竊書女子·折劍軒

竊書……竊書不能算偷的……
正文

驚破梅心

(2005-05-07 11:28:18) 下一個
(楔子) 這一天清晨,她走出萬梅庵的後門。沒有一個人看見她,因而心情分外的輕鬆。 小徑被積雪掩埋,不可見,可她卻熟悉這道路,如同熟悉自己掌心的每一條細紋——便抬起手掌來看一看,是很白很白的底子上暈著淡淡的紅,正仿佛滿山的冰雪中開出一片一片的紅梅。 於是她笑了。 三千六百七十二朵,喃喃自語。 攀著最近的一枝,摘下一朵來——三千六百七十一朵——戴在頭上——若是這樣,為何是三千六百七十一呢?這一朵在樹上,還是在頭上,始終都在這林子裏,在這山上,因為她的人也在這林子裏,在這山上呢! 於是笑得更加愉悅,腳步也愈加輕快起來,踩著沙沙作響的積雪直向山裏去。 遠處隱隱傳來“砍砍”之聲,震得一整個天地空闊遼遠。 是每日來送柴的樵夫吧,她心裏勾勒出粗壯的形象,皺了皺眉頭:今天砍柴的聲音好像很快樂呢……關她什麽事?不要讓這個人看到,不要。 就離開小徑,穿梅林而行。 樹枝刮在頭發上,雪末子頑皮地飛舞。有梅花落下來,一朵、兩朵、三朵。 三千六百七十……三千六百六十九……三千六百六十八…… 三千六百七十二…… 朝陽正從山那邊升起。 (一) 小尼姑看到了那個男人,被稱為“劉施主”的那個男人,四十多歲,臉盤白淨,每一綹胡須都彰顯著鄭重——卻比菩薩要有生氣,隻因眉宇間凝結著微微的憂愁,慈悲之相或許便該如此。 然而她知道他的憂愁並不是為了慈悲。 她走了上去。 “她今天好不好?”他問。 “好。”她回答,“早晨起來時說有些頭疼,不過現在好些了,在寫字。” 劉施主點了點頭:“多謝師太。”接著便獨自朝後院走去。 看也未看她一眼啊!小尼姑怔怔地想,即使看了她,心裏念的還是那個女人吧! 她也跟著走到後院來。 劉施主已經進了房——在大冬天裏敞開著窗戶,亦未曾生火,清冷得正如坐在窗口的女人。是那個女人說的,賞梅就要冷,越冷梅越香。 緇儀衣單薄,打個機靈。但是心“突突”跳著,臉在發燒。 “梅妝,你的頭疼好一些了麽?”聽見他這樣溫柔地問,“其實你也不必在這裏委屈自己啊,我可帶你……” 叫梅妝的女人不回答,仿佛沒有聽見。她整條左臂放在窗台上,下巴幾乎擱在肩頭,右手正從左手的手腕開始輕輕向上撫摩——推起了袖子又撫平,再推起,再撫平,隻一簡單的動作,讓小尼姑心跳得更慌了。 “聽說你在寫字,寫些什麽呢?”劉施主溫柔地問。暖融融的,梅花也幾乎不香了。 一張白紙,上麵滴了三滴墨,筆擱在一旁,隻字未動。 “昨天寫過一些的。”小尼姑害怕慈悲的臉上憂愁更甚,急忙走了進去,從桌邊的小架子上取出一卷紙來,鋪開了,寥寥有些詩句。 劉施主看著,皺著眉,又笑著,對那個叫梅妝的女人道:“你的文章還是寫得這樣好,古人一作梅花詩就落俗套,隻有你的首首都與眾不同,我與你刻部集子吧。” 原來是梅花詩啊,小尼姑想,昨夜收起來的時候並不曾仔細看過呢,既然他這樣讚賞,應該讀一讀才是。因湊過臉去。 可是叫梅妝的女人突然轉過身來,蒼白的手指將詩稿揪成一團,一擲,落到窗外。雪才積了薄薄的一層。 慈悲的臉上也凝起一層霜。 “梅妝,你……” 叫梅妝的女人不說話,重新倚到窗台上撫摩自己的手臂,這一次,兩眼緊緊盯著雪地上的紙團。 很快就會被雪埋掉的,小尼姑想,要不要跑去撿回來?交給他,他的憂愁會不會少一些?阿彌陀佛,那裏麵究竟寫的什麽梅花詩? 住持師太在這當口兒從外麵走了進來,沿著小徑,從容不迫像翻一部佛經。 劉施主便同她問好,憂鬱地看一眼窗口的女人,道:“她最近都是這樣麽?” “阿彌陀佛。”住持合十道,“這是麻煩的病,但在此清心寡欲之地,總比在外間好得多了。” 劉施主苦笑著還禮:“是好多了,隻盼她能快些好起來才是。” “一切自有因緣。”住持近乎冷淡地說,“劉施主還請外麵奉茶。” 眼裏有萬般的不舍,劉施主的每一線呼吸都栓在這叫梅妝的女人身上,她的動作牽動著他的血肉,很疼。 小尼姑也疼,像點蠟燭時蠟油澆了手一樣——比那還厲害,是全身浸到了臘裏,先疼,然後被封住了,動也動不得。 她隻說:“施主放心,這裏有貧尼照看著。” 點點頭,算是謝謝,劉施主出去了。 小尼姑從蠟封裏解脫。 多麽的惆悵啊!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 雪開始越下越大。 梅花的香味清晰得刺鼻。 才發現那個叫梅妝的女人正看著自己,小尼姑嚇了一跳,連退兩步。 “蕊香數清楚了後山的每一朵梅花。”女人突兀地說道,“一共是三千六百七十二朵。” (二) 樓外冰雪世界,樓內卻是春色醉人。喬蕊香看著男人把自己的紅鏽鞋脫下來,捧在手裏玩了又玩,笑道:“趙公子這樣喜歡奴家的鞋子,用來喝酒好了。” 那趙公子早已渾身酒氣,聽到這話卻不推辭,硬是跌跌爬爬地撐到了桌邊,將美酒注滿弓鞋,一飲而盡。 喬蕊香捏著鼻子:“奴家是玩笑的,公子怎麽真喝了,不嫌髒麽?” 趙公子哈哈大笑:“陶潛詩雲:‘願在絲而為履,同素足以周旋’,卿卿這雙小腳,真可謂‘蓮中花更好,雲裏月長新’啊!嗬嗬!” 夠酸!喬蕊香心想,軟得像條蟲似的,非得抱著老娘的鞋不可,你這號人物我見得還少麽? 趙公子卻不知她轉的什麽心思,見那邊廂媚眼如絲,這邊廂心胸之中就有如貓爪子在搔扒,奇癢難熬,“哆”地將弓鞋拋了出去,自個兒撲到了喬蕊香的懷裏,一顆腦袋又是拱又是鑽,隻恨喬蕊香不是蜜糖做成,好讓他一口吞下。 “猴急的樣兒呢!”喬蕊香伸出水蔥般的指頭戳著他的太陽穴,“才說著詩詞文章,這會子倒又想那事兒了。” 趙公子臉埋在她懷裏嘿嘿悶笑著,冷不防兩手向下一滑,將她攔腰抱了起來。喬蕊香驚呼著罵道“作死”,人已被趙公子丟到了床上。那人兒,捧著她的一雙小腳,又是親又是舔,說:“詩詞文章啊……浣花溪紙桃花色,好好題詩詠玉鉤……” 喬蕊香咯咯嬌笑著,鼻子裏發出吟哦婉轉之聲,可身上是冷冷的,懶懶的。 趙公子的手正剝著她的裙子,解著她的衫子。 癢得緊,她扭動著,連掙紮都顯得風情萬種。 趙公子已經拽著她的肚兜兒了,涼意割著肌膚,冷颼颼。 喬蕊香皺了皺眉頭,轉臉看看,才發覺是窗戶被風吹開了,好在雪已停,並沒有冰屑飄進來。 趙公子使勁兒扯著肚兜兒的帶子。活結拉死了,怎麽也打不開。 喬蕊香懶得幫他,隻躺著看窗外——喝了一個通宵的酒啊,正是破曉前黑暗的時候,然雪光白亮,照著一樹樹梅花。是紅色的。她抬手摸摸自己的臉,很涼。 趙公子失去了耐性,將肚兜兒整個掀起來,丟在喬蕊香的臉上。 喬蕊香看不見了,灼熱的事物侵入了她。破身那一晚流的血也紅似梅花——可那是什麽時候的事呢?她想不起來了。隻要是這樣把臉蒙上,她的每一個夜晚都是相同的吧。 趙公子含混地說著什麽話,她沒有聽見。 臉頰邊的那隻手輕輕地移動,把肚兜兒掀開一點。 “一朵……兩朵……三朵……” 趙公子向心向意地舞弄,又含混地說了些什麽。 “十一朵……十二朵……十三朵……” 趙公子提著她的兩腳將她翻轉過來,麵朝下。她眼前一下換作鴛鴦錦繡的被子,全是夜夜歡好的氣味,難辨香臭。 沒人關上窗戶。沒人有工夫。夜的寒意襲來,心裏的寒意更甚——梅花的香味。越冷梅越香,這是誰說的? 用手支撐著身體,她扭頭,再次望向窗外:“二十一朵……二十二朵……二十三朵……” 趙公子死死抱住了她的腰——將軍到這時,有如一尊炮在遙遠的地方發射,遊俠兒到這時,仿佛一把鐵蓮子次第打中了目標,而書生到這時,江郎才盡,文章作不好,氣憤地一丟筆,甩出一注墨汁。 “卿卿,我死也!我死也!”趙公子癱在她身上,“真是遲早有一天死在你房裏。” “恩,是麽?”喬蕊香頭也不回,心想:我遲早也有一天要死在這房裏。三十一朵……三十二朵……三十三朵…… “蕊香……”趙公子的手指像隻螞蟻在她身上爬,“蕊香……” “叫魂哪?”她應。 “嘿!”趙公子笑,撐起半邊身子凝視著她,“我突然想起你這名字的來曆了。” “什麽來曆?”喬蕊香懶洋洋地看著他,“還不是幹媽給起的?” “非也,非也!”趙公子笑,“我記得是一部傳奇中的人呢,那書可真真好看。改天我尋來給你瞧瞧。”又低低在她耳邊道:“你比起那個蕊香來,可強過百倍去了。” (三) 小丫鬟梅兒像貓一樣的靈巧,四下了張望著不見人,即一溜煙跑過了抄手遊廊,閃身鑽進月門。屋子裏這相府的小姐的林春讚早就等著了,一見著鬼鬼祟祟的身影,立刻親自迎了出來,道:“找來了沒?” 梅兒嬌俏地一笑,緊跑上兩步來到了廊簷下,從懷裏掏出一本冊子來,道:“不在這裏?小姐隻顧著書哩,奴婢冒著大雪跑了幾條巷子,也不聽您問一聲!” 林春讚一把將書奪過,見封麵上寫著《女論語》,打開第一頁卻是“驚破梅心”四個字,下署“梅妝道人”之名,正是她所要之物,不禁喜上眉梢,立刻褪下手上的一隻鐲子來,塞給梅兒,道:“去吧,我幾時虧待你來著?” 梅兒笑:“小姐怎麽虧待奴婢?”一邊打起簾子,燥熱即撲麵而來。“小姐請——”她服侍林春讚進門。 林春讚的一顆心全在《驚破梅心》上了,往桌子邊一趴,燈也不要點,順手把窗戶打開了,借著雪光貪婪地一目十行。 梅兒跺著腳,冷得直搓手:“我的好小姐,好祖宗,這要病呀——奴婢可不明白,這書有什麽好呢?” 林春讚卻隻當耳旁風,指甲劃過一行行白紙黑字,手導引著目光,目光導引著心事,心事化為心跳,“撲通——撲通——”在落雪的天氣裏愈加清晰。 “小姐!”梅兒實在沒著了,隻得使出最後一招——“表少爺來啦!”她大叫一聲。 林春讚一驚,“啪”地合上書。“在哪裏?”然話一出口就知道是上了當,紅雲飛上臉頰。 梅兒咯咯地笑:“我的好小姐,果然‘表少爺’三個字還能叫回您的魂來——可嚇死奴婢了,還以為您轉了性,要嫁給這本書呢。” 林春讚“呸”地啐了一口:“死蹄子——”後麵還想罵,可是她的心,一半裝著“表少爺”,一半裝著《驚破梅心》,再沒一丁點兒地方留給梅兒。 梅兒笑嘻嘻地走到爐子邊,用滾好的雪水來烹茶——那一盒茶葉裏都還摻著梅花瓣,她道:“要奴婢說,還是表少爺好。難道那本書也能給小姐摘梅花麽?嘖嘖,去年忙乎了一整個元月哩。” 這話撥動了林春讚的心弦,屬於“表少爺”的那一部分聲聲唱和。她不禁抿嘴一笑,把書壓在胸口,踱到了梅兒的身邊——茶葉是極淺極淺的綠色,發白,梅花瓣經過了一年的封存依然鮮紅。和雪地裏盛開的一樹樹毫無區別。 雪地紅梅。林春讚擰回頭去望窗外,又好像擰回頭去看去年的此時——“表少爺”,她的表哥啊,世上再沒有比他更英俊溫柔的男子,一朵朵紅梅親手摘來,如同在那白皙修長的指間綻放……記得她想握他的手呢,可惜他比她更靦腆…… 一笑。 梅兒是她肚裏的蛔蟲,亦跟著一笑:“小姐準又是想起那會兒的事兒來——您不用多心,表少爺是讀聖賢書的人,顧忌當然多啦。我看他心裏巴不得能快點把小姐娶過門去呢。” “要你多嘴!”林春讚口是心非地斥責,“倒正經給我打聽打聽表哥什麽時候到哩。” “遵命。”梅兒遞上茶,清香和外麵的梅花香混在一處,沁人心脾。 林春讚吸了一口——居然茶也醉人。 “不過小姐——”梅兒走到了門口又回過頭來,“這書……奴婢不識字,不曉得書裏寫的是什麽。可是外麵買書的人這樣偷偷摸摸的模樣,恐怕總不是聖賢書吧?別給表少爺見到才好。” “唔……”林春讚摩挲著書皮,隔書是自己的心跳:這書比聖賢書好上百倍、千倍,就算表哥見到,又怎樣?或許他讀了之後…… 再一笑。 梅兒也一笑,女兒家的心事不足為外人道。 “那便不講這書了——”她一指窗戶,“小姐這是想著涼麽?著了涼就不能和表少爺出門看花了呀。” 正有一陣寒風吹來。林春讚打了個寒噤。可她沒吩咐關窗。 “你懂什麽?”她對梅兒道,“這書裏說了,賞梅就要冷,越冷梅越香。” (四) 小尼姑快要被凍僵了,梅花濃烈的香味卻分外妖冶。 她向掌心嗬著氣,氣都凝成蒙蒙的白霜。瞥一眼窗邊,那個叫梅妝的女人還在寫個不停。 這女人也有四十歲的年紀了吧,即使是坐著,依然可以看出她又瘦又高的骨架,每一個關節都從衣服裏突顯出來——難怪要叫梅妝了,果然和梅樹有些相似,那蒼白的臉上不知何時放射出的紅光,可不就是梅花麽? 這光芒攝人,隻是她不美麗——或許她曾經美麗,小尼姑想,然而在某一個瞬間,突然不美麗了。 固執的念頭。 小尼姑並不熟識這個叫梅妝的女人,因她自己是四個月前才落發出家的——新婚的丈夫喝醉了酒,一頭撞在洞房的門框上,過去了。她做了尼姑,她要做節婦。 而這個叫梅妝的女人,據說在庵裏已經有十年。得的是瘋病——怎樣一個瘋法,住持和師姐們沒有說,隻交代千萬不能叫她走出去,否則要天下大亂的。 小尼姑才不想讓這女人離開呢。女人在,那劉施主就會來——不曉得他和她是什麽關係……夫妻?兄妹?也沒有人提起……劉施主還在和住持喝茶嗎? 阿彌陀佛!觀世音菩薩!小尼姑心裏嘀咕著,雪這樣大,他要是回不去,也許要留下吃齋吧? 雪果真在越下越大,外麵的世界成了灰暗的一片,白花花的網鋪天蓋地地罩下來——人說“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小尼姑想,菩薩的法眼估計也是這般,菩薩呀菩薩,我可不是動凡心,我是…… “梅花看不見了。”叫梅妝的女人忽然幽幽地歎了口氣,“蕊香說,梅花也看不見了。” 小尼姑被嚇得差點兒跳了起來。 “施……施主……您說什麽呢?您可不要嚇貧尼……這裏哪兒有什麽蕊香?” 叫梅妝的女人看了她一眼,目光柔媚但又透著鋒利。 “小師太,你幾歲了?”她問。 “十……十七歲。”小尼姑結結巴巴地回答。 “十七歲。”叫梅妝的女人很鄭重地點點頭,“蕊香也是十七歲。住在一所前後開滿梅花的房子裏,從早到晚就數梅花。一共有三千六百七十二朵。怎麽數都是三千六百七十二朵。” “她……她數梅花做什麽?”小尼姑疑心這女人要犯瘋病了,說的話顛三倒四。 “對……她數梅花做什麽?”叫梅妝的女人目光虛無地飄向窗外,隨即又轉了回來。“因為她無聊。”她說,“師太每天敲木魚念經做什麽呢?” 小尼姑臉一紅:瘋女人怎知自己有口無心呢?她連忙岔開話題去。“施主說梅花看不見了,蕊香還數麽?” “數……”叫梅妝的女人想了想,“不……不數了,因為梅花看不見的時候她遇到了一個人。一個男人。她喜歡上了這個男人。師太喜歡男人麽?” “阿彌陀佛!”小尼姑一跤跌了下去,“罪過!罪過!施主說的哪裏話呢?貧尼是出家人,六根清淨,四大皆空……” “出家人就不是人了?”叫梅妝的女人冷笑了一聲,忽然站了起來。 小尼姑眼睜睜眼著她朝自己走了過來,伸手將自己扶起,那冰涼的手指就停留在自己的脖子上。 有一刻,她懷疑這女人要把自己掐死了。 可是女人嘴邊忽然浮現出古怪的笑容,兩手輕輕上移,捧住了她的臉,接著吻上了她的嘴唇。 (五) 紅唇才離開了張員外的嘴,又嘬上了李老爺的舌頭,右手撳在陳少爺的胸口上,左手已被猴急的梁大人拉到了跨間,喬蕊香痛得直叫喚:“哎喲喲,你們幾位這是要把我五馬分屍了麽?” 幾個人都笑了起來,說道:“不錯,像喬姑娘這樣的尤物,世間居然隻有一個,怎麽夠這許多人享受的呢?” 喬蕊香“呸”地啐了一口,居中往桌子上一坐,兩手抱了膝蓋道:“死冤家,隻顧自己快活,就不管別人死活了。把我舞弄死了,你們就回家對著母老虎去吧!” 四個男人哈哈大笑。張員外斟上一杯酒來,道:“是我們錯了,給喬姑娘賠罪還不行麽?”說罷,一飲而盡。其餘三人也都各自滿上,喝了。 喬蕊香轉了轉眼珠子,做出一副很勉強的樣子,忸怩道:“唉,誰叫你們都是奴家的相好哩?奴家自己也很不得能變個千手觀音,把你們每一個都服侍得舒舒服服呢!” 四個男人聽言,怎不心花怒放,這個說添酒,那個說加菜,還有說喬姑娘辛苦了,也該坐下來聽個曲子,便一疊聲地叫老鴇。 老鴇見了有錢的冤大頭,素來除了“是,是,是”以外,二話沒有。可這一次,麵上卻露出了為難的神色,道:“大爺們要的小紅姑娘,她要好的姐妹剛過去了,那邊正作法事,她走不開呀。” 幾個人都是一愣,側耳細聽,果然對麵的樓內傳來陣陣佛樂。 本來妓院這無情無義的地方,最最講求大吉大利,死人做法事,這是決不能夠的。不過,喬蕊香知道,死的這個小白——即小紅的金蘭姐妹——是同她不相上下的頭牌紅姑,那又另當別論。 “怎麽沒的呢?”李老爺呷了口酒問道。 “真真告訴您也不要緊。”老鴇其實是告訴誰也不要緊,“小白的曲子好,全仗一個書生給她寫詞兒。這小白是個多情的人,私下裏就許了這個書生……” “那定是你棒打鴛鴦了?”陳少爺插嘴。 “哎喲,冤枉來哉!”老鴇道,“我心腸最軟了,看他們蜜糖一樣的,哪裏舍得?我就同那書生講,你回家去,小白好歹是我拉扯大的女兒,你得稟明了父母,三媒六聘地來娶她,否則我可不答應。” “這果然是句為人母親說的話。”梁大人讚同道,“後來呢?” “後來?”老鴇一跺腳,“這書生的父母死活也不答應,結果書生就病死啦。出殯的時候抬過我們門前,小白又哭又喊,一頭碰在了棺材上,唉……這真是節烈呀!” 節烈?喬蕊香忍不住鼻孔裏冷哼了一聲,鮮紅的弓鞋踢著對麵陳公子手裏的酒杯,酒蕩漾,人的春心也蕩漾——妓院這樣的地方還談什麽節烈?不過小白竟然是這樣死的,喬蕊香委實不知道。那會兒,她正不知和誰在床上浪叫呢。 不由微微轉過頭去,向佛樂傳來的地方眺望。隔著灰蒙蒙的雪網和影綽綽的梅樹,隻可依稀見到飛舞的白幡,有許多和尚在念《倒頭經》、《往生咒》。而忽地,灰暗裏亮起一盞燈來,明黃色,幹淨又溫暖。 “瞧,這是傳燈照亡了不是!”老鴇道,“這孩子節烈,我也要給她好好送送行。” “正是,正是!”幾個男人紛紛點頭。陳少爺還吊起了書袋,說:“無盡燈者,譬如一燈燃百千燈,冥者皆明,明終不盡。” 喬蕊香乜斜著眼:似她這般的蕩婦淫娃,死了之後恐怕老鴇不會給她作法事吧? 誰稀罕? 看梅花,一朵,兩朵,三朵……唉,雪太大,沒辦法數了。 “……唯願如來當見哀愁,暫開下度……”風雪裏傳來一聲唱。 是那個點燈的和尚。喬蕊香看到他了。 (六) 看到了他,心裏就如一片冰封的世界開出一枝紅梅。 林春讚手不忍釋卷,直到梅兒的一把雪團砸到了她的額前——方要著惱,猛然發現小徑上朝思暮念的那個表哥正衣袂飄飄而來。 她一行驚,一行喜,一行慌,連忙把書朝屜子裏一藏,“砰”地將窗戶關上了,對鏡梳妝。 兩頰通紅,壓倒梅花。 “妹妹——”表哥的聲音已經到了門外,“妹妹可好麽?” 好,見到了他,她自然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急急起了身,再整整衣裙,挑起了厚重的簾子,表哥鄭秋聲就在她的眼前站:從來就是記憶裏的風流,睡夢中的俊雅,千言萬語到了他的光彩前,都化作了默默一垂首。 “妹妹的身子可安好吧?” 鄭秋聲見禮道,“家父、家母都惦記得緊哩。” “好。”她規矩地回答,像尋常的大家閨秀一樣,但心卻“突突”直跳,“姨夫、姨母身子也安好麽?”——什麽時候上門來提咱們倆的親事呢? “承妹妹關心,家父、家母也安健。” 鄭秋聲回答。由梅兒引了進門來,上座,奉茶。 茶呀,茶,梅花瓣兒在雪水裏打旋兒,還記不記得去年的好時光?如今都長了一歲,青春苦短,紅顏易老,再不攜手,要待何時? 林春讚輕輕地湊上前去。 “表哥喜歡吃梅花糕的,我叫廚房預備下了呢。”使一個眼色,梅兒知趣地離開。林春讚在鄭秋聲邊上的椅子裏坐下,把手托著下巴,任一綹無依的青絲從額前垂下,袖子滑落到手肘處,露出大半截玉色的胳膊。 然鄭秋聲卻不解這邊的風情,反而轉過了半邊身子去,指著牆上的畫道:“是妹妹新作的?果然進益了。從前隻曉得妹妹擅作江南煙雨,未料巫峽行船也能畫得如此壯觀。佩服,佩服。” “塗鴉而已。”林春讚嫣然一笑,“還得表哥教導。”——教導她怎樣畫雲,怎樣畫雨,巫山雲雨。 鄭秋聲背對著她,看不見春色旖旎。 林春讚心裏有些急了,腰間這樣一使勁兒,舞蹈般地站了起來,轉了半個柔媚的弧,擋住鄭秋聲的視線。 鄭秋聲怔住,半張著嘴唇望她。 就在這時。要吻一個人,就該在這時!林春讚心裏激蕩著——捧住這驚訝的臉,就可以吻上那濕潤的唇……再往後的事情…… 她還來不及抬起手,鄭秋聲竟笑著又扭開頭去了,好像隻是碰巧,看見了案頭的一支笛子,便問:“怎麽,妹妹這一年有如此好的雅興,學吹笛子呢?我有一個朋友……” “我沒學吹笛子。”失去了大好的時機,林春讚懊惱地打斷,“我……” 還有另一個機會——那本叫人心猿意馬的書就藏在屜子裏,假如以此為由頭……林春讚咬了咬嘴唇:“我沒學吹笛子,我看書來著。” “哦?”鄭秋聲笑了笑,溫文流轉的光彩讓林春讚眩惑,“妹妹都看什麽書呢?” “《驚破梅心》。”林春讚的手摸著了屜子,“表哥看過麽?” “《驚破梅心》?”鄭秋聲低喃著重複。林春讚的心幾乎要跳出喉嚨。 他看了她一眼,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笑道:“妹妹還說沒學吹笛子呢?所謂‘驚破梅心’四個字,難道不是出自易安詞?‘笛聲三弄,梅心驚破,多少春情意’……嗬嗬,我方才就要告訴妹妹,今日帶了一個朋友來,他的笛子造詣非同尋常,正可指點妹妹呢!” (七) 小尼姑驚慌失措地逃出後院,雪正大,迎頭撞上了一個人。 “哎喲!”那人呼道,“師太,廚房的胖師太正叫我來找你去幫忙呢,要做齋飯留客,人手不夠。” “哦,哦……”小尼姑識得這日日來送柴的樵夫,眼睛很不老實的光棍——不會讓他看出什麽破綻來吧?趕忙捂起了嘴,快步跑開。 沒轉兩個彎兒,已到了廚房的跟前,中年的胖尼姑正叉腰在門口站,先罵人懶,再罵人饞,完了還要說一句“又懶又饞”,這才把食盒交給她,叫她先把點心送到住持的房裏去。 小尼姑默默應著,還是不敢抬頭,疑心自己的嘴唇必然像梅花一樣紅得觸目。而這時候,那紛紛的混沌世界突然被一聲淒婉的清亮所穿透,她如同被人在脊背上戳了一下,立時挺直了脖子。 “少見多怪!”胖尼姑冷冷瞥了她一眼,“是劉施主在吹。這方圓百裏,再沒有比他吹得更好的了。” 方圓百裏?小尼姑靜靜地傾聽:那聲音有時如線,仿佛能穿起雪花,有時又如風,擠滿雪片間的每一寸空隙……是他心裏的哀愁吧?無處不在,無孔不入,一忽而如水珠跳躍,一忽而又似洪水排山倒海……她快要被推倒了。 