竊書女子·折劍軒

竊書……竊書不能算偷的……
正文

(2005-05-07 11:34:13) 下一個
                       天未光,雞未叫,聾子先在巷口唱起了歌。   “……我今獨抱琵琶望,盡把哀音訴,歎息別故鄉,唉,悲歌一曲寄聲入漢幫……”   大家就知道該起床了,都迷迷糊糊的,穿衣服,找鞋子,順便也罵一句:“個死聾子,自己聽不見,就唱得這麽響!”   然後女人們皆打水煮飯,男人們淅瀝嘩啦吃罷了上工,孩子們的臉還似花貓,卻要把阿爸送到巷子口。大家再次看到聾子,孩子們拍手哈哈笑道:“聾子,聾子!瘋子,瘋子!傻子,傻子!”聾子雖聽不見,但仿佛也知道嚷的是啥,把大手一揮,凶巴巴道:“邊個話我聾?邊個話我傻?去,去,去,一邊耍去!”孩子們本來也不願意多搭理他,就嘻嘻哈哈跑去老榕樹下打跟頭了。   聾子便一人在巷口享受他的安閑時光——他也做業,是個修鞋的,手藝據說極好。隻不過澳門全島的窮人沒有幾個平日裏穿鞋,所以少和他打交道。但的確常有有錢人家的工人大老遠前來找聾子給主人修鞋——這是大家斷定聾子手藝極好的主要根據——不過聾子每次都要比手劃腳地打聽清楚:他有個怪癖,決不給葡國人修鞋。   美得不輕叻,大家私底下嘲笑,葡國人的皮鞋要得葡國鞋匠修,哪裏輪得到聾子?   這樣談話的多是些年輕姑娘和媳婦。白天這樣漫長,足夠她們橫穿整個澳門半島一家一家聊天。   這個說,前日去望洋山送水,見到一個葡國太太,戴一串珍珠項鏈,個個珠子溜圓,有拇指指甲蓋那麽大,真有一副貴態;那個道,昨天經過主教堂,遇到一個葡國小姐,渾身不曉得擦的什麽粉,比廣州瑞華齋的香粉還香一百倍;第三個又講,來的路上還撞見一個葡國老太太,牽了條狗都戴純金鏈子,有小指頭那麽粗,晃得人眼都花了……第四個、第五個、第六個,也各有經曆。輪到第七個,是新從廣州過來沒多久的阿仙,抿著嘴一笑,突然翹起了腳。   大家一下全都看得傻了眼:阿仙腳上那一雙,可是半新的皮鞋呢!   她那眼珠子轉得好不得意,同大家講自己進了葡國大老爺法瓦喬家做事,得太太賞賜了這雙鞋子,雖然是太太的舊鞋,有幾多年月了,但是——“你們都知那有錢佬,一雙鞋總共會穿幾次?”   眾婦人沒有一個不同意的,紛紛羨慕她的好運氣。也有年紀稍長的好心勸道:“阿仙你畢竟是個送水妹,在人家幫工而已,平日裏還是別穿鞋子,磨壞了你家太太唔開心。”   阿仙道:“我知,我知。”但一轉臉,她要上工去了,挑起了門口的水桶,依舊著皮鞋踩著石板路“噠噠”直響。   不曉得的還道咱們這裏來了葡國女人呢!大家說笑。   “葡國女人?葡國女人?哪裏有葡國女人?”   笑聲未停,就見到本地有名的乞丐瘋婆子嚴媽媽拄著竹竿子經過門口,兩眼直勾勾的,看來仿佛瞎了一般。“葡國女人?哪裏有葡國女人?”她問。   大家不樂她打擾這消閑,不耐煩地回答:“望洋山,聖母堂,議事亭前地,多著哩,你自己去找。”   “我去找……我去找……”嚴媽媽喃喃地說道,“我去找,問問她們我家阿照什麽時候回來……”   她家阿照呀……眾婦人望著那蹣跚的身影走出巷子,連專心發呆的聾子都抬頭看了一眼。   其實她都好可憐,大家議論,她那兒子阿照死了很多年了吧?獨生子啊——是怎麽死的呢?沒人記得起來了。   不過婦人們並不在乎,她們談論的話題十分靈活,伴隨著人來人往——要送水的出去了,送完水的回來了,這邊的議論帶到島那邊去,再把島那邊的帶回來,談資永遠新鮮——有趣到大家連飯都會想不起來吃,一坐坐到日頭偏西,嚴媽媽渾渾噩噩拖著竹竿回家去,聾子也收拾起他的鞋攤,婦人們這才相互道別各自去做飯。   夜幕即降臨,男人們坐在門前乘涼等吃晚飯,責罵渾身泥土的孩子。一天就此結束。                     第二日照舊是在聾子的引吭高歌裏開始。罵完了,吃完了,送走了男人,婦人們還聚在一起閑聊。   大家都不約而同地注意阿仙的腳:皮鞋還完好無損,實在叫人心裏有些小小的失望。   阿仙卻偏又從襟上解下一方淡綠色的手帕來,一揮,滿屋子香噴噴的味道。她說,這是昨日裏太太又賞賜下來的。   大家羨慕得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那上麵可是葡國的香水和葡國的香粉,往臉上沾一沾,就能變成澳門第一大美人!   給葡國人做事就是好啊,大家一致讚道。“不過阿仙,鞋子還是不要穿來擔水,糟蹋了。”   阿仙笑:“怕乜?太太幾大方,個雙壞了,還多給幾雙叻!”說完,把小腰一扭,“噠噠噠”地送水去了。   眾婦人心裏便有些不快。有人道:“乜太太幾大方,老爺中意來!”   一下提起了一個好話頭:法瓦喬家在哪裏呀?東望洋。他是做什麽的?據說以前是葡軍的少校。那現在呢?做生意唄!他這人,怎麽樣?你們知道,是問“那個那個”……不知道,你知?不知……   如果沒人知道,一定是有事隱瞞,大家想,要用什麽辦法才能刺探出來?   日頭正當午,從敞開的大門裏可以看見聾子靠在巷口的陰影裏瞌睡,嘴巴一張一歙,好像夢裏還在唱他的大戲。   