竊書女子·折劍軒

竊書……竊書不能算偷的……
正文

乙酉之梅

(2005-05-07 11:26:43) 下一個
乙酉夏五月初五日,清晨,晴。整個城市因為連日的焚灼而變得氤氳。原先一種大氣不敢出,壓抑在胸腔裏的悲哀,忽然在那一天凝結成了霧,帶著鐵鏽一般的血色,彌漫,彌散,腥聞百裏。 駱殘霞走出探梅軒的時候,上穿大紅金絲挑繡百蝶穿花錦緞褂,下係水紅灑花縐沙裙,掛著比目玫瑰配,戴著瑪瑙瓔珞圈,立即成為這哭泣的底子上,一抹淒厲的的殘血。這正是她作為探梅軒兩大花魁之一的慣常盛裝打扮——想當年,揚州城外,梅花嶺上,千樹晴雪向春陽,她,就是這樣一身豔紅的裝束,在“梅花仙子會”上,贏下了揚州第一美人的稱號,並且蟬聯了這封號八年之久——真的,一晃八年了,她居然不見老,反而更顯風致,居然叫揚州城破後,多鐸王爺第一指名要見的,就是她。不見老。又或者,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她,就是這賣笑為生的女子,如今真的換了江山,她卻依然還做她的花魁。探梅軒前,她俏生生,立如扶風芍藥,叫那淒清得不帶半點嫵媚的風吹動她八寶牡丹髻上赤金鳳凰簪邊的白絨花——她生怕那花掉了,伸手按了按,簪得正牢——戴孝,她又是為了誰? “駱姑娘,上車了。” 聲音依舊是那熟悉的車夫老楊,口音依舊是揚州話,車子當然也是駱殘霞平日出遊的油壁車,隻不過…… 隻不過什麽呢?駱殘霞回頭,抬眼,望了望探梅軒——青樓臨大道,綺樓綠窗,多少人似花,多少紅袖招,而今,一扇扇窗戶淒涼而歪斜地洞開著,昨夜殘留的雨水正從屋簷上落下來,落在二樓的欄杆上,濺起大朵大朵的淚花—— 如果屋簷在哭,自有欄杆知道它的傷心。而百萬生靈,一朝橫死,天地鬼神就隻能以這樣的雨來為之愁慘?更何況,愁慘,無非讓道路積水,漫了三寸深,即使穿上古風的高齒木屐,還是濕了羅襪。但,無所謂,和浸在水裏,青皮如蒙鼓,血肉內漬的那些死人比,區區一雙襪子又算得了什麽?探梅軒居然還危立著,駱殘霞居然還沒有死——活命,揚州城裏最大的財富。 “姑娘,上車了。”老楊又催。駱殘霞點了點頭,向車上爬——有一些不習慣,左手下意識要扶什麽,空了——啊,左手,本該是丫鬟小梅扶著,今天沒有。小梅死了,已在初二那天火化了。她還順便看了眼焚屍簿,上麵大約記了個數,說有八十萬。“這隻是火化的。”那負責燒人的和尚當真看破生死,“落井投河,自焚上吊的,不在其列。” 對,不在其列。像小梅,被清兵一劍釘死在櫃門上,衣衫完全扯爛,想是屍體也不能保貞潔,不過好歹,臉麵能認,又是死在探梅軒裏,這還有駱殘霞給她收屍,而—— 而,沈香雪—— 駱殘霞不知怎麽就又想起了沈香雪了。 沈香雪在一年前來到揚州,有說她從北京來,有說她從金陵來,管是哪裏來的,駱殘霞起初並沒有把她放在眼裏。她看起來,不過是個清瘦而少言的女子,笑也不會笑,駱殘霞背地裏嘲諷她是“吊煞星”“寡婦臉”。可是誰又料到,那個春天,再開梅花仙子會時,這“吊煞星”“寡婦臉”怯生生往梅花樹邊一站,立刻叫人下巴掉到了胸口上,垂涎了三尺更三丈——駱殘霞自己都吃了一驚,什麽叫做“秀而不媚,清而不寒”,她今天方始見到。她甚至可以打賭,若不是那些文人騷客裏有不少是她駱殘霞的舊相好,她一定丟了當年的花魁封號。可是丟與沒丟,又有什麽兩樣?那一刻起,駱殘霞和沈香雪並列花魁,喜壞了探梅軒的老鴇,氣炸了駱殘霞的肺—— 她自負麵似山茶,人們就誇獎沈香雪肌膚勝雪;她自詡能歌善舞,人們就吹捧沈香雪能詩擅畫;她自誇“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伶牙俐齒最能哄人開心,人們就讚歎沈香雪嫻靜淡雅,溫柔少言最能解人煩憂;她軟磨硬泡,叫城北的李員外替自己新修探梅軒的東廂,可恨那李員外,不要人講,就連沈香雪的西廂也一並修了——氣人啊,實在氣人!甚至那一天,她也附庸風雅,自號為“紅線散人”,鬧著一個老相好林秀才給自己刻圖章,那林秀才卻“噫”了一聲,道:“怪了,紅線散人,和西廂那香香娘子還正好是一對!” 駱殘霞聽了這句話,當真氣不打一處來,連打帶踢,把林秀才趕出了房門:“你走!你走!你若是心裏裝著她,就不許來見我!” 林秀才被她推得一個踉蹌,險些兒一頭撞在老鴇心愛的盆景上,臉也綠了,帽子也歪了,跺腳怒道:“稀罕你麽!發什麽瘋!”說著,袖子一甩,徑直上西廂去了。駱殘霞這下更傷心了,“哇”地哭出聲來,發狂地把手邊的什麽瓶瓶罐罐但凡能一下子抓起來的,都抄起來往西廂丟了過去,罵道:“都走了好!都走了好!我還稀罕你們?” 這一回,動靜可大了,樓下吃酒的,三三兩兩都跑來看熱鬧—— “喲,這不駱殘霞麽?她做什麽啦?” “她和沈香雪爭風吃醋啦!” “是嘛!爭什麽風?吃什麽醋啦?她倆不是並列花魁麽?” …… “並列花魁!我就是不要並列花魁!”駱殘霞被小梅拉回房裏時兀自大喊著,“我就是不要並列花魁!” “小姐,並列花魁有什麽不好?”小梅勸道,“您的客人不是還都捧著您麽!” “可他們也捧著沈香雪呀!”駱殘霞哭道。 “那小姐您要怎麽樣呢?”小梅問道,“難不成,您要把她的客人都殺光了?那揚州城裏的人,不就死絕了嗎?” 揚州城裏的人死絕了。當日的一句玩笑,怎麽想到今天就成了現實?駱殘霞由車簾的逢裏看出去,街上沒人,連死人也沒有——從前是如何的熱鬧?這三十六條花柳巷,七十二家管弦樓,日間是東風十裏煙花路,夜裏,還有二十四橋玉人蕭。這是自古的銷金窟啊——她多少次乘著車去赴宴,一曲清歌一斛珠——便是城破前一天,她還被人叫局呢! 那是去到城西的王季楚家,那邊有人要她唱歌。她本不想去,但是王家來遞條子的人死拖活拽。那人說:“姑奶奶,祖奶奶,您就別叫我家老爺為難啦!那個楊副將,實在快要把咱們吃窮了。”