清河公府謝媒。
清河公帶著全家出迎,花枝招展的女人,排了一院子。
樂昌公主就站在我前麵,秀發一如往常的挽了個纘子,但是光可鑒人,更叉了一根玉釵,碧盈盈。
奇了,我想,自我進門,從不見她這樣修飾——今日這是怎麽了?
晉王已和新王妃攜手而來,立在清河公的麵前,雙方客氣萬分。
我聽見樂昌公主問道:“老爺……這是……”
清河公道:“夫人該打了——這是新王妃,你自家姐妹,你怎麽不知道?”
樂昌公主晃了晃,幾乎摔倒。
我連忙將她扶住。一抬頭,看見晉王的眼睛裏閃過一絲不可捉摸的光——悔,恨,悔恨交織。
“還要謝清河公和夫人的大媒,讓我得此尤物。”他說。
我瞧著他,嘴角似笑非笑,眉眼似愁非愁——這光景,是來謝媒的麽?分明像是示威,或者報仇。
“不敢不敢。”清河公連連搖手。
“不……不……”樂昌喃喃。
她的聲音低得幾乎隻有我能聽見。我懷疑她快要暈倒了,扶著她道:“夫人,回房去麽?”
她還不及回答我,那邊晉王已經跨前一步,盯住了她——接著伸出了手,鬆開了拳,將一個鮮紅又端正的同心結展現。
“多謝夫人當年傳授。”他對樂昌說。
然後把結交到了蕭玉兒的手裏。
樂昌公主終於站立不住了,整個人的重量都倚靠在我的身上——她的顫抖,她的絕望,也都在那一刻倚靠到了我的身上。
“夫人……夫人……”我喚她。
而她聽不見——沒人聽見,都忙著恭喜呢。除了晉王,看了一眼,被人群擁走了。
公主就此病了。
從初一病到十五,先還有人來看看,後來,個個忙著去晉王府巴結新王妃,都不上門了。太醫來瞧過一次,說,心病,盡人事,聽天命。
我聽了,知道公主這是沒救了。不由得瞥了一眼她妝抬上的半塊玉鏡——她要是就此死了,那麽,她那個心愛的人怎麽辦?
長安燈火,千家萬戶,籠罩在同一個黃昏。
我守不住病入膏肓的樂昌公主,就在後院裏發愣。
然後我聽見一個小廝罵道:“你這人,是瘋了不成,這破玩意要黃金萬兩,你倒貼我,我都不要。”
我循聲望去,就見後門口一個書生模樣的人,手持半塊玉鏡,是寒風裏瑟瑟。
他說,倘若有人能拿出另外半塊玉鏡的,他就分文不取,雙手奉送。
我一時喜得拂塵也扔了——這玉鏡,踏破鐵鞋無覓處,公主的心病原來在此!
我急急奔了過去,恨不得立刻就將這書生拖了去見公主,不過,那小廝還在,我怎敢造次?因而胡亂遍了個理由,騙了那書生的姓氏籍貫。
徐德言,南朝舊臣,建康人,故國亡後,流落至長安。
我越看就越是他了,隻待公主一醒,我就把這事稟報。
可是,樂昌公主沒醒。
身子沒醒,心也沒醒,昏昏沉沉在床上說著夢話。
我起初一個字也聽不見,可到了兩天後的淩晨,忽然聽她清楚地說道:“倘我不是我,你不是你,共此一生,也了無牽掛。”
我被唬了一跳,疑心他這是要回光返照了,連忙披衣起身,意欲尋徐德言來與她相見。
可這時,偏她又接著說道:“唉,誰是誰,都是前生注定,你終究是你,我終究是我。我嫁了你的臣子,你娶了我的妹妹——我們,來生吧。”
聽這一句,我不由愣在原地——她嫁了他的臣子,他娶了她的妹妹,這是在說誰?
看她清秀的臉上露出那樣無奈的苦笑——那個人,那個娶了她妹妹的人,叫她魂牽夢縈,肝腸寸斷,究竟是誰?
