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眸一笑
(2005-05-07 11:25:00)
下一個
我入宮比她早。
那時候,盈盈一握,楊柳腰。
後宮佳麗有三千人,妖嬈,可誰也比不得我,能叫君王不早朝。
劉禹錫和韋應物曾千裏為我送梅樹,薛王酒醉時,桌子下管不住他的足——大唐的盛世啊,我的盛世。開元的專寵,不知足。
於是,就有了她。
後宮佳麗成了三千零一人,她回眸一笑,眾生顛倒。
大唐的災難啊,我的災難,就這在這一刻來到。
上陽宮裏好涼宵。
從這宮殿清冷的角落眺望出去,瞧不著那邊廂芙蓉帳暖,鴛鴦頸交。
天正悶熱,不是梅花時節,因而無人給我送梅樹。
天正悶熱,是荔枝上市,所以日裏,我見一騎紅塵,妃子笑。
攜一支白玉笛,斷續地吹著,無端惱火,發狠朝欄杆上一敲——
我可恨斷的不是那個女人的脊梁——憑她月一般的癡胖,偏偏生著水蛇腰。
我惱火,再一敲。
“娘娘——”忽有一雙手從黑暗裏伸了出來,托住了半截玉笛。
“娘娘,沒心緒,也不用拿此蠢物出氣吧!”
我愣了愣,順著那手往上看——倒是很久沒人和我說話了——他穿一件玄色的袍子,袖口領口都是玄色的,隱藏在黑暗裏,除了那蒼白的手,就隻有蒼白的臉和蒼白脖子,活像是生生從夜色中長出來的妖。
“你是誰?”我問。
他沒有回答,隻靜靜地用雙手托那斷笛,似乎暗中加了幾分的力氣,我不由得鬆開了手。
“娘娘煩悶,容臣吹個曲子給娘娘解乏。”
他說著,就自作主張地把半截玉笛湊到了唇邊——他連嘴唇都是蒼白的——輕輕用左手的食指、中指和無名指按著孔兒,右手的單用拇指和中指捏住了殘存的笛身,女子一般將食指、無名指和小指翹成蘭花,眉眼一低,吐出一口氣。
《梅花落》。
當初我就憑這一曲而得寵啊——我傻傻聽著那一個音兩個音三個音串成行雲流水的一串——現今,居然他吹得強我十倍——況且還用的斷笛。
難怪我要輸給那個女人了。
難怪我要淒淒慘慘地住在上陽宮了。
原來並不是全為那回眸一笑!原來我色衰之外,連技藝也生疏了!
他一曲終了,垂手肅立在一旁。
我半晌才回過神來,淡淡道:“很好……你叫什麽名字?要我怎麽賞你?”
他笑了笑,居然沒跪下謝賞,也沒報上姓名,隻說:“臣想看娘娘天天都笑,那就好了。”
我一怔,盯著他的眉眼,想從中搜尋一絲嘲弄的意味,可找不著。
我就歎了口氣,苦笑道:“這光景,除了她,還有誰能笑?”
“娘娘錯了。”他道,“玉笛雖斷,尚可成曲,世事豈有絕對?隻有一直笑到最後的那一個人,才能算贏。”
那話仿佛一把小錘子,“砰”地在我心頭撞了一下。
我抬頭盯著他,黑暗中生生長出來的妖。
他是上陽宮裏的一名樂官。
——一個小小的樂官啊,卻給了我這樣不安分的建議。
我忐忑的,沒有勇氣去嚐試——玉笛雖斷,尚可成曲,但也要看吹笛子的人,沒了少女的容顏,就得有絕世的技藝。
以現在的我,拿什麽去和那個女人爭?
“娘娘何苦自怨自艾?”他說道,“臣當年看娘娘驚鴻舞,可比漢宮趙飛燕,試看大唐天下,千萬女子,還有哪一個比得娘娘?”
我猶豫地:“我老了。”
他堅持地:“娘娘青春正盛!”
我遲疑地:“我骨頭都鈍了。”
他肯定地:“娘娘翩若驚鴻,矯若遊龍。”
我動搖地:“那麽……或許該試一試呢?”