於是有人提議,倘若弄壞了阿仙的鞋子,讓她去找聾子修,她也許隻當聾子聽不見,就會說點心事,旁人便可去偷聽……   但立刻就有人罵是“餿點子”,因為聾子不會打開話題,更不會把話題引到法瓦喬老爺身上,更何況巷口光禿禿隻有牆壁,根本沒處躲藏。   倒也是啊。大家撐著腦袋繼續苦想,有需要送水的,都專注得差點誤了鍾點。   “篤篤篤”的一陣竹竿敲地聲,嚴媽媽照例經過這巷子,花白的頭發在太陽底下看來像一團亂草,枯幹的麵容好似鹹魚。   “阿照……邊個見到我家阿照了啊?阿照……”她喃喃地朝屋裏張了一眼。   眾婦人正想得辛苦,厭煩道:“不在這裏,上別處招魂去,莫阻我們做業!”   嚴媽媽傻愣愣地看著屋裏:“我的阿照很乖……不會做壞事,不能打他……我求求你呀……”   眾婦人們更不耐煩了:“你的兒子沒來過這裏,我們哪有打過他?”   嚴媽媽看看左邊,又望望右邊,“撲通”跪了下來,道:“各位行行好……我隻得阿照一個仔……老爺太太行行好……”   這是講的什麽?眾婦人麵麵相覷,有人伸手想拽她,可這老乞婆突然“騰”地跳了起來:“你們……你們……我要上香山去,上縣太爺那裏告你們……抓你們……”邊說著,邊把竹竿揮舞了起來。眾婦人無不驚叫著向後退。   “喂!喂!”聾子高聲呼喝著跑上來,“停手!停手!”一把抓住了竹竿。   嚴媽媽呆了呆,兩手揪著聾子的衣袖大哭起來:“大老爺,您典毋替我申冤?是他們害著阿照啊,大老爺!”   聾子當然聽不見嚴媽媽說的什麽,隻扶著她朝外走。“你出來,跟我來,回家去。”他說。   嚴媽媽還是哭得傷心:“大老爺,是他們做的……我要上廣州去告狀……我的阿照很乖啊……”   她被聾子拉著漸漸走遠了,眾婦人這才敢探頭出門張望,聽她最後一句說的是:“是葡國人,大老爺……為什麽就沒人敢辦了他們?”   眾婦人都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怎麽突然發了瘋病,把她們當了葡國人?吸一吸鼻子,恍然大悟:是阿仙這狐狸精留下的葡國香水味!                     這樣一連幾天,大家都不怎麽搭理阿仙了,早晨罵聾子的時候,女人們也在心裏罵一句阿仙——即使沒根據也好,就憑那頭動尾巴搖的風騷模樣,就衝那半新的皮鞋和香噴噴的手帕,就值得整個澳門的窮女人罵她。   然阿仙也不是傻的,沒過三兩天就幹脆不出現在眾婦人麵前了,隻擔著水從巷口經過,大聲和聾子打招呼,而皮鞋踏地的聲音幾乎和她的招呼聲一樣響。   婦人們恨她恨得牙癢癢,齊罵“衰女”,猜測她在手帕之外恐怕已得了金耳環、金戒指,大概過不多久就要和法瓦喬老爺出來置座小公館。   “做了孽業,必遭惡報。”有人說,“看吧,不出三個月,一定又叫老爺給甩了的。丟她就像丟破鞋一般。”   大家也就都附和:似阿仙這樣不要臉的女人,遭報應是活該的,而——空說阿仙的報應索然無味,大家要找個比照的,現成的話題就是嚴媽媽——嚴媽媽這樣的,就是天理對她不公了,真可憐!   頃刻間,大家都為這老乞婆感到悲傷。當她拄著竹竿經過門前的時候,婦人們竟主動搭話邀她進來飲茶。嚴媽媽傻傻的,哪裏懂得品嚐新出爐的杏仁餅,隻曉得問:“我家阿照呢?有無見到我家阿照?”   婦人們見她這副神氣,無不感到心酸,有人還紅了眼圈,安慰道:“都知你家阿照乖,可是沒上我們這裏來。他很快就會回家的,你放寬心。”   嚴媽媽點著頭又搖搖頭:“我家阿照是很乖,十歲就能一個人下海打魚。還能采珍珠……他很孝順,很能幹。可是他不返屋來……他很久沒返來了。”   他死了呀。婦人們心裏都知道,一發的難過,可是相互望一望,交頭接耳一下,發現居然沒一個人知道阿照是怎麽死的——那是十年?二十年?還是三十年前?上次嚴媽媽在這裏嚷嚷什麽“葡國人”?什麽“告狀”?沒人有印象。   於是有人問嚴媽媽:“你家阿照什麽時候出的門?去哪裏,就沒回來?”   “什麽時候?什麽……”嚴媽媽歪著腦袋想,“就是一早晨啊。他說去上工,結果就沒回來了……唉……”   那麽多半是上工出了意外了,大家想。這打魚的人,風裏來,浪裏去的,天天都在拿命玩,這才要拜媽祖。唉,可憐啊!   可嚴媽媽這時的神氣突然又變了,渾濁的眼睛放出奇異的光芒:“阿照許是未上上工,他瞞著我,我可知道,他看上一個女仔哩!他去會那女仔,可能。”   哦?眾婦人也眼放光芒:誰家的女仔?靚不靚?   嚴媽媽眯縫起眼睛:“我又唔見過,典知?但阿照中意,一定幾靚。聽說是給大屋裏做工人的。”   做工人?眾婦人的心裏不約而同地浮出阿仙皮鞋踢踏的模樣,再一想起嚴媽媽前日叫嚷的“葡國人”,兩下裏一聯係,即問:“在葡國人家做工?”   嚴媽媽愣了愣,驀地將牙齒咬得咯咯直響:“是了,一定是在葡國人家做工,要不阿照回來怎麽滿身葡國人家的香粉味!”   還真是這樣!婦人們興致愈加高漲:“那你有未有問過那女仔的消息?問到她,或許就能有你家阿照的消息啦。”   嚴媽媽搖頭:“我都唔識她,典問?但我有問阿貴,阿貴是阿照最好的朋友。”   又冒出一個阿貴來?眾婦人忙問:“阿貴係邊個?”   “阿貴啊——”嚴媽媽一指巷口正打瞌睡的聾子,“困著了,我問他他都不應。”   