某些情景在我眼前飛快地閃現,一個名字幾乎跳到了我的嘴邊——難道是——
“救我——救救我——”樂昌公主突然向虛空中伸出了手,“救救我——別丟下我——救救我啊——”
我看見她煞白著臉,仿佛眼睛已經睜開了,在努力尋找著什麽,但是找不見。
“別丟下我——別丟下我……”她的聲音漸漸低下去了,仿佛力氣用盡,要死去了——那雙手還懸在空中呢,似乎就等著那個人來搭救。
一個能夠救她的人,強而有力的臂膀,跋扈,囂張,輕狂,絕不是老爺,絕不是在寒風裏瑟瑟的書生,那應該是——
我已沒時間想,我感覺若再沒有人握住公主的手,她就死去了。
我不忍,一個箭步衝上去。
她用盡全身力氣抓住我,舒出一口氣,微微笑了起來。
她當我是那個人啊!我震動了——倘若我也有一個人,一個可以在噩夢裏拉住我手的人,那便是死了,也甘心啊。
私奔的決心,就在那一刻立下。
我發著我的感慨,做著我的迷夢,然後陡然發現樂昌公主醒了,正驚愕地看著我。
“夫人……您還好吧?”我問。
“我……”她隻吐出一個字,就盯住了我——我讀她的眼神,警惕的,分明是不想我知道什麽。
“夫人是念著誰吧。”我善解人意地一笑,“我不會說的——念著一個人,總是沒錯的,夫人要念他,就該去追著他。”
她愣了愣著,眼淚滾滾流下:“你不懂的……你不會懂的……”
“我怎麽不懂?”我倔強地揚起了頭,“夫人念的那個人,不就是——”
“住口——”
她厲聲打斷我:“把我的玉鏡拿來。”
我被她喝愣了——她此刻的語氣這樣堅定,仿佛把剛才的夢境一把抹殺。
我不明白,如果,愛一個人如此的辛苦,死去活來,為什麽又勉強自己不去愛?
我開始覺得她很可憐。
我遞給她那半麵玉鏡。
“出去。”她命令。
我沒違抗,默默地走到門邊,然後忽然回身,道:“前兩天正元節,有一個人,抱著半麵鏡子來府上叫賣。”說罷就出去了。
有一對銅鏡,一麵是參,一麵是商。
參,在李靖的手裏,商,他送給了我。
他對我說,無論參商變化,天海相隔,我們永矢相愛,貞情不移。
於是那一天,仁壽四年秋七月丁未,我決定和他私奔。
但是在這之前,我想起我還有一件事要做——
如果每一個女人都是商,總有一個屬於她的參,那麽,樂昌公主,當年匆匆把我趕出了房,匆匆招徐德言到了府上,匆匆和舊丈夫破鏡重圓去了南方……而她心的另一個人,她的“參”,她就這樣舍了麽?她走時,連頭也不曾回,仿佛逃亡。
那已是十一年前的事了,但我還能記得自己看著她的馬車絕塵而去,我怔怔立在當場。
“沒想到,你倒是個有情的丫頭。”清河公在我進府後第一回正眼看我。
他伸出了手,鬆開了拳,將一個鮮紅而歪斜的結展現。
“這是公主當年親手編給我的。”他說,“你既然伺候公主盡心盡力,就賞給你吧。”
這結現在就到了我的手上。
南朝的編法,南朝的花樣,隻不過像是北朝人的力氣,拉得太緊,仿佛怕失去,所以要牢牢捆住。
這個結,和晉王送給蕭玉兒的一模一樣。
那一個人,那一個名字,樂昌公主厲聲將我打斷。
她或許也厲聲將自己打斷了。
然而她真的就能斷絕嗎?
我不信,至少我心裏這個疑問就不消亡。
遇到那個心愛的人,就要去追啊。
十一年後,我要去追了——為什麽十一年前她不敢?
我在清晨的時候,悄悄溜到了太子府。
昔日晉王,今日太子楊廣,行色匆匆要進宮去請安。
我攔住他的轎子,他看了我一眼。
侍衛喝道:“大膽刁婦,敢攔太子的轎子!”
