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冬至看我吸煙的時候把煙嘴都咬掉了,吐得老遠,便把自己嘴裏的煙遞過來,訕笑道:“莫不是你也想張蓉了吧?”
“你有她的消息嗎?”
“應該算一條線索,你知道,隻要張克不死,張蓉就免不了幫他遭罪,我是前段時間去各個賭場找張克,人沒碰到,倒結識了他之前的一個朋友,說那家夥現在不在南都城,在東冠市,上個月還回過一次南都。所以,我是想這幾天去東冠市碰碰運氣,看能否找到他們。今天把車還給你,你萬事小心,我找到張蓉後就回來,當然最好和她一起回來。”
我和楊柳坐到車上時,反而心裏有一種出奇的冷靜,我越冷靜開車越瘋狂。楊柳看我開往西山方向,驚詫地問:“你不去郊外,難道要去朵雲庵不成?那可是佛門淨地。”
“我們不能拜堂,就拜佛吧!”
“哈哈!”女人笑的聲音很大,突然頓住笑聲,望著車窗外一叢叢開得正豔的三角梅,幽幽道:“原來南都城也有春天!”
南都城的春天隻有一種顏色的符號,就是紅色,而那種四季常有的綠色卻顯得沒有絲毫生氣,是一種被塵封的綠色。
紅色是木棉花唯一的顏色,也許木棉花是一種最驕傲的花,記得一個朋友曾說過很難將木棉花送人,因為地上的太容易,樹上的太難——一棵成年木棉樹的樹幹高逾幾丈,隻有挺直光鮮的樹幹,殊無旁支,到了頂部,枝節才肆意舒展,常人是萬難攀摘的。
我們的車就停在西山腳下,頭上就是一棵很驕傲的木棉樹,一朵木棉花落在車頭,發出一記沉悶的響聲。
楊柳也恢複了她的驕傲,雙手環在胸前,仰著頭,默默地注視著擋風玻璃前那朵木棉花。她在等我先開口。
我是先動手。從她胸前拆開她的雙手,拉了一隻過來,分開她的手指,盯著她的手掌看,說道:“你信不信我會看手相?”
“信!”女人回答得很幹脆,卻又補充道:“不會還要看摸骨相吧?”
我撇撇嘴,笑道:“看了你這手相就不敢看摸骨相了,如果我猜得不錯,應該這隻柔滑嬌嫩的手掌扇出過很多火辣辣的耳光,程某人知趣得很!”
“比如呢?”
“比如馬鳳林把你送到馬蓋身邊之初,你一定扇過他耳光,罵過他沒有男人的骨氣,要靠出賣女人來換取地位。”
“你能混到今天,自作聰明是起了正麵作用還是副作用?”
“自作聰明的不隻是程某一人而已,還有馬鳳林,我想他一定以為還能控製你,還能靠你來吃掉馬蓋,但他錯了。”
女人未置可否,冷笑道:“你們以為自己真能對付馬蓋麽?”
“也許不能,不是還有你的幫助麽?”
“為什麽斷定我會幫你們,難道不是像上次那樣,是馬蓋安排我來和你們周旋的麽?”
“正因為上次你暴露自己的真實想法,所以我知道你一定希望和我合作,譬如當時你情知馬蓋知道我們的對話,但你用了另一種他聽不到的語言——肢體語言!”
女人歎了一口氣,笑道:“看來你還不隻是自作聰明!”
我同樣歎氣道:“你今天能出來,就證明馬蓋現在確實有些頭痛的事在處理,也許現在就是我們行動的最好機會。我明白馬鳳林的目的,他也明白我的目的,即使扳倒了馬蓋,後麵我和他之間還是同樣免不了一場戰鬥,我不會奢望你到時候幫我,隻想了解你現在心裏想什麽——這比了解你的身體重要多了。”
“難怪你沒有碰我——怎麽不會了解我的身體後在了解我的心裏呢,男人不是常說了解女人的唯一通道是陰道嗎?”
“你知道的,我很虛偽,至少現在想和你做朋友,不是想和你做愛!”
女人哈哈大笑,倏然停下,說道:“好,那我現在告訴你,我也相信你程立秋有過人之能,否則林姑娘不會為了你鬥膽去和馬蓋與宋忠義談條件,也許她是這個世上我最佩服的女人了,可惜你沒有那個福氣,聽不到她在馬宋二人麵前的微言大義,看不到她在數十個江湖人物麵前的鎮定自若,本來馬宋已經答應不與你鬥,隻要你將吞進去的巴黎公社吐出來就行了,偏偏你急著和馬鳳美結婚,急著以你自己的方式來解決問題,負了她的一片苦心——”
“你說的林姑娘是林慧珊嗎?”我當時夾著煙圈的手一定在顫抖,一如我的聲音在顫抖。
“難道除了林慧珊,還有第二個姓林的姑娘會為你出生入死?”
