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明濕潤,如同一滴眼淚,在薄陰的清明時節。
已經很多年了,我習慣在清明那天喝醉。
大概是因為天氣潮濕,喝酒可以驅寒吧……
說謊。
我雖然已經三十三歲,但是身體還算好,遇到陰雨,決不會腰酸腿痛。
那麽,大約是因為反正天氣不好,出不了門,喝醉了就可以躺在床上不起來……
說謊。
我喜歡下雨天,甚至喜歡淋雨。
那麽,一定是因為我想借機清點一下貴重的酒器,這麽大的產業,一年不清點一回,也難以放心……
說謊。
我的下人手腳幹淨,連一根針都不敢拿。
難道是因為……
說謊。說謊。
無論什麽理由都是說謊。
都是我用來欺騙自己的。
又是清明時節了。
我庸懶地靠在椅子上,看著後花園。
花還開著,即使下雨,它們也還開著——這些不知死活的東西,不出幾天,它們就會洗盡那些粉白黛綠的容顏,化為泥土,今天在這裏欣賞它們的人,會從它們身上踩過,根本不會有一絲心痛。
即便如此,它們此刻卻還是美麗的。
而我,蒼白的,病懨懨的,像具屍體。
是誰把它們種在這裏?是誰?誰要令我這樣自慚形穢?被我查出來,我一定……哦,怎麽忘記了,這是我自己種的……
“師父……”
我後麵一聲輕輕的。一個女人走了進來。
她喚我師父,自然是我的徒弟。
不錯,她是我唯一的徒弟,叫做明珠。
她原來叫什麽我已經忘記了。明珠這名字是我取的。
“滄海月明珠有淚。”
是她的淚還是我的?忘記了。
“師父,該吃藥了。”明珠說。
我明明應了聲的,大概是聲音太小了,所以她沒聽見吧,於是她就走到我跟前來了,把藥碗放在矮幾上,又順手收拾起幾本我看了一半的書。
她一彎腰,幾綹青絲垂了下來,襯在她雪白的袖子上,顯出一種我所沒有的青春。
明珠是在十年前來到我這裏的,我記得是江南蕭家的大少奶奶帶她來的。
那天也是清明。
“秦姑娘,你看,這丫頭也怪可憐的,父母都叫仇家給害了,哎,真是命苦啊……”蕭大少奶奶垂著淚。
我冷冷的,看著青灰色的雨。
蕭大少奶奶絮絮叨叨:“秦姑娘,您請看看,其實這丫頭長得和您還有幾分相似哩。”她說著,把身邊那瘦小的女孩往我麵前推推。
我懶懶地轉過身,用一柄白色的宮紗扇子遮著天光。但透過那薄薄的紗,我還是可以看到那個女孩——和我像麽?我可看不出來。
她那樣膽怯地低著頭,我什麽也看不見。
我把扇子向下移了移,好讓蕭大少奶奶看到我在皺眉頭了。
蕭大少奶奶不是傻瓜,知道我不耐煩,忙捏了那女孩一把:“抬頭叫秦姑娘看看!秦姑娘,您可沒看到她這雙眼睛——和您的一模一樣,在中原可是很少見的。”
女孩被她捏痛了,抬起了頭,但遇上我的目光,立刻又低了下去。
我又用扇子遮住了臉。
不錯,這女孩的眼睛和我一模一樣。
在中原,人的眼睛不是焦墨一般的黑,就是像琉璃一樣的褐色。而這個女孩的眼睛,是一種灰藍色,不透明的,仿佛石頭一樣。
蕭大少奶奶笑了笑:“我知道折劍軒的規矩,收徒弟一定要這樣眼睛的,所以就把她送來了,請秦姑娘收留……”
她又捏了女孩一下,女孩就按照顯然已經編排好的情節,撲通向我跪下:“久慕秦姑娘才名,請秦姑娘收留。”
收留?
我為什麽要收留她?
隻因為她長了雙和我一樣的眼睛?
大概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吧。
當初我師父收留我,不也是因為我長得和她很像麽?
