竊書女子·折劍軒

竊書……竊書不能算偷的……
正文

仙音

(2005-05-07 11:17:45) 下一個
  樂府裏,有兩個不同的級別——仙音和韻奴。   仙音,顧名思義就是天上才有的音樂,這個稱號每十年才有一個人得到。   韻奴,徒有音之表,卻無樂之魂,成不了仙音的,就淪為韻奴。   天下樂府裏的人,沒有一個不想成為仙音的。                     但是,沈簫早已放棄這個奢望了。   她曾經是優秀的,在十一歲的時候,她的《烏夜啼》就技驚四座,被讚為“洞簫妃子”,和當時的“楚玉狂客”李磬,“紫竹居士”柳笛,並稱為“樂府三傑”,說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奇才。   可是,林箏突然出現了。也是僅僅十二歲的年紀,修長的手指,有著可怕的魔力,隻要是聽了他撫琴的人,絕對不會再喜歡第二個人的樂曲。   人們甚至不等到樂府的盛典,就直接稱他作“仙音公子”了。   沈簫不相信世界上竟然會有這樣的音樂,她悄悄從自己的南樂府裏溜出來,跑去林箏的東樂府偷聽。   然後,她信了。裏麵彈奏的是《滿江紅》,悲壯卻又激昂,哪裏像她沈簫的音樂,總是吳儂軟語?   她有些癡迷,跟著輕輕哼唱——這可是件冒險的事,他們雖然是漢人,但是這裏已經不是大宋的領土,淪陷了,在大金國的境內,《滿江紅》,是不能容於朝廷的曲子。   是亂黨的曲子。   亂黨。   她忽然怔了一下——亂黨,林箏的東樂府裏有亂黨,怎麽那麽多人都在唱《滿江紅》?   她貼著牆壁站起身,想探頭看一看,可是,旁邊的街道突然就燈火通明起來,馬蹄聲,腳步聲,全都踐踏了林箏的樂曲。   沈簫一驚,慌忙又蹲下,藏身在屋簷的陰影裏。   那邊,很多的兵器,嗆嗆嗆地出了鞘,仿佛是想在出鞘的一瞬間,就斬斷亂黨的樂曲。   音樂果然戛然而止。   “把這些亂黨,統統給我抓起來。”一個聲音命令著。   沈簫不敢出聲,死死捂著自己的嘴,好像要窒息。   有人策馬追殺,有人匆匆奔跑,有人揮刀,有人倒下,有人獰笑,有人怒罵——不過,沒有人哭泣,沒有。   沈簫想哭,可是她不敢。她隻敢躲在陰影裏,等待,等待。   殺戮過後,是死寂的黎明。   沈簫不敢看東樂府裏的情形,她隻是在血色晨曦裏飛奔,惟恐有人追趕她。   她一直跑,一直跑,直到把血色甩得遠遠的,迎上南樂府夜夜笙歌的胭脂色。   “你這死丫頭,跑到那裏去了!”幹媽一把擰上她的耳朵,“你不知道昨天將軍大人專門來聽你吹簫麽!”   沈簫愣了愣,流下淚來。   幹媽慌了神道:“哭什麽?哭什麽?很痛麽?”   沈簫不答話——她哭的不是她的耳朵,哭的是音樂,從此死了。                     朝廷發了文榜,說東樂府意圖謀反,抄斬,具體死了多少人,沒人知道。   文榜裏沒提起林箏,是生是死,沒個交代。傳聞很多,有說他死了的,也有說他斬斷了一根手指,立誓不再撫琴,朝廷就將他囚禁了,還有……   但傳聞終究是傳聞而已,東樂府叢生的雜草,瘋狂地掩蓋了一切,便是沒人再見到林箏從裏麵出來,或者從外麵進去。                     雜草一歲一枯榮。   沈簫依舊隻是在南樂府裏吹簫,或者不如說是賣笑;柳笛已經放棄了,隻是市井打混;李磬過得最好,深得皇帝的賞識,在宮裏做了統管樂府的官,還提攜了柳笛入宮。他也說過要提攜沈簫,但是沈簫隻是搖頭。   “那也沒關係。”李磬說,“反正我們遲早成親,我不會讓你受苦的。”   沈簫笑了笑,李磬的夫人當然不可能受苦,這一年,重開樂府盛典,不是要給他那個“仙音”的封號了麽?可是仙音,除了林箏,又有誰配被稱為仙音呢?   梳妝台上的燭火跳動,沈簫拿了把剪子去剪,剪一下就高一截,就好像多年來,她對林箏的魂牽夢縈,越是要忘記,就越是記得清晰。那首流血的曲子,那個血色的黎明。   如果沒有淪陷,如果沒有亂黨,如果沒有那個夜晚的殺戮,林箏已經是仙音了。可是,如果所有的“如果”都落了空,林箏,和死去的音樂,如今在哪裏呢?   沈簫看一眼漆黑的夜幕,微微濕潤的空氣帶進來一屋子的風聲雨味,壓抑著她心胸,灌滿了淚水,她想深深的,深深的吸一口氣,可是無法呼吸。   “你怎麽了?”從後麵輕輕擁住她的是李磬,溫柔地環抱住她的腰,嘴唇貼在她的耳邊,暖暖的呼吸。   “沒什麽。”她說謊,又不是謊話——林箏已經死了,消失了,她在想一個已經消失了的人,這就不算在想什麽。   “你是不是在想大將軍的事?”李磬問。   大將軍?不錯的,她的確該煩惱這位大將軍,完顏玨,幾次三番地說要買了她去做妾,人家是王爺,這妾也是王妃,如今這南樂府裏的姑娘,那一個的收梢不是做小?   沈簫皺了皺眉頭,這真是件為難的事情。   “你不要擔心。”李磬溫柔的擁抱變得有力了,“他是皇上的哥哥,但我也是皇上賞識的人,等樂府盛典一過,我們就成親,斷了他的妄想。”   沈簫疲倦地笑了笑:斷了妄想,她自己也有很多妄想,成為仙音,一直聽林箏的曲子……唉,一一都斷了吧,隻消活著,有個愛她,疼她的丈夫,於女人,倒也足夠了。   “對了——”李磬忽然抱著她的肩膀讓她轉身相對,“你不是喜歡去東樂府的廢墟散步麽?這裏走過去太遠,天黑了誰曉得會遇上什麽盜匪,我已經把東樂府邊的房子買下來了,我們一成親,就搬進去住。”   “真的?”沈簫的眼睛裏忽然有了光彩。   “不信?我這就帶你去看!”李磬憐愛的目光為著沈簫的歡喜而有些興奮。他拉起了沈簫的手,邊出門邊嚷嚷:“備車了,備車了,我和沈姑娘出門呢!”                     仙音雅苑。   這個名字讓沈簫不知是歡喜還是感傷:旁邊就埋葬著死去的音樂,這裏卻放肆地自稱仙音——她或者李磬,或者隨便其他什麽人,永遠都隻能是韻奴吧。   敞開的窗戶外濃黑的悲涼。淪陷的城市雖然成了行宮的所在,卻沒有燈火——燈火在遙遠的地方,在歌舞升平的臨安城裏。心向往,望不見。   李磬已經離開了,是宮裏突然傳了消息,皇上半夜要聽曲子,急詔李磬大人回宮。李磬隻匆匆捏了捏沈簫的手,囑咐她不要在這裏待得太晚。沈簫答應了,在窗口目送他遠去。   隻是送著送著,馬車上的那盞孤燈也看不見了,沈簫的目光迷失在黑夜裏,彷徨又彷徨,轉了幾千幾百回,困進了東樂府的廢墟,音樂長眠的地方。   她朦朦朧朧地,覺得耳邊響起當年那曲《滿江紅》,滿天下都在唱,從廢墟的每一個角落裏衝出來,對著這淪陷的城市呐喊。她的心不由得興奮起來,拚命睜大了眼睛,想看見一兩個孤魂野鬼,打聽打聽音樂死了之後,去向了何方。   但是沒有,那裏漆黑一片,隻有音樂聲。   音樂聲。沈簫怔了怔,不由自主瑟縮了一下——真的是音樂聲,是箏的聲音,古雅而悲涼。   她從窗口倒退了好幾步:“這……這是什麽……”   “回小姐的話,是鬼魂。”旁邊侍侯的小丫鬟道。   “鬼魂?”   “是。”小丫鬟有些膽戰心驚,“聽人說,是‘仙音公子’的鬼魂,每天夜裏都會彈琴,要有兩三個時辰。”   “哦……”沈簫覺得自己實在是有些葉公好龍:方才還盼著鬼魂,現在又被嚇成這樣。   “小姐,還是把窗戶關上吧。”丫鬟半是殷勤半是害怕,“聽說那邊真是鬧鬼的,惹上什麽就麻煩了!”   “不,不關。”沈簫用身體擋住了那敞開的窗戶——她的某一個幾乎斷絕了的妄想就在外麵,在她伸手就能碰到的地方,她說什麽也要保護著它。   丫鬟有些驚愕,但恭順地點了點頭:“小姐不要待太晚,李大人吩咐過了,夜裏涼,要小姐早些回去休息。”   沈簫沒有聽到,她的耳朵隻是為了音樂而生的——是為了林箏的音樂而生的。                     李磬狠狠責罰那丫鬟,居然小姐在窗戶邊上坐了兩個時辰,被夜風吹得臥床不起,這下人是怎麽當的!   但沈簫蒼白著臉從病榻上支撐著坐起來,帶著微笑:“你別怪她,是我要去的。”   李磬慌忙就丟下丫鬟,扶著沈簫道:“你起來做什麽,還有一個月就是樂府盛典了,我可不想你被抬著去看我。”   沈簫輕聲道:“我想去仙音雅苑。”                     李磬這次不允許開窗戶了,沈簫靜靜坐在屋子裏。隔著窗紙,仿佛陰陽相隔的世界,那邊是林箏的鬼魂和他的音樂。   夜已經很深了,李磬還在宮裏演奏,丫鬟們一個個昏沉沉打著瞌睡。   外麵的樂曲正奏到《滿江紅》,沈簫實在忍不住,就想要到那一個世界去。