而他道:“慢著,我知道你——你是……”
他知道我?他根本不曉得我的名字。
我看著他。
他怔了片刻,仿佛由夢裏醒來一般,道:“我知道你,你當時站在她後麵。”
這一句話,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但正是我想求證的。
他讓我上了轎子。
在仁壽宮回廊外的假山下,當朝太子對著我,既不跋扈,也不囂張,更不輕狂。
“那天我做了一個夢。”他說,“我夢見和樂昌一起到了江南,坐在就在瓊花樹下,她對我說,倘她不是她,我不是我,共此一生,也了無牽掛。
“我拉了她的手,說:‘那我就不是我,你也不是你,咱們就共此一生,無牽無掛。’
“她淡淡的苦笑:‘唉,誰是誰,都是前生注定,你終究是你,我終究是我。我嫁了你的臣子,你娶了我的妹妹——我們,來生吧。’
“我不能答應,一把將她摟住,說:‘我不要來生,我就要你。我要定你了!’”
他淡淡的語氣,讓我仿佛回到了十一年前的那個淩晨。
她做的,難道是同一個夢嗎?
“紅拂,你要做什麽去?”他問我。
“我要和人私奔。”我坦白的說。
他苦笑了一下,道:“我還真羨慕你——那個人要你,而她不要我。”
你怎知她不要你?我幾乎脫口而出。
不過,他已繼續說下去:“況且,還有玉兒——我知道她對我好,然而,我心裏放不下她了。她是無辜的。”
蕭玉兒,為了他的太子之位,這和我仿佛年紀的姑娘費了多少的心計。
我十一年來,無數次想問她這件事,都欲言又止——我現在慶幸我欲言又止。
這無盡的憂,無盡的愁,無盡的愛,與無盡的債。
他們三個人有多少的牽絆啊,不像我,丟下那拂塵就來去無牽掛。
“紅拂,你這樣跑來,究竟有什麽事?”
我笑了笑:“沒什麽事。”
我本可以伸出手,鬆開拳,將那個鮮紅卻歪斜的結展現,然而我沒有。
我看見宣華夫人從回廊上經過,她長得和樂昌公主真像。
有一對銅鏡,一麵是參,一麵是商。
參,在李靖的手裏,商,他送給了我。
於是那一天,仁壽四年秋七月丁未,我和他私奔了。
同一天,太子楊廣輕薄宣華夫人,宣華夫人大聲斥責,並且向文帝說:“太子無禮。”文帝急召庶人勇,但清河公楊素搶先知道了消息,並通知了楊廣。
楊廣因而暗中逮捕了傳訊的柳述和元嚴,篡改了詔書,又派左庶子張衡到仁壽宮伺候——張衡就把毒藥摻進了文帝的湯中。
結果,文帝一命嗚呼。
楊廣登基,次年改元大業。
他是一位昏君,強娶了宣華夫人,並且喜歡去江都看瓊花。
後來他被宇文化及勒死了,傳說死時,流下了一滴眼淚。
我和李靖遇到虯髯客,投奔李淵,建功立業,那是另一個朝代,另一個故事了。
貞觀四年,李靖的率軍大破突厥,將蕭玉兒迎回了長安。
她身無長物,隻有一麵古舊的銀鏡而已。
這時候,我想起了很多的往事,盡管多少有些小小的遺憾,但是,我慶幸我和李靖的那一對銅鏡,是無論參商變化,也永不分離的。
夜空裏,仿佛一個聲音說道:“永矢相愛,海枯石爛,貞情不移。”
茫茫,回聲,一聲,兩聲,三聲……
後記·每個女人的鏡子
每個女人至少有一麵鏡子,為著不同的理由,我們對鏡梳妝。
樂昌的鏡子,是盡人皆知的,那佳話,流傳了千古——然而,真的是佳話嗎?沒有什麽,隨鏡子埋葬在地下嗎?
蕭玉兒的鏡子,我所杜撰——命帶桃花的皇後啊,對鏡描眉時,是怎樣的心情?她真如史書中記載的一般,懦弱無能嗎?
紅拂的鏡子,故事還沒有開始——當她在小客棧裏梳著頭,那偉岸的英雄忽然走了進來,她難道沒有砰然心動嗎?她那些小小的遺憾,是為了那英雄,最終漂泊海外嗎?
每個女人至少有一麵鏡子。
又:本來想把這個故事放進《四京舊物誌》裏,但是一來太實,二來《長安影》寫過了長安,《金陵紅》又寫過了陳後主,所以,幹脆就獨立成篇了。最是喜歡飛花的《分合鏡》,然而和她相比,我太過混亂和激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