他認真地:“該當現在就由臣奏樂,請娘娘起舞!”
說罷,他不再給我反悔的機會,三兩步就跑到了一架編鍾前,手裏一柄小椎,“叮叮”擊了兩下,回頭來衝我笑了笑,才又敲了第三下。
我在他的回眸一笑裏突然發了瘋,好像一株枯萎的梅樹突然又灌注了青春的汁液。三伏天下起了大雪,驕陽中,升起了冷月。一樹花,扯一片雲,一枝探到才子的筆下,一枝開到帝王的窗邊。
聽他的每一個音節,丁冬,如冰沫子撒向人間。我便化為雪裏梅精啊,那丁冬聲越響,就越要雀躍。躍過虞美人的劍和楚霸王的歌,躍過甄皇後的羅襪,和曹子建的詩篇——何止是曹子建呢?劉禹錫、韋應物、李謫仙,我本身就是舞動在他們錦箋上的字啊,左手一橫,右手一勾,扭了腰肢成一瞥,長發一甩,是一捺……末了,留下深深的一眼,烙成一個鮮紅的印,在心間。
曲終了。
我的舞還不想了。
上陽宮的工宮女太監都驚了——素來我懶梳妝,怕笙簧,而這一日,如坐東風,如踏春光。
我聽他們竊竊,我卻不見。
我滿眼都是一個人,笑。
驚鴻一舞,華庭傳遍。
當天夜裏,皇上派小太監用梨園戲馬接我至翠華西閣。
輕憐蜜愛,關切如舊。開元二十八年以後的歲月,仿佛不曾存在。
我仰麵看著芙蓉帳,又透過帳子看著九龍藻井,內中似乎浮現出一個女人的背影,接著回眸一笑。
我想,她且笑她的吧,且看皇上現在和誰同帳。
隻有一直笑到最後的那一個人,才能算贏。
我想起了他,夜色裏生生長出來的妖,手裏一柄小椎,“叮叮”擊了兩下,回頭來衝我笑了笑,才又敲了第三下。
叮。
那不是編鍾的聲音,環佩叮當,是那個女人的金步搖。
內侍驚報:“萬歲,貴妃娘娘已到了閣前,如何是好?”
皇上一驚,慌忙跳下床來穿衣服。
我愣愣看著他,心中一股火氣,道:“萬歲,堂堂一國之主,居然怕一個……”
我很想找一個肮髒怨毒的字眼來形容那個女人。而話還沒出口,皇上已經將我打斷。
“現在不是說這個時候!”他麵如土色,粗暴地將我推到牆壁的夾層裏。
“萬歲!萬歲!”
我還要分辯,還要和那個女人一爭高下,然而暗門已合上,我關在一片黑暗裏。
那個女人不等宣詔就進來了,劈頭問道:“梅精何在?”
皇上故做驚訝,停了片刻才答道:“她不是在上陽宮麽?”
“哦?”我猜那女人狡黠地一笑,“那麽,何不詔她前來,咱們一同去華清池享樂一番?”
皇上一時沒了話,支支吾吾,我聽不確他說些什麽。
但我聽那個女人撒潑道:“萬歲,夜裏是何人侍寢?歡睡到這時還不視朝?”
皇上大概也覺得自己太過窩囊了,沉默了片刻,咕咚倒回床上,道:“今日身子不適,不能視朝!”
那女人怒了,裝癡賣嬌,連哭帶鬧。
“你——”她直呼皇上,“你就這樣欺侮我,才說什麽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一轉眼就忘了……被你這樣欺侮,我不如死了幹淨!”
她一跺腳,叮當,金步搖遠去。
“卿卿!”我聽皇上一聲換,顯然是拔腳疾追。
小太監們也跟著追。
隻我一個人,被關在牆壁的夾層裏。
黑暗,卻沒有長出妖來。
緊吹笛子,是《梅花落》,殘梅落盡,再慢吹簫。
上陽宮裏夏日過盡,秋去冬來,冬末春初,孟春,仲春,季春。
我再也沒跳過舞,也不笑。
他不勉強我,默默陪坐在一旁。
從黎明,到深夜,他每每去時,回眸一笑。
我知道他是在提醒我,隻有一直笑到最後的那一個人,才能算贏。
然而,我想那笑的一定不是我——上次驚鴻舞得幸翠華西閣,那個女人又哭又鬧跑回娘家,回來時,卻帶了《霓裳羽衣曲》,說是嫦娥所授,如敲秋節,似戛春冰。從此爾後, 成唐宮第一曲,新聲繞梁,舊樂不聞。
我所有的生命,就是在上陽宮裏等待死亡了。
“娘娘!娘娘!”