她輕輕地輕輕地推開窗戶,一點點鬼火閃爍而來。   她睜大眼睛看著,鬼火飄忽,幽幽然進了東樂府廢墟,再幽幽然轉過了幾道倒塌的垣牆,然後一晃,熄滅了一般,沒了蹤影。   沈簫懷疑自己是花了眼,使勁揉了揉,看見的隻有黑暗。她又晃晃腦袋,便懷疑自己的耳朵也壞了——怎麽音樂停了?   她向窗戶外麵探出身去,靜靜等待,細細傾聽。什麽也沒有。   一盞茶的功夫,遙遠的街道裏“梆梆梆”幾聲響,已是四更天。沈簫還在看,還在聽——鬼火幽幽然,又從廢墟裏亮起來,飄忽地,轉過了幾道倒塌的垣牆,飄出了東樂府了。   沈簫眼睛也不敢眨。鬼火彎了道彎兒,進了後街的巷子,是朝著仙音雅苑的方向的,越走越近了,漸漸清晰,是盞燈籠,當然提在一個人的手裏。   沈簫幾乎要叫出聲來了,捂著自己的嘴:那是什麽人?林箏?還是誰?或者是鬼?   “小姐!”身後丫鬟一聲睡意朦朧但有些氣惱的呼喚。   沈簫一驚,慌忙回身擋在了窗口。   “小姐,您就別再讓奴婢為難了!”丫鬟絮絮叨叨走了上來,將沈簫的手臂一扶,攙她往床邊上走,“您答應不開窗戶,奴婢才讓您坐著的,您倒好,人都到窗戶外頭去了,回頭著涼,李大人還不剝了奴婢的皮?”   沈簫攙由她攙,扶由她扶,乖乖上床蓋被子,心裏隻是擔心那丫鬟朝窗戶外頭看——不管那是人是鬼,是林箏還是誰,沈簫隻是決心要保護著他。   還好丫鬟沒有看,顯然自己也是害怕的,匆匆關了窗,上了銷,就倚在床頭睡了。                     沈簫悄悄看了五天,她確定音樂在燈籠出現時停止,而那燈籠總在四更時候從東樂府出來,彎上她門前的巷子,再彎幾個彎,轉了向北,回城裏去。   沈簫心裏的一種渴望,就好像東樂府裏的野草,瘋了一樣地長,戳得她難受,非要去看個究竟不可。   李磬還是在宮裏,丫鬟都睡了,她悄悄悄悄地下樓,開門,出院子,藏身在大門匾額的陰影裏。   “梆梆梆”,四更的回聲。   沈簫的呼吸短促,心跳得慌,隱隱約約東樂府裏的鬼火在飄忽。   是的,飄忽,幽幽然轉過了幾道倒塌的垣牆,到了門口了。   沈簫屏住了呼吸——提燈籠的已經走在巷子裏了,臉在黑暗裏看不確。   是誰?是誰?她心裏一個聲音問著。她的腳步挪動,移向那燈籠。   燈籠到了近前,經過她的身邊,忽然停了,提燈籠的猛然撲向了她,捂著她的嘴,將她壓在牆上。   “你是誰?在這裏做什麽!”   沈簫怔了怔:“柳笛?”   那燈籠小心翼翼的黃暈光芒裏,照著一張清瘦的臉,才二十多歲,但有著四十多歲的風霜,可不就是“紫竹居士”柳笛麽!   柳笛也愣了:“沈簫?你不在東樂府裏,三更半夜在這裏嚇唬我!”   沈簫撫著自己喘息未定的胸口,略略有點咳嗽:“你還說我,你半夜裏到這裏做什麽!”   “我?”柳笛支吾了一下,“咳,我就是半夜睡不著,出來溜達溜達。”   說謊。沈簫細細的柳眉一挑:“你每天都睡不著嗎?從北樂府過來,很遠呢,你喜歡喝西北風?”   柳笛張口結舌,看著沈簫。而沈簫注意到他把手裏的提籃向後藏。   “這是什麽?”她伸手去奪。   “沒,沒什麽。”柳笛笑得很勉強。   “你少瞞我,我看到了,是提籃!”   柳笛隻好把籃子拿到麵前來,道:“瞞不過你,你可千萬別說,我是來祭拜林箏的。”   這是家常的裝吃食的提籃。沈簫有那麽一刻幾乎相信了他的話,可是,祭拜,用得著天天來麽?林箏是亂黨,這是殺頭的事!   她的眼睛裏都是懷疑,抬頭看柳笛,柳笛的眼睛裏居然是冷冷的光,殺意。   沈簫來不及倒吸一口涼氣,柳笛手裏的匕首已經抵住了她的咽喉:“你看見什麽?說!”   沈簫無法呼吸,她幾乎劇烈地咳嗽,但柳笛捂住了她的嘴。她頭暈目眩,站立不穩。   “我……我每天……每天都在看……”她虛弱地說,“我想看林箏的鬼魂……我……我想了十年了……”   柳笛顯然是被這種瘋狂地回答震住了,放開了手,任沈簫倚著門板軟倒下去。   “你……你也喜歡林箏麽?”他半晌才問。   沈簫完全沒有力氣了,但是潮紅的臉上放出了異樣的光彩:“是……我喜歡……我……我寧願當初死的那個是我……和他比起來,我算什麽……算什麽……”   柳笛喃喃的,匕首擲落在地上:“是啊……和他比起來,我們算什麽!”   他俯下身去,想要扶起沈簫,但身後的巷子裏突然傳來了急促的馬蹄聲。沈簫怔著,就好像回到了那個血色的黎明。   來的隻是一小隊金兵,前麵的高頭大馬上,完顏玨飛揚的披風。   “哎呀,沈姑娘!”他一躍下馬,關切地跑向沈簫,“這麽晚了,風又這麽大,你在這裏做什麽!”   “沒,沒什麽……”沈簫迅速地挪動腳步,裙子蓋住了地上的匕首,“我隻是,睡不著,想出來散步。”   完顏玨毫不顧忌地一把將她摟在了懷裏:“我本來在城外打獵的,聽說你病了,就連夜趕回來了,正巧過來探望你。”   沈簫沒有掙脫他,隻是悄悄把匕首往門口的石獅後麵踢。   “那你又在這裏做什麽?”完顏玨一臉懷疑地瞪著柳笛。   “啊,柳公子本來是到城外祭奠他師父的,恰好路過我這裏……”沈簫匆匆地編著謊話,“我出了門就頭暈,還是柳公子看見,扶了我一把……”   完顏玨狐疑地打量著柳笛:“是麽?”   柳笛望望沈簫,又正視著完顏玨道:“正是如此,不敢欺瞞大人。”   “好,好!”完顏玨哈哈大笑,“你不過是宮裏一個小小的樂官,今天居然救了本將軍心愛的女人,本將軍一定奏明皇上,重重賞你——那個什麽李磬,膽敢和本將軍爭女人,回頭本將軍收拾了他,他的位子就由你坐了。”   柳笛深深行下禮去:“多謝將軍提拔!”   這一禮是多麽的恭順啊,隻有沈簫才看見,在他低頭的那一瞬間,眼睛裏有多少的屈辱。   “好。”完顏玨抱著美人當然開心,“這是李磬那小子新置的房子麽?這麽偏僻,怎麽能讓沈姑娘養病?沈姑娘就和本將軍回去了,你,去給我通報一聲!”   沈簫一回頭,才發現一個小丫鬟被驚動了,正戰戰兢兢躲在半開的大門後。   希望她沒看見那匕首,沈簫心裏默默說。   完顏玨手臂輕輕一用力,沈簫已經到了他的馬上。隻來得及和柳笛交換一個毫無意義的眼神,駿馬已一聲長嘶,奔進了寒冷刺骨的黑暗中。                     李磬麵如土色地衝進將軍府的時候,正好還來得及把沈簫從完顏玨的房間裏救出來。   她新換的金紅色禮服已經被扯破了,臉色慘白得嚇人,額角上撞傷的一個窟窿,鮮血觸目驚心,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完全是反射性地,跌跌撞撞,倒在他們的腳邊。隻能隱約分辨——那官服的下擺,四品的是李磬,六品的是柳笛。   “將軍,這是下官的未婚妻,將軍怎麽能深夜把她帶走?”顫抖的,這是李磬。   “怎麽?她反正還沒有嫁你,本王想要她做妃子,你要怎樣?”蠻橫的,這是完顏玨。   沈簫隻能瞥見李磬的鞋子,向前衝了幾步,好像要和完顏玨拚命,但是被柳笛拉住了。他在原地憤怒,袍子的每一條褶皺都顫抖:“將軍,皇上已經恩準了,下個月樂府盛典過後,下官就要和沈姑娘完婚,還望將軍成全。”   “哼,你升官了?有什麽了不起的?皇帝的天下,還不是靠本將軍來打的!”   李磬好像又要上前去,但是柳笛已經插到了他和完顏玨的中間:“將軍,李大人也是皇上心愛的臣子,將軍打的天下,李大人的音樂可以安撫百姓,缺一個都不行的。”   沒有人移動,完全是劍拔弩張的僵持。一邊是最得力的將軍,一邊是最喜歡的弄臣。惱了將軍,要兵變,殺了弄臣,當今這愛樂成癡的皇帝怕也不能活。勢均力敵。   “李磬,你成了仙音,你狠!”完顏玨忿忿的聲音從沈簫頭頂上傳來,“但是你最好小心,留著你的命活到樂府盛典那一天。”   然後,完顏玨轉身了,留在他身後的,是淒厲的一聲響——一隻杯子,他方才一直把玩著的杯子,在沈簫的麵前摔得粉碎。碎片滴溜溜地旋轉著,就好像沈簫眼裏天旋地轉的世界。   她已經支撐不住了,她覺得他們,她,李磬還有柳笛,還有其他伶人,就好像這杯子,可以拿在手裏玩,也可以一下子摔破,沒有一絲的心疼。   是啊,沒有一絲的心疼,連林箏那樣的人都可以被殺……倒不如死了,死了幹淨。                     她是想死了,在仙音雅苑裏,丫鬟離開後,她伸手去夠簸籮裏的剪刀。   隻差一點點就夠到了,隻一點點——唉,世上的事情,就是隻差一點點,而那一點點就成了不同的世界。   沒有夠著,簸籮翻了,零零碎碎撒了一地。