不過方圓百裏,小尼姑就是本地的人,怎麽沒聽說過? 胖尼姑歎了口氣,幽幽:“劉施主快有二十年沒吹過了吧。他在梅花詩會上一曲成名的時候,你恐怕還沒生出來呢。” 小尼姑撇了撇了嘴:胖尼姑或許接下來要說二十年前自己是方圓百裏第一號的美人兒……阿彌陀佛! “唉,二十年……”胖尼姑隻在圍裙上擦著手,“我男人死了也有二十年了。想當初……” 下麵的話小尼姑可沒興趣聽,捧著食盒步入雪中。朝著那笛聲傳來的方向,越走越疾,越走越近。 梅花也越來越密,越來越紅。 她可看見劉施主了,正立在住持房外的廊簷下,眉目完全不可辨,唯見唇邊笛子上垂下的紅絲絛。 小尼姑又是一捂嘴——倘若方才吻她的不是那個叫梅妝的瘋女人,而是……而是……臉頰頓如火燒。 可心冷,心又疼——劉施主還是看也不看她。看梅花,看絲絛,就是不看她。 這些必然是梅妝的化身。小尼姑想,二十年前,梅花詩會,他一曲成名,那麽她呢?他和她究竟是什麽關係?她又是怎麽瘋的? 呆呆地立在那裏,想不透,煩擾的心思把小尼姑揉成一團,雪則將她如紙團般掩埋。 “……十七不解愁滋味,卻昨日,回文字。欲宣法語警迷心,怎堪情懷如水。笛裏三弄,梅心驚破,多少春情意……” 猛然間,那模糊的詩句在腦海裏變得清晰了起來——就是那個叫梅妝的女人寫的,接下來是什麽? “……而今夜夜添憔悴,看滾滾,非吾事。人間何物比多情?便借青天為紙,如椽健筆……” 再往後?再往後是什麽?最後一句? 她控製不了自己的心思,絞盡腦汁在回憶。 “寫罷還難寄!”驀地溜到嘴邊——正是這一句,寫罷還難寄! “梅妝?” 未發覺自己忘情地念出了聲,虧得劉施主上麵喚了一句,才把小尼姑驚醒。 “梅妝?” 雪大,花豔,難見麵目。 “梅妝?”劉施主喚到第三聲,收了笛子向外追來。 小尼姑一愕,無限的欣喜,無限的惶恐——怎麽辦?怎麽辦?他來了,怎麽辦? (八) 喬蕊香素來同小白沒什麽交情,可這回是著了魔,非去她靈前上柱香不可。 也正兒八經地換了身素淨的衣裳,洗盡鉛華——記得有人誇獎過她,說,穿素的都好看,才是真美人兒。 也許是恭維話,但她就是要他看看這真美人兒。 那個和尚! 在人群裏轉了三圈,受了無數詫異的目光,終於在靈位後麵看見——放焰口的那個就是——心裏一陣狂喜,剛好送出一個嫣然的笑容。 足可顛倒眾生,她十分自信。 果然,和尚也感到了這絲異樣的光彩,抬起眼來。 沒有哪個男人的眼裏有這份純自本心的淡定——超然,又帶著羞怯,粉黛佳麗,他目不斜視,弱水三千,一瓢也不飲——方才樓台上隻驚鴻一瞥,如今打了照麵,愈加確定這就是自己命裏的冤家。 喬蕊香再一笑,這次沒有一絲風塵味——壞男人才喜歡蕩婦,這安忍靜切的人物兒應該喜愛莊重純潔的女子……就好像——看一眼風雪如故——就好像梅花一樣。 隻是梅花呀,心裏藏了多少繾綣的念頭呢? 她靜靜立著。 和尚抬起了一隻手,劃過胸口時,仿佛要拈起一朵花——梅花。 喬蕊香走上前半步——有帷幔的陰影,她剛好可化身為一朵梅花。 可和尚又抬起了另外一隻手——合十。 阿彌陀佛,他宣了一句,複又垂下了頭。 喬蕊香愣住了,三柱清香在手,火星因顫抖而散落,很燙。 阿彌陀佛,旁邊不知道誰又宣了一句,灰色的僧衣截斷了她微微發酸的夢境:“施主的香請插在這邊吧。”原來是個高瘦的中年和尚,態度十分冷淡。 喬蕊香也不好厚臉皮賴著不動,隻得往邊上靠了兩步,把香在香爐裏插上了,有模有樣地拜了兩拜。 老鴇在此時來到了她的身後,低聲道:“也夠了吧?那邊客還等著你呢。” 客!客!客!喬蕊香鼻子裏哼著——那些哪裏是人?不過都拿我當個尿壺使罷了,除了想扒我的衣服,他們還想什麽?唯有這一個和尚……可他又不看我……不,他看了,他看我好像看一尊菩薩……唉! 這是沒的選擇的。行不通的。 她是妓女,他的和尚。 隻有順從地跟著老鴇轉身離開,滿屋子的目光叫她如芒在背——原來在這些和尚的眼中,她竟和一個淫邪的魔鬼無異。 間或也有一兩道目光像舌頭般貪婪地舔著她——是小白生前的客人吧?終歸不會是那和尚——究竟是不是那和尚呢? 回頭。 (九) 林春讚懶懶地堆了一臉笑容,鄭秋聲把那個“笛子造詣非同尋常”的朋友帶了來,介紹說,是閔少爺。 梅兒直在一邊使眼色:“小姐呀,閔少爺也好俊俏哩。” 那又如何?林春讚想,除了表哥以外,世上沒哪個男人值得他看一眼——就像《驚破梅心》裏寫的,自從梅花林裏一麵,便是皇帝來了,蕊香也不要嫁。 閔少爺似乎嗅出了女主人的敷衍,麵上一紅,有幾份女兒之態,道:“學藝不精,鄭兄莫小弟獻醜了。小弟……小弟還是……” “誒——”鄭秋聲一把將他拉住,“說的哪裏話?這都是自己人。” 自己人?林春讚心裏沒的一甜,但是又禁不住皺起眉頭:難道這閔少爺也是自己人麽?兩個大男人牽著手,實在看起來很別扭。 閔少爺的臉更紅了,眼波如醉,垂首道:“鄭兄非要如此,小弟何敢不從。”說著,從腰間解下笛子來,唇邊輕輕如一吻,已經吐出了第一個音。 平平無奇。林春讚聽不出有什麽好,仿佛一點一滴毫無關聯的情緒,高低錯落,成為一整部悲喜。 她偷偷瞥一眼鄭秋聲——居然聽得入神了,眼波裏蕩漾的全是這笛聲,如愛如慕,如泣如訴——真有這麽好?她不解。 “表哥,我怎麽聽不明白?”她低聲問。 “這是唐人詩意,妹妹讀書甚多,合該曉得。”鄭秋聲吟道,“讀徹殘書弄水回,暮天何處笛聲哀。花前獨立無人會,依舊去年雙燕來。這說的是……” 說的是我窮極無聊,看了千部萬部的淫詞豔曲,隻等著每年和表哥你見上一麵。莫非你看不見我的情?莫非你心裏沒有欲?表哥啊,聽什麽笛?驚破梅心,隻要你一個吻。 “妹妹可明白了?”鄭秋聲問,又笑:“還是不明白的好,否則舅舅、舅母要怪我把野話都教給妹妹了。” “不,不,不,我要聽——什麽野話我都要聽!” 終於感覺到這笛聲的好處了,竟叫林春讚忘乎所以抓住了鄭秋聲的袖子——也抓住了袖子裏的手。是溫暖的,像一點星星之火,頃刻就在林春讚的心裏燎了原。 笛子驀然變了聲。尖銳,接著戛然而止。 鄭秋聲愕然:“妹妹——” 閔少爺更加錯愕地站了起來:“鄭……鄭兄……” 林春讚連忙縮回了手:“我……我……”她求救地看著梅兒。 “吃點心——點心——”小丫鬟隻能如此打圓場,“是表少爺最喜歡的梅花糕。表少爺還記得不?小姐從前常常說,姑娘才喜歡吃甜的,少爺們不喜歡。可表少爺您,越甜越愛吃,吃不夠……” 尷尬的氣氛絲毫也沒有緩解。梅花糕這樣粘,還未入口,各人已經說不出整話。 鄭秋聲把盤子向閔少爺麵前讓:“賢弟也喜愛甜食……賢弟請……” 閔少爺“呼”地一拂袖子,將盤子打落。“我不要吃她的東西!”他恨恨地說,一轉身,奪門而出。 (十) 小尼姑無法奪路而逃,因為她才轉身,迎著她的麵就有一條又高又壯的影子奔了過來。於是她想,幹脆停下來叫劉施主看清自己,會怎麽樣呢? “劉施主!劉施主!”那高大的影子邊跑邊叫,原來是小尼姑的二師姐,見了她,滿麵的怒氣,喝道:“你在這裏晃什麽?梅妝姑娘不見了!” 梅妝姑娘?小尼姑愣了愣——既然是“姑娘”,那麽她不是他的妻了?真真菩薩保佑……等等,“不見了”?叫梅妝的瘋女人不見了? 手裏的食盒掉在了地上。 劉施主像雪野裏受驚的野獸,擦過她的身邊。 “不見了?怎麽會不見了?”他的聲音打著顫,“這樣大的雪,她會到哪裏去?” “不……不知道……”二師姐有些結巴,“已經……已經叫人去找了。