我忽然聽他喚我——他當真像妖一樣,才去了,又憑空從這夜幕裏長出來。
“娘娘——”他正抱著一麵琵琶,“臣有新曲,恭請娘娘聖聞。”
我皺了皺眉頭:“我乏了,改日吧。”
“不能改日!”他執拗地,“娘娘一定要聽——”
不容分說,已經轉軸撥弦,嘈嘈切切。
我著了魔,粘在了欄杆上,不能抽身。
盯著他蒼白修長的手指——居然彈的也是麵玄色的琵琶,看來就如同手指淩空撥動,撈起一把黑色的珍珠,故作漫不經心,緩緩灑下。
我真的著了魔。
“娘娘?”
一時如夢初醒,我問:“這是什麽曲子?你要我怎麽賞你?”
他笑了笑:“臣想看娘娘天天都笑,那就好了。”
舊事又重提,我嗟歎。
“皇上已忘了我了——你知道他今天送來什麽嗎?是一斛珍珠!”
他不言語,聽我說下去。
“一斛珍珠!”我苦笑,“一夜夫妻還有百日恩,我入宮十多年了,到今日,就值一斛珍珠而已。”
他還是沒言語,聽我說下去。
“我不要他的珍珠——珍珠有什麽用?倒不如賜我一丈白綾,免得將來那女人做了皇後,我還多受侮辱。”
我不覺,自己的淚已經流了下來:“柳葉蛾眉久不描……殘妝和淚濕紅綃……長門自是無梳洗……唉,算了,你也不明白……”
“長門自是無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他忽然就說出了下半首詩。
“我明白,這是娘娘寫給皇上的。”他道,“臣的曲子就是為這詩作的。”
我不解。
“臣的曲子叫《一斛珠》。”他琮琮撥了兩個音,“臣已把這曲子教給梨園子弟,著他們唱遍皇宮,唱遍長安城,娘娘就等著皇上回心轉意吧!”
我愣愣瞧著他,心裏有太多翻湧,說不出話,隻顫巍巍伸出一隻手去,摸了摸他蒼白而年輕的臉龐——那臉上現在顯出了一點點紅暈,證明他不是夜色裏長出的妖。
“娘……娘娘……”他有些失措了,抱著琵琶退了兩步,“臣告退了。”
他轉身,溶進夜色,一片黑。跑幾步,突然回眸,一笑。
我也一笑。
隻有一直笑到最後的那一個人,才能算贏。
《一斛珠》果然傳開了。
我的詞也許不好,但他的曲卻有天才。
一年年,霓裳羽衣也演得倦了,隻有《一斛珠》,唱盡六宮粉黛的辛酸,三千佳麗的遺憾——隻有那第三千零一個人,花枝招展。
我更老了,更少笑了,更不跳舞了。
他陪我的時間更長了,更沉默了,他的人也更蒼白了。
隻是有一點還不變的——去時那回眸一笑。
隻有一直笑到最後的那一個人,才能算贏。
他一直這樣提醒著我。
“不,我們放手吧。”我說,“皇上不會回心轉意了——都已經十年了!便是當年沒有那個女人,也不會有誰能愛一個人二十年如一日的。”
話一出口,我隱隱感覺有些後悔——
他一向溫和淡定的眼神,為什麽突然變得驚訝——驚訝到整個人成了一樽石像,風化了的石像。
我不安地抬起一隻手,在他麵前揮了揮:“你……怎麽了?”
他一顫,活轉過來,微微笑道:“臣隻是在想,當年陳阿嬌皇後幽居長門宮,不惜一字千金請司馬相如作賦,而娘娘八賦天下傳誦,其才不遜司馬相如,何不作一篇抒懷之文,以感萬歲?”