她無力地掛在床邊上,散亂的頭發拖在冰冷的地上,滴在上麵的,是因為發燒才有溫度的眼淚。   “你做什麽!”驚慌跑來的,是柳笛。李磬還在宮裏,這裏全由柳笛照顧。   “我……”沈簫的手指還是指向那把剪刀的,“我……我想死啊……”   “你說的這是什麽傻話!”柳笛將她扶起來,“李磬為了你的事,求皇上去了,你還不好好養病!”   “可是活著,和死了有什麽分別!”她哭著,十年了,音樂死的那一天她就應該死了,或者淪陷以前,她就不應該出生,現在就是做行屍走肉,也沒有個尊嚴。   “胡說!”柳笛抬起她的臉來,注視著她的淚眼,“我們是好不容易才活著的,怎麽可以死?”   她搖搖頭,她不想爭辯,隻想死。   “沈簫你聽我說。”柳笛忽然壓低了聲音,“我告訴你,林箏他還活著。”   林箏他還活著。   這好像是一個火褶子,一下小小的撞擊,立刻出了火花。   “你……你說什麽?”   “林箏還活著。”柳笛小聲的重複,“就在東樂府的廢墟裏,一直躲在那裏。”   沈簫的每一根手指都用足了十二分的力氣,死死抓著柳笛的袖子,才能不讓自己倒下去:“活著……活著……啊?”   柳笛謹慎地點點頭:“十年前,我師父也在那裏,他護著林箏躲在地窖裏才沒被殺死,後來朝廷要林箏進宮,林箏不肯,要斬首了,師父又把他藏起來,但是師父就……”   沈簫破碎的記憶一點點浮現——對了,當時有張告示:“北樂府窩藏亂黨,封。為首者,斬。”   柳笛緩緩攤開手掌,裏麵縱橫交錯的,全是傷痕:“這是封北樂府那一天,我和一個官兵扭打時留下的,我的手筋斷了,所以再也不吹笛子了。”   沈簫撫過那一道道傷痕,指尖傳來鑽心的疼痛——音樂,音樂受了多少的折磨。   “你知道麽……”柳笛合上了手掌,“音樂就是我的一切,但是笛子,並不是音樂的一切。所以我要活著,我不能讓音樂再被金狗用槍刺,用刀砍……你知道麽?”   沈簫點點頭:“林箏……是你救了林箏?”   柳笛笑了笑,道:“不是我,我隻是來給他送飯。其實這裏很多百姓都知道他還活著,他們不說,隻是常常幫我盯著梢,要不,怎麽能十年不被發現?”   沈簫心裏長的那叢野草好像突然在春風裏開了花,片片花瓣都舒展開來,微笑。   “我……我能去見林箏麽?”   柳笛臉上的風霜也在笑容裏消失了:“不然我幹嗎告訴你?”                     四更不到,月亮委屈地躲在烏雲裏。   仙音雅苑的門悄無聲息地打開,柳笛的燈籠幽幽然,照著沈簫興奮的心跳。東樂府的廢墟靜默在她的眼前——靜默的是斷壁頹垣,而裏麵是音樂,那是仙音公子,十年藏身的所在。   四下的街道空無一人,他們隱進了黑暗裏。沈簫覺得自己如同說書先生口中的俠士,在漆黑的夜晚飛簷走壁。 她仍在發著熱,腳好像踩在棉花上,但是步伐卻比任何時候都輕快,一步緊一步,恨不能立刻飛到林箏的麵前。  “就在這裏了。”柳笛指著一扇倒下的門,後麵漆黑的。他放下燈籠推了推,這就顯露出一條路,隨著石頭摩擦的聲音,音樂就停止了。   沈簫不要柳笛帶路,也不要燈籠,她的心就照著她的路——她的那個妄想就在下麵,棍棒刀槍,風霜雨雪,從不曾斷絕。她撲進地道裏,奔跑,完全不理會柳笛輕聲的呼喚,一直撞在古舊的木門上。   她怔了怔,拍門,拍了又拍,門開了。   “林箏?”她一腳跨進屋子裏昏暗的燭光中。   寒光,風。   等著她的是一柄鋒利無比的劍,又快又準,劍尖點在她的咽喉上。   “你是什麽人?”一個冰冷的聲音問。   她循聲抬起頭去,看見一個青年,右手握劍指著她,左手裏擎著一隻蠟燭,一點點亮,照著他的臉,很倔強剛硬的線條,但是蒼白的,甚至連眼睛都是灰色的。   “你是什麽人,不要叫我用劍說話。”他又冷冷地重複。   沈簫的目光從他的臉移下來,停在那手指上——修長,穩定的,這是彈琴的人的手。她的眼淚已奪眶而出:“林箏……”   青年稍稍遲疑了一下:“你是誰?”   柳笛的燈籠已經撞進了門,跑得急了,氣喘籲籲:“林兄,慢著……她……她是沈簫……”   這果然就是林箏了!沈簫淚眼裏貪婪地看著,好像自己立刻就要死了,也要把這個人的容貌刻在心裏,三世輪回都要記住。   “沈簫?”林箏皺著眉頭,收了劍。太久的歲月,他當然不會記得無關緊要的伶人。   但是沈簫記得他,瘋狂地記得。她笑著,笑著,一轉臉看到牆角的那張琴——束縛了她魂魄的,可不就是這張琴麽!   她沒有一絲力氣站立,就爬過去,將琴摟在懷裏——這是失去的音樂,十年了,居然在這裏!   林箏有些莫名其妙:“沈簫?沈簫?”   “就是當年的洞簫妃子。”柳笛說。   “我……記不得了。”林箏讓柳笛進門來,又重新掩上門。   柳笛苦笑了一下,將提籃放下:“唉,其實就是個苦命的女人。什麽洞簫妃子,咱們在金狗的地盤上,算什麽!”   林箏鎖著眉頭,握著劍的手指用足了力,關節都好像要裂開。“我恨自己不是個武夫!”他咬著牙,“否則去和金狗拚個你死我活!”   “不,不。”沈簫在那邊搖著頭,“你的手是彈琴的,不要髒了你的手。”   林箏訝異一個女人說出這樣的話,看了看她,這個被劍指著,還喜極而泣的嬌小女子,洞簫妃子,被剝奪了音樂的女人。   “她的頭怎麽了?”林箏問柳笛。   “被金狗搶去做小,抵死不從,撞的。”柳笛惋惜中帶著三分敬意,“就快和李磬成親了……啊,我忘記和你說了,李磬下個月就封為仙音了。”   林箏握筷子的手懸在空中頓了頓,又笑道:“金狗封的官,狗奴才才稀罕當,我寧可被殺了,也不給他們彈琴。”   沈簫麵前,柳笛有些尷尬,道:“李磬也是被逼無奈,要不是他,我也早死了。”   林箏啞聲笑了笑:“你死了,我也早死了,嗬,算起來還是他救了我了。”話語裏全沒有一絲的感激,倒有十二分的諷刺。   沈簫垂著頭:不錯,林箏寧可十年住在暗無天日的地下,也不為金廷撫琴;柳笛忍辱偷生保護著最後的音樂,而她和李磬呢?一個在為金國賣笑,一個在為金國賣命!和他們比起來,她和李磬算什麽!   這算是一種羞愧吧,琴弦割著她的手她也不知覺。   “手破了。”溫柔的是林箏的聲音。輕輕地接過她懷裏的琴,在她身邊席地而坐,一撥,沒有曲調,先訴了悲情:“算是慶祝咱們三個都還活著吧!”   《滿江紅》。   “怒發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眼望,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裏路雲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沈簫有些害怕的——十年前,這歌惹了多少人的殺身之禍?今天,林箏且彈且歌,居然沒有一絲猶疑,更不用說畏懼。   “篤篤篤”仿佛擊築,卻是柳笛用筷子敲擊著矮幾:“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誌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兩個男人相視而笑,這亂世,怕什麽!   沈簫愈恨自己,心裏盛開的花好像長出了刺。她喉嚨火燒一樣的疼,想要開口唱歌。   可是,林箏的手懸起來,向琴弦上一按,所有的聲音都戛然而止,刀割一般利落。   “天快亮了。”他說,“巡邏的要經過這裏,我不能連累你們,你們快走吧。”   沈簫猶在夢中,柳笛已經迅速地收拾起提籃:“沈姑娘,該走了。”                     那一夜如同夢境,但沈簫確定這都是真的。   她漸漸好起來了,說要搬回南樂府去。李磬沒攔,由著她。可她和南樂府那邊說的,是她晚上要回仙音雅苑,幹媽當然也不管——這就快出嫁的人了,不論是做了仙音的夫人還是王爺的妃子,都是光彩的事,以後還不得靠她提攜?   但是她其實兩邊都沒有去,她在南樂府發廢墟裏,夜夜守著林箏。   有幾次,李磬也覺得古怪,問她,她什麽也沒說。因為從林箏那裏出來的第一夜,柳笛叮囑她:“不要告訴李磬,他怎麽說也是朝廷的人。”   他是朝廷的人。這成了一道無形的牆,隔閡了。   “你到底是怎麽了?”李磬不無擔心。   “我沒怎麽。”沈簫撫摩著自己的洞簫,她最近突然又喜歡上吹簫了,甚至打算這天晚上,把洞簫帶到林箏那裏去。   “我應該多陪著你的。”李磬輕輕握著她的手,“但是我最近太忙了,你知道,樂府盛典就快開始了。”   