“她現在在哪裏?”
“也許在醫院,也許在黃泉路上,也許離開了這座令她傷心的城市。”
“她生病了?”
“一個有胃病的女孩子連喝九碗烈酒能不病倒嗎?”
我連喝九碗烈酒同樣會倒下。
女人一定感受到了我的悲痛,兩人沉默了好一陣子,她才續道:“同樣是女人,我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懦弱,所以在她踉蹌著走出馬家後,我曾暗地裏找人打探她的消息,在所有的醫院都沒有找到她的蹤跡,相信老天幫助她度過了難關,現在算來,應該早就康複了,恐怕是知道你與馬鳳美結婚的消息後,絕袂而去。因此,我不是為了你才幫你的,是為了她,何況也是在幫我自己,我開始明白自己需要一種什麽樣的生活,譬如生活當中一定得有個值得自己去出生入死的男人,馬蓋不是,馬鳳林也不是,你更不是。但我同時也明白靠自己的力量是無法逃離馬蓋控製的,難保今天回去,他就知道了我的行蹤,他最忌恨的就是人家背叛他。但我還是選擇了趁他不在的時候出來,要告訴你,馬鳳林在跟著宋忠義走私販毒,而馬蓋是洗手上了岸的,他不會允許馬鳳林這麽親近的人暗地裏做這些事,但我想以他的精明是已經察覺到了的,就是不明白為什麽他對馬鳳林心軟了,也許,也許馬蓋真的老了,也許,也許每一個老人都有相同的弱點,就是陷入回憶,我常見到馬蓋在陷入回憶,他可能為沾滿鮮血的雙手懺悔,每天要洗很多次手,就憑這一點,你們是有機會戰勝他的,我不知道你娶馬鳳美的目的是出於愛她還是出於利用她,但我知道,這場爭鬥中,隻有你成為最後的贏家,才會放過我,因為我相信林姑娘那樣的人看人不會太走眼,雖然你辜負了她,你的本質一定是不壞的。”
我還記得慧珊以前講過人的本質——穿了自由上衣和道德褲子的動物,她當時的語氣轉折了下,說:“秋哥,你不會不穿褲子吧?”
那天我很晚才回家,鳳美在沙發上已經睡著了,給她蓋上大衣的時候驚醒了過來,揉著眼睛問我今天累不累——這幾乎是她每天都要問的一句話。我在她額頭吻了一下,有些感激地衝她傻笑,心裏也納悶今天知道慧珊的消息後,雖然萬般自責,卻也沒後悔娶了鳳美。
“她在我生命裏隻有一個角色,那就是我的妻子,而不是馬蓋的女兒!”——這是我下午對徐靜宜小姑娘說的一句話。
送走楊柳後,又獨自上了西山的朵雲庵,念著要向清音師太問下佛法,我程某人這幾十年是不是白活了,種了什麽因,卻讓慧珊吞了苦果。偏偏清音師太並不在,卻碰到了靜宜小姑娘在經房裏翻書,她看到我也是頗為驚訝,臉上騰起一陣紅暈後,起身讓座。
我開口就怨責她,回了南都城也不給我打個招呼,又感歎她年紀輕輕就常在這裏呆。
小姑娘大了些,較之以前更是容易害羞,神色忸怩間小嘴卻依舊利索,說道:“我也剛回來一天,自從你和爸爸走動少了,他對我管得更嚴,說什麽不要和你來往——這個你放心,我倒沒有放在心上,隻是你結了婚,而大嫂又不是我熟悉和喜歡的林姐姐,還怕給你電話打擾了惹大嫂不高興,反正你知道我在家裏也是呆不住的,之前常到這裏和清音師傅混得熟悉了,就索性上山來看看書,倒是看起書來,就渾然忘我,剛才外麵的腳步聲就沒有聽到,否則早開門迎接你老人家了!”
我笑道:“難道你從腳步聲就能聽得出來是我?”
“天下還有誰走路像地震一樣呢?”
“你爸——他現在的位置越來越重了嘛。”
“哼,我不管你們之間的事兒——你怎麽今天也來這裏了?”
“這段日子太閑了,沒事走走!”
“真沒事?”