這……眾婦人真是又好氣又好笑:果然是個瘋子,也不曉得哪幾句話是真,哪幾句話是假,拉住個聾子問話,問到下輩子也沒答案啊!                     大家對嚴媽媽的興趣就此消失。                     過了快一個月的時候,有天下午眾婦人突然如願以償地見到阿仙去找聾子修鞋了,細條身子坐在小板凳上像一隻花貓。   婦人們心裏有掩飾不住的幸災樂禍,三三兩兩從屋裏走了出來上前打招呼,道:“阿仙,太太未給你新鞋麽?怎麽還修這舊的?”   阿仙笑了笑,道:“太太給了新的,不過這舊的我專門穿來送水,新的穿了在屋裏走。”   扯謊也不打個草稿!眾婦人都能看出這笑容的勉強,卻不拆穿,故意順著她的話往下道:“太太給了你幾雙新的?是不是廚房一雙,廳堂一雙,臥房還一雙?”   阿仙聽出話裏的刺兒來了,扭過身去不理會——她還穿著一隻鞋呢,便用手輕輕地撫摩著鞋袢,亮晶晶的。不經意,掖下別著的淡綠色手帕垂了下來,香粉味已經很淡,隻剩下勞作了一整天的汗味,默默地散發,有無限的落寞。   婦人們達到了盼望已久的目的,陡然又覺得心下空落落,還不免為阿仙的情狀動容,便問:“阿仙,做工太辛苦麽?看你不開心的樣子?”   阿仙繼續摸她的鞋袢,看聾子將釘子釘進鞋跟裏去,她說:“沒有。我媽要來了。我忙著收拾屋子。”   “哦?”婦人們問,“那是從廣州來看你,還是來做工?”   “來看我。”阿仙瞧著聾子的錘頭笑,“我先前同她講過,存夠了錢就接她來享福。她過兩天就來了。”   存夠了錢!婦人們懷疑剛才的判斷失誤——一個送水妹能這麽快存夠了錢接老母來“享福”?必然是她勾搭上了法瓦喬老爺,得了老爺的一筆錢,或者是老爺娶她當外室,已置好了小公館——這狐狸精!   這時候細看阿仙的手——哪裏是手指間的鞋袢在閃閃發光?分明就是個金戒指!這衰女啊,大家心裏恨恨地罵,她如何是來修鞋,她就是來獻寶的!   眾婦人沒一個不牙癢癢,這個說要煮飯,那個說要煲湯,紛紛散去了。   其時嚴媽媽正經過巷子,大聲對聾子道:“阿貴,看見我家阿照沒?”   聾子自然聽不見,“叮叮叮”敲了幾錘頭,對阿仙道:“好了好了,五個錢。”   阿仙把錢給他,望著他,問:“聾子,你是怎麽會聾了呢?”   而聾子還是聽不見,回答說:“不謝,不謝。”接著又扯開喉嚨唱他的曲兒:“……唉,悲歌一曲寄聲入漢幫……”                     又過了好幾天,時間將近七月,天太熱,偷懶不做業的人就多,無人出門即無消息,婦人們的閑談有些索然無味——連阿仙的皮鞋聲都很久沒聽見了,據她隔壁的人講,她已有多天不曾回去住,這正證實了那“小公館”的猜想。這時候隻有聾子依舊坐在那裏,大聲唱或者低聲哼。   蟬鳴亦仿佛即將斷氣了一般,穿也穿不起無精打采的隻言片語:阿仙怕是在大屋裏享福吧……她用玉枕頭消暑……法瓦喬老爺……什麽聾子名叫“阿貴”呢……他坐那裏也不嫌熱……不僅聾,而且傻,而且瘋……瘋婆子嚴媽媽……阿照是怎麽死的……   絮絮的,簡直整個澳門都要睡著了,幸虧天空突然一個霹靂把世界驚醒。大家看烏雲頃刻聚攏,大雨便澆了下來。   哎喲喲,這可怎麽好?婦人們都慌了神:怎麽回家去?還有誰誰誰的老爹,老公或者兒子在外做業,怎麽去送傘?   恨不能似阿仙一般好命,萬事不煩,她們想,即使要出門,還有車子送。唉,人和人就是不同的。   不過再一看外麵,嚴媽媽正一步一拖地走過來,大家不由又慶幸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且遺忘許久的對嚴媽媽的同情也重上心頭,紛紛招呼道:“嚴媽媽,進來避一避先!”   外麵雨聲這樣大,嚴媽媽根本沒聽見這喊聲。而冷不防這時候有另外一個人跑進了巷子,又急又慌,一頭同嚴媽媽撞在了一起,兩人齊齊摔倒在地。眾婦人無不替其大叫“哎喲”的,有年輕力壯的立刻跑上去攙扶。   都進了屋子才看出另一個人也是個五十來歲的婦人,風塵仆仆的容顏被雨一淋更顯得狼狽又潦倒。這表示有外鄉來的消息啊,大家想。臉上堆滿了笑容等著人開口。   那外鄉婦人當然先道謝不迭,接著就問:“到觀音堂要怎麽走?”   容易,容易,婦人們熱心地指點,就這樣這樣,那樣那樣,遠遠望見連理樹就到了——“您特地來澳門拜觀音?”   “哪有那個閑錢!”外鄉婦人道,“我來投奔我女兒,她在這邊做工。叫做阿仙,你們識得她不?”   阿——仙——啊——婦人們都拉長了語調,恨不得能連眼神也拉長了,好和每一個人交換:你是阿仙的媽?真好福氣。你女兒發達了,早就不住觀音堂隔壁了。她在葡國老爺家做事,老爺賞識她,收她做了偏房啦——這葡國人好像沒叫“二姨太”的,不過總有大屋住,有工人使喚……   阿仙媽聽得一愣一愣,都不知該喜還是該憂:“那我上哪裏去找她?”   這個?婦人人也不曉得:小公館在哪裏,你上法瓦喬老爺家去問吧,他就住在東望洋,最大那一棟洋房就是。   東望洋?那裏又要怎麽走呢?   婦人們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不如好事就做到底了,陪她走一趟吧。                     