李磬的手指也是修長的穩定的,樂人的手指大約都是這樣。可是,沈簫想,這雙手和林箏的是不一樣的,這雙手在為金狗演奏,在玷汙音樂!她於是輕輕地掙紮了一下,想離開。   但是李磬雖然溫柔,握得卻很緊:“我不會讓那將軍傷害你的,一定不會!”   沈簫幽幽歎了口氣,傷害,在這裏的每一天,都是傷害!   “李大人,宮裏又來請了呢!”外麵丫鬟經過訓練的聲音,又甜又膩。   李磬皺了皺眉頭,最後捏捏沈簫的手:“我去了。”   沈簫沒有起身去送他,心裏盼望著他離開。但是她在窗口目送那華麗的馬車,當它消失在重重暮靄中時,沈簫急不可耐地抓起了洞簫,直向南樂府而去。                     “你晚了。”林箏微笑著給她開門。   這麽多天來,他們彼此都習慣了,在這個時候,初更鼓響,沈簫就按照約定的節奏敲響林箏的門,然後林箏就展露出難得的微笑。   他們就談琴,談簫,談鍾,談鼓,談一切的仙音雅韻,談小時候在樂府學藝,談第一次在人前演奏,談十年傷感的歲月……   沈簫總是帶來自己做的小菜,而夜深後,柳笛就帶來酒。有酒就有音樂,林箏的琴,柳笛和琴而歌。   現在,又多了沈簫的洞簫了。   她輕輕地,略帶一絲羞澀,把洞簫從身後拿出來——經過太多的撫摩,珠圓玉潤的光澤,但好像賣笑的女人,經過太過的風月,胭脂飄零的悲涼。   “洞簫妃子。”林箏笑著讚了一句。   沈簫把流轉的眼波照在了簫身上,按一曲,不是《滿江紅》,是她的成名曲《烏夜啼》:“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她歡喜,也感傷,這林花可不就是她?謝了,匆匆,淪陷的寒雨還有風……   但是“錚錚”兩聲,撥了琴弦,林箏和上她那句“人生長恨水長東”了。這幾聲琴是激昂的,沈簫的調子被這樣一帶,轉高了,不由自主就變了個收梢,別有一番情味。   “人生有什麽恨?”林箏撥著最後幾個音,“即使在這鬼地方,得一知音足矣!一同等著看,有一天,大宋的神兵把這城池收回去!”   沈簫愣了愣,最後一個音吹破了。   知音。他說她是他的知音。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知音,還是知心?他到底把她當成什麽人?   她偷眼看林箏,但林箏隻專注著自己的琴,琮琮幾下,換了曲子,倒是“春花秋月何時了”。   沈簫就不可察覺地笑了笑,當是自作多情吧。但無論如何,為著這一句“知音”,哪怕死了也值得了!   她覺得臉在發燒,哎,怎麽偏偏林箏又看向她這一邊,真是臊死人了!還好,外麵的石頭適時發出了摩擦的聲音,是柳笛來了。   “我去開門。”她搭訕跑開……   林箏搖頭笑了笑,然後笑容和琴聲都被門開時的“吱呀”一聲截斷了。沈簫雙頰興奮的紅雲也就此凝固。 李磬,麵色鐵青,薄薄的嘴唇,不知是因為外麵的寒冷,還是因為裏麵的溫暖而微微發抖。  沈簫噔噔噔倒退了好幾步,林箏戒備地抽出身邊的長劍,向前了幾尺。   但是李磬隻是站在門口:“林箏?”   林箏沒有答話,他隻聽說過李磬,但是不認識。   李磬又繼續道:“你……你居然還活著?”                     那以後的,不是一場爭吵,也不是一場扭打,是沈簫的一場噩夢。她從沒見過李磬這樣的憤怒,卻又不完全是憤怒,還有別的什麽,她說不清。她隻是害怕,李磬會立刻衝出去,在街道上大喊,讓巡邏的士兵把林箏抓走。   她撲上去,死死抱住了李磬的腳:“我求求你……我求求你,你不要說出去,不要說出去……”   李磬的眼睛裏布滿了血絲,看著沈簫時,神情十分的可怕。   “我求求你……你要我怎麽樣都可以……”   “你……”李磬的腳稍微挪動了一下,沈簫以為他要踢開自己,但是沒有,他忽然俯下身,打橫抱起了她,就向門外去。   “慢著!”林箏的劍出其不意地刺了上來,沈簫來不及驚呼,已經紮進李磬後心寸許。   李磬抱著她的手臂抽搐了一下,但沒鬆開。   “把她放下!”林箏孱弱的,可是語氣堅決,“否則我殺了你!”   李磬艱難地轉身,但出聲懇求的是沈簫:“別……林箏你別傷害他……你別出來……李磬,李磬我們走,我和你走……”   兩個男人都怔了怔,但他們之間的距離迅速拉開了——一個留在明亮,溫暖的地下,一個踏進漆黑陰冷的世界。                     李磬在撞進仙音雅苑的一刹那,就栽倒了。沈簫被壓在他的身下,手摸索到他背後,熱乎乎,全是血。   她驚叫出聲,院子裏立刻燈影綽綽,睡意朦朧的丫鬟,一個個蓬鬆著頭發,往來。上燈的,抬人的,請郎中的,準備白布的,燒熱水的……   沈簫懸著滿是鮮血的手,閑著,隻給忙碌的人讓路,不像是個未婚的妻子,倒像的局外人——不,不是局外人,她是個蕩婦,背叛了這昏迷的男人。   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麽,李磬從床榻上微微張開眼,向她伸出一隻手。   她瑟縮了,害怕他會因為震怒而捏碎她。   “我……我不想對你那麽凶……”他艱難地從緊咬的牙關裏發出一點聲音,“我……我隻是恨林箏……他……他曾經打破了我十年學藝的夢想……他居然沒死,他……他又要打破我這十年的夢想……我這樣拚命……拚命……”   “你是仙音。”沈簫拙劣地安慰,“他……他不會和你爭的……”   “不是這個!”李磬的手顫抖,因為用力,還有疼痛,額頭上豆大的汗珠,“是你……你……他是不是把你搶走了?是不是?什麽仙音……我……我隻是要你……”   “不……沒有!”沈簫衝動地撲上去,把手交給他,“沒有……我不會……”   李磬想要抬起頭來凝視她,但傷口在迸裂。   “你別動。”沈簫將他按住,“大夫就來了,我去叫。”   “不——”李磬絲毫也不放開她的手,“你不要走……你答應我,答應我永遠都不去見他……”   “我答應。”沈簫沒有時間思考,這究竟是不是謊言李磬深深看了她一眼,疲乏了。   然後丫鬟來了,郎中來了,手忙腳亂,上藥,包紮。   李磬在昏迷中呻吟,叫著沈簫的名字,緊握著她的手。   緊握,緊握。   原諒我,原諒我!沈簫心裏哭著,這樣緊握著手,心居然也飛到林箏的琴弦上了。   “傷口很深。”郎中的聲音遠在天邊,“李大人莫不是遭了強盜?被刺了好幾劍呢!”   有好幾劍麽?沈簫不知道。她隻聽著外麵淅淅瀝瀝下起雨來,打在鴛鴦瓦上,一聲聲,都在笑她,斥她。                     柳笛大約立刻就知道這件事了,但是十天後他才來看沈簫。那時李磬支撐著虛弱的身體到宮裏去了,就隻沈簫一個人。   “他不會說出去的。”沈簫幽幽的,像個鬼,“我已經答應他永遠不去見林箏,他就不會說出去了。”   柳笛歎了口氣:“林箏還好的,隻是這兩天都沒再彈琴了,擔心你。”   我這兩天也都沒有再吹簫了,沈簫想。知音人,他們彼此是知音人,沒了知音人,還要音樂做什麽!隻能倚欄杆,簫寒心更寒。   “不過,我也聽到一件好事的。”柳笛悄聲說。   沈簫懶懶抬眉:“什麽?”   柳笛謹慎地望了望四下——沈簫是被李磬軟禁的吧,門外都是丫鬟。“我前日到完顏玨的府裏去,聽說中原武林抗金的北義師,在這皇宮裏安插了一個接頭的人。”   “真的?”   “千真萬確!”柳笛輕聲,但興奮,“是完顏玨和部下商議時說的,好像那人在宮裏偷取什麽密函時被發現,中了幾劍,但還是跑脫了,完顏玨那幫人正找他呢!”   “那便如何?”   “哎——”柳笛的眼神裏有很多的自豪,“我聽說中原武林裏,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如果找到這位大俠,你,我,還有林箏,或許可以脫身,到咱們漢人自己的地盤上去了。”   “回南方?”沈簫的心強烈的跳了一下,手指都不聽使喚,洞簫從欄杆外掉了下去。回南方,和林箏?那裏有音樂,真正漢人自己的樂府盛典……可是,李磬,李磬要怎麽辦?   “你看你興奮的!”柳笛微微笑著,“先把簫撿上來是正經。”   沈簫就轉過身去,探出欄杆:“鵑兒,把簫給我撿……”   她的後半句話忽然就咬在了嘴裏。樓下傳來放肆而霸道的笑聲,完顏玨站著,擎著她的簫:“沈姑娘,你好麽!本王可想念你了!”   沈簫好像被針紮了一樣,倏地跳了起來:“你……你……我是李磬的未婚妻,將軍……”   完顏玨的眼神好像想一口把沈簫吃下去:“沈姑娘,你就別執著李磬那個下九流了,他什麽仙音呀,他現在自身難保呢!”   