然後就唧唧咕咕把楊副將的來曆說了一通:他是個派駐城南的頭頭,天天在地方上敲詐兼勒索,吃一份還拿一份,城南的富戶窮人,怨聲載道,打算幹脆合起來請他一頓大的,叫他從此饒了大家。說是這一請,也果然奏效,楊副將心情大好,同眾人都稱兄道弟起來,隻不過,中晌吃完了不過癮,說是沒有美女相陪,定要晚上重吃一次——“駱姑娘,咱們這就非請您出馬不可啦!這揚州城裏,除了您,還有誰能有本事哄了那瘟神去?” 除了我,還有誰?駱殘霞想,好啊,沈香雪不在了,你們果然想到我了!要是沈香雪還在呢?估計這種燙手山芋,無恥淫徒,你們也不會想到她!不過,想是這樣想,她早也沒了負氣的心情,胡亂叫小梅給她找了件衣裳換了——記得清楚,是紫紅色罩衫,秋香色裙子——當時哪裏料到,這身衣服她穿了七天八夜,而那時,也是她最後一次見到活著的小梅。王家的酒席她姍姍來遲,進門就見到上首坐著楊副將,生得倒是一副升官發財的好模樣——國字臉,臥蠶眉,直鼻方口,還髯髯頗有須,可是一見著駱殘霞,那眼睛裏簡直是冒綠光的,賊忒兮兮的德行,叫駱殘霞忙不迭把琵琶抱起來半遮了麵。可是楊副將卻拊掌大笑:“好啊,果然好!我就會彈琵琶,來,美人兒,本將軍彈琵琶,你唱一曲給大家助興,如何?” 駱殘霞心裏頭惡心得如同吃了蒼蠅,但是花魁終要有花魁的本領,見著一堆爛狗屎她都得笑出來。嫣然,她說:“好啊……”媚眼一拋,同時拋過去的還有琵琶,盡管她心裏想的是:這琵琶,回去我就燒了它!楊副將還真的會彈琵琶——駱殘霞原本擔心,這楊副將如此好色,搞不好要叫自己唱“十八摸”,可是琵琶遞過去之後,居然真的“輕攏慢撚抹複挑”,嘈嘈切切數聲,來了曲《黃金縷》。駱殘霞乜斜了眼睛一看,對這人的厭惡少了兩分,中規中矩和曲而歌,唱了:“妾本錢塘江上住”雲雲。楊副將聞歌大笑,說:“駱姑娘怎麽在錢搪江上住?她蘇小小又算的什麽?即便是金陵皇帝老子腳下秦淮美女多如雲,也及不上駱姑娘這瘦西湖畔一枝花!”說著說著,手已經不能老實地向駱殘霞懷裏摸去。駱殘霞滑溜得像條魚,一閃身躲開了,道:“將軍是妾身難得的知音,再彈一曲吧!” 楊副將的手懸在半空中,有幾分火急火燎的,眯著眼睛笑道:“好……好……我彈,姑娘唱——隻是我有一條,如果姑娘唱不上來,我要罰姑娘三杯酒!” 駱殘霞站得離他遠遠的,送秋波灌米湯,說:“好啊,將軍您叫我喝,我能不喝嗎?慢說是罰我,您不罰我,我還要同您喝哩……” 她的迷魂藥方是一套套的——她想她已不在乎了,已經沒有那個她在乎的人了,反正她就是靠狐媚功夫賺錢的,管他呢!楊副將嘖嘖奸笑了兩聲,把琵琶弦又調了調,突然四弦一聲如裂帛,金戈鐵馬,是一曲《破陣子》!駱殘霞愕了愕,已經漏了第一句,忙跟著唱“八百裏分麾下炙”。可是楊副將急急彈下去,已經到了“五十弦翻塞外聲”。她連忙搶上“沙場秋點兵”,楊副將卻“馬做地盧飛快”去了。這樣一路窮追不舍,一路被遠遠甩下——一駱殘霞忽然悲哀了起來:那個人,狠心的人,果真就這樣把我狠狠甩下了!她這一走神,更加漏拍子兼走調,楊副將“可憐白發生”琮琮琮三聲結束,駱殘霞還怔忪立著,不知在唱些什麽。 “駱姑娘!駱姑娘!”楊副將喚了幾聲,駱殘霞才回過神來。酒杯已經遞到了她的麵前。“駱姑娘依約飲三杯吧!” 三杯!駱殘霞想著,三杯算個什麽?我這光景,三十杯都喝不醉了,喝不醉我就會想起那沒良心的冤家,想起他……想起他,我這還不如死了幹淨!她也不知那一天,自己究竟是怎麽了,其實她心裏那舊傷疤早都接痂三個月又二十三天了,這樣隨隨便便“又上心頭”也不是頭一次。可她那一天就是想喝醉,也許是對第二天的城破有個預感吧,醉了死總比醒了死好啊!她就一杯一杯的喝了,什麽都沒吃,空著肚子和楊副將你一杯我一杯,喝到她胃裏一陣惡心,簡直要把五髒六腑都吐出來了。她朦朧地聽人說道:“還不扶駱姑娘進去休息?”聲音依稀是楊副將。她知道這人心裏打的什麽主意——休息,一休息就休息去了哪間房裏的哪張床上。她不怕的,帳子一放下來,蠟燭一吹,還不就是那些事?她是什麽樣的女人?她自己明白得很。女人隻有為了心愛的那個男人,才會想守身如玉。她已經沒有心愛的人了。況且,在認識那個人之前,她也早就不是清白的了。 駱殘霞其實是十四歲的時候做了花魁的。探梅軒的老鴇奇貨可居,打出了一塊“賣藝不賣身,陪酒不陪人”的招牌。她的道理是:“男人都犯賤,越是上風塵場裏來,越是喜歡女人不帶風塵味。”所以駱殘霞就安分地扮起了她“良家妓女”的角色,一扮就是七年。二十一歲,居然還裝嫩,大爺們等不及。沈香雪來了,人家更嫩,駱殘霞不希奇。再加上,那天她打了林秀才,又劈裏啪啦胡亂摔了一通東西,披頭散發撒了一陣潑,她這招牌算是垮了。不過,老鴇說得好聽,隻說那叫“岌岌可危。” “你是我一手帶出來了,不比那沈香雪,半路出家,指不得哪天又跑了。”老鴇道,“咱們母女倆,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我是看不得你這樣下去的,我給你指條明路,你聽不聽?” 駱殘霞懶懶的,撥弄著一條馬鞭子——想當初,多少庸脂俗粉銀狀素裹的去參加梅花仙子會?而她,就是騎了一匹棗紅小馬,紅豔豔潑辣辣闖了去。當時人們讚歎說:“正憐香雪披千片,忽訝殘霞覆一叢”。這是怎樣的溢美之辭啊。到如今,真的來了個沈香雪,這話沒的成了她最大的諷刺! “我同你說。”老鴇拿起個梳子給她梳頭,“我是為你好,才指一條路給你——你也不小了,死守著那身子做什麽?多少老爺等著為你砸銀子哩,隻要你點一個頭……” 駱殘霞一怔,沉下了臉來。老鴇道:“怎麽,你倒還給我臉色看?你也不想想,這是現在唯一翻身的機會——你就這麽甘心叫沈香雪踩著?” 駱殘霞的脾氣,半是這些年大家追著捧著嬌縱出來的,半是這兩天怨著恨著叫沈香雪氣出來的,正是冬天裏的幹柴,給個火星就著,沒來由,她就發作了,把妝台上的鏡子“啪”地往下一撳,嚷嚷道:“我不,我偏不,怎麽樣?” 