“真的。”
“那請你幫我辦件事兒——別答應這麽快,這可不是小事兒,據說你以前認識張雲帆?——你真認識就好,我知道他的那套《本性綱目》係列畫作要在南都拍賣,你不如去競拍下來,以後讓我有機會就去觀摩觀摩真跡吧。”
“有收藏價值嗎?以後會漲價嗎?”
“當然會,現在在我們北都大學很多人對這個傳奇人物充滿好奇呢,相信我的判斷,你收藏的話,一定會增值不少。話說回來,大哥哥,你怎麽總是打這種算盤呢,我近來想,感情才是物質的,金錢才是精神上的——隻要每個人能吃飽穿暖,金錢就不屬於生活必需品,而是精神依賴品,是想別人瞧得起才需要那些金錢的——”
我打斷了她的話,表示沒有金錢是競拍不到張雲帆那套畫的,少說也得八百萬以上。但我看著她憋得通紅的臉,便使勁點了點頭,答應她一定不辱使命。小姑娘展顏笑道:“我倒不是逼迫你,隻是近來有了些新的體會,覺得宗教和藝術的結合才是人類精神之終極狀態,為什麽在中國大家都覺得信佛是老人消磨時光的一種方式,而沒有什麽青年人參與,也許就因為佛教沒有藝術支持,看看人家基督教,從文藝複興時期開始,什麽米開朗基羅、拉斐爾,這些藝術巨匠的藝術題材都是宗教內容,正因為有這種藝術的感召力,那些年輕人才更深刻地感受到基督的力量。因此佛教要振興起來,必需有它的藝術表現形式,無論是美術還是文學,佛教本身的藝術題材並不少,譬如什麽天龍八部,什麽黃龍三關——”
我再一次打斷了她的話,自嘲道:“你就不怕是對牛彈琴?”
小姑娘略為一怔,合了手上的經書,笑道:“我自然知道大哥哥是有慧根的人。”
我忍不住要伸手去撫摸她的小腦袋,伸到半途縮了回來,覺得小姑娘畢竟成了青春少女,隻好誇她年紀輕輕就有這般見識,實在是天才,莫不要有天看破紅塵,削發為尼,浪費了老天爺度與她的這一身聰明才學。
她頗為不屑,說道:“佛祖是二十四歲在菩提下得道,六祖是二十六歲就得了衣缽,我啊,也不算小了,卻隻是懂個皮毛。要說我哪天會削發為尼,恐怕沒有什麽可能,除非——除非你哪天氣了我,我就躲進山門一輩子不再理你——嘿,看你抓耳撓腮的樣子,莫不是正想著氣我,要我出家了才痛快?”她說話時自是掩不住笑,更掩不住那笑的明媚,我雖情知她開玩笑,卻也是一本正經地作揖,聲稱自己不敢。
小姑娘故意唬了臉,說:“那你告訴我為什麽入庵裏來吧,不說實話就是存心氣我了。”
天下最可怕的不是男人對女人耍橫,而是女人對男人耍賴。
我隻好隨意地翻著桌麵上的經書,一個字也沒有看進去,開口講了實話,說是心頭有些疑惑要請清音師太撥開迷霧,哪知她竟然不在。
靜宜聽得我又想在商場興風作浪,便連連搖頭,伸出一隻手掌到我麵前,五指分開,我還沒來得及讚美她蔥管似的手指如何美麗,就聽她說到:“這五根手指,個個可以爭老大,譬如大拇指一翹,它說自己是排在第一位的,當然是老大,但食指不會服氣,它說它才是能指揮的領導者,指向東就得向東,指向西就得向西,中指同樣不認輸,它說自古就是居中者為長,何況它是最長的一根手指,無名指可能隻會謙虛地說,無名就是有名,但什麽金戒指鑽石戒指都得戴在它身上,當然它最重要。小指不會和其餘四根手指比長短粗細,隻是說當我們阿米妥佛的時候,它離佛祖最近,難道不是老大嗎?所以啊,大哥哥,你要去爭什麽呢,你現在爭贏了,以後同樣有人和你爭,生活是需要停步下來感受和體會的,快馬加鞭的人又哪裏能體會到路邊小花所孕育的美呢——大哥哥,你有了大嫂難道還不知足,何況我也聽爸爸在家裏提起過,大嫂是美林集團的大小姐,你一直從事房地產事業,要在南都城再次大展拳腳的話,還不是和美林集團搶蛋糕,恐怕到時候大嫂夾在中間才至為痛苦。”
“她在我生命裏隻有一個角色,那就是我的妻子,而不是馬蓋的女兒!”我這句話說得斬釘截鐵。小姑娘低眉垂首,口宣佛號,隱隱然有入了空門的感覺,讓我暗地裏吃驚,仿佛有種什麽預感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