沈簫和柳笛對視了一眼,不知道出了什麽事。   完顏玨嗬嗬一笑,道:“本將軍早就警告他要小心,現在是抓亂黨的時候,他居然無故缺朝十天,這嫌疑可大了,現在怕是早就下了大牢了吧!”   沈簫的耳朵嗡地一響,眼前是黑的:完了,如果李磬有什麽事,這都是她害的!   而院子裏的完顏玨卻發出一長串得意萬分的笑聲:“沈姑娘,本王哪裏忍心你沒出嫁就守寡呢,哈哈,哈哈哈哈……”   沈簫聽不見,看不見,隻覺得自己的手上都是血,李磬的血。   “沈簫!快跑啊!”柳笛將她的手一拉,“完顏玨上來了!”   “啊……”   她仿佛自噩夢中驚醒,立刻又陷入了另一個噩夢。腿像鉛一樣沉重,腳下偏偏又像是棉花,磕磕又碰碰,穿過樓上的一間間屋子,滾下後麵丫鬟們使用的樓梯,被柳笛拖過長廊,幾乎撲在影壁上,撞開了門——完顏玨的笑聲和魔掌就在腦後,一回頭就是死——或者生不如死!   她跑啊,跑啊,慌不擇路了,走投無路了……   “沈姑娘——”完顏玨的手幾乎拽住了她的頭發。   寒光,劍,握在修長而穩定的手指中——彈琴的人才有的手指。   林箏,麵色因為常年不見陽光而蒼白,像個鬼,但手裏的劍是真的;身體因為陰濕的空氣而孱弱,但殺氣是真的。   “放開她!”他冷冷的說。   他其實不會用劍,任何學武的人都能看出來。但是他想殺人,如果完顏玨再上前,他會殺人,這一點,任何人都能看出來。   完顏玨愣了一下:“你是誰?”   “林箏。”   “林箏?”完顏玨不是懂音樂的人,但是傳說中死在這裏的仙音公子,夜夜鬼彈琴,他是聽說過的。林箏已經死了的,他才不上當!   “你看我像冒充的麽?”林箏冷冷的笑著,“林箏,光是名字就可以定死罪,我如果不是真的林箏,沒必要找死吧?你以為我像你那麽笨?”   “你——”完顏玨大喝一聲,就要拔刀,被柳笛撲上去攔住了。   “將軍,這真的是林箏,下官從前見過他,錯不了的。”   完顏玨一把將柳笛甩開:“既然真是林箏,那就一刀砍了他!”   “將軍不可!”柳笛再次撲了上去,“將軍,既然李大人下了獄,皇上是不能一天沒音樂的,若的將軍能勸服林箏為皇上演奏,皇上一定龍顏大悅……”   完顏玨猶豫了一下,收刀歸鞘。“哼,倒也有點道理!但是——”他又一指沈簫,“這個女人本將軍說什麽也要帶走!”   “好,你帶走!”林箏漠然走上前來,“你先殺了我——她是我的知音人,知心人,你帶走了她,我不能活!”   沈簫顫了一下——知心人!是他的知心人!有了這句話,還怕什麽呢!死便死了吧!   “你好大的膽子!”完顏玨再次抽出了刀,“你當我一定要留你性命麽!我就殺了你,什麽狗屁的音樂,靡靡之音!”   “將軍不可!”柳笛第三次撲了上來。   “漢狗!你又攔我!”完顏玨暴怒地用刀柄撞向柳笛的麵門,鮮血就流了下來。   “將軍,你看——”柳笛抹了一把鮮血,指向身後。   沈簫順著他指的看去,不知什麽時候,百餘名百姓已經抗著鋤頭,抱著扁擔,纂著柴刀,握著棍棒,把東樂府的廢墟圍了個水泄不通。   完顏玨顯然是吃了一驚,怔怔問柳笛道:“這……這是造反?”   “回稟將軍——”柳笛垂頭,血滴在地上,“林箏號稱仙音公子,十年前就已經有蠱惑人心的能耐,百姓早已被他迷惑了。如果將軍和他過不去,就是和這城裏所有的百姓過不去。將軍殺一人容易,要是殺這麽多人,恐怕……”   “仙音,仙音!”完顏玨忿忿地再次將刀插回,“仙音他媽的算什麽!”   “仙音就是你這種人永遠也不會懂的!”又是一個很冷靜的聲音,但是很虛弱,撥開人群,緩緩而來。   “李磬!”沈簫飛奔向這麵色蒼白,幾乎無法站立的男人。   李磬扶著沈簫的肩,挺直了脊梁。   完顏玨錯愕地張大了嘴:“你……你怎麽?”   李磬勉強牽動嘴角,做出一個冷笑:“我怎麽?”   “你……你無故缺朝十天,定是亂黨!皇上不抓你,本將軍先把你就地正法了!”   “將軍慢著。”那邊又鑽出來一個陰陽怪氣的宦官,“將軍,李大人剛從皇上那兒過來的,他缺朝十天,乃是因為籌辦和沈小姐的婚事,太過勞累,才會臥病不起。這皇上剛剛還寫了聖旨,賜擇日完婚,老奴就是來宣旨的!”說著,手裏一張聖旨晃了晃,慵懶裏十二萬分的威嚴。   完顏玨張大的嘴簡直合不上了——到手的美人這就易了懷抱,煮熟的鴨子還能飛了!他瞪著眼睛,看看李磬,又看看沈簫,還有邊上隨時準備衝上來拚命的百姓,最後又看到了林箏。   他忽然笑了:“李大人,恭喜啊。不過,你知不知道,你這位夫人在外麵找了個姘頭?”他一指林箏,讓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就是這位仙音公子,技藝比你強了百倍,他和你的夫人是知音人,知心人哩!這可是仙音公子親口說的,這裏每一個人都聽到了。”   李磬的身子歪了歪,重量全都壓在了沈簫的肩膀上。沈簫默默抬頭,看著他毫無血色的臉,心裏祈禱著,千萬不要就這樣再和林箏鬧起來,否則,全是死!   李磬緊咬了咬發白的嘴唇,一種痛苦被掩飾了:“將軍大概誤會了,仙音公子說的,是我們樂府裏常說的,知音者,才知心,夫人與我也是知音人,知心人,和柳大人也是知音人,知心人——惟獨將軍您,您不是!”   “對!”林箏忽然笑道,“他是不懂音律的,連禽獸都不如!”   完顏玨的臉漲成了豬肺的顏色,握刀的手幾乎想摳進那精鋼的刀柄裏去。握緊了又鬆開,又握緊,然後忽然轉向那宦官:“死奴才,快宣你的聖旨!”                     “奉天呈運,皇帝詔曰:樂府總管李磬者,衷心為主,廢寢忘食,至延誤終身。今得南樂府佳人沈簫,是為絕配,特此賜婚,以推皇恩。欽此。”   沈簫和李磬相對坐著,燭火閃在他們中間。誰也沒去剪,因為越剪越高,就好像心裏有話,越是藏,越是要說。 “你累了,早點休息吧。”沈簫輕輕說。  李磬從那邊抬起頭來,火焰跳動在他的眼睛裏:“你答應我的事,終於做不到。”   “不。”沈簫躲在火焰後說謊,“你在擔心什麽,我們三天後就成親了。”   “這是迫不得已的吧!”李磬的笑容很痛苦,每一點動作都牽動背後的傷口,是林箏給的傷口,沈簫給的傷口。   這真的是迫不得已的,沈簫想,聖旨都下了,還有什麽選擇?可本來就沒有選擇,也不應該選擇。   “可是我求求你,不要再和他在一起,求你!這是為了你好……”李磬急切的眼神裏有很為難的痛苦,有什麽話欲言又止,沒頭沒腦地說,“也是……也是為了他好……”   “你在說什麽。”沈簫怕這樣下去自己會崩潰的,“你累了,我扶你去休息……”   “不——不——”李磬一把將蠟燭揮到了地上,火光驟然亮了,但旋即熄滅,黑暗中,他的臉上閃閃,竟然是淚水,“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第一次聽他彈琴,就知道我完了,他死了我真開心,現在……現在我多想毀了他!尤其,尤其因為你!我多想毀了他!你不要逼迫我……不要逼迫我……”   沈簫驚愕:毀了他!毀了林箏!那是多麽可怕的事情!   她快步走上去,將李磬的頭抱在自己的懷裏。李磬哭出聲來,傷痛,還有其他。沈簫不能想象,這個高傲的,官拜四品的樂府總管,這個幾天後就要成為仙音的男人,在自己的懷裏哭得像個孩子。是的,毀了林箏,那是多麽可怕的事情,可是李磬的,自己難道不是在親手毀了他?                     為了她自己好,為了林箏好,為了李磬好,沈簫發誓不再見林箏了,也不想他。   “林箏現在很好。”柳笛來送賀禮時說,“如今的皇帝比他老子喜歡音樂,舍不得殺林箏,況且還有全城的百姓,都知道林箏的事了,完顏玨想動手,百姓都和他過不去。”   沈簫有些疲倦地笑了笑:其實她這兩天都沒有想起林箏了,白天等著李磬,晚上守著李磬,婚禮就在明天,還想林箏做什麽!   “還有一件事。”柳笛壓低了聲音,“我昨天接到這個——”他拿出一張紙條,上麵潦草地寫著:“林箏事已告北義師,婚宴後既送其南歸。”   “這……這是那個北義師的人?”沈簫驚訝。   “一定是!”柳笛的聲音壓抑不了的興奮,“我昨天去見林箏的時候,有幾個巡邏的人找我麻煩,正扭打著,就有一個黑衣人替我解了圍,還給了我這張紙條。我看他身手不凡,隻是好像重傷新愈,不太敏捷,想來就是那北義師的俠士。”   