貧尼是來通報師父……這就派所有的人去找……” 劉施主不接話。周圍的梅花被他的沉默震懾——若花有呼吸,必然也屏了氣,小尼姑更加連一聲也不敢吭,知道的下一時刻,這個男子將爆發出超出她想象的癲狂。 為了梅妝,他什麽都能做! 劉施主發足狂奔。 小尼姑不能思想,腿腳已跟了上去。 “劉施主!劉施主!”二師姐還在後麵喊著。 可是小尼姑很快就聽不見了,風聲從耳邊呼嘯而過,已出了後門,漫山遍野,除了雪就是梅花。 深一腳淺一腳地在道上跑,劉施主的背影漸漸看不見了。 “劉施主!梅妝姑娘!”她用盡全力呼喊道。 “劉施主——梅妝姑娘——”隻有回聲答應她。 劉施主——梅妝姑娘——劉施主——梅妝姑娘——劉施主——梅妝姑娘—— 她寸步難行,跪倒在雪地裏。雪網如織,她仿佛成為茫茫天地中的一隻繭。 劉施主……梅妝姑娘…… 是自己吐的絲,自己做的繭,她想,四個月了,破繭而出時,她要…… 劉施主……劉施主……劉施主…… ——可是繭有破的一天嗎? 她失去了力氣,絕望抓住了她——吐盡了絲,耗盡了精血。畢竟不是梅花。畢竟不是梅妝…… “小師太!小師太!”也不知過了多久,竟聽見有人喚她。朦朧地抬眼一看,是送柴的樵夫。 “小師太怎麽一個人在這裏?瘋女人已經找回來啦!” 瘋女人?哦,梅妝。那麽劉施主呢? “那個劉施主帶她回來的。小師太,你這是凍糊塗了。快,我帶你進去。讓胖師太給你弄碗薑湯……” 一點也聽不清楚,如在夢中,如在生死一線的關口徘徊——劉施主?劉施主呢?倘若就要死了,至少容她把這繭咬開一個小口,看他一眼也好啊! 看他一眼……看他一眼……他該是在瘋女人梅妝的房裏吧……觀世音菩薩,世上既然有了劉施主,為何要有一個瘋女人梅妝?為何更要有我這小尼姑——為何我要做尼姑,要做節婦呢? 眼淚滾滾而下,可是臉早已凍僵了,沒有任何的感覺。 腿腳亦是,樵夫幾乎是強背了她回到後院的。 便看見那個叫梅妝的女人,倚在窗前,沒有劉施主的影子。 “師太稍等。”樵夫匆匆地跑去要薑湯了。 小尼姑哭著,哭著,淚光映得滿世界都是。叫梅妝的女人也被籠罩在其中。她的眼睛空洞地閃爍。 “蕊香要死。”她說,“因為愛上了別人。有罪。有罪的就要死。她要殺死她自己。” (十一) 才剛過中午,客人已換了兩批,喬蕊香呷著酒,素服還不曾換下。 這才別有一番風致。嫖客們都滿麵淫笑。 “不錯。”她嬌媚地笑,在他們眼中,一絲不掛的她才是最見風致的。 他們沒有一個像那個和尚——他消失在她回首顧盼的瞬間,消失在帷幔後,梵唱中,此刻依然在喃喃的渡亡聲中若隱若現。 就在她身後,欄杆外,梅樹後,屋簷下,廳堂裏。 就在她達不達到的地方。 “蕊香!”趙公子宿醉未醒的聲音突然出現在門口,惺忪的睡眼跟著出現了,衣衫不整,可手裏拿了本書。 屋裏其他的客人都露出了厭惡的神色。可趙公子旁若無人地走來往喬蕊香身邊一坐,道:“我把書給你拿來了呢!” “什麽書?”喬蕊香莫名其妙。 趙公子從懷裏取出來一晃,暗藍的封麵,寫著《女論語》三個字。 嫖客們哄堂大笑。喬蕊香亦瞪著眼道:“你這是存心觸我的黴頭哩,你要上我的床,就別指望我能立貞潔牌坊。” “你看明白呀!”趙公子翻開了第一頁,才見“驚破梅心”四個字,下署“梅妝道人”之名,原來是掛羊頭賣狗肉。 “你這又是玩的什麽把戲?”喬蕊香問。 趙公子不待答,邊上的嫖客朱大官人已經一拍大腿,道:“我早該想出是這部書了,幾十年來朝廷一直查禁,可是越禁就越印得多,還全都裝成《女論語》、《孝經》——真是好書!喬姑娘,這裏麵的女子和你叫一個名字呢。” 哦,那個蕊香。枕頭上的話她向來不當真的,趙公子居然還真把書拿來了,看看也無妨。 “喬姑娘不用看。”另一個嫖客張大戶一把將書搶了過去,“這書裏的蕊香後來死了,真是晦氣。” “你身上沾了我的血也不嫌晦氣呢!”喬蕊香頂了他一句——蕊香死了,為什麽死了呢?為情?為欲?或者什麽都不為。人都要死的。隻是她要是就這樣死了,和沒活過無甚兩樣。 “其實看看也無妨。”朱大戶道,“都說是‘萬惡淫為首’,所以戲文裏凡是有淫行的都要遭報應。不過在歡場裏咱可不講究這一套——喬姑娘要是願意,我立刻八抬大轎來娶她過門,從此穿金戴銀,做少奶奶——喬姑娘你說好不好?” 喬蕊香笑而不答,隻送秋波——秋波脈脈,下麵其實是驚天的波瀾:淫為首,她也不想這樣。他這一輩子,男人都願意花一百兩來睡她,卻沒有人願意花半個子兒看一看她的心。和尚啊,和尚,連你也不肯……你當然不肯! “你少做夢了!”嫖客們對朱大戶群起而攻之。又有一個王公子從旁說道:“其實依我看,《驚批梅心》在書還是其次,它本身就是一個傳奇哩——我聽說這書是從尼姑庵裏傳出來的,可有這事沒有?” “不可全信吧。”趙公子道,“畢竟尼姑庵是清淨的地方……” “那便如何?”王公子道,“飲食男女,大欲存焉。和尚尼姑也是人啊,是人就想這事兒,越是辦不到,就越是想,想來想去,就寫書了。” 一席話,說得眾人直呼“有理”,且跟著哈哈大笑起來,且念著打油詩道:“春叫貓兒貓叫春,聽它越叫越精神。老僧亦有貓兒意,不敢人前叫一聲。” 喬蕊香卻愣愣的:果真是這樣麽?和尚他也想? 自己的心裏有多麽希望和尚正是“大欲存焉”啊,可是,倘真是如此,他又不是她所傾慕的那個和尚了。 這是什麽矛盾的願望! 梅花那樣香,真冷。 “喬姑娘想什麽呢?”有人問。 想著你們不屑知道的事。她一笑,吩咐席間伺候的小大姐:“小白靈堂裏太冷了,把我的火盆送去給那些念經的師父們吧。” (十二) “表哥你別走!”林春讚倏地站了起來。鄭秋聲正要追閔少爺去。 “求求你了。”林春讚帶著哭腔,“都是我不好……我不該……” 她不該怎麽樣呢?眼淚落了下來。在那書裏,蕊香就一把抓住了情郎的手,正是梅花怒放的時節,歡喜讓他們忘記了寒冷,在雪地上印出擁抱的身影,從這頭滾到那頭,那頭滾回這頭,撞著樹了,梅花落了滿身。 書裏就是這樣的,為何她的遭遇截然不同? 鄭秋聲的臉很紅,看不出究竟是種什麽情緒,也不說話,胸口一起一伏。 梅兒插不上嘴,急急地逃出門。簾子一掀,雪片紛飛。 越冷梅越香……可是越冷心越寒啊! “唉,妹妹,以後不要這樣了。”鄭秋聲終於長長歎了口氣。 “表哥?”林春讚淚眼裏望,紅潮漸消的臉,魂牽夢縈的人,近在咫尺,而觸手不可及,心更酸,淚愈湧。 “也……也不要……再哭了。”鄭秋聲溫和地說,“妹妹年紀小,不要胡思亂想才好……天,天這樣冷……”他說著,走上前去掩實了門簾。 可窗戶依然還開著。 林春讚呆呆而立,手邊就是那屜子——是錯,是對?她拉開又合上,再拉開,再合上……蕊香在窗戶邊數梅花,推起袖子又撫平,再推起,再撫平……蕊香,蕊香……情天欲海,誰與她同舟?誰為她執棹? 再看表哥。 是誰的年紀小?是誰在胡思亂想? 抽屜這一次拉開沒有再合上。 “表哥,你真的沒有看過這部書嗎?”暗藍色的冊子捏在指間。 “《女論語》?”鄭秋聲接了過去,“貞節柔順,大意總是這樣吧——《驚破梅心》?這是什麽?” 林春讚輕輕咬著嘴唇:“你……你看了就知道。” 鄭秋聲狐疑地翻開了第二頁。 “……十七不解愁滋味,卻昨日,回文字。欲宣法語警迷心,怎堪情懷如水。笛裏三弄,梅心驚破,多少春情意……” 林春讚過目成誦,心中默默地呢喃。 “……而今夜夜添憔悴,看滾滾,非吾事。人間何物比多情?便借青天為紙,如椽健筆,寫罷還難寄!” 一目十行,鄭秋聲轉眼已翻過十過頁去。 “啪”的一聲,他將書扔在了地上:“妹妹,你——你——你怎麽看這等混帳的書?” 林春讚一顫:“表……表哥……” “這如何得了!”鄭秋聲麵上又是驚又是怒,仿佛還有無窮的恐懼,“難怪你會……你會……” “表哥,我……”林春讚隱隱知道是闖下大禍來了,“我其實……”她走近他,想要解釋,想要道歉。 “你不要過來!”鄭秋聲像見著厲鬼一般,連連後退了,背心撞在門簾上,腳後跟絆著了門檻兒,一個踉蹌。 “表哥——”林春讚急忙要扶。 “不要碰我!”他厲聲尖叫,摔出門去,投身雪網。 “表哥……”林春讚跌坐在地,淚痕早已狼籍,誰還在乎此刻的滾滾? 梅兒想是一直躲在不遠的地方,跑進來扶她:“小姐啊,您真是糊塗了麽?奴婢不是早和您說過,這書怕不是聖賢書,不好拿給表少爺看……你現在……唉……” 書又再次回到了林春讚的手裏,一頁一頁閑翻著——中間還夾著一朵梅花——上午落在她窗裏的梅花,蕊香說,三千六百七十二朵,落了一朵,是三千六百七十一朵……這書還沒看完呢。 “現在要怎麽辦才好?”她問梅兒。 小丫鬟轉了轉眼珠:“依奴婢看,不如小姐趕緊去尋表少爺,把這書當他麵燒了,他的氣也就消啦。” 可是……蕊香的收梢不就永遠也不知道了麽? (十三) 蕊香要死。因為愛上了別人。有罪。有罪的就要死。她要殺死她自己。 小尼姑看那個叫梅妝的女人提起了筆,濃黑的筆尖,像凝結的血水。她感覺這血來自女人的喉嚨,又或者是她自己喉嚨。不禁抬起了手——還好並沒有一把刀架在她脖子上。 那麽這血是來自哪裏?她迷糊地想,莫非是來自劉施主麽? 哦,這怎麽能夠!觀世音菩薩!她渾身比遭了嚴寒還要僵硬,每一個動作都使關節發出仿佛冰淩碎裂一般的響聲。 不過動作卻比任何時候都靈活,轉身疾奔如飛,出門,幾乎把送薑湯來的樵夫撞倒。 “小師太,你上哪裏?” “劉施主……劉施主……”她不知自己有沒有叫出聲。 “在西院廂房……”她也不知道這是不是樵夫在回答她。 劉施主……西院廂房……她要殺死自己……蕊香要死……叫梅妝的瘋女人要割開別人的喉嚨……劉施主…… 已近黃昏了,雪天黑得早,瘦骨嶙峋的梅枝像暗夜的妖魔一樣黑壓壓撲來。梅花也不可分辨得清楚,仿似長在妖魔身軀上的毒瘤。 這裏的一切都是如此可怖!小尼姑拚命地跑著——除非見到劉施主,除非,否則她必將被這黑暗所吞噬。 西院到了,黑燈瞎火,潛伏在暮色風雪中的怪獸。大門就是巨口,小尼姑不假思索投身其中。 更黑暗。 每一間廂房在徹骨的寒冷中靜默著。怪獸的腸胃沒有蠕動,因為還沒有把食物吞下去。 小尼姑推開一扇門。後麵沒有人。 劉施主?她又推開隔壁的一扇。依然沒有人。 在哪裏?她推開第三扇門。 庵裏的規矩是不留外客的,唯有劉施主,據說有時會來住。然而是住在這裏嗎?她想不起師姐閑聊中的點滴。 第四扇門後依舊是黑暗,還陰冷,根本沒有人住的跡象。 也許是東院廂房……也許是我聽錯了……也許那句話根本不是衝我喊的……也許……也許那叫梅妝的瘋女人已經把劉施主害死了? 阿彌陀佛,觀世音菩薩! 猛的一陣勁風從背後襲向她,打個機靈,驟然警醒:這是在做什麽呢?莫非自己也瘋了麽?什麽蕊香,都是瘋女人編造出來的,劉施主必然在住持房裏呀! 劉施主……劉施主……阿彌陀佛,罪過,罪過!我是尼姑!我是節婦!我不能想他! 小尼姑掩上了第四扇門,轉身要離開西院。 可夜色裏梅香長出一雙巨大的手。 小尼姑一愕,已被這雙手推進了房裏。 黑影,嵌在門框裏。“小師太……薑湯……”一聲低啞,如夢如幻。梅樹像他身上伸出來的角。 門砰然關閉。 無盡的黑暗。 (十四) 喬蕊香不怕黑。越黑,她越能膽大妄為。 竟推掉了夜裏所有的客人,獨自穿過淫聲浪語的步道,下了樓,走過了回廊,來到了廳堂——她來找她的和尚。 “……爾時世尊大毘盧遮那如來,告金剛手菩薩摩訶薩,言,即汝金剛手是為金剛杵……爾時世尊大毘盧遮那如來,告聖觀自在菩薩摩訶薩,言,即汝蓮華手是名為蓮華是時會中一切如來……” 念的什麽經呢?喬蕊香一個字也聽不明白:總不是在超度小白吧?金剛杵?蓮華手? 她在門前停下了腳步,探頭望望:長明燈下並無許多和尚——人都到哪裏去了呢? “……爾時世會大毘盧遮那如來,普謂一切如來言,當知秘密四種供養是為蓮華,彼蓮華上依法住者即金剛杵……” 念經聲幽幽如同夢囈。 “爾時世尊大毘盧遮那如來,告金剛手菩薩摩訶薩,言,秘密四種供養者,謂金剛嬉戲本部大菩薩。彼於一切佛作大敬愛事,即彼如是出生金剛寶鬘,彼複出生金剛妙歌,彼複出生金剛旋舞……” 還是聽不懂,隻心尖猶如被人惡作劇地捏了一下,渾身顫栗,可那惡作劇的家夥又輕輕往人心上吹了口氣,因而通體舒泰……哎呀,和尚,她的和尚在哪裏呢? 隱隱的,靈後有一點輝光,喬蕊香看見了,她的和尚正垂首肅立——隻他沒有在念經,真怪! 輕輕整了整衣衫,走進門去,如第一片雪花墜入梅林,又似第一片落梅飄落雪地,風致無可比擬。 和尚們全都瞪大了眼睛,有的呼道:“聖觀自在菩薩摩訶薩!”有的嚷嚷:“哎呀,蓮華手!”還有的,已經飛撲到了喬蕊香的腳邊,一把抱住了她的小腿,念道:“菩薩呀菩薩,快來同貧僧做那大敬愛事吧! 喬蕊香始料未及,立時失了舉措:這真是她白天看到的那群和尚麽?什麽“大敬愛事”? 未想出頭緒,後麵一雙手已將她環腰抱住,濕潤的嘴唇親著她的脖子,氣息滾燙的,還嘟嘟囔囔:“同一體性自身金剛杵,住於蓮華上而作敬愛事。作是敬愛時,得成無上佛菩提果……” 喬蕊香嚇壞了,便是她在風塵場裏打混了這許多年,也未有遇到過如此的情狀。她動也不會動,叫也叫不出,張著口,卻隻感覺眼淚流到嘴裏的鹹味。 “你們都住手!瘋了麽!” 一聲厲喝。喬蕊香望見,是她的那個和尚正朝這邊走過來。麵容很激動,滿是憤怒。 “除淫方是淨性身!”和尚怒斥道,“都是出家人,受此比丘戒,今在此超度烈女,你們卻個個淫行穢語,以為菩薩的法眼未曾看見麽?” 藤蔓般糾纏著喬蕊香的和尚們稍稍一怔,但並沒有放鬆。汗津津的手和濕淋淋的舌頭緊貼她每一寸裸露的肌膚。 “違背戒律,種種造惡,當墮無間地獄。千萬億劫,求出無期!”和尚疾言厲色,人到了跟前,一把揪住一個瘦和尚的領子將其摔了開去,又揮拳頭把旁邊忙著上下其手的胖和尚打得鼻血長流。 眾僧都愕然,既而憤怒起來,放開喬蕊香撲向和尚。有熟識他的,喝道:“你少來假正經。你心裏也看上這女人不是?我們是家裏窮得沒法,才從小當了和尚。你娘老子有錢有勢,你要喜歡女人,還俗娶上三妻四妾好了,多管我們的什麽閑事?” 和尚卻充耳不聞,甚至打到自己身上的拳頭也不閃避,一徑護住了喬蕊香,道:“女施主,快離開此地吧。” 喬蕊香呆呆的,不知是受了驚嚇還是聽了和尚此話,如遭電掣。 和尚沒有再勸,雙臂伸出,環著她走出這地獄之門去。 (十五) 雪夜被相府的細紗戳燈烤成明黃色。林春讚由梅兒扶著悄悄溜出邊門,打街上雇了輛小轎,上鄭秋聲落腳的鄭家別苑去。 那地兒安閑地睡在厚厚的雪褥子上,門子靠蹲在廊簷下打著嗬欠。梅兒上前說了兩句,他麵有猶豫之色,但是當元寶塞到手裏時,大門終於打開一條縫兒。 林春讚的腳步比心跳更急,麂皮小靴跑掉了一知也不發覺,隻是朝著鄭秋聲居住的南廂闖,把梅兒遠遠地甩在了後麵。 南廂的院裏也遍植梅樹,一點朦朧地燈光從窗紙裏透出來,籠罩著濃鬱的花香——三千六百七十二朵,散發出曖昧異彩。 林春讚狠狠搖了搖頭:不可再想那淫書,她是來懺悔的,燒了書,做回貞節柔順的相府小姐。 