折劍軒是鑄劍的地方。師父說,要鑄出好的劍,鑄劍師的魂魄就必須熔到劍裏去,灰藍色的眼睛,說明我們最黑暗濃重的靈魂已經熔到石頭中去了,將石頭煉為鐵,鐵鑄為劍,這才是好劍。
女孩跪著,蕭大少奶奶站著,我看著。
過了很久,很久……
明珠拿了件鬥篷給我蓋著,我伸手一推:“我不冷。”
“師父,您醒著呢?”她端起碗來,“該吃藥了。”
“我不想吃。”我一揮袖子,藥潑了,明珠的衣服上一副煙雨圖。那碗碎了,一地的瓷片,明珠的淚落在上麵。
隻一滴,她就收住了。
十年,她早已經習慣了我的喜怒無常。
她默默地跪下去,把那些可憐的碎片拾起來,兜在裙子裏,又緩緩地站起身,出門去。
我突然覺得自己有很多的碎片要拾,可是拾不起,就像線是穿不起淚珠的。
“站住。”我說,“給我拿酒來。”
明珠怔怔的:“師父,您別再喝了,您的身體……”
“我叫你拿酒來。”我重重地將一本書敲在矮幾上。風從窗外吹進來,書頁翻飛,就是離不開那矮幾,仿佛折翼的蝴蝶。
“師父……”明珠輕輕地勸著,“您要保重身體,穆大俠他就快來了,他說來的,一定會來的……”
“出去!”我厲聲叫道。同時有一本書狠狠地砸到明珠身上。“出去!出去!”
折翼的蝴蝶墜落在地上,明珠大約又落下一滴淚,然後出去了。
我習慣在清明那天喝醉。
江湖上所有的人都知道,天下第一劍客穆雲在每年的清明要到折劍軒拜訪武林第一的鑄劍師秦書。
而秦書就是我。
我第一次見到穆雲,是在我十三歲的時候。
我師父帶我到無心竹林去拜訪江南第一劍客古楓橋。她要把她鑄的一柄劍送給古楓橋——折劍軒的規矩,曆代掌門將把傾盡其一生心血所鑄的劍,交給江湖上最配得上這把劍的人。
師父要把劍給古楓橋,因為她眼裏根本就沒有其他人。
於是我們就去了,冒著清明時節的暮靄般的小雨。
師父撐著傘,抱著劍,我跟著她。
無心竹林果然有很多竹子。
我看見在青蔥的竹葉間,有一個少年在飛舞,他的劍沒有聲音,隻有風聲在輕輕的和唱。
“那就是古楓橋唯一的弟子,叫穆雲。”我師父說,“他的這一路劍法……”
“也就那麽回事吧。”我說。
我學習了很久,才能對什麽都不以為然,因為我的評價代表將來一個人會不會得到折劍軒的劍。
穆雲舞完了劍,方才看到我們。
他恭恭敬敬地走了過來,向我師父行禮:“楊前輩。”
我師父漠然地點點頭,指指我道:“這是我徒弟,秦書。”
穆雲看看我,微微一笑,那黑白分明的眼睛清澈得像清明的天幕:“秦姑娘好。”
我怔了一下,隨即偏過頭去:“好。”
穆雲大概對我師父的古怪早有耳聞,但見我這般傲慢,倒有些尷尬。
其實他哪裏知道,我自從那天起,已經決定要把我鑄的劍給他,不為他的劍法,隻為他的眼睛。
“我是來找你師父的,你帶我過去。”
穆雲恭敬地應了,在前麵引路,我的黑暗濃重的魂魄,就這樣被他吸引這,離開了我的眼睛。
那天我師父的劍並沒有送出去。
古楓橋說自己的劍法拙劣,在江湖上沒有作為。我師父很生氣,傍晚的時候,就帶了我離開。
我當時感到惋惜,不為古楓橋,隻是為了,穆雲——師父這一生氣,興許以後都不會再與古楓橋來往,那我就見不到穆雲了。
這隻是我小小的哀傷,用傲慢的表情很容易就能掩飾過去。
當然我的擔心是多餘的。
我說過了,師父的眼睛裏就隻有古楓橋一個人,她的劍是絕對不會給別人的。
所以,在兩年後,神針山莊的大會上,我又見到穆雲了。
那次可不是清明,還在臘月裏,神針山莊的梅花很有名。
武林中人雖然以打打殺殺的居多,但風雅的也不少,單挑了這個時節,這個地點,全守著清冷的宅院——不讓生火,因為一生火,梅花就不香了。
我師父穿著猩紅色的大氅,在人群裏顯得相當顯眼。她灰藍色的眼睛什麽也沒看,但我知道那眸子裏是古楓橋。
在那天傍晚,她去找古楓橋,久久地在他的房裏坐著,無聲無息。
我沒見他們出來吃晚飯,而到了夜裏,我看見師父飛奔了出來,抱著劍,猩紅色的身影就仿佛是誰被刺穿了心口,濺出來的血,劃過夜空和雪地。跟在她後麵的是古楓橋,他的麵色凝重,正是喋血後的悲痛。
他們就消失在我的眼前。
我看著,然後去找穆雲。
“我去找他們,秦姑娘你待在這兒。”穆雲說。雪光下,他的眼睛溫暖清亮。
“我也要去。”我靜靜地說。
“也許會有危險……”
我看著他——有危險,難道你不會救我?