老鴇又豈是好惹的角色,擎梳子叉著腰罵道:“你偏不?你偏不頂個屁?你也不想想你是什麽人?做了婊子你還指望立貞潔牌坊麽?還是你做你誥命夫人的大夢?我跟你說,你趁早別想!” 駱殘霞是死鴨子嘴硬的,明知道老鴇說的句句在理,卻還是撒潑道:“我偏不!我偏不!我就是沒人要,也不賣身,偏不要便宜她沈香雪!”她這句話前後連不上,甚是可笑——賣身又不是賣給沈香雪,談什麽便宜不便宜?可是她隻覺得,若沈香雪還在陪酒,她也堅決不陪人,否則就真的輸了。老鴇被她氣得半死,罵道:“死沒良心的東西,我是你媽,我叫你賣你就得賣,敢和我頂嘴,我打你半死——我跟你說,就賣給城外梅苑的方老爺,你依不依都得去!”說著把門一摔,就出去了。駱殘霞自個兒在房間裏哇哇大哭。她說:“我怎麽就這麽命苦!老天爺你害死了我爹娘,害我落了風塵,你怎麽還要弄出個沈香雪來整我?你這不是存心不給我活路了麽?我還不如死了拉倒……” 她本來隻是一哭二鬧三上吊,但是沒想到越哭還就越是傷心,到後來,自己都當了真。把小梅送來的吃食統統丟出窗戶去,絕食了三天三夜,又鬧割腕子,弄的一個探梅軒人心惶惶。老鴇這時候也反應過來,知道她是吃軟不吃硬的,勉強不來,就親自到她床邊來道歉,說:“好女兒,你不依就不依,你媽我也不過就是句氣話,誰還好得過咱娘倆去?” 駱殘霞心裏一軟,眼淚撲簌簌就掉了下來,抱著老鴇“媽呀”“娘呀”亂叫著哭了一通。老鴇拍著她道:“好了好了。再怎麽著也不能和自己的身子過不去——還把這熱湯喝了吧!” 駱殘霞點點頭,乖巧得很——餓了三天又病了一天,那湯果然好喝得很,好喝得她不曉得是什麽味道。隻是她從此以後曉得了,大凡毒藥都是香甜可口的——喝了那湯,她昏昏沉沉,到醒來,她旁邊睡著肥白得好像一條蟲子的方老爺。 駱殘霞在王家昏睡到了不知幾時,頭痛欲裂,她就醒了過來,發現自己依舊穿著那身紫紅色的衣服,隻不過醺醺酒氣,叫她一掀帳子,又幹嘔了半天。旁邊一個婦人給她遞了杯茶,道:“駱姑娘,你醒了,醒了就好。” 駱殘霞醉眼迷蒙地瞅了這婦人一眼——身懷六甲的大肚婆。是誰?她想想,記起這是王季楚的老婆。王季楚是個懼內的角色,這半年都沒敢在花柳巷中走動,想來就是他老婆天天用肚裏的這塊肉要挾他了。駱殘霞日日酒宴飯局裏,人們少不了把“誰誰怕老婆幹嗎幹嗎幹嗎”的事情說來一笑,她當時也笑的,可現在看來,心裏多麽的羨慕?這個臃腫的女人,不要賣笑,不要陪酒,不會爛醉如泥。王夫人把駱殘霞扶著:“駱姑娘,多謝你了,可算把那瘟神給送走了。” “送走?”駱殘霞按了按太陽穴,扭臉瞧了瞧帳子裏,倒還真沒有那楊副將的影子。 “駱姑娘不用看了。”王夫人道,“那瘟神昨天酒沒喝完就走了——他接到史督鎮的一張條子,嚇得麵如死灰,立刻就跑了。” 史督鎮?駱殘霞頭腦稀昏的,想著自己的恩客裏好像沒有這樣一個角色,過了半晌,才反應過來——不就是四月十四那天,丟了白洋河就跑來揚州關了城門死守的那個人?叫史可法的吧!沒見過,但是心下有幾分敬佩——這年頭,凡是不來探梅軒叫局喝酒的將軍,駱殘霞都敬佩。算得他還條血性漢子,說守城就守城,不像那個楊副將,守城守到飯桌上來了,且還大言不慚彈“沙場秋點兵”,笑也笑死人了。 “這史督鎮可是個人物!”王季楚恰好推門進來,“他老人家今天一早,發了告示,說‘內有一人當之,不累百姓’,這下,咱們可不怕了。” 文縐縐,駱殘霞不懂。王夫人也問:“什麽意思?” 王季楚道:“咳,還能什麽意思?就是說,死守揚州城,是他一個人的主意,他一個人擔待,和咱們老百姓是沒有關係的。這樣一來,即使城破了,清兵也不會同百姓為難了。” “呸!”王夫人這一啐倒還真是雌老虎發威,“你這人有沒有良心?史督鎮拚了命守城,要保護咱們大家,你一個沒用的書生,不能上陣殺敵就算了,還在這裏說風涼話?” 王季楚縮了縮脖子,道:“哎喲,哪裏是我說風涼話?瞧著現在這情形,也不知道守不守得住哩!” 王夫人道:“噫?不是還說今一早,咱們的兵隊小勝了清兵嗎?” 王季楚道:“咳,這也能信的?我還聽外麵人說,清兵進城了呢——” 王夫人被這一句,嚇得“噌”地一下就從凳子上跳了起來。駱殘霞瞧她臉色煞白的,就是要栽下去了。王季楚曉得玩笑開得有點過火了,道:“不是不是,其實我聽人說,是靖南侯黃得功的援兵已經到了。” “你這死沒良心的東西,居然嚇老娘!”王夫人狠狠地罵了一句,然後重又坐下,念了句“阿彌陀佛”,道:“如果真是援兵到了,那就有救了。” 靖南侯黃得功的援兵。那個時候,大家最盼望的東西。可是以駱殘霞的經驗來說,越是盼望的,就越是容易落空——而且,不僅會落空,還會走向完全相反的方向。就好像她那天夜裏和楊副將喝到爛醉,依稀楊副將拉著她手說,信誓旦旦,說:“美人兒,我就為你守城,決不讓你這瘦西湖畔一枝花落到韃子的手裏。”這句誓言,她沒怎麽盼望,尚且落空了——她這不正坐車去見多鐸王爺麽——更不要提其他。當然她一生中落空的,還不止這些,一年前中了老鴇的迷藥被方老爺破了身子,也算是一件吧。當時她看到渾身肥肉的方老爺,尖叫了一聲就裹著被子從床上跳了下來——其實那時候,她還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在哪裏,天又昏暗,她隻覺得害怕。倒是外麵嘻嘻哈哈的丫鬟都圍了上來,恭喜恭喜的說個沒完,她才曉得是在梅苑,是在方老爺的床上。她就這樣被賣了!被賣了呀!她覺得眼前一黑,幾乎一頭栽倒下去,丫鬟們搶上來扶住了,然後模糊地聽到方老爺叫著“美人”“心肝”之類叫她作嘔的話——她嘶聲大喊,沒聲音;她放聲大哭,沒眼淚;她頓足,那地麵不會動搖;她捶胸,偏偏手又被方老爺抓住了。 “駱姑娘……小美人……”方老爺叫道,“我討了你做八夫人……” 駱殘霞沒命地推拒,踢打,可是覺得自己在下沉,沉了再沉,沉到一個什麽無底深淵裏,沉得她都沒力氣反抗了——她還能反抗什麽?