深吸一口氣,她踏上了房前的石階——那門沒有掩實,燈光映出裏麵的影子來,有一種纏綿悱惻的律動——居然不止一個人? 林春讚的心一緊:表哥戀上了別的女人? 天啊!好像胸口被插入了匕首——這怎麽能夠!這怎麽能夠! 房裏傳出輕輕的呻吟聲——那是“交頸鴛鴦戲水,並頭鸞鳳穿花,喜滋滋連理枝生,美甘甘同行帶結”;是“誓海盟山,羞雲怯雨”;是“千般旖旎,萬種妖嬈”;是……是一切一切林春讚在“混帳書”裏讀到的東西。她不能相信。 她感覺心疼得眼淚都流不出,頭腦燒得滾熱,手腳更不聽使喚——她要闖進去,闖進去,把“混帳書”丟在那賤女人的臉上,問問表哥,為什麽選了別人不選她! “砰”地一聲,門被撞開了,寒冷,梅香和林春讚同時闖進了房內。 裏麵的人都是一愕。 林春讚也傻了,尖叫卡在喉嚨裏:衣衫不整坐在書桌上同表哥歡好的人。閔少爺。 “妹……妹妹……”鄭秋聲訥訥地喚道,“你……你……” 林春讚調頭朝外跑。 “妹妹,你要聽我說……”鄭秋聲追了上來。 還有什麽好說的?又有什麽好聽的?林春讚胸中的匕首在絞割。 “妹妹!”鄭秋聲從後拉住了她的手,“我是——” 林春讚的身子被強扳了過來,胳膊仿佛要扭斷。她從不曾這樣近地麵對表哥,能感覺他的呼吸,但卻似針紮刀割。 “妹妹我求你,千萬不要告訴舅舅、舅母也不要告訴我爹我娘。”鄭秋聲道,“你要什麽我都答應你……我都答應你!” 林春讚隻覺驚怒交加,更還有無限的恐懼。“你放開我,你讓我走!”嘶聲請求。 “不,妹妹,先發誓,不說出去。不能說出去!”鄭秋聲雙手幾乎要捏碎她的肩膀。 “我不……說……”林春讚掙紮。 鄭秋聲似乎有片刻地放鬆,可旋即又抓緊了:“我……我怎麽能相信你?妹妹……我……”他混亂地喃喃嘟囔,接著突然死死地瞪住了她,道:“妹妹,你不說出去,我娶你。” 林春讚倒吸一口涼氣。打從何時起,她就盼著表哥的這句話,今夜聽到了,卻叫她渾身顫栗。“不……不……我不要……我不要你娶我……我不會說出去……求求你放了我……” “不行,我不能放你。”鄭秋聲的臉孔顯得萬分可怖,“我娶你,妹妹,我一定會娶你。”說著,她咬住了林春讚的嘴唇。 林春讚感到窒息地疼痛,可發不出聲來,雙拳狠命捶打鄭秋聲的胸膛。 鄭秋聲卻粗暴地將她的手腕一鉗,既而整個人的重量向她壓倒。兩人即滾落到雪地上。 徹骨的寒冷透過背心而來。雪毯上印出糾纏的身影。從這一頭滾到那一頭,又從那一頭滾回這一頭,撞到梅樹了,梅花落了一身。 梅花落了一身! (十六) 緇衣上開出鮮紅的梅花。 小尼姑傻愣愣的,無法思想,甚至連路也不會走了。 她想到住持那裏去,可是還沒進門,就聽見裏麵劉施主的聲音。 “畢竟是我的錯啊。”他說,“我如果當初我沒有遇到她,也許一切都不會不同吧?我如今害死了最好的朋友,也害瘋了她……師太,我罪孽深重。” “阿彌陀佛。”住持道,“各人自有因緣罷了。施主可不必多慮。依貧尼看,施主帶她回去,也許更好些。” “可是……” “善哉,善哉。”住持打斷,“施主身在局內,自然看不清。您抱她回來時,她在笑啊——這笑容,貧尼二十年來從不曾見過哩。可後來您又把她丟在了房裏……唉……” “師太,我這是……” “已經二十年了,施主該放下了。” 什麽因緣?什麽二十年?小尼姑現在什麽也聽不進去。她隻知道自己的業因如今結了孽果。她不想活了。 蕊香要死。因為愛上了別人。有罪。有罪的就要死。她要殺死她自己。 小尼姑也要死。因為她愛上了一個人。有罪。有罪的就要死。她要殺死她自己。 其實她已經被殺死了,她想,身上的血汙就是明證。 蹣跚且漫無目的地走著,黑暗的世界將要天明。 不知不覺她又回到了西院的門前,遊魂般地飄進去,見窗戶還開著,隻是叫梅妝的女人不在窗前。一燈如豆。 她走進去,原來那個叫梅妝的女人趴在後窗口。 “一朵……兩朵……三朵……”女人數著。 蕊香數清了後山的每一朵梅花,小尼姑想,一共是三千六百七十二朵。 她瞥一眼桌上的稿子,大約已經寫成了,題目叫做《驚破梅心》,署名是“梅妝道人”。 她就翻了一頁,再翻一頁,又翻一頁。 ……蕊香有個未婚夫……蕊香見到一個男人,是她未婚夫的至交,會吹笛子,吹得很好……蕊香和這男人在梅樹林裏打著滾兒,梅花落了滿身……蕊香有罪……未婚夫死了……蕊香也要死……她要殺死她自己…… 她要殺死她自己。 這一段還未寫。 小尼姑把稿子揣進了懷裏——不必寫了,寫了也不必看,死,並不是十分困難。 她回過頭看看後窗口的女人,叫梅妝的女人,叫蕊香的女人,隨便叫什麽的女人,是個瘋子。而小尼姑自己又何嚐不瘋呢? 早已經瘋了,從落發出家的那一刻起,就已經瘋了。 瘋了也許是件幸福的事。因為瘋子什麽都能做。 那麽為什麽要死呢? 為什麽要關自己在這尼姑庵裏呢? 樵夫也許是個值得托付終身的人吧。 管他呢。 除了地下埋葬了她四個月生活的丈夫,除了奪走她四個月相思的劉施主,除了方才……樵夫……反正她瘋了,她豁出去了。 她一笑,緇衣上的梅花盛開,走出門去。 (十七) 喬蕊香幾乎是被和尚抱出了門,跟著他,不知在往哪裏走。 終於停下來是,是妓院裏儲物的偏僻閣樓。 她望著和尚。 和尚道:“這裏總是清淨的地方了,女施主自行回去吧。”說罷,轉身即走。 “等一等——”喬蕊香喚道,“師父救了我,我要怎麽報答師父呢?” 和尚停下腳步,但不回頭,道:“阿彌陀佛,貧僧隻不過做出家人分內的事,女施主不必掛懷。” 哦,隻是這樣麽……喬蕊香心中無限的失望。她看上了這個和尚,為了欲,為了情,但也因為這和尚看來無欲又無情,纖塵不染。矛盾嗬,永遠無法達成的心願。 她靜靜地走到和尚的跟前,深深行了一個禮,不帶一星兒妖嬈。 “阿彌陀佛。”和尚道,“欲生於汝意,意以思想生,二心各寂靜,非色亦非行。” 喬蕊香一愣:是什麽意思? 她抬眼看和尚,而和尚垂頭不看她。 梅花的香味無孔不入地彌散在最幽暗的走廊。 “師父?”她湊近了一步:難道他被那些人打傷了麽? “慎勿與色會,色會即禍生。”和尚像被開水燙著一樣後退,“阿彌陀佛……想其老者如母,長者如姊,少者如妹,稚者如子,生度脫心,息滅惡念……罪過……罪過……” 喬蕊香還是一個字也沒有聽懂。昏暗裏看不清和尚的表情,但是豆大的汗珠子正凝集在他的額頭上。 必然是傷著了!喬蕊香愧疚又擔憂地想,從襟上解下帕子來想為他擦:是欲還是情,現在都不在她的心中。他救了她,她很感激,是卑微的魂靈感激崇高的聖者。 “住手!”和尚厲喝一聲,狼狽地朝邊上跳開去。 喬蕊香愕然,她手裏的絲帕並不是殺人的尖刀。 “阿彌陀佛,罪過!罪過!”和尚叨念著,神色猶如在水火中煎熬。“女施主放過貧僧吧……求求女施主,請放過貧僧吧!” 喬蕊香不敢動。走廊兩邊破舊的窗戶,穿堂風凜冽地切割她的肌膚,以及心房:在和尚的眼中,她就卑賤如斯麽? 依然看不清和尚的臉,隻聽到他粗重的喘息很痛苦。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他的佛號一句比一句宣得斷續,一句又比一句呼得響亮,仿似呻吟,仿似哀號。 “師……師父……”喬蕊香隻恐和尚要暈過去了——那後麵的窗台年久失修,千萬靠不得的。 “我……我……”和尚的喉嚨裏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 一陣冷風吹過,喬蕊香不能蔽體的衣衫被掀了起,繡著鴛鴦交頸的大紅肚兜露了出來。