我心裏一動,幾個詞句已經跳到了嘴邊。
他深深地望著我,鼓勵,慫恿,縱容。
將琵琶一放,他轉身就跑:“臣筆墨伺候,請娘娘揮毫。”
“苦寂寞於蕙宮,但注思於蘭殿。信摽梅之盡落,隔長門而不見。”
開始跳到我唇邊的,就是這幾句話。但是筆墨齊備時,我心裏空落落,還是這幾句話。
一篇《樓東賦》,,駢四驪六,我搜腸刮肚。
好容易寫就了,二百二十二個字。
他接過去,燈下細細看,見墨跡淋漓未幹,就輕輕吹著。
“娘娘大才!”他說道,“隻是臣有一句,不知當講不當講。”
“講。”我有些心不在焉。
他就伸指點著我那一句“君情繾綣,深敘綢繆”,道:“娘娘此句,說的是萬歲的恩愛,而下文急轉,就說‘奈何嫉色庸庸,妒氣衝衝’,似乎和萬歲的情真意切說得不夠。”
我怔了怔:不夠?
“依臣淺見……”他鋪下我的花箋,擎起我的點梅,蘸飽了墨汁,一揮而就。
“誓山海而常在,似日月而無休。”
好啊!好個“誓山海而常在,似日月而無休”!
我感覺他這一句,是用那敲編鍾的小椎子敲擊我的心胸。
倘若皇上曾經和我“誓山海而常在,似日月而無休”,我又何至於今日在此,自尋煩憂?
想到了這一著,我突然哈哈哈哈大笑了起來——
沒有誰會愛一個人二十年如一日——
沒有誰會誓山海而常在,似日月而無休——
那麽,我為什麽還要贏回皇上呢?
二十年了!
二十年前,強娶我入宮,我就不曾愛他。
二十年後,撇我在冷宮,我又為什麽要愛他?
我瘋狂地大笑。
他愣愣地看著我:“娘娘,臣做的不好麽?”
我笑得都淌下了眼淚。
“不——不——你作得很好,好我千倍萬倍,就這麽著吧!”
他還是那樣傻愣愣地看著我。
我就一把搶過那花箋來——《樓東賦》,二百三十四個字,就此定稿。
不出我所料,《樓東賦》石沉大海。
我現在常常笑了,然而他卻更加沉默。
回眸時,他的一笑顯得勉強。
“娘娘,您別這樣。”他說,“臣做首新曲,給你解悶吧。”
我卻說:“不……不用。我不悶,你也不用陪著我了——你多大了,我賞個宮女給你,你出去成婚吧!”
在無盡的夜裏,他是黑暗裏長出來的妖,眼神閃過不可捉摸的哀愁,歎了口氣。
“臣今年二十八了。”他說,“謝娘娘賞賜。”
我點了點頭——二十八,他說他看過我跳當年的驚鴻舞,那麽算來他入宮也有二十年。這世界上,果然沒有什麽“誓山海而常在,似日月而無休”!
他去後,沒有消息。
上陽宮的日也長,夜也長——
短的,從來就隻是春宵,隻是盛世,一眨眼,都把光陰虛晃!
漁陽鼙鼓,是誰的喪鍾,九重城闕,是誰的屍床!
皇上,和那個女人,向西南,倉皇。
長安陷落了,隻有我,在上陽宮裏,已經被人遺忘。
我猜想這就是我的死期了——要不然,不知時節,梅花怎麽會在此時開放?
裁了一丈白綾,我走到梅花樹下。
漆黑的夜空啊,隱隱是宮門外的撕殺——好平靜的撕殺,倘若這夜是一匹緞子,居然那刀槍劍戟都穿不透它!
除非是妖。
然而連妖也離開了我。
我平靜地把白綾搭在樹上,打了一個節。
“娘娘!”
突然有人在背後喚我。
我一愣,就看見我的妖了,蒼白的手,蒼白的脖子,蒼白的臉,生生從這黑暗裏長出來。
“娘娘!”他飛身撲了上來,跪倒,抱住了我的腳,“娘娘萬不可輕生!娘娘還要活著贏皇上的心哪!”