她早被賣了,隻是沒想到,當時老鴇說話那樣和善,叫她以為真是“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了——結果呢?誥命夫人的美夢,貞潔牌坊的玩笑,和沈香雪平起平坐的願望……甚至老鴇真的待自己如親生女兒的幻覺——全部落空。這是她的經驗,所以她一聽到“靖南侯黃得功的援兵”這句話,就隱隱感覺這期盼是要落空的。果不其然。 王季楚送駱殘霞出門的時候,正是中午時分。外麵的街道亂糟糟,全是出來打聽消息的人——正因為如此,才沒有一條是確切的消息,說城破了的,說援兵來了的,說援兵其實就是清兵假扮的……應有盡有。駱殘霞找不到老楊,找不到車,頭還是有一點昏,四下裏張望著。她看見打東邊攘攘過來一群人,火急火燎的,在飛揚的塵土裏奔過,披頭散發,滿麵驚懼。她沒在意,接著就看到了另一批,從北麵來,騎著馬,全是兵丁,一路跑還一路嚷嚷著:“閃開!閃開!” 駱殘霞被人推得往路邊上倒過去——王季楚倒是沒了蹤影——她再轉臉看那隊兵丁,其中一個滿身血汙的,連胡子都粘成一綹一綹,卻眥目欲裂,口中不知狂喊著些什麽。經過她身邊時,她聽見那人喊的是:“我不出城!我不出城!狗韃子你們都衝著我來!衝著我一個人來!” 駱殘霞被這喝罵聲震住了,不由自主就盯著那個人——其時人潮粘稠得像是沼澤,哭天喊地的聲音就仿佛蒼蠅,但駱殘霞看起來,那個滿身血汙的人是這窒息的空間裏赫然插進的一把刀子,頂天立地。陡然間,一個名字劃過她的心頭——史可法,這人是督鎮史可法,一定是。她心裏忽然有了一種莫名的欲望,拚命推開人群,向史可法那邊擠過去。 “我不出城!我不出城!” 史可法還在那邊喊著。果然是條漢子!駱殘霞想,又奮力朝那邊擠了數尺。可是慌亂的人潮將她擋了回來。她心裏憋著一股勁,非要到史可法跟前去瞧一眼不可——似乎,是被那慌亂和絕望激出來的瘋狂——她想到史可法跟前去說:你豁出去了,姑奶奶我也是豁出去的人,所以—— 所以怎麽樣呢?她邊挪動著步子邊胡思亂想——所以該喝一杯?為著大家都豁出去了?可史可法和她,一個是最英勇的將領,一個是最下賤的女子,一個是為著家國大事舍生忘死,一個……唉,她還是為了那傷疤,為了那冤家!她也不知道這樣左推右擋地擠出了多遠,遙遙已可瞥見揚州南門了,見那城樓上人頭攢動,呼聲震天,不知道是在撕殺還是叫罵,正待要擠過去瞧個究竟,卻見百多的兵丁丟盔棄甲地衝了過來。駱殘霞一愣,已一人拉住了她,道:“駱姑娘,你往那邊去做什麽?”正是王季楚。駱殘霞瞧他麵如土色,心裏猜出了大概,隻是還沒心緒去慌亂,伸手指了指南門,道:“那過去的,可是史督鎮麽?” 王季楚“哎呀”一拍大腿,頓足道:“管他是不是,那邊是不能去了,滿人打進城來了!” 打進城來了。這幾個字還沒叫駱殘霞驚慌,她的胡思亂想叫她覺著,這也沒什麽大不了——豁出去了而已。可是,偏此時,聽得一聲慘叫,一個頭破血流的兵丁實實摔在了駱殘霞的麵前——從城牆上跳下來逃命的,斷了腿,四肢扭曲,更腦漿飛濺,直噴在駱殘霞的裙子上。駱殘霞這時方才猛然從白日夢裏驚醒了過來,張大了嘴,瞪直了眼,半晌才發出一聲尖叫。然她的叫聲還沒有停,一時淅瀝嘩啦,又落下殘兵敗將一大群,缺胳膊少腿,血肉模糊,臭氣熏天。王季楚一把拽住她:“駱姑娘,快跑!” 她還嚇得迷糊著,跌跌撞撞了幾個踉蹌,倉皇瞥一眼城上,是空的了,而城邊那史可法曾經為了架大炮而搭建的支架上,一個個帽簪紅纓的清兵如蝗蟲般撲了過來,刀劍揮舞,白刃亂下。她的頭腦已經做不出任何的反應,隻有四肢在逃命。一條大街上,朝東南,朝北的,向前的,向後的,哭爹的,喊娘的,叫老婆的,罵孩子的……有踢有打,把路堵得死死的。 “駱姑娘,上這邊來!”畢竟王季楚眼尖,瞄準了邊上一間鋪子是城南的織布行,這家徐大戶,其鋪子間間相連,正是通到王季楚家隔壁的。駱殘霞哪裏還及細想,三兩步就一頭撞進房裏——那裏麵已經鬼哭狼嚎衝進來許多逃命的人,徐大戶正一邊收拾著銀錢一邊大聲喝罵:“出去!都滾出去!” 但是誰也不聽,逢到這生死的關頭,人人都使足了十二分的力氣,任是天皇老子發話,也沒人理會。駱殘霞就隨著王季楚一路奔逃——她聽見頭頂上也有人奔跑,踩得瓦片嘩啦啦直響,間或還有“喀嚓”一聲,斷了哪一根椽子,踩下一隻腳來,有一個洞裏落下一個嬰兒,也沒人顧。奔逃奔逃——她想,沈香雪是不是也在奔逃呢?她住在城北,還有那個冤家——倘是奔逃,他二人當是攜手,如同戲裏夜奔的才子佳人,卻不似她駱殘霞沒頭蒼蠅一般在這瓦礫堆裏亂躥。 跑回了家裏,王季楚一把將大門摔上了,靠在門板上,直喘粗氣。駱殘霞驚魂未定地由門縫裏張望了一眼——除了幾個零星逃竄的平民外,這富戶聚集的城西,家家大門緊閉,而每一扇緊閉的門後,都有幾雙屏息偷窺的眼睛。她這一轉身,恰好就見到王夫人走過來了,滿麵是鎮定,道:“老爺,香案和祖宗牌位都準備妥當了,隻等老爺回來,全家就隨老爺一同死節。” 駱殘霞聽了一驚:死節?她自己心裏雖然曾經打定了豁出去一死的主意,但是,真正要死,卻害怕了——這樣辛苦才逃出一條命來,居然就是要死的麽?她可不是王季楚這樣迂腐的書生,也不是王夫人這樣小事上厲害,大事上成全丈夫的女人,她不過是個市井小女子——突然間,她又想到沈香雪了,也許沈香雪並沒有逃命,而是和那冤家一起“死節”了,憑那冤家,滿腹的文章,滿懷的抱負,國破了,怎會偷生呢?沈香雪不怕死,她駱殘霞也不怕死,死了,就到陰間去,質問那冤家,為什麽,她樣樣不輸沈香雪,偏偏當初就不選她?她因轉頭去看王季楚,可脖子才扭到一半,已聽王季楚破口大罵道:“呸呸呸!大吉大利!全家上下這幾十口人,逃命還來不及,死個屁的節!” 一時,駱殘霞,王夫人,王家下人,個個驚訝。