他沒說話,也沒攔我,我們就一起出去了。
夜空明淨,仿佛用雪擦過了似的。而雪地偏偏又那麽完好無損——一點腳印都沒有,師父和古楓橋都是高手。
“秦姑娘,我看你還是先回去吧,外麵太冷了。”穆雲說。
“我不。”我的聲音更冷,“我要找師父。”
刮來一陣北風,周圍樹木上的雪花淒涼地飛落了,引得天上的雪花也哀歎自己的寂寞,紛紛墜落——下雪了。
穆雲一驚:“不好了秦姑娘,怕是暴雪,我們得趕緊離開這裏!”
暴雪嗎?我無所謂,回不去我才高興。
我是這樣想的,但沒說。穆雲把他的鬥篷脫給我,領著我往回走了。
有那麽一刻,我很希望他會走錯路,我就可以在外麵多玩一會,可他沒有。他是個穩重又認真的人,沒什麽可能走錯路。
我所計劃的小小的冒險。就在紛紛揚揚的雪花中完結了。
第二天清早,師父抱著劍,領著我,不顧莊主的挽留,離開了神針山莊。
古楓橋沒來,我隻在人群裏看到穆雲。他用他清澈溫暖的眸子送我。
我知道我還能見到他,因為我師父的劍還沒送出去。
三年後,江南武林大會,古楓橋已經是江南武林盟主。
師父帶我去了,抱著劍。
她相信這次一定能把劍送出去——武林中誰能不服?這劍是給德高望重又劍法精湛的武林盟主的。
這劍是給她眼裏唯一的男人的。
所有人都看著她,這折劍軒美麗的掌門。
除了我——我看的是穆雲。
他這樣的俊逸瀟灑,就仿佛春風中搖曳的翠竹。
“楊前輩,秦姑娘……”
我師父傲慢又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恩。”
我沒應聲,看著穆雲,直到他低下頭去。
我師父照舊去找古楓橋,我照舊算計著見穆雲。
“楊前輩這次恐怕又要失望而歸了。”穆雲對我說,“家師是不肯收下那劍的。”
“為什麽?我師父的劍有什麽不好?”
“這……”他沉默著,緩緩歎了口氣,“師父他一輩子,就隻用當年師娘給他的劍。”
師娘給師父的劍。
看來這無疑是一柄利劍。
三尺六寸長,薄刃,好像穆雲師娘絕代紅顏的命。
這位紅顏化成了塵土,魂魄留在劍裏,守在她丈夫的身側,專門割斷情敵的喉嚨。
我師父在折劍軒大發脾氣,將自己鑄的劍毀了。
“我不要再為他鑄劍!我不要再為他鑄劍!”
她瘋狂地用斷劍砍著周圍的東西。
那一天,共毀壞上等絲綢帷幕三十七幅,細白瓷花樽八隻,琉璃盞十二對,酒器三套,又刺傷侍女若幹人。
我想師父是瘋了。
不過,她不鑄劍了,我倒挺高興。因為我已經開始盤算著為穆雲鑄劍,隻要劍廬空著,對我就是方便的。
我流連於那清澈的水和灼熱的火。
清澈是穆雲的眼睛,灼熱是我傲慢外表下的心。
我要鑄一柄劍,利劍,那種即使我化成了塵土,還會守在穆雲身側的劍。
我花了三個月又十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