她趕緊用兩臂抱在胸前。 便這時,隻見那和尚一轉身,從窗口飛撲了出去…… (十八) 京城裏最進發生了一件怪事,鬧得沸沸揚揚—— 梅花小築的頭牌紅姑看上了來作法事的大相國寺和尚,逼奸不從,和尚為了守戒,跳樓自盡。 因為當時夜深人靜,究竟是否“逼奸”,並無證人看見,是以這個妓女並沒有被拉上公堂,隻讓老鴇繳納罰金以贖過。而和尚堅守佛戒,甚為眾人所稱道,由皇上下旨,賜香木焚化其身,並起塔供養。 不過,市井中還有另一種傳聞,說:這妓院裏滿是淫娃,個個和尚都嚴守戒律,隻有這一人獲得如此嘉獎,除了他丟了性命之外,還因他是當今禮部鄭尚書的獨生愛子。鄭尚書是一代理學大家,朝廷正要趁此機會殺一殺市井中的瑣語淫詞。 有人說:“假的吧,尚書的獨生子怎麽會做了和尚?” 旁人道:“你管呢?這鄭尚書家裏管家可嚴了。聽說他家有從前有個仆婦叫梅姐的和管事的私通,被他扭送到官府,兩個人都流放了。” 流言總還在傳著。 梅花小築也還賓客滿堂——頭牌紅姑能淫蕩至此,身價再高,五湖四海的人也要來見識見識。 老鴇笑得合不攏嘴,說:“告訴你也不要緊。本來我給小白作法事,就是想鬧個烈女好招徠客人。現在鬧出個淫婦來,生意更加好。” 喬蕊香聽她說這話,懶懶的——外麵的梅花就快要謝了,當它們鮮紅的屍體躺在雪地上時,一定會想起那個黎明,那個和尚,原來他的法號叫作“關情”。但這已經不再重要。 什麽都已經不再重要了。 膝蓋上攤開那《女論語》——《驚破梅心》,裏麵的蕊香殺死了自己。她這個“蕊香”也是一樣——她的生活在進入這妓院的那一天起就已經結束,欲來欲往,情生情滅,不過都是夢幻一場。 夢幻一場。 外麵有龜奴匆匆跑來同老鴇耳語。老鴇麵色一變:“不會是上門來找麻煩的吧?” 龜奴道:“所以才來告訴您呢,怎麽辦?” 老鴇想了想,腰一叉,道:“呸,官府都說不關蕊香的事了,她要鬧就鬧,鬧大了老娘更開心!請——” 龜奴聽了,就退出去。 喬蕊香懶懶抬眼:“誰來鬧事?” 老鴇道:“那死和尚的娘,鄭尚書的夫人——女兒啊,你可好好應付她!” 他的母親?喬蕊香一驚。站起來,那華服的婦人已經進了她的房。 有四十上下的年紀,眉眼同那和尚幾乎是一模一樣,但是神色卻不同——悲哀到了極點之後,往往會笑出來。喬蕊香覺得鄭夫人就是這一類。 “你就是蕊香?”鄭夫人上下打量著她,“蕊香?” 喬蕊香道了個萬福,書沒捏住,摔在地上。《女論語》三個字衝外。 鄭夫人看了一眼:“《驚破梅心》?” 居然她也知道。不奇怪,這書在朝廷裏臭名昭著,聽說過也不希奇。喬蕊香是什麽女人?是害死人家兒子的蕩婦,難道還怕別人看到她讀淫書嗎? 她便也不去拾。 那鄭夫人卻俯身把書撿了起來,一翻,用指甲劃著句子默讀。 “果然是改過來了。改過來了呢。”她說。 “什麽改過來了?”喬蕊香好奇地問。 “過去有一種刻本,那裏麵蕊香嫁給了那個男人。”鄭夫人回答,“男人考了狀元,蕊香做了一品夫人。” 這……這是多麽美好的收梢啊!喬蕊香驚訝:“為什麽要改?” 鄭夫人冷冷的一笑:“因為那是不可能的事,禮教大妨,這對奸夫淫婦怎麽能有好下場?” 喬蕊香打了個冷戰。 鄭夫人並沒有順著這個話題繼續說下去,轉而道:“他是從哪裏跌下去的,姑娘帶我去看看吧。” 這氣度叫人無法拒絕。喬蕊香隻好前麵引路。 沒走多遠便來到了通往閣樓的走廊上。這日沒有風,陽光照著窗外的雪和梅花。 “三千六百七十二朵。”鄭夫人喃喃道,“怎麽數都是三千六百七十二朵。” 喬蕊香不知她想說些什麽,隻好隨便問道:“令郎怎麽會當了和尚呢?” “怎麽會?”淡淡的白光映在鄭夫人臉上,“他自己要的。他十五歲的時候來和我說,要出家,否則就去死……唉……” 結果出了家還是死了,喬蕊香心疼。是她害死的。 “他小時候也會陪我數梅花的……”鄭夫人幽幽道,“但是從來都數不清楚……他是個沒耐性的孩子,總喜歡在梅林亂鑽。可是我不讓,尤其他閔叔叔來時,我更加不讓……但孩子是管不住的呀……那時候正好又是梅兒出了事……我猜他一定是撞見了,撞見了……” 喬蕊香聽得一頭霧水:“鄭夫人要是看得傷心,還是回去吧。” “不……”鄭夫人固執地搖搖頭,“梅花林……這真是我的冤孽,從梅花林開始的,如今還是回到梅花林裏來。” 語氣裏帶著淒厲和陰森,喬蕊香見鄭夫人轉過臉來便渾身僵直。 但鄭夫人卻笑了,那是一種驚破梅心的笑容。 “你看過《驚破梅心》,你知道那個梅妝道人的事麽?”她問。 喬蕊香搖頭。 鄭夫人道:“《驚破梅心》是萬梅庵的一個小尼姑和人私奔時偷出去的。那時梅妝道人還沒寫結尾,所以後世才有不同刻本的續書。” “難道梅妝道人自己沒有續?”喬蕊香問。 “也許有,也許沒有。”鄭夫人道,“她死了很多年了。我還去過一處地方,號稱是她的墳墓。她也真是可憐,居然連一個親人也沒有。立碑的是她的朋友,隻說姓劉,卻也沒留下個名字——或許根本就不是她的墳吧。她要在現世,作此禁書,會被杖責一百,流徙三千裏呢……” 喬蕊香接不上話。朝廷的規矩她可不懂,聽說朝廷也禁過娼妓,可放眼這花街柳巷,紅衫翠袖,看不盡的妖嬈之相。 不過有一條規矩她是懂的——那和尚的規矩。就是為了守這規矩,連命也不要了。但他為什麽要做和尚?他為什麽寧可不要性命?想也想不明白。 “你說他跳下去的時候是什麽感覺?”鄭夫人突然問。 “他……”喬蕊香探頭看了看下麵的雪,不知其遠近,那樣白,那樣溫柔,那樣幹淨,“他一定……” (尾聲) 一定是那樣的自由。 萬梅庵的後山,後山上的懸崖,懸崖下的深穀…… 是那樣的自由! 她聽風聲在耳邊唱。 發髻的梅花飛離了,三千六百七十二朵,一朵也不少。 是那樣的自由! (後記·情·色·性) 我曾經和楚惜刀聊天,講到我正在寫一部關乎情色的小說。她說:“你莫非是要叫板《十二玉樓》麽?”我說不是,《十二玉樓》的浮靡華麗妖冶美豔是我所不可能達到的——非不想,是不能。如今寫出來,也果然如此。 不過,我卻可以給自己找著一個借口:因《十二玉樓》是情,是色,而《驚破梅心》是性。是中國古代被壓抑了的,被醜化了的,但同時也悄悄被放縱了的,“性”。劉達臨教授在《中國古代性文化》一書中說:“不論統治階級以多少封建說教來禁錮人們的思想,以多少嚴刑峻法來限製人們的行為,人們還是對性抱有強烈的興趣,對真摯的愛情和幸福美滿的婚姻有著熾熱的追求,而且對封建禮教的壓迫進行了不屈不撓的反抗。”這句話,即是我作此文的靈感。隻是,《驚破梅心》裏幾乎沒有一個人的反抗是成功的。又或者,幾乎沒有一個人真正進行了反抗。 不多廢話,否則後記將長過正文去。 結構上,我還從三部電影裏偷了師—— The Hours,每一次看,我就想自殺。 Far From Heaven,如果有人說羨慕我的生活,我就想請他/她看這部電影。其實每一個人的生活都是far from heaven。 The Quill,中心思想和《驚破梅心》最接近了,那是瘋人院裏的色情小說作家。 最後,聲明一點。我過去曾經說過,我拒絕在小說中描寫性愛場麵。《驚破梅心》不知道是不是打破了這一誓言。不過,戒心淫勝於戒身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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