王季楚道:“俗話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們沒看到,駱姑娘和我可看得清楚,連史都鎮都逃命去了,咱們平頭小老百姓,死什麽節?該當逃到金陵去,或許還有回轉的餘地。” 他這話說的難得有一家之主的氣勢,連王夫人這母老虎都被震住了——這天真是天下大亂,連怕老婆的,都成了大丈夫——駱殘霞才萌的死誌被打消了大半,但心裏隻是想:史可法沒有逃命,他是條真正的漢子。 “還不快把這晦氣東西收拾了!” 王季楚吼道,“正經拾掇了細軟,速速出城去!” 王夫人和下人們這才好像被撥動了機關了木偶,騰地跳起來。然其時又有一個下人匆匆跑過來,停不住腳,摔了個跟頭,爬起來稟報道:“老爺……小的在後窗看了半日,那滿人的隊伍進來了,整齊得緊……隔壁徐老爺家裏說,滿人軍紀嚴明,不會騷擾百姓,他家已經設了香案,換了大服,準備迎接滿洲大人哩!” 他話音未落,旁邊王夫人一個耳光已打將過去,劈頭罵道:“混帳東西,說什麽胡話,你貪生怕死,不怕天打雷劈就去投降,老爺和我,可是要去金陵的——” 才說著,王季楚卻一把將她推開,滿麵喜色地拉著那下人道:“此話當真?那這香案先不急收拾,咱們也梳洗梳洗,看看動靜。” 王夫人不由得愣住了:“老爺……你……” 王季楚瞪了老婆一眼,道:“你婦道人家,懂個什麽?良禽尚擇木而棲,滿人能打下大半的江山,必定深得人心,想來吾等順民,性命無憂矣!”說罷,一改往日笨手拙腳的模樣,幹淨利索地爬上了院裏的水缸,探頭看著外麵的動靜。王夫人傻愣愣呆在原地,連駱殘霞也目瞪口呆——她平日裏見文人騷客是最多的,他們或屢試不第,或官場失意,但從來指點江山,憂國憂民,張口“廟堂之高”,閉口“江湖之遠”,恨不能將十年寒窗,滿腹經綸都用到振興社稷之上,以“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怎麽現在死到臨頭了,忽然就換了言論?駱殘霞斜睨著牆頭上的王季楚——她的那個冤家啊,不會也這樣爬在牆頭上吧?不會!決不會!她想——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樣肯定,難道文人們見多了,耳濡目染,也滿心精忠報國?她必須承認,自己是怕死的,如果投降能活命,她或許會投降的,可是,投降,她又從心底裏鄙視這個字眼。她的那個冤家也會鄙視這個字眼。倘若僥幸不死,他日相見,或者不幸身亡,地下重逢,遇上那個冤家,要如何交代今日投降的舉動?那冤家會說:“你,好個下賤沒骨氣的女人!”然後同沈香雪攜手,一同投胎去,再次將她一個人孤零零的撇下。不能投降!不能投降啊!她心裏反複地呐喊。可是,嘴裏卻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正是一番胡思亂想時,突然聽王季楚“哎呀”叫了一聲從牆頭上摔了下來,給方才報訊的下人一記結結實實的耳光:“死東西,眼睛怎麽長的——這也叫軍紀嚴明?差點被你害死!” 那下人捂著半邊臉,怔怔的。駱殘霞和王夫人急急湊到了門邊,但見外麵一隊辮子兵大呼小叫地走過,其間跌跌撞撞的雜行著十幾名婦女,看其服色都是揚州本地人。王夫人嚇得麵色煞白,道:“老爺……這看來……” 王季楚死灰的臉上顯出因煩躁而暴跳如雷的神氣:“什麽看來——這分明就是強盜進城了,還不快收拾東西逃命,在這裏愣著等死麽!” 愣愣如土梗木偶的王夫人和王家下人們,再次被發動了機關。王季楚又補充了一句:“夫人,要是清兵闖了進來,你當自裁以免受辱。” 她夫人正挺著大肚子急匆匆回屋裏去,聽這此言,回身含淚點了點頭,才去。 自裁以免受辱。這句話永遠不適合駱殘霞——她是一個風塵女子,賣藝又賣身,倘若受辱就要自裁,多少條命,也不夠死——況且,自裁就真的能免受侮辱嗎?她在方老爺家裏上過一次吊,碰過一次牆,抹過一次脖子,還投過一次池塘。可偏偏每一次都被救了回來。方家上下叫她鬧得人心惶惶,方老爺實在受不了,破口大罵道:“沒見過你這樣的的婊子,給你吃給你穿,石頭都捂熱了,你倒還給我臉色看?既然這樣不識抬舉,你活該回窯子裏去!” 駱殘霞披頭散發地冷笑,身後被她砸破的窗戶裏寒風颼颼地灌進來——她不覺得冷,腳邊被她踢翻的火盆中,炭火劈啪地燒——她不覺得燙。聞訊趕來的探梅軒老鴇抱著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可誰知道那手帕裏是不是藏著大蔥?其實老鴇心裏最是歡喜——一個花魁捧起來,可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一個花魁贖身,也不是一千兩千的銀兩,但無論如何,贖身總不及把那搖錢樹綁在身邊的好——從此以後,賣藝就有沈香雪,賣身就有駱殘霞,葷素搭配,想不發財都困難。然老鴇嘴上並不這麽說,隻道:“乖女兒,你不嫁就算了,多的是公子王孫等著你嫁呢——你跟娘回去,金陵有張大人來了,正等著見你呢!” 駱殘霞已經再沒力氣爭辯了——賣了吧,反正已經賣了一次,難道多賣一次會有什麽分別麽?她活該回窯子裏去,做一輩子的妓女。趙錢孫李各位大人,周吳鄭王各位老爺……賣了吧!賣了吧!駱殘霞不在乎了。自裁以免受辱。好一個自裁以免受辱!她自裁的結果,卻是繼續、加倍受辱。 約摸到了傍晚時分,駱殘霞隨著王季楚全家逃到了何家墳後王家二爺的住所。他們方逃出門時,正遇上清兵挨家挨戶的搜刮錢財,有個騎馬的見王家人出來,立刻就指著王季楚道:“那個穿藍衣服的,把錢拿出來。”嚇得王季楚麵無人色,好在他老婆急中生智,拉了他一頭躲進巷子裏,更巧隔壁那不走運的徐大戶撞出門來,被清兵逮了個正著,王季楚這才揀回了一條命。他喘息未定地問王夫人:“我穿得像個鄉下人,怎麽他們還找我要錢?” 王夫人道:“這裏左右都是富商,清兵哪管你穿成什麽樣?” 