過不多久,到黃昏時分,雨停了。婦人們大都要回家煮飯,便隻派了不拖家帶口的林寡婦陪阿仙媽去法瓦喬家,餘人約定等晚飯一畢就回來此地互通消息。   毋庸置疑,這一日無一個婦人做飯能安心的,少不了鹽糖錯亂,菜焦飯糊,而吃飯時更加少不了數落老公同兒女吃得太慢,待碗筷胡亂洗刷完畢,個個飛也似地跑回日間聚會的地方。可是,林寡婦和阿仙媽沒有回來。   到了消夜時分還是沒有回來。   婦人們心裏百千疑問,像有螞蟻爬個不停。但也沒有辦法,隻能回家躺在床上輾轉。好容易挨到了聾子在巷口唱起了曲子,一骨碌坐了起來,才聽家歌聲下隱著幹嚎:“我不活了!我活不下去了呀!”   她們都跑出門,即見一臉疲憊的林寡婦攙著阿仙媽剛走進巷子,阿仙媽的眼睛腫得似桃子,可一滴眼淚也沒有:“我不活了!我活不下去了呀!”   大家齊圍上去:出了什麽事?   “阿仙啊,”林寡婦說道,“死啦。”   啊?看情形本來也可猜到,但是婦人人還是吃了一驚:“死了?才說搬出去同法瓦喬老爺住小公館,就死了?”   阿仙媽隻是號哭,一句整話也說不出,隻有林寡婦來解釋:昨日去到法瓦喬家,才一報上名來,就有人告訴她們阿仙死了,又帶她們去見太太。太太說阿仙爬在窗戶外打掃,不小心跌下去摔死了。可是有誰相信呢?有工人私底下對她們講,其實阿仙是自己尋的短見。   這是為了什麽?   “她有了法瓦喬老爺的仔,老爺卻不要她了,她隻好尋死。”林寡婦回答,“死了好幾天了。”   這……婦人們驚訝萬分:如此大的一樁新聞,怎麽能捂得嚴嚴實實?過了這許多天還沒有傳遍澳門島?   “法瓦喬太太說了,誰往外亂傳就打折誰的腿。”林寡婦道,“人家是看阿仙媽千裏迢迢來看女兒的份上,才說了前因後果。作孽啊!真是作孽!”   婦人們也全搖頭歎息,連巷口的聾子都住口不唱,斜著腦袋觀望,問身邊一個看熱鬧的孩子道:“乜事?”   孩子起先嚇了一跳,但隨即笑了起來::“聾子,聾子,瘋子,瘋子!傻子,傻子!話把你聽你也聽唔懂!”說罷,還學著聾子平日的腔調唱“邊個話我聾”。   “哎呀你個衰仔!”他母親跳出來打了兩巴掌,“唱乜?還不返屋去食早點!”   孩子眼淚汪汪:哪裏有早點啊,灶台都還是冷的!   婦人們也才想有這茬兒,但是這關頭,已經死了一個人,若是大家不好好安慰安慰阿仙媽,看情形恐怕還得死一個人。性命攸關的大事自然重要過燒早點。大家都當機立斷:丟下老公和孩子,先陪阿仙媽休息。   於是就一齊來到平日聚會聊天的屋裏,斟茶倒水煮粥下麵,勸的勸,慰的慰,還有遞手巾,拿痰盂的,忙得不亦樂乎。到了日上三竿時,有需要上工的不得已出門離去,但是她們那根擔水的扁擔橫到了哪兒,就把消息傳到了哪兒——潑出去的水收不回,可傳出去的消息不久就把整個澳門的女人都震動了:還有這種事?她們三五成群地都聚攏到聾子擺攤的小巷。   阿仙媽還哭個不停,連氣都快接不上。婦人們亦有陪著哭的,眼睛又紅又腫。   其他的人歎息且議論:可憐……澳門這地方沒有公理……法瓦喬老爺做得也太過,就多娶一個又怎麽樣……或許是他太太醋勁大,不準……弄不好阿仙其實是他太太害死的……把女用人推下窗戶去,神不知,鬼不覺……心狠手辣呀,洋婆子沒一個好東西!   “對,洋婆子沒一個好東西!”突然有人尖銳地接口,“洋人都是惡鬼!”   大家回過頭去一看,見是嚴媽媽不知何時來到了門口,拄著竹竿,臉上帶著又似激憤又似傻笑的表情。   一個沒安慰好,又來一個。大家才沒工夫理會嚴媽媽,還是專心勸慰阿仙媽:人死不能複生,哭壞了身子你女兒地下有知也要不安心,而那害死你女兒的人豈不更要偷笑?   阿仙媽哭得沒力氣反應。   嚴媽媽卻大聲地接口:“害死……害死我家阿照的人!我要告他們!我一定要告他們!”   這一聲嚷把大家都怔住了,阿仙媽也噎住了哭聲,抬頭愣愣地望著嚴媽媽。   嚴媽媽還自不覺,揮舞著她的竹竿,道:“我要他們償命!要大老爺砍了他們的腦袋!”   還不拖了她出去!婦人們相互使眼色。   可阿仙媽站了起來,把牙咬得咯咯響:“要告,非告不可!好好的女兒叫他糟蹋了,一定要找他償命!我要告他!”                     大家都猜測阿仙媽是被嚴媽媽的一句話給逗瘋了,居然真三真四地要狀告法瓦喬老爺,到處央人替她寫狀子。   “當然也不是不能告。”此事自然成了婦人們的新話題,按說澳門也是香山縣衙門管的,上頭還有廣州衙門——門前都有鼓,似戲裏唱的一樣,就是讓人去喊冤的。隻不過自從十年前,即道光二十六年鬧了那件“人頭稅”的事,澳門好像就是葡國人說了算。那會兒沉了幾多船,死了幾多人,香山衙門、廣州衙門連個屁也沒放,如今為了一個小小的送水妹,難道還來出頭嗎?   ——除非全澳門都造反——“那也不得。”有人道,“當時抗人頭稅,全澳罷市也未抗成。如今隻為了阿仙,誰會拿命來搏?頂好不過叫法瓦喬家賠一筆喪葬費吧。”   “倒也是呢。”大家讚同,法瓦喬家如此有錢,喪葬費之外還應要一筆養老費才對——阿仙是獨女吧?唉,再多錢也抵不上一個活生生的女兒,可左右女兒已經沒了,有錢總比沒錢好。   大家說著說著話,不時拿眼睛去瞄外麵——隻要阿仙媽一回來,自可迎上去問個短長。