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蓮心經:那一斧的風情-三十五
(2009-11-18 08:0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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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玉蓮又去土廟拜神了
誰都不知道我現在是以一種什麽樣的姿勢在寫,包括玉蓮。
在前天的時候,自己也不曾想到現在會躺在床上,半邊動彈不得,還是玉蓮出門去抓藥前,我讓她把這黑皮本子拿到身邊來,說要看看自己寫的內容來打發時光。她反複叮囑我不要起床下地,傷筋動骨得一百天,看書可以,寫書可不成。
如果這半年來我有違背她意思的一件事,那就是現在拿起了筆——我現在將玉蓮的枕頭也塞到了背後,嚐試著半坐的身姿,用上了木板的左臂壓住黑皮本子,右手在上麵艱難地寫字。
這種姿勢讓我最難受的不是摔脫臼的左臂,而是差點摔裂的屁股——華醫生說是傷了坐骨神經。
玉蓮當時聽到華醫生的判斷,嚇得麵無人色,囁嚅著問會不會遺下什麽殘疾。華醫生摸著那幾根稀疏的胡子,隻說盡人力,聽天命。待華醫生走了,玉蓮就蹲在床前,握著我的手嗚嗚地哭,一邊埋怨自己的不是,一邊說無論結果如何,都會好好服侍我一輩子的。——這話在前來探望的村民中,還有一個人說過,那就是桃花。
當時我受傷的消息在半天之類傳遍了全村,來探望的鄉親很多,在梁支書和李艾走了之後,桃花和她爹稽鐵匠一起來的。玉蓮並不在家,因為李艾告訴她,鄉親們開始議論是不是這小木屋又開始鬧鬼了,便建議她去土廟裏拜拜神,杜隸逮了他家的大公雞過來,說是拿去土廟殺了拜神,請鍾道士一起去土廟請神來小木屋驅鬼。見了玉蓮的惶急之情,我也隻好由得她去行這不是辦法的辦法。
稽鐵匠一進門就說路上撞見玉蓮他們一行人往土廟去,接著重複了一遍梁支書的口吻,他以副村長的名義代表全體村民對我表示慰問,繼而才以遺憾的語氣表示後天旅遊公司的開業典禮少了我的出席就少了份量。一直沒說話的桃花才勸他爹少說兩句,說她照顧我一陣子,等玉蓮回來就好了,問他爹是不是還要去忙旅遊公司的籌備事宜。稽鐵匠一拍腦門,說是要去督促魯木匠把擺在大門前的關二爺像刻好,先行去了。桃花過去掩了門,方才坐到我床沿,眼淚撲簌簌地落,盯著我說不出一句話來,倒讓我忘記自己的疼痛,心疼起她來,習慣性地準備去給她擦試眼淚,拉動傷口又是一陣疼痛,她才摁了我的手,撩起自己的衣衫擦試眼淚,想來她認為和我有了肌膚之親,也沒有顧忌撩起衣服時露得半個身子,饒是我身受重傷,竟也有些看得呆了,她警覺過來時紅了臉,低聲問我疼不疼,我自是搖頭說不疼,她便歎了一口氣道:“村裏已經有人傳言你要癱瘓了——秋哥,你不知道我剛聽到你從樹上摔下來的消息是怎樣害怕,當時我正在湖邊擔水——當然,我當然能擔水,雖然那對木桶也有二十斤,我都不記得是怎麽回到家裏的,一擔水回到家的時候,蕩得剩的不足一半,我爸見了我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就嘿嘿冷笑,問我要不要馬上來看望你——秋哥,你不知道我爸,你在村委裏支持他來經營旅遊公司之後,他就認為你是欺負了我之後才肯幫他忙的,所以我當時就賭氣說不急著呢,雖然我口裏說你摔死也與我無關——秋哥,你要真摔個三長兩短出來,我這輩子又怎麽得安穩呢——不,秋哥,我要說——雖然那次你沒有真正欺負我,但我認定是你的人了——你生氣了?我知道玉蓮姐懷了孩子,但我覺得她身為妻子,怎麽會讓你三十多歲的人還去爬樹呢,這下子這樣就是她的錯——好,我不說了,秋哥,無論你的傷好不好,我都願意服侍你一輩子的。秋哥,你說說你為什麽要去爬樹呢?這麽大的人了。”
我並沒有告訴桃花為什麽爬樹,因為不願在她麵前提起玉蓮,如同在玉蓮麵前不會提起桃花一樣——很簡單,我隻愛玉蓮,即使桃花比玉蓮年輕,甚至比玉蓮漂亮。
我清楚地記得,有十五年沒有爬樹了,上一次爬樹還是在張蓉家後麵那根榆樹上,想看看住在二樓的張蓉躺在床上是什麽樣子,因為在學校裏的時候,同桌那小子說他看到過胡老二老婆躺在床上時光條條的夾根蘿卜。結果我沒看到張蓉,卻被她看到了,那時她從屋子裏扔了一個土豆出來,砸中了我環抱榆樹的手,害得吃疼不住,滑溜溜地掉下了榆樹,褲襠也被樹杈掛破了,張蓉第二天教訓我,好在那晚她哥不在家,否則我會被打得半死,如果我以後還那麽下流,她再也不理睬我——我當時對她發了第二個誓言,再不爬樹了。
哦,我記錯了,我應該是三年沒有爬樹了,上一次爬樹是在顧傾城去世後,我去他家裏看玉蓮,爬上了那棵掛著秋千的大榕樹,同時也爬上了玉蓮的身體——前天討論這個問題的時候,玉蓮笑罵我蓄謀已久,我不承認,舉出兩個例子用以證明我們早就是眉來眼去。第一個例子是我有次在她家做客時,趁顧傾城上廁所之際,我拿起桌子上玉蓮吃過一半的西紅柿,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當時她隻是吃吃地笑,並沒有在顧傾城麵前把這個笑話講出來。第二個例子是我們一起在一朋友家吃飯時,顧傾城喝醉了酒,玉蓮說去把車開到樓下來接他,我說擔心她害怕外麵的夜深人靜,執意陪她去取車,由於是低層複式樓,需要走樓梯,偏偏那天走廊的燈壞了,行到三樓時,我把她橫腰抱起,一直到大門才放下來,她當時生氣地問我為什麽對她這般不禮貌,我說她穿了高跟鞋怕她的腳崴了,這事她也沒有向顧傾城匯報。玉蓮對這兩個例子都供認不諱,問我有什麽懲罰,於是開始討論還可不可以爬一下她身子的問題,她剛要作勢打我,就是一陣幹嘔,待得緩過神,才說三個月不能動她,要爬,就