邊上一個下人又插嘴道:“老爺不僅帶了夫人,還帶了駱姑娘,這鄉下人哪裏有這麽俊俏的小妾!” 這下人原本隻想玩笑一番,卻被王夫人狠狠啐了一口,道:“作死了你,紅口白牙壞人名節!” 駱殘霞本來沒往心裏去,聽王夫人這樣一講,反而覺得有些諷刺的意味——名節,她這樣的女人有什麽名節?或許,王夫人隻是急著撇清關係,且提醒丈夫,決不可以把駱殘霞娶回家呢?王夫人的醋勁,風月場裏的姑娘都曉得。駱殘霞瞧王夫人一眼,隻覺得這個女人渾身都是平庸,都是坦誠,並不像是話裏套話的意思。她又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若當真帶著她,就容易被清兵發現,她豈不是連累了大家?她的這一絲猶豫被王夫人一眼看破。這平庸的女人握住了她的手:“駱姑娘,你送走那瘟神,我都還沒報答你。你不要聽下人胡言亂語,這光景,大夥兒一處才好逃命。” 駱殘霞心頭一熱,眼睛有些發酸,人已經進了王二爺家裏。王二爺是王季楚的二哥,所住的這地方周圍皆是赤貧之人,大家打量那清兵一時半會兒也不會搶到這裏來,因略略定了定神。但是耳朵裏盡是遠處鬼哭狼嚎的聲音,昏暗的屋子裏又到處映著城裏熊熊的烈火,一眾人哪裏有安身的,坐也不敢坐,站也不敢站,最終全爬到王二爺家的屋頂上,蜷縮成一團。駱殘霞扶著大腹便便的王夫人,王夫人衝她笑笑,心領神會。終其一生,駱殘霞想,倒還從來沒有人對自己這樣好過。她情不自禁摸了摸王夫人的肚子道:“這個孩子,命硬,將來一定有福氣。” 王夫人也在擁擠的梁上騰出一隻手,撫著肚子,道:“是啊,倘若逃過了這一劫——駱姑娘,咱們有緣分,你就做這孩子的幹媽吧。” 駱殘霞沒說話,隻點了點頭。外麵的雨正越下越大。 天空中一隻怪鳥發出淒厲的一聲叫,仿佛是嬰兒的啼哭。駱殘霞自迷糊的夢裏驚醒了過來,周圍王家的人也都紛紛瞪大了驚恐的眼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一個有勇氣下地去看個究竟的。王夫人歎了口氣,稍稍挪動身子。駱殘霞按住了她,搖搖頭,自己扶著椽子站起來,掀開了頭頂的幾片瓦,漏下慘淡的天光。 “駱姑娘,可看見什麽動靜沒有?”王二爺問道。駱殘霞隻把憋悶了一宿的腦袋浸到濕潤的雨水中,焦碳的味道和血腥的味道撲麵而來。她瞧見鄰近屋頂之間的天溝裏早已瑟瑟縮縮躲滿了人,男女老幼皆有。而突然間東麵一家的房頂上竄出一個少年來,高一腳低一腳地踩著瓦向這邊逃。駱殘霞待要望個分明,卻見那少年的身後赫然幾名手持鋼刀的滿軍,正緊緊地攆上。她嚇得慌忙縮回了頭。 “駱姑娘,你看到什麽了?”王夫人問。駱殘霞結結巴巴:“滿……滿人……在上麵,朝這邊來了!” 話音剛落,但聽“喀嚓”一聲響,雪亮亮一秉鋼刀從窟窿裏戳了下來,在王大爺的鼻子上劃開血乎淋啦一道口子。眾人不由得魂飛魄散,怔怔片刻,才聽王季楚喝了句:“還不跑!”已率先跳了下去。餘人這才反應過來,王大爺、王二爺、一眾親眷和家人順著柱子爭先恐後地向下刺溜。駱殘霞扶著王夫人落在最後——滿兵的鋼刀在窟窿裏不停地捅著,瓦片、茅草,貼著她們的脊背往下掉。接著,仿佛窟窿夠大了,“撲通”一聲,有滿兵從上麵跳下來了。但是這逃命的當兒,大家連回頭害怕的工夫也沒有,你推我搡地擠出門去。而那外麵,鬼哭狼嚎的一大群,是左近房舍裏的人逃出來了,有扶老攜幼的,有自顧自倉皇奔逃的,也不拘於哪個方向,四下裏亂哄哄一片。駱殘霞攙著王夫人,森森然一條條影子在她們麵前縱橫交錯,還有些人“砰”地一下狠狠撞在她們身上的。仿佛是王夫人腳下一滑,跌了一跤,駱殘霞伸手去拽,卻被一個慌張的漢子撞倒了,滾出好遠去,待要爬起,又有什麽人自她腰上毫不留情地踩過,她隻覺胸腹間翻江倒海,喉嚨裏陣陣泛酸。好容易支持著爬了起來,哪裏還見王夫人的影子! “不要慌張!不要慌張!”突然有人用生澀的漢語喊道。駱殘霞呆了呆,見是某一處屋頂上一個滿兵在發話。 “不要驚慌!”那滿兵說,“我們不是來殺人的,大家都出來站好,我們要發安民符。” 周圍的人都愣了,一時停了下來,狐疑地望著同一個方向。那滿兵就在屋頂上繼續道:“安民符要一個一個發。你們都排好隊,自然領你們到安全的地方去。” 眾人心裏具是將信將疑,駱殘霞四下裏望著尋找王季楚一家,卻不見蹤影,隻聽邊上幾個人商量道:“這裏足有五、六十人,萬一這些韃子兵撒謊,我們人多,一哄而散說不定還能撿條命。即使死了,也有這麽些人一起,也不算太悲慘。”他的同伴都點頭讚同,是逼上絕路時,再無他法的淒然相許而已。駱殘霞辨不出這主意的好壞,人家是亂了方寸,她是沒有方寸的,因想,跟著這些人也好,便踩著泥濘,深一腳淺一腳同著眾人一處去排隊。未己,這五、六十人已經在狹窄的巷子裏擠做了一團,滿兵就有三個人在前邊帶隊而行,另有三個逐一到隊伍裏來索要金箔錢財。駱殘霞摸了摸頭上,倒還有一隻足金的簪子,可做買命之用,便拔了下來攥在手中。 “殘霞妹妹!”突然有人喚了一聲。駱殘霞循聲望去,見是舊日探梅軒裏嫁出去的兩個姐妹,都給一個朱姓公子做了小星,這時披頭散發,衣不蔽體,其中一人還懷抱嬰兒,狼狽萬狀。 “殘霞妹妹,你可還有銀兩在身上?”抱嬰兒的那個問道,“好歹借給姐姐幾個,沒銀子就沒有安民符啦。” 患難之中顧不上計較,駱殘霞想起還戴著一對珍珠耳環,即摘了下來給二女一人一隻。二女自感謝不迭,而隻聽“啪”的一聲,滿兵的鞭子自她們之間狠狠抽了下,二女哭喊道:“孩子!孩子!”扭動身軀企圖閃避。滿兵卻不理會,劈裏啪啦直抽了十幾下,最後一把將嬰兒奪了過去,丟在泥漿裏。二女號啕大哭,撲上去抱住那滿兵的腳。駱殘霞也心裏悲憤異常,俯身欲抱起嬰兒,但旁邊一人拉住了她:“駱姑娘,這邊!”說話間,一件袍子已經罩到了她身上。駱殘霞扭頭看,正是方才和自己走散了的王季楚。 “駱姑娘千萬不能犯險!”