沈簫也微微興奮了一下,但旋即又成了死水:林箏要回南方了,和她沒有關係,她將嫁給李磬,繼續留在這裏。但是,這沒什麽可悲哀的,音樂,漢人的音樂要回到漢人自己的地方去了,不再被金人用槍刺,用刀砍!   “林箏叫我一起走。”柳笛說,“他也讓我來問你……”   沈簫笑了笑。不走,她不走。她不能毀了李磬。                     第三天的太陽喜氣洋洋,從清晨到黃昏,紅得像仙音雅苑燃過的爆竹,帶著一種熱鬧又慘烈的味道。嗆人。包藏在裏麵的,是什麽傷人的東西?   李磬的手冰涼,但是穩定。沈簫知道,他已經抓住了她,就永遠也不會放手。   旁邊是一片恭喜之聲,無非“李大人高升了”,“李大人封仙音了”,“李大人得了美貌夫人了”……還有就是柳笛,匆匆一句“恭喜”,後麵跟著的,卻是——林箏,輕輕道:“恭喜,但你怎麽配!”   沈簫愣了愣,掀起了蓋頭。   滿堂的客人都能清楚的聽到林箏的話,嘩然,看向同一個方向。林箏卻一字一字,繼續說下去:“李磬,金狗的仙音這封號和你很稱,但是她——她是個忠肝義膽的節烈女子,你怎麽配她!”   李磬沒有說話,傷痛和勞累使得他的臉完全沒有血色。   柳笛在一邊道:“林兄,還沒開席,你怎麽就醉了?不是說了來為李大人的婚禮撫琴助興的麽,怎麽亂說話?”   林箏冷笑道:“金狗的李大人,是哪門子大人了?分明就是小人!沈姑娘嫁了他,才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   旁邊幾個金國的官員已經憤憤地拍案而起:“把這瘋子拖出去砍了!”   沈簫急急走上兩步:“各位大人,這位林公子是妾身的朋友,今天多喝了兩杯,而且……而且他和我夫君有點誤會……”她深深看向林箏:你不能衝動,不能,你要忍到婚宴結束,北義師的人救你出去……   林箏一掌拍在自己的天靈蓋上,笑容可怖:“誤會……什麽誤會?這個人,這個人是漢人,偏偏要做金狗,要幫著金人,殘害我們漢人!這叫誤會!這是無恥!無恥!是賣國!要遭雷劈的!”   在座的文官已經怒目,武官已經拔刀。   柳笛死死拽著林箏,捂著他的嘴:“林兄,你醉了……醉了……,快和我回去!”   林箏卻在掙紮:“醉?我沒醉!你要我回去哪裏?你藏我的地方?我藏了十年為什麽?為著有朝一日出來了,看到我們大宋的軍隊,把這裏收回去!現在,連漢人都給金狗賣命了,我還看什麽!看什麽!不如叫他們砍了我,還幹淨些!”   李磬始終沒有說話,沈簫扶著他,拽著他:“李磬,我們已經禮成了,我們進去吧,別和他們生氣……別……我們說好的……”   李磬低頭看了她一眼——說好的。就為了這說好的,才嫁了他麽!他苦笑,但她已經嫁了他了,他就擁著她,轉身:“我們進去吧,換了衣服來敬酒……”   “李大人慢著!”門口傳來最讓沈簫害怕的聲音,“本王代皇上來恭喜你了!”   完顏玨,幸災樂禍,披風猩紅,血。   “這裏怎麽了?”他環視四周,看著地上幾個怒摔的茶杯,手裏幾柄出鞘的鋼刀,“有人鬧事麽?”明知故問。   “回稟將軍,沒事。”柳笛依舊擔負著打圓場的職責。   “沒事?”完顏玨誇張的反問,“沒事麽?那好啊。”   “什麽沒事!”有人拍著桌子,“這個瘋子鬧事,攪了李大人的婚宴!將軍,你快快把他帶走!”   “他?”完顏玨指著林箏,“我不敢啊,你知道他是誰麽,他是仙音公子林箏,這技藝比李大人高出百倍哩。”   拍桌子的官道:“林箏就是個亂黨,居然有膽跑出來,該砍了!”   完顏玨麵有難色道:“這怎麽行?本王來時,剛剛領了皇上的聖旨,要仙音公子在樂府盛典上演奏,你看,聖旨上的字跡還新鮮著,我怎麽敢就砍了他?”說著,就從身後的兵士手裏取過聖旨來,晃了晃,對著那官,卻分明是對著李磬的。   “李大人——”完顏玨跨前一步,瞪著李磬蒼白的臉,“我知道你的難處,本將軍也最恨別人橫倒奪愛了,林箏這小子,就由本將軍替你收拾了吧。”   李磬冷冷道:“不敢勞煩將軍……”   “不煩,不煩……”完顏玨笑著,“這不都現成的麽!我知道林箏很得城裏亂黨的人心,都是因為他死不肯降,不肯為朝廷演奏。現在聖旨在此,他演奏,從此就被罵為漢奸,不演,本將軍殺了他,為李大人解氣……李大人,以為如何?”   李磬沉默著。   “好,好極了!”林箏笑道,“你現在就殺了我吧,反正我也沒什麽牽掛了!”   都看著李磬了,沈簫也是。“李磬,你……你說句話……”她輕聲懇求著,“我們說好的,我們……我們和林箏沒有瓜葛了……不能毀了他……”   李磬猛然轉頭看了沈簫一眼,這一眼,看得她心裏刺痛。   “好。”李磬的聲音很鎮定,“將軍的提議太好了,這人壞我婚事,壞我妻子名節,壞我李磬聲譽,我恨不得將他千刀萬剮了。”   完顏玨朗聲大笑:“不愧是皇上麵前的紅人!痛快,痛快!”   李磬居然也陪著笑道:“不愧是多年征戰的將軍,厲害,厲害!”   笑聲未止,林箏也狂笑起來:“好,不愧是金狗和漢奸,哈哈哈哈,我便是死了,如何!”眾人都還沒反應過來,他已經一頭撞向堂中的朱漆大柱。   “不——”   驚呼的是沈簫,衝出去攔的是柳笛。   林箏沒有死,滿臉都是血,依舊瞪著完顏玨和李磬。   “看來他是決計不肯演的了。”完顏玨不無失望的說。他似笑非笑地看著李磬:“李大人,想找個人和你一起當漢奸還挺困難,哈哈,我且把他收了監,一來給你解恨,二來……嗬嗬,聽說南邊把他當個寶貝哩,也許我就此釣上大魚也未必……”   李磬沒有表情的臉分明在笑:“下官得美人,將軍立大功,兩全其美,兩全其美。”   兩全其美,亂哄哄。   圍上來的官兵,被五花大綁的林箏,得意洋洋的完顏玨,憂心如焚的柳笛,麵無表情的李磬,和死死的盯他的沈簫。   你……你真的要毀了他?沈簫這樣問,無聲,所以沒有回答。   她一把扯下了頭上的鳳冠,狠狠擲在地上。不待這聲響驚醒夢裏的眾人,她已經向林箏追了過去。“林箏!你等等!”既然要殺了音樂,就連她一起殺了吧!   在那院子裏,燈火通明。不知道什麽時候,擠滿了一院子的百姓,指指戳戳。   “那綁著的不是仙音公子麽?”   “那跑出來的不是李磬的老婆麽!”   “李磬是漢奸,怎麽配得上這姑娘?”   “李磬是賣國賊,怎麽配得上做仙音?”   ……   百姓圍得緊,官兵不能行。嗆嗆嗆,拔出了刀,但怎敵得過周圍憤恨的目光。   “將軍,等一等!”李磬也踏出了禮堂,“下官有一事相求。”   完顏玨握著刀轉身,好象隨時打算把任何人殺死,但笑著,問:“李大人請講。”   李磬就走上前來,指著林箏道:“這個人,人人都認為他比我強,比我合適做仙音,好像除了漢狗以外,咱們大金國就沒有曲子了,這是對皇上的侮辱,下官無論如何忍不下這口氣。”   人群裏一陣憤怒的虛聲。完顏玨乜斜著眼睛看看李磬。   “所以,下官請求——”李磬又別有深意地望了林箏一眼,“在樂府盛典那一天,由下官和這漢狗比試,叫他死得心服口服。”   完顏玨冷笑了一聲:“李大人,你和本將軍玩什麽花樣?”   李磬道:“將軍,下官是,恨這人奪我妻子,非親自報仇不可。下官不像將軍,文武全才,下官就隻隻音律這一條,所以,要想報仇,非和他比試不可!”   林箏一口鮮血噴出,李磬滿頭,完顏玨滿臉。   “比試?”林箏狂笑著,“我才不屑和你這種人比試!和你比試倒還髒了我的手,髒了我們漢人的音樂!”   完顏玨哈哈大笑,手中鋼刀一晃,已經架在了林箏的脖子上:“李大人,你看這不識抬舉的漢狗自己不想活了,李大人你身體還沒大好,不如還是本將軍替你了結了吧!”說著,一刀就砍了下去。   李磬顫抖了一下,但是沒有動。動的是柳笛,從一丈開外向完顏玨撲了過去,手裏亮晃晃一把匕首——可不就是當日沈簫藏在門口的麽——直刺,可惜不中要害。   完顏玨發出一聲暴怒的吼叫:“漢狗!你找死!”手中鋼刀翻轉,就向柳笛頭頂砍落。   沒有人驚呼,刀風中隻有微弱的一聲金屬碰撞,鋼刀偏了偏,沒劈開柳笛的頭顱,但鮮血迸射,已將他的手臂生生斬下!   柳笛晃了晃,沒倒下。   完顏玨卻惡狠狠看向四周:“誰暗算我?誰?李磬,是你?”   李磬沒回答。   那邊沈簫已經撲上去,雙手按住柳笛血流如注的傷口。   “我來演奏!”她大聲說道,“我來讓你們見識見識我們漢人的音樂!”                     蠟燭在跳躍的火光中縮短,沈簫眼裏,它們流血不流淚。   