倘她真的上香山告狀去,打聽起來就沒這麽便當了。   不過外麵隻有聾子——他近來老是想找人問出了什麽事。   “他是聾的呀。”隨口說起這話題,“講了他也聽不見,況且他也不熟識阿仙——他是什麽時候聾的呢?怎麽聾了?”   誰曉得。聾子總有五十來歲的年紀,聾了怕有三十年左右,這些婦人那會兒即便是出了生,也還不記事哩。   正說到這裏,忽瞥見一個皮膚黝黑五十來歲的帝汶女人走進巷子來了,低聲向聾子不曉得打聽什麽事。聾子擺擺手,朝邊上一指,女人才注意到這群婦人。“請問,”她很有禮貌地,“阿仙媽在家未?”   婦人們都奇怪地打量她:“你係邊個?”   帝汶女人不答,隻道:“阿仙媽在家未?我有話要同她講。”   帝汶是葡國的地盤,有些婦人是知道的,帝汶女人多是葡國人家裏的奴隸。她們輕輕的交頭接耳:怕是法瓦喬派來的吧?何不替阿仙媽先殺殺他們的威風,也好談價錢。於是就答道:“不在。她找人寫狀子告法瓦喬了,還請了廣州最好的狀師,非討回個公道不可。”   這樣啊……帝汶女人的表情難辨喜憂,想了想道:“能不能……請你們一定告訴她……還是,不要告了?”   “典解?癲著了,你!”婦人們哪裏料到她這樣開門見山的,紛紛嚷了起來,好像心裏當真非常激憤一般——不過想想也確實可氣:那葡國人耀武揚威就算了,連個帝汶奴隸都上頭上臉,真是狗仗人勢!   帝汶女人被這氣勢洶洶的情狀震得退了兩步,可站定了,還依然是那句話:“不要告了,白白賠上性命,還殃及無辜……不要告了……”   “乜無辜?”婦人們更加火大了:阿仙是貪財沒錯,但是法瓦喬始亂終棄,他老婆因妒生惡,怎麽也談不上“無辜”兩個字。   大家幾乎揮舞著拳頭逼近帝汶女人。   帝汶女人節節後退,嘴裏喃喃:“別告了……告也沒用……多害一條命而已……別告了……”可是哪裏有人理會她?一直將她轟出門去。   她一步一回頭地走出巷子:“別告了……別告了……”                     經這一事後,婦人們突然都對狀告法瓦喬的事充滿了信心,到黃昏阿仙媽回來,大家全圍著她問長問短,又爭著拉她去自己家裏休息——那沒拉到她的,便轉拉老乞婆嚴媽媽,還沒拉到的,跑去巷口把事情比手劃腳說給聾子聽——聾子當然是半懂半不懂了,唱著“悲歌一曲寄聲入漢幫”,就收攤走人。   過了三天,大家湊上盤纏送阿仙媽上香山去——林寡婦做陪——婦人們可謂下了血本,在原地坐等消息。   但等來的卻是一群葡國士兵,挨家挨戶地搜查,擎著亮晃晃的洋劍闖進門來,嚇得眾婦人魂不附體。   “阿仙……阿仙媽不在這裏……走了……早走了。”   葡國士兵嘰裏呱啦地叫嚷,大家動也不敢動。他們把眾婦人仔細地打量了一番,咕噥著上隔壁屋。   出了什麽事呢?婦人們麵麵相覷。   聾子在牆跟兒瞪得眼珠子都要掉下來。   又過了三天,專跑議事亭前地的送水妹急匆匆地來傳話:可不好了,原來阿仙媽沒去香山告狀,跑去了望洋山刺殺法瓦喬老爺!   這消息差點沒把婦人們炸得跳起來,拉住了送水妹:怎麽會有這種事?難怪那天來這許多士兵——那林寡婦呢?   送水妹不曉得,且早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葡國人議論刺殺法瓦喬的女人,是一個還是兩個,可沒聽清楚。   這樣要命的事不能不弄清楚,婦人們決定,無論如何得親往議事亭那裏看個明白。   於是結伴同行。                     估計整個澳門的人都是一樣的心思,因而到議事亭前地的時候,擁擠得幾乎沒有插腳的地方。正有葡國士兵在維持著秩序,不許眾人上前。   是殺了人吧?是阿仙媽吧?究竟殺死了沒有?抓著了沒有?大家伸長了脖子。   不一會,有許多葡國士兵簇擁著一洋人老頭子走出來——那是法瓦喬,有人識得——不說一個字,上馬車就走。後麵還跟了一隊葡國士兵,拉扯著五花大綁的犯人——左看右看都不似阿仙媽或者林寡婦,到了近前時,才認出是那帝汶女人。   咦?   再一望後麵,跟一三十來歲的帝汶漢子,恁大的人哭花了一張臉,叫喚著“我媽是冤枉的!我媽是冤枉的!”——原來是帝汶女人的仔。   誒?   一行人經過眾婦人的跟前,帝汶漢子被葡國士兵推倒在地且用槍托子揍了兩下。他爬不起來了,嗚嗚咽咽哭道:“你們冤死了我爹,現在又冤死我媽,倒不如把我全家都殺光了幹淨!”   眾婦人直是莫名其妙,周圍其他人也不怎麽明白,圍上來攙的攙,扶的扶,但冷不防前邊的葡國士兵去而複返了,把帝汶漢子的領口一揪,嘰裏呱啦地嚷嚷起了葡文,拉了他即走。   這是連帝汶漢子也要抓去治罪?大家麵麵相覷,有人看不太下去了,低聲嘟噥道:“有無天理!叫兩聲冤也要殺頭?”   經這一激,邊上的人亦附和道:“誰見了老娘被抓受得了啊,換他老母來試試哩!”   另外人也跟上:“出了什麽事還未弄明白。我就不信那帝汶老太婆能有本事殺人——就是她有,也沒有殺到。法瓦喬不是好好的麽!”   不錯,不錯,正是,正是。大家紛紛議論:即使是真的殺傷了法瓦喬,那也是他活該的。人家阿仙,好好一個大閨女被糟踐了,此外,鬧出事的,沒鬧出事的,搞不清有多少。