我苦笑地看著他——真沒想到,到我死時,還見到他。
“娘娘?”他抬眼瞧著我古怪的目光。
“你去吧。”我說,“我也該去了。”
“不——”他的語氣忽然變得強硬而堅定,毫無預警地,一把將我抱起。
我呆住了,他卻已經發足狂奔。
厚重的黑綢,摩挲過我的皮膚。
上陽宮外兵荒。
長安城中馬亂。
我被我的妖抱著,略略有一絲的不安。
我是妃子啊,他是樂官。
我就將赴死的人啊,他有妻,或許還有子,一個人生,好端端。
然而我的身體卻不由我主宰,不掙紮,不說話,隻迷茫地看著那張執著的臉,蒼白,生生從黑暗中長出來。
我們也不知跑了多遠,許是出了長安了吧,他才將我放下。
“娘娘——”他有些接不上氣,“娘娘不能死。臣要娘娘天天都笑。”
我感到一陣辛酸,就笑了:“謝謝你,不過,我真的不想再這樣下去了。”
“不,娘娘——”他搶白,“娘娘有所不知,南邊來了消息,說皇上行至馬嵬坡時,大軍不前,求斬國賊,皇上就將貴妃賜死了!”
我怔了怔:什麽?那個女人她死了?居然還是皇上賜死的?她不是與皇上在天願做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麽?也才十年啊,居然就賜死了?
他疑我驚呆了,又重複了一次:“娘娘,您可聽見?貴妃已經死了。娘娘可以回到萬歲身邊了!”
我看著他那張認真而急切的臉,搖了搖頭。
“不……你不明白的,我回不去了。”我說,“皇上連貴妃都能殺,他還要我做什麽?沒有誰能愛一個人二十年如一日啊……”
“有的!”他突然大聲打斷了我,“娘娘,臣鬥膽——臣就愛娘娘二十年如一日,倘臣還能活二十年,就還要愛娘娘二十年!”
這次我真的呆住了:“你……你……”
他蒼白的臉上浮現出迷離的微笑:“娘娘,臣八歲入宮,聽娘娘《梅花落》,看娘娘《驚鴻舞》,迷戀娘娘不能自拔……臣不管娘娘是得寵還是失寵,不管娘娘是在未央宮還是上陽宮……二十年了,臣隻想要看娘娘日日開心……”
“等……等等……”我的心劇烈地跳動著,不能再聽下去,伸手示意他住口。
“娘娘……”他哀求地,“您就容臣說完吧,臣沒有另二十年了!”
我詫異地,天邊晨光微露,照著他玄色的袍子——他的後心,赫然一支箭,是何處的流矢,我一路由他抱來,居然都沒有發現。
“你……你……”我一把扶住他將要傾倒的身體。
鮮血汩汩,沒有噴湧,仿佛他二十年的默默,不曾爆發。
“娘娘……”他無力地望著我,“誓山海而常在,似日月而無休……臣能愛娘娘二十年,皇上也能……娘娘今後,要天天都笑啊……”
我看他的眼睛漸漸合上了,突然感到心頭一陣撕裂的痛苦。
“不……不……你不要死!”我搖晃著他,“不要死……我……”
他沒有再睜開眼睛。
太陽漸漸升起了,黑暗全都消失——我那黑暗裏長出來的妖,魂魄出殼。
沒有玄色的袍子,沒有玄色的領口和袖口,他的魂魄,臉,脖子和手,像是蒸發的露水,彌散。
“等等……你不要走……”
我對著那虛空呼喊。
然而他走了,隻留下回眸一笑。
隻有一直笑到最後的那一個人,才能算贏。
他還在提醒我。
而我,隻想哭。
天寶之後,太上皇下詔尋我。
有知我下落者,重賞;有送我上京者,封官六品。
香車寶馬,太監宮女,我又回到了皇宮。
那個女人已死了,已埋了,三千零一佳麗又成三千人了。
民間傳唱著:楊花已逐東風散,梅萼偏能留晚香。
隻有一直笑到最後的那一個人,才能算贏。
可是我知道我沒有贏啊!
誓山海而常在,似日月而無休。
我輸給那回眸一笑了。
我輸給那回眸的最後一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