王季楚說著,伸手一指,即見那兩個女子已經被滿兵拎小雞似的丟到另一隊伍裏去了——那邊全是女子,以一條長索係在脖子上,串成一長串,累累如貫珠,而地下盡是被丟棄的嬰兒,或為馬蹄所踏,或為人足所踩,肝腦塗地,泣聲盈野。駱殘霞一陣惡心,險些嘔吐出來。王季楚拽著她往人堆裏紮,邊走邊低聲道:“萬不能叫他們發現你是女子,否則貞潔難保矣!” 駱殘霞還想什麽貞潔,跌跌爬爬走了幾步,氣息稍平,問:“王夫人呢?” 王季楚搖搖頭。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隻能各自飛!各自飛呀——駱殘霞想著,不知那個冤家和沈香雪是不是也“各自飛”了呢?倘若他們走散了,或許駱殘霞還能夠再遇到他……真如此,她說什麽也不同他“各自飛”——死也死在一起的……隻是,下決心的,癡心的,妄想的,都隻有駱殘霞而已。那冤家呀,早已經丟下了她,便是死,也不同她死在一起。她的心仿佛被人揉捏,劇烈地疼痛起來。沒有那個冤家,她駱殘霞和行屍走肉有什麽兩樣?即使這樣逃了出去,將來也早沒有了指望。與其如此,倒還不如死了幹淨些……唉…… “當心!”王季楚拽了她一把。駱殘霞驚了驚,才發覺自己險些踩到深溝裏去了,不由出了一身的冷汗,再望一眼溝中,是一個已死的女子,麵容恐怖萬分,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她嚇得趕緊朝旁靠了幾分:自己死後也是如此模樣吧,這一日,也許當真就是她的末日了! 滿兵把一眾人趕到一所宅院之前,有人識得,是廷尉永言姚公的居所。從後門進去,過一進又一進,隨處都是屍體,眾人心裏都想著,恐怕這就是自己的葬身之地!駱殘霞由王季楚攙著,腿腳一陣陣發軟,唯胳膊上透過衣服感覺微末的暖意。她不禁望了王季楚一眼,這其貌不揚的中年書生這時竟顯出一些丈夫氣來,自己從前懶得搭理他,未料到了臨死居然和他守在一處!要是放在曲子裏唱,這恐怕還算是緣分了!駱殘霞淒然想,她和她的冤家是到死也沒有緣分的。王季楚注意到她的目光,蠟黃的臉上露出一絲赧然,可這光景也笑不出來,微顫著嘴唇道:“一定會有生路的……一定會有的……” 便相顧間,滿兵又已驅著眾人出了姚家的前門,行到街對麵的一處宅子中。駱殘霞認出,那是西商喬承望的宅邸。全揚州城,再沒比此人更貪財好色的——生得一副肥豬嘴臉,眼睛偏偏似耗子一般賊亮,曾經幾回想買了駱殘霞做小,都被駱殘霞堵了回去。如今怕是要死在他家裏,生不做他的人,死還做了他的鬼……駱殘霞心中啐了一聲:這天爺,對她還真公道啊!跨進喬家院子,駱殘霞立刻就聽到一陣嬌媚的笑聲——真真熟悉,在探梅軒裏這些年,天天都聽到這種浪笑——可不是她幹媽麽!她從人叢中微踮腳看看,果然就見到老鴇,同著探梅軒裏幾個粗使的婆娘。婆娘們都麵無人色地垂首立在一旁,惟獨老鴇一邊翻著桌上的衣服財物,一邊同看守的滿兵放肆地調笑。她雖然已經連“徐娘半老”也稱不上,可渾身每一根寒毛都能隨著那笑聲而舞動,風塵味把滿兵們惹得個個把持不住。駱殘霞驚愕地合不攏嘴:天下大亂,隻老鴇一人還這樣風光麽?這若是個活命的法子,駱殘霞可比老鴇強出千百倍。隻是,她下意識地揪緊了衣襟,她是不願那樣做的。 “哎喲,哎喲,姑娘們都來了呀!”老鴇見到這邊押到的婦女,眉飛色舞地迎了出來。後麵的滿兵狠狠在她屁股上捏了一把,她回身給出一句扭捏的“討厭”,然腳步卻不停,顛兒顛兒地跑到了眾人的跟前,同押送的滿兵一一萬福,道:“人都帶來了,軍爺們想給哪些姑娘做衣裳的,就請帶進來量尺寸吧。” 滿兵具是哈哈大笑,嘰裏呱啦地誇讚老鴇,隨後便從那一大串婦女中指點看中之人。滿兵每點一個,老鴇就笑嘻嘻上去解開繩索打量一個,又招呼粗使婆娘們速速上來量尺寸。粗使婆娘個個戰戰兢兢,手中的繩頭尺子也拿捏不住。老鴇一行吩咐做事,一行數落,駱殘霞看著她,簡直好像還是身在探梅軒中一般,心裏不知是什麽滋味。一個滿兵對著老鴇附耳說了幾句。老鴇愣了愣,即捂著嘴笑了起來,道:“這怎麽不行?軍爺說什麽,就什麽——喂,姑娘們,衣裳都濕了,還不脫下來?” 眾婦女都怔住了,齊盯著老鴇,見她滿麵笑容裏盡是厲害之色,知道不是玩笑之語,便有人哭了出來。這一聲啼下,滿隊婦女,具嗚咽不止。滿兵聽得不耐煩,哇哇地用漢語喝令眾女子脫衣。但是院子裏哭聲嚷嚷,根本無人聽令。更兼這邊隊伍裏的男人們也議論了起來,說,哪有大庭廣眾之下叫女子更衣的道理,這些韃子果然沒有教化……雲雲,大有慷慨激憤之辭。隻是才亂了沒一刻功夫,駱殘霞就聽見“啊”的一聲尖叫,眼見婦女隊伍裏一蓬鮮血噴了出來,接著又一股血柱射了出來,哭聲和議論聲刹那就噎住了,隻有滿兵還在吆喝:“脫!還不快脫!” 駱殘霞看不見究竟,不過也能猜出大概。遙遙地,見婦女們木偶般地把衣服一件一件剝了下來,從頭到腳,從外到裏。一個個泥水滿身的狼狽軀體終究都成了一具具白森森的豔屍。再沒有人哭,但駱殘霞的心就像被眼淚醃過了一般,苦澀,實實地如同石頭,跳也跳不動。 “還是中國女人好!中國女人好!”滿兵向老鴇稱讚道,“我們曾經征服高麗,抓了幾萬個高麗女人,結果全都自殺了。不知道好歹!” 老鴇嘿嘿地賠著笑。王季楚在駱殘霞身邊搖頭低歎道:“無恥至斯。嗚呼,此中國之所以亂也!” 駱殘霞茫然地望了他一眼,不知所雲,隻是心裏突然想:這裏有五、六十個男人,王季楚能保護了她,為什麽其他的男人不能保護那些女人?就算是大家一齊衝上去,難道還不能把這幾個滿兵殺死嗎?此中國之所以亂也……冤家啊,若你在此,你必不會讓這些禽獸胡作非為! “啊——”突然傳來一聲滿兵的慘叫。駱殘霞自怔怔中回過神來,還看不分明是出了什麽事,就見到又一蓬鮮血自婦女的隊伍中噴濺而出。在一大堆白花花肉體的間隙裏,駱殘霞看見,老鴇肥胖的身軀倒了下去,人先著地,隨後才聽見“叮”的一聲響。婦女驚叫著向後躲閃開去。