這帝汶女人如此義舉,不啻替天行道,可惜竟沒有成功……   這正說著,突然一陣騷動,不知誰沒站穩又或者是存心跌倒,直朝那押人的葡國士兵撲了過去。士兵才要開口罵,已經被一群看熱鬧的團團圍住:大家也不曉得是哪裏來的衝勁,有拳頭有腳,劈裏啪啦都朝葡國士兵打了過去。   婦人們多不在其間,三三倆倆於邊上望,依稀可看見那帝汶漢子掙脫了士兵的掌握正朝圈外擠,聽他叫嚷道:“阿仙就是被他害死的。他全家無一個好人……我親見阿仙從樓上摔下來……後來他還在窗口探頭望……就是他害死的!”   大家聽了這番言語,既吃驚,又覺得全在意料之中,都轉身去張葡國人那邊有何舉動——十來個葡國士兵丟下了帝汶女人,端著槍往這邊衝過來了!   婦人們無不陣腳大亂,衝著人群裏“老公”、“衰仔”地叫喚。   男人們聽到了呼聲,也發覺大事不妙,但就此罷手又實在不夠英雄,所以圈子稍微鬆開了些,拳頭依然揮個不停。   帝汶漢子跑出圈外,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大喊:“我媽是冤枉的,法瓦喬,你三十年前冤死我爸,又害了這麽多人,你不怕報——”   那“應”字還沒出口,突然有震耳欲聾的一聲響,把大家全都驚呆在原地。回過神來是時候,隻見帝汶漢子的前胸後背都噴出血來,再不能發一聲,“咕咚”摔在地上。   所有的人都嚇壞了,婦人們急捂眼睛,男人們也似遭了開水的貓一般向後逃開,這才給機會那個遭群毆的葡國士兵一瘸一拐走回隊伍。   帝汶女人發出壓抑地、瘋癲的哭聲。   有葡國人用生硬地中文說道:“不要生事……回家去,都回家去。”   沒有一個人移動。腳發軟。   過了好像有五百年那麽長,有馬車輪子的轆轆聲——法瓦喬離開;接著第二輛車轆轆,帶著哭聲,押送帝汶女人。葡國士兵跟著緩緩而行。   婦人們相互扶持著,一身的冷汗——瞥一眼,正看見聾子居然也來瞧熱鬧,坐在街角上,愣愣,顯然也嚇得半死。   方才被打的葡國士兵經過聾子身邊,想了想,把腳朝他一翹——那鞋子被踩脫了底。   聾子張大嘴巴望著他,搖頭,再搖頭。   士兵想發作,可前邊他的長官叫他了,隻得作罷。   血在烈日下變濃,飛來了蒼蠅。                     大家不議論這事,因為一提起來,就覺得自己是經過了生死一線的恐怖,雖然心裏其實一刻也不停地在念叨,偶爾也會溜嘴說出來,但一如此,旁人立刻就指出:莫再提,魂都嚇沒了——你看聾子就知道,估計是真傻了。   果然。自那天後聾子清晨不再唱歌了,孩子們玩笑他,他也不搭理,終日悶坐,直到黃昏時分收攤走人。他的頭發看來越來越白,越來越白。   大約過三五天,消息傳來說,帝汶女人被葡國人絞死了,罪名是“殺人”,細節無人打聽,或者無人說,大家懸著好奇,也不敢問。恰時間已近七月半,家家要準備盂蘭節的香燭供品,也就漸漸將這事拋諸腦後。                     到盂蘭節那一日,眾婦人正聚在一處疊元寶,突然看見林寡婦回來了。一臉倒黴相地走進巷子裏,一壁同眾婦人打招呼,一壁脫下鞋子叫聾子修。   怎麽二去一回呢?大家想問,但都等著別人先開口。   還是林寡婦自己說出來了:“別提了。阿仙媽瘋了。人家大老爺才說幾句,她就瘋了。一跑跑出去,就沒了蹤影。”   怎麽講?大家叫她繼續。   “不是你們這邊往香山遞的消息嗎?”林寡婦道,“說法瓦喬家的帝汶奴隸逼奸阿仙,阿仙就跳樓自殺,恰好被法瓦喬老爺撞見。這帝汶奴隸就反咬一口,還聯合他老母——那天上這裏鬧事的帝汶婆娘吧——要殺法瓦喬老爺。這母子兩現都死了——你們這邊有這事不?”   有是有的,婦人們心有餘悸,不過——聽聽也不像是這麽個來龍去脈呀!   林寡婦道:“是否真是這樣,我亦晤知。但縣太爺講,法瓦喬老爺發了筆養老費給阿仙媽——當時我們不是都說,拿筆錢比較實惠麽——我就勸阿仙媽說‘算了’。可錢還不及給她,她就發了癲——這不,還在我這裏。”說著,背上包袱裏拿出不少葡國的錢幣,也有幾吊銅錢。   婦人們無不眼睛一亮,把廣場血案都忘記了:“這錢,現在怎麽處置?”   “總是不吉利的錢。”林寡婦道,“我想就今日撒錢嚇鬼好了。不是金聲越大,鬼越不敢來麽!”   未免有點可惜……不過看看傻愣愣的聾子:最近邪氣的確挺重,破財消災,心疼不得!便當即定下了計議。   不知不覺到了晚上,家家戶戶都燃香點燭,金銀紙衣燒得一巷子煙霧繚繞。米飯、燒鴨、豆腐和果品亦擺出來——同時要看好小孩,不可偷食,因那都是為遊魂野鬼準備的,隻有他們吃飽喝足,各家在地獄裏的親人才能有物可食。   男人們無事做在屋前喝酒,婦人們則同林寡婦講定,祭祀一完,就一同撒錢,約在巷口聾子擺攤處見麵。   林寡婦因家裏沒有旁人,頭一個了到地方,其時巷子裏黑燈瞎火,隻有香燭明滅,發出詭異的微光。她揣一口袋錢走著走著,一腳踢在不知什麽東西上,打了個趔趄——這差點沒把她嚇個半死,“哎呀”地大叫一聲,接著才發現原來是聾子還坐在那裏。   “要死啦!”林寡婦罵道,“嚇死人不用償命麽!”   不過聾子當然是聽不見的,林寡婦罵完之後也自覺無趣。便在聾子身邊的牆跟下站著,等著其他人來。   