就像林箏,寧死不低頭,就像柳笛,不死不倒下,如今,是她沈簫,拚了一死,也不要做金人的狗。   她不害怕了,自從柳笛浴血,自從林箏怒目,自從滿院子的百姓憤恨地衝上來和手持刀劍的金兵撕打。   她不害怕了,這一次殺戮,她已不再是捂著嘴不敢出聲,隻會奔逃的小女孩了。她甚至狠狠給了完顏玨一個耳光,還奮力甩脫了摟著自己的李磬。   “我看錯了你!”她對李磬說。然後決絕地把手交給了士兵,捆上了,和所有沒被殺死的亂黨一起,押走了。   如今就在陰冷的牢房裏,倚著林箏,手按著柳笛的傷口,看著漸漸燃盡的蠟燭。   她想她的生命也許就在蠟燭燃盡的時候走到盡頭,那時候天亮了,樂府盛典開始了,死就死在那裏。   不過,她心裏還存著一絲微弱的希望——那個北義師的高手,如果還活著,如果知道他們的下落,也許會來的。   一定得來!她看看柳笛駭人的臉色。她自己是不在乎了,但是柳笛會撐不過這一天的。   林箏從一邊輕輕摟住了她的肩膀,沒說話。   蠟燭的火焰一跳一跳,終於熄滅了。外麵陰冷的晨光,是連血都流盡了的,沒有一絲色彩。   一些些腳步聲,微弱,但是沒有猶豫。   沈簫的每一根頭發都在等待,死亡的宣告。   “南樂府的沈簫。”李磬的聲音好像蒼白的晨光,在嶄新的三品官服映襯下,他的臉比聲音更像鬼。   沈簫站起來,滿手都是血汙。   “你自願在樂府盛典上演奏?”   “是。”   “你跟我出來。”   林箏倏地跳了起來:“李磬!你這卑鄙小人,做什麽!”   但沈簫卻擋住了他:“你照看柳笛。”然後她自己鎮定地緩緩走向牢門,迎上李磬的眼睛:“仙音大人,你不是要和漢人的音樂比試麽?我和你比,贏了你放他們走,輸了我死。”                     輸了她死。   她想她死定了。但是無論如何,她要來拖住李磬和完顏玨,興許這樣,林箏和柳笛就能逃脫。   她這樣想著,微微笑了。在顛簸的馬車上,正對麵是眉頭深鎖的李磬。   “你那麽喜歡林箏麽?”李磬問。   “你……那麽恨我?”   “你願意為林箏死?”   “你寧肯死,也不要和我在一起?”   ……   沈簫沒回答。   驀地,馬車陡然轉彎,沈簫搖晃著,撞到了馬車壁上。而一刹那,李磬的手臂已經將她限製在狹小的空間裏,定定地對上她的眼睛。   “好……”他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個字,然後道,“我不會讓你去死的!我不答應!”   沈簫一驚,沒有明白過來。但馬車已經停住了,簾子在寒風裏一掀一掀,外麵哪裏是什麽樂府盛典?分明是仙音雅苑。   “李磬,你——”   她下一句憤怒的話被壓在李磬的懷抱裏。任她如何掙紮踢打,李磬都死死抱住了她,徑直走進仙音雅苑,衝上樓,將她扔在房間裏。   “我不讓你死。”李磬隻有這一句,“我不答應!”   他整個身體的重量都壓在沈簫身上,用盡一切的力量,一定要把她留住。   沈簫拚命掙紮,撕打,可是沒有用——她第一次發現李磬的力氣居然這麽大。   “李磬我恨你!我看不起你!”她隻能發出低低的詛咒。   “你恨吧,你恨吧。”李磬喃喃地說,“但是我不準你死……不準……”   沈簫隻是徒勞,好像落水的人要找一根稻草,手在亂抓著。   什麽東西,這樣冰冷?   她不知道,但握緊了,狠狠向李磬紮去。   “啊——”李磬叫了一聲,捂著手臂跳開了,血滴在沈簫臉上。   這色彩,這溫度,使他們兩個人的狂躁暴怒都消退了,隻是看著對方——是否曾經有一刻,他們深愛著彼此呢?是什麽改變了他們?林箏還是,原來他們就是陌路?   他們兩個人都劇烈地喘息著,喘息著。   然後,李磬忽然轉身出去了,隻留下大門淒涼而空洞地一聲巨響。   沈簫愣了一下,騰地從床上跳了起來,撲向門口——可是,大門已經鎖上了。她用力地砸了幾下,紋絲不動。   “李磬!你這個卑鄙小人!”她罵道,“我真後悔認識你!”                     後悔。   其實這一句後悔隻是沈簫憤怒地喊出來的,她總想著自己有太多後悔的事,比如生在淪陷的年代,比如沒有早一點認識林箏,比如不能勇敢地在十年前的殺戮之夜站出來……   她想自己所有的妄想,都因為這些後悔的事而破滅了。再也不能這樣,她一定要去樂府盛典——至少為死亡添上一點激烈的色彩,至少為林箏和柳笛找一絲希望。   她一定要出去!   砸爛所有的花樽——門外的丫鬟沒有反應。   剪破所有的帷幔——門外的丫鬟沒有反應。   用剪刀劃破自己的手腕——門外的丫鬟沒有反應。   將流血的手腕舉起來,沿著牆畫長長寬寬一條血印——“夫人……夫人您……”門外的丫鬟慌了,淅瀝嘩啦拿鑰匙開門。   “夫人,您不要想不開……夫人……”   她的下一句“夫人”已經被利剪的尖端逼回口中。沈簫用剪子抵住她的咽喉:“滾開!”   小丫鬟戰戰兢兢,從來沒見過弱不禁風的洞簫妃子這樣瘋狂的表情。   沈簫用剪子逼著她,兩個人緩緩轉動著方位——丫鬟由背門轉到向門,沈簫又向門轉到背門。   門,就在她的背後。   路,就是她的背後。   死亡,就是她的背後。   她一轉身,飛奔,不再回頭。                     從清晨幽禁到黃昏。   沈簫用盡全力奔跑,決不錯過樂府盛典。   不過,也是奇怪,她趕到的時候,演奏尚未開始。   因她散亂的頭發,因她染血的衣衫,因她前一夜剛剛從婚禮上被逮進大牢,人們都看向她。   高堂上,皇帝,皇後,王公貴族;院子裏,販夫,走卒,平民百姓。   是來看樂府盛典的?   是來看漢人的亂黨對決金國的仙音?   沈簫不在乎,想起柳笛,不死不低頭。她昂起頭,從萬千沸沸揚揚的流言中走了過去。   “皇上,這就是李磬的夫人,洞簫妃子沈簫。”完顏玨在皇上耳邊大聲介紹道,“是個亂黨。”   皇帝望了望這個纖弱的女子,笑道:“什麽亂黨?怕是人家夫妻吵架吧。我聽說她要和李愛卿比試?那可好得很啊。”   完顏玨冷笑了一下道:“皇上可不要被蒙騙了,他們夫婦多半和北義師的亂黨是一夥的——李磬到現在還沒來,這事情可不簡單。”   皇帝想了想道:“的確古怪,李愛卿不要是出了什麽事了吧?你且差人去找找——不過,這樂府盛典開到這會兒,朕還沒聽到像樣的曲子,洞簫妃子快快開演吧!”   沈簫沒說遵旨,隻是無限深味地一笑——有人見淒清,有人見嫵媚,有人見堅定,有人見決絕。但她隻是一笑,上台了。                     洞簫沒有一點血跡,依舊是南樂府裏溫潤的色調。沈簫的手上有血,但是沒人注意——目光直勾勾,盯著虛無縹緲的曲子了。   低回宛轉,飄出了第一個音,接著轉上了第二個,連了第三個,如泣如訴,正是《烏夜啼》。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皇帝有些入迷地跟著哼唱,到了最後幾個音,曲調較向日不同,是上揚的,頗有激昂之情,且越來越高,直飛到雲端裏去了,讓他再也和不上。他愣了愣,既而笑道:“哎呀,真不愧是李愛卿的夫人,果然有才,把這曲子改得如此巧妙!”   沈簫仿佛沒聽見,調子一轉,又低了下去,好像淅瀝春雨打在鴛鴦瓦上,微弱又微弱。   整個場子上的人大氣不敢出,生怕漏掉任何一個細節。等待,等待。忽然聽得一聲高起,重重的歎息,但立刻又低下去了。   他們又屏住呼吸,等待,等到簫聲低到不能再低的時候,曲子終於見了端倪——“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闌玉砌應猶在,隻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好,好!”皇帝拊掌笑道,“每轉韻處皆轉曲調,次次不同,回回傳情,隻有如此人物才配得上李愛卿!”   旁邊的宦官就討好地提議道:“萬歲既然如此看中洞簫妃子,不如今天也一並封了仙音,不是雙喜臨門麽!”   皇帝沉吟道:“技藝是絕了,隻是她總奏著種懷念故國的曲子,和今天的盛典不太相符。”   完顏玨一邊冷笑道:“亂黨哪有不懷念故國的?”   他還要再說下去,卻被皇帝製止了,一指台上,原來沈簫準備吹第三首曲子了。   一個諾大的場子刹時鴉雀無聲。   沈簫擎著她的簫靜靜地立著。   下一首曲子。   下一首曲子是她長久以來一直想吹的,又一直不敢吹的。   “反正我也沒什麽牽掛了。”   這是林箏說的。   