駱殘霞不由自主地踮腳張望——老鴇的頭已經沒有了,手裏緊緊握著一把匕首,旁邊蜷縮著一個滿兵,正哼唷嘿喲地呻吟。滿兵們有幾個罵起了粗話,有幾個揮起了鋼刀,喝道:“蠻子,過來!蠻子,過來!”喊聲未止,已經“喀嚓喀嚓”連砍了好幾人的腦袋。眾人無不曉得大禍臨頭,可竟沒一個人的腿腳聽使喚的,都愣在原地不動,還有被嚇破了膽的,居然真的聽從命令靠了過去,當即就被殺死。 “勢已至此,夫複何言!”王季楚握著駱殘霞的手道,“駱姑娘,未料今日你同王某……” 還沒說完,邊上一人嚇得暈了過去,直挺挺朝他們摔了下來。王季楚忙拉著駱殘霞閃身避讓。不想這一避,兩人竟到了隊伍之外,後麵並無滿兵把手,正廳大門洞開。王季楚一把拉著駱殘霞道:“快走!”即三步並做兩步衝進大廳去。 二人進了正廳,慌不擇路,見門就走,轉瞬又到了後廳。西房裏隱約有幾個人影,二人都不敢冒險進去,就出東門而行。可是東門外的房屋裏擠滿了牲口,簡直無法通過。王季楚了駱殘霞相互望了一眼:緊要關頭也顧不得其他,一貓腰,鑽到馬肚子底下匍匐而過。駱殘霞這輩子也沒有經過這麽肮髒的地方,便溺臊臭之氣熏得她一陣陣作嘔。但是她片刻也不敢停,甚至連大氣也不敢出,生怕這些牲口驚了,會將她踏成肉泥。隻有埋頭拚命爬行。最後她自己都不知道是怎麽重新站起來的,可喘息的機會也沒有,又接著朝下跑。如此過了一房又一房,終於闖到了後門口。見那小門被人用長釘封住了,無法打開。兩人卻不知從哪裏來的一股勁力,連搖帶撞,門閂沒有開,門框到被拉斷了。兩人心下狂喜,再聽前院殺人之聲震天,又是一陣悲哀,不過無暇唏噓,扶持著翻過破門去。 外麵是到了城牆跟兒了,放眼看去盡是滿兵和馬匹,根本無處可走。 如果叫你再選一次,究竟是要我,還是要她?突然聽駱殘霞三個多月來,心裏翻騰不止的,就是這樣一個問題。即使現在坐在車上,要去見多鐸王爺,要再次賣身給另一個男人,她還是想著這個問題。如果一切可以重來,結果會不會不同?她從沒有想出過答案——其實這個答案也沒有意義。腐臭的氣味彌漫在她的周圍——如果可以再選一次,恐怕沒有人會選擇住在揚州城。 不會,決不會!她想。她雖是市井的小女子,雖是貪生怕死想要逃命的一介草民,雖然心底裏也暗自想著,投降,或許真能活命,但是,她卻從骨子裏鄙視投降——且不說這麽些年來在文人中耳濡目染了多少“精忠報國”,單是她駱殘霞做人的原則,這就不允許她投降:一個人啊,哪怕再怎麽下賤,戲子婊子也好,總得有脊梁吧!你可以打斷我的腰,我卻還有脖子,打斷我的脖子,我還有腦袋,打碎了我的腦袋,我大不了一死——怎麽能投降呢?人可以死啊,但是不能投降,投降隻會生不如死——就好象她,當初和沈香雪的爭風,認命了,認輸了,現在一無所有——倘若她死氣白賴,就非要嫁那冤家,即使是做個小,那還可以和沈香雪繼續爭下去,是何結局,還說不一定…… 但他夫人早已進去了,下人們慌張得腳丫子朝天,院子裏就隻那報訊的小子和駱殘霞。駱殘霞心裏還兀自翻騰著方才逃命的情景,以及那“史可法沒有逃命”的念頭,又念著沈香雪和那冤家究竟是死是逃,偏聽王季楚說出這通“順民”的言論來,不由得愈加愣住:投降,那冤家從前同她說了幾多忠孝,她現在卻要投降了麽?然她愣愣時,王季楚忽然一把握了她的手道:“駱姑娘,我王季楚仰慕你不是一天兩天了,如今蒼天有眼,叫我二人在改朝換代時同甘共苦,等降了滿州大人,我替你贖身,給你個名分如何?” 駱殘霞呆了呆,先是驚,後是哭笑不得,再後來,覺得可笑萬分又可悲無比:這是個什麽世道?她早就斷絕了從良了念頭,然今日生死一線時,居然這個窩囊的王季楚說要給她個名分?想王季楚來叫她的局,捧她的場不是一年兩年了,為什麽早沒有說出這話來?倘若早說,她早嫁,如何還會遇上那個冤家?如何還會鬧得心灰意懶?如何還會在這裏呆呆的站著?她該早就隨著王夫人在收拾東西了,或許還抱著自己的孩子……唉……為什麽總是死到臨頭才敢壯膽子?死到臨頭才敢做決定?如果——如果那冤家,今日也是死到臨頭了,再叫他選,他會選沈香雪還是駱殘霞?若他選駱殘霞——或者,哪怕他兩個都選呢——那該是怎樣一個不同的收梢啊!不過,無法奢望——沈香雪和那冤家,去後音信全無。如今兵荒馬亂,又上哪裏去質問他?駱殘霞暗笑自己的貪心——倘若一個城池的陷落可以成全一個願望,那麽,從良,她還在猶豫什麽?償聽說,賣身的女子若孤單的死去,不能投胎,隻做野鬼,此時王季楚要她,要給她一個名分,給她一個投胎的機會啊。投胎轉世,才能再尋那冤家!她發現王季楚還沒鬆開她的手,且先前那緊張的掌握此時都化了輕輕的撫摩。她便笑了笑,道:“老爺。” 老爺。駱殘霞的車已快駛到王季楚家了——城池陷落了,他們還活著,然而願望呢?這個城池的陷落為什麽沒有成全她那個卑微的願望?為什麽叫出了那聲“老爺”,卻沒有名分?卻還是婊子?卻還要去見多鐸王爺?八十萬橫死的厲鬼呀,為什麽還要拖上她駱殘霞? 後記嚴格地說來,這個故事發生時,明朝已經滅亡了。但是作為我二十五史的係列的一篇,我依然要把它歸在明朝裏,因為裏麵可憎可恨的小人和可歌可泣的烈士,都是明朝的子民。故事的藍本是王季楚的《揚州十日記》。是他本人記述的自己在揚州十日逃生的經曆。據說死了八十萬人,這一場屠殺之慘烈,可叫鬼神心驚。其中,除了駱殘霞、沈香雪、玉臨風是虛構的之外,王季楚,王夫人等,都是真人真事。當然,有一些逃難的細節很精彩,可篇幅限製,我省略了。我讀《揚州十日記》越讀越心驚,尤其,喬家院子裏侮辱婦女並且屠殺男子的那一場,滿病總共隻有三人,而被困男女五、六十人,居然引頸就戮,實在讓人悲歎!嗚呼,此中國之所以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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