其實聾子的身世也很可憐啊,她百無聊賴時想,同我有些相似,都是孤零零的一個人,我還有我那死去的老公要惦記,聾子卻不曉得還有過什麽親人。   “聾子啊,聾子,你究竟是怎麽聾的呢?”   “篤篤篤”的一陣響,嚴媽媽佝僂的身影出現在林寡婦跟前。   “阿照,我的仔,邊個有見到?”   這一個更可憐,林寡婦想,我那老公死在地下,還我為他燒紙,供養他吃食,嚴媽媽瘋癲了,她的仔不曉得幾多年未有香火,在地下一定餓得慌!或者我分她一點錢趕鬼,趕走了鬼,她也許就清醒了?   善心一發,林寡婦即喚道:“嚴媽媽,你來。”   嚴媽媽苦著一張臉走上前:“阿照,我的仔,你有見過?”又問聾子:“阿貴,阿照哩?幾時返來?”   林寡婦心酸又歎息,抓出一把銅錢塞給嚴媽媽:“你拿著,一會撒。”   嚴媽媽先的呆呆的,但手一碰到銅錢,突然就滿麵怒容,惡狠狠地盯著林寡婦道:“邊個要你的臭錢?阿照戲我的仔,係人——係一條人命啊!人人都見到你調戲他中意的女仔……那女仔死著,你還害死我的阿照!你以為把錢我,我就毋告你?你想都毋想!我要你償命!要你償命呃!”   說話間,將銅錢都拋到了身後,丁零零聲未落,她已經丟下了竹竿朝林寡婦撲了過來。   林寡婦怎麽料到好心做了壞事,嚇得魂不附體,尖叫一聲朝邊上閃開。可是嚴媽媽一次撲空後,十指如鬼爪隨即又抓上來。   林寡婦急得大呼“救命”。   偏偏巷子裏忙於祭祀的人家根本不知道這邊發生了什麽事,隻道是已經開始撒錢了,便淅瀝嘩啦都朝外撒,金聲玎玲,外加一片“衰仔,毋揀!”的嗬斥,有幾多瑣碎又悠閑的熱鬧。什麽呼救聲,都被淹沒。   好在聾子雖聽不見,卻不盲,發著呆的時候突然瞥見此等危急情形,急急跳將起來:“嚴媽媽,住手!醒一醒!”他叫著追上。   林寡婦朝巷子裏逃,嚴媽媽朝巷子裏撲——瘋癲的人發作起來如此厲害,她六七十歲了,居然跑得像個小夥子,或者不如說像一具僵屍。那聾子是個男人都追她不上,林寡婦眼見就要被攆著。   真是鬼上身!林寡婦絕望地想,隻有最後一著——她鬆開了裝錢的口袋,整個兒朝後麵砸了過去。   大約先打到嚴媽媽了,聽她半似呻吟半似怒吼地叫了一聲,接著聽見嘈雜的“丁零當啷”聲。林寡婦可不敢回頭,乘此機會多跑了幾步,再多跑了幾步,又多跑了幾步——許是把鬼甩掉了,沒聽見追趕的腳步。   迎麵正見到前來會她的眾婦人,都驚異:“乜事?”又發現她兩手空空,即問:“錢呢?”   林寡婦哪接得上氣解釋,一邊喘著,一把斷續道:“鬼……鬼上身……嚴媽媽……”她朝後指指。   婦人們聽不懂她的話,一起走過去看——聾子呆呆地站在街中間,嚴媽媽臉朝下倒在街上,一動也不動。                     她是踩著銅錢滑倒跌死的,大家猜測。   總是個可憐人。婦人們說。   林寡婦覺得自己多少脫不了幹係,要安撫亡魂,因決定出一份錢來斂葬。   婦人們說這也好,可惜把法瓦喬給的錢都撒了,不然倒可以一用——嚴媽媽生時那樣叫嚷著“洋人是惡鬼”,死後真應該用洋人的錢來買棺材。   她們絮絮地談著,接二連三的死人——且最後這一個還死在鬼節——倒使死亡看來不那麽可怕了。大家心裏都有個感覺:不久,什麽“生死一線”的驚險都會忘記,議事亭前地的一幕會重新成為談資。   她們是命大、福大的,破點財,消點災,命和福就更大了。阿仙算什麽呀……阿仙媽算什麽呀……那帝汶母子算什麽呀……嚴媽媽算什麽呀……他們都死了,隻有活著的人,日子還繼續過下去。   她們也相信,聾子過不多久又會每天清早唱歌了。   都瞥一眼巷口——聾子也正看著她們,見她們望過來,就站起身,走到了跟前。   “這有一點錢。”聾子說話的聲音很大,交給婦人們一個布包,“安葬嚴媽媽吧。”   誒?   “我替阿照……”他說,接著哽咽起來,講不下去了。                     婦人們也沒有辦法再問。隻好用聾子的錢來買了一口棺材。次日的日子不錯,就把嚴媽媽帶去墳地安葬。   聾子默不作聲地在前麵帶路,七彎八繞地走到另一座墳塋堆邊,婦人有識得字的,見那墓碑上寫“嚴亞照”之墓,想來正是嚴媽媽口中的“阿照”。   那麽聾子恐怕真的是什麽“阿貴”了,大家想,但無法問。   嚴亞照的墳旁邊有另外一座墳,墓碑上寫個“麥努埃爾”,顯然不是華人——澳門這地方,客死異鄉不是希奇事,那帝汶母子不就是這樣的麽?大家也就不多看。   但那“麥努埃爾”的墳邊卻有另一戶出殯的人家,一個女人帶了一個孩子並兩個掘墳的工人。婦人們都帶著黯然的神色和同遇不幸的人點頭招呼,這才發覺那女人和孩子都是帝汶人:他們挖了兩個坑,要放兩口棺材。   大家交換一個眼色,想到了相同的問題。   但是聾子已在這時走了上去,道:“你是麥努埃爾的家人?”   那女人詫異地望了他一眼,點點頭:“我是他媳婦,這是我兒子。你是?”   聾子指著自己的耳朵:“我聾的,聽唔到。”   哦,女人歉然地笑一笑,可眼淚就在一笑時流了下來:“公公死,婆婆死,丈夫也死。我往後要怎麽過……老天沒有眼,大老爺犯罪就有我們來頂……唉……”   婦人聽此話無不動容,紛紛掏手絹。也有上前拉她手的,說,不要緊,你以後都來找我們,我們可照應你呢。   