對,沒什麽牽掛了,連死都不怕了,那就吹吧。要死就死在這樂曲裏。   她深深吸了口氣,吐出了第一個音。   沒人知道她吹的是什麽,依舊在等待。   然後第二個因,第三個音,一個樂句,兩個樂句……   還是沒有人敢出大氣。   這……這曲子……   “怒發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眼望,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裏路雲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這曲子可不就是惹下無數殺身之禍的《滿江紅》麽!   高堂上的人麵麵相覷,院子裏的人熱血沸騰。   “叫她停!叫她停!”皇帝拍案而起,“叫她停!把她抓起來!”   完顏玨第一個跳上台去,劈手奪過洞簫,又重重一巴掌打在了沈簫的臉上。   音樂戛然而止,沈簫的臉偏到一邊去,血滴在地上。   “不識好歹的臭娘們!”完顏玨罵道。   但是沈簫忽然抬頭瞪了他一眼,目光如劍,刺得他愣了一下。而一愣之中,沈簫已經重新站了起來,沒有洞簫,也用嘶啞的聲音接上了未完的曲子。   “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   高堂上的人已經全部都站了起來,又有十幾名士兵跳到了台上。   完顏玨狠狠地一腳沈簫的腰間,讓她再也站不住,跌坐下去。   可是音樂卻沒有停止,院子裏忽然什麽人又唱了起來:“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   接著,無法壓製,從場子的各個角落,全都是歌聲,對著這淪陷的城市呐喊:“壯誌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這歌聲此起彼伏,連屋頂上的瓦片都仿佛在震動,牆上的灰撲簌蔌往下掉,即使隻有微不足道的力量,也要把高堂裏的人埋葬。   “造反了!造反了!”皇帝不無驚慌地叫道,“將軍!快來護駕!快把這些亂當統統給朕砍了!”   有什麽地方就閃出了血光,但是歌聲立刻把囂張的喊殺聲淹沒。   又有什麽地方濺出一道血,但是歌聲卻在彩虹般的血色裏輝煌。   沈簫伏在地上,完顏玨那一腳踢得她痛徹心肺,連睜開眼睛的力氣也沒有。可是,心裏卻還在歌唱的:“怒發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眼望,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裏路雲和月……”   “皇上!皇上!”突然什麽人撲上台來了。   “李愛卿,你……”   居然是李磬麽?沈簫艱難地睜開眼睛看。果然了,但是李磬滿身的血汙,根本不像是來參加盛典的。   “林箏……林箏被北義師的亂黨劫走了!”   完顏玨一把揪住李磬的領子:“什麽?北義師的亂黨?在哪裏?”   李磬顯然是新傷舊患一同發作,沒有力氣掙紮:“我……我去大牢要帶他來這裏,就見到一個黑衣人……我……”   “黑衣人到哪裏去了?”完顏玨焦急地逼問。   “南門。”   完顏玨丟下了李磬,大聲命令道:“都給我追!上南門那裏去!一定要把亂黨給抓回來!”                     沈簫痛得厲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死了。   即使死,也要讓林箏和柳笛逃出去!她想。   於是她拚命要掙開眼睛,要繼續歌唱。   可是睜開眼睛時,隻發現自己在李磬的懷抱裏,被抱著,在漸漸黑暗的小巷裏奔跑。   “李磬……你……”   她想要掙紮,但是李磬抱得緊。   “你放開我!放開我!”她憤怒地說。   “我不會讓你死的。”李磬簡短,陳舊的誓言。   在黃昏的暮色裏,他的腳步如飛,風聲呼呼地響在沈簫的耳邊。   “我帶你去見林箏。”他說。   沈簫怔了怔:“什麽?”   而李磬沒有回答,突然停住了。   昏暗裏傳來一個人的笑聲,完顏玨。   “李磬,你的狐狸尾巴終於還是露出來了!”   已經近在眼前了,完顏玨臉上得意的神色一覽無餘。他的鋼刀亮晃晃,唰地指到了李磬的麵前。   李磬將沈簫整個人往背後一甩,背在背上,然後左手直向刀刃上撫去。   沈簫和完顏玨都暗暗吃驚,而一驚之下,李磬右手也已觸到了刀柄,握住了一抽,完顏玨的鋼刀撒手易主。   “李磬,你……”   完顏玨驚愕地張大了嘴,但他的頭已經保持這樣的表情離開了身體。   汙穢的血融進濃黑的夜色裏,腥臭不堪。   “李磬……”沈簫輕輕地喚了一聲。   李磬將她重新抱入懷中,但同時手裏的鋼刀鬼魅般飛出,無聲無息地沒入黑暗裏。   前方沉悶的一聲,有人倒下了。   “李磬,你……你是北義師的?”當他們再次開始奔跑時沈簫問。   李磬不回答,也不用回答了。                     東門口沒有守衛,門外是河。   李磬把沈簫放在河岸上,她就看到河裏的船。艄公是陌生的,但是已經可以猜到誰在船上。   “來了?”艄公一抬鬥笠。   李磬點點頭,對沈簫道:“走吧。”   沈簫愣了,無法挪動腳步。   船裏出來了林箏,無言相對。   李磬忽然打橫抱了沈簫,一躍上船,放下了,又躍回岸上。   “我真不想把她交給你。”他對林箏說,“你一定要好好對她。”   林箏鄭重地點了點頭。   沈簫的眼淚奪眶而出:“李磬,李磬……我們一起走……我……我……”   昏暗裏看不清李磬的臉,隻聽他簡短地對艄公道:“走吧。”然後,毅然決然地轉身走了。   “反正我也沒什麽牽掛了。”   這是林箏說的。而李磬的這一轉身,就把他唯一的牽掛留在了船上。現在他也沒牽掛了。   “李磬——”沈簫用盡全力的呼喊。                     呼喊。   她這樣喊了好久,在南歸的船上,日日夜夜。                     柳笛由於身體的緣故,在半途就被北義師的人接走了。   沈簫和林箏兩個月後才展轉到了臨安。   一曲《滿江紅》,響徹中原大地,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皇上聖旨,封仙音公子林箏,洞簫妃子沈簫為仙音,即刻重開樂府盛典。   梳妝台上的燭火跳動,沈簫拿了把剪子去剪,剪一下就高一截,就長久以來,她對李磬的魂牽夢縈,她不會忘記,所以,剪燭芯,越剪越記得清晰。   她的妄想,成為仙音的妄想,聽林箏撫琴的妄想,一一都實現了。可是李磬,李磬如今在哪裏呢?   沈簫看一眼漆黑的夜幕,微微濕潤的空氣帶進來一屋子的歌舞升平——這是臨安,漢人自己的地盤,殺戮顯得那樣不切實際的遙遠。可是殺戮,時時在她的腦海,壓抑著她心胸,灌滿了淚水,她想深深的,深深的吸一口氣,可是無法呼吸。   “你怎麽了?”從後麵輕輕搭著她肩膀的人是林箏。   她沒回答,聽見丫鬟匆匆跑來。   “小姐,有人求見。”   她心裏的火花跳躍:李磬,是李磬麽?   帶著笑,帶著淚,飛奔。   廳堂裏的人是柳笛,斷了一條手臂,二十多歲的臉上有四十多歲的風霜。   “我回來了。”他說。   沈簫失望裏,還是給了他一個微笑。   柳笛也知道沈簫的心思,走上前來了。   “李磬……”他緩緩開口,“北義師的人告訴我……李磬已經不在了。刺殺金國皇帝,由於之前受了傷,失手被擒,已經斬首了。”   沈簫慘白著臉,倒退了好幾步,但終於沒有倒下去。   “傳說,李磬臨刑前說……說他好想聽一聽《滿江紅》。”                     南宋重開樂府盛典,除了林箏和沈簫,柳笛的事跡也震動朝野,封了仙音。   那一天,林箏的箏,沈簫的簫,柳笛和樂而歌,曲子就是《滿江紅》。   皇帝聽了,滿心歡喜地讚歎:“聽說有東西南北四樂府,今天見了三個已是不凡了。”   三位仙音相互望望——和李磬比起來,我們算什麽?永遠隻是韻奴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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