女人哭著搖頭:“我是奴隸,家裏死了人才能出門來這一次。我家三代都在法瓦喬老爺家做,做不到頭。我都怕下一個死的是我兒子……”   呸,呸,呸,不要說不吉利的話!婦人們勸她:“你婆婆同你老公的事我們都見到,這個……那個……”她們想說點什麽,但是又講不出所以然來。   女人道:“你們不懂得我們做奴隸的苦。像我公公,就是三十年前法瓦喬老爺殺了人,抓他來頂罪的。這次要抓我丈夫頂罪,婆婆就拿刀去刺老爺……沒想到……”   “那法瓦喬也老了。”婦人們道,“活不了多久了,你的日子還長著呢。”   女人苦笑:“老爺死,還有少爺呢。我這一輩子……”   唉……大家都唏噓不已,但還是勸道:“毋擔心,天地總還有公理的。”   “公理?”女人淒慘地笑,一眾婦人本來就是搪塞的詞,被這一笑更加沒信心了。“公理又不是給我們的,我聽說三十年前公公出事,好多人不服,說要衝擊大炮台,後來呢?”   坑掘好了,兩邊的棺材都放了下去,蓋上土,豎好墓碑,帝汶女人也不再和眾婦人多說,帶了孩子離去。   眾婦人即朝嚴媽媽的墓碑拜了兩拜,也算盡了禮,尤其林寡婦還燒了點紙。她想問聾子要不要就便也燒了,卻發現聾子沒了蹤影。   到哪裏去了?大家四下裏尋找,這挖墳的還等他打賞呢!   所幸這墳地並不大,沒多久就找著聾子了,正跪在角落裏,跟前一新一舊兩座墳。   新墳婦人們大多識得,乃是不久前才隨阿仙媽一道來起的,埋的是阿仙,並她的鞋子,她的手帕。   舊墳大家就沒印象了,悄然立著聽聾子喃喃地說話:“阿玲,阿照係為著你。人講我係為著阿照這個兄弟,其實我都係為著你。我去衝大炮台,我們幾多人一起去衝,想為你,為阿照報這個仇。他們向我們放槍,開炮,傑仔就係被打死的……我被炮震聾著了……”   說的什麽?雖然聲音很大,婦人們沒一個聽明白的。   聾子還繼續道:“阿玲,人家話我聾,其實,三十年,我都想明白了。唔係我聾,係他們都聾著了……”                     打一個響雷,要下雨了。   婦人們都聽見,急急地跑出墳地躲避。隻有聾子還一動不動地跪在那裏。   他瘋了呀,大家說,明明是他聾了,怎麽說我們都聾了呢?   雨落下來了。                     後記                     《聾》是澳門傳奇係列的第三篇。這一次無關我的家族,說的隻是澳門曆史上的一樁案件,即“嚴亞照案”——一八二六(清道光六年)年初,澳門華人少年嚴亞照被葡萄牙少校法瓦喬(Favacho)殺害,其母嚴徐氏向香山縣府指控殺人凶手。香山縣府要求澳葡當局將被告送交香山縣丞衙門審訊。澳葡當局訛稱“凶手”是帝汶奴隸麥努埃爾,聲稱凶手應按葡萄牙法律判罪。嚴徐氏即至廣州上訴,兩廣總督阮元派廣州知府高廷瑤去澳門查處,高廷瑤多次向澳葡當局索取凶犯,仍遭拒絕,僅讓中國官員在澳門獄中麵訊“罪犯”。結果,中國官員確認此人因醉酒殺人,澳葡當局又堅持照葡萄牙法律處決罪犯。三月十三日,在澳門絞死這名帝汶奴隸時,聚集在刑場上的居澳華人發生暴動。他們認為被處決者無罪,凶手卻逍遙法外,還用磚石投擲中葡官員,搗毀法瓦喬的住宅,甚至準備衝擊大炮台。澳門總督出動配備有野戰炮的軍隊及炮船,並擊斃了一名中國居民,才勉強鎮住局勢。居澳華人還要求中斷對澳門葡人的糧食供應,因中國官府的阻撓而未能成功。   《聾》發生的時間在案件的三十年後,即一八五六年。裏麵的人物當然大多是虛構的。而且當時澳門的狀況已經和三十年前大不相同。原因當然是澳門的進一步殖民地化。文中也提到了道光二十六年的“人頭稅”事件——一八四六年(清道光二十六年)四月,亞馬留出任澳門總督後,大力推行將澳門變為“絕對自治的殖民地”計劃,首先是解決在澳門的中國居民的管轄權問題。他將各中國店鋪編立字號,向他們勒收房稅、地稅,向中國工人勒收人頭稅,並準備徵收所得稅。拒絕交納者,則處以刑罰,特別是他對停泊內港的中國民船強徵一元的稅款,激起了中國船民的武裝抗爭。一八四六年十月八日早晨,一些中國帆船因未納稅而被澳葡當局扣留。於是,有四十艘帆船上的一千五百多名中國船民去攻擊澳葡市政廳,亞馬留下令衛戍部隊出動鎮壓,雙方相持激戰了一段時間,中國船民敗退。船民們退上船後,葡兵繼續向他們開槍射擊,大炮台和葡方兵船也開炮射擊,致使二十艘帆船起火、沉沒,大批船民慘遭殺害。中國商民聞訊後,相繼罷市,停止供應葡人食物。亞馬留宣稱,各店鋪如在廿四小時內不恢複營業,將命令大炮台用炮火夷平整個市場區。事後,雖有中國官員入澳調查這一慘案,但最終卻因清政府對澳葡當局節節讓步而不了了之。   無意在此做革命愛國主義教育。隻是,對慘痛忘記得太快,對他人的不幸隻當成談資,那麽果然不是聾子聾了,而是這個世界都聾了。                     又:我發覺很難用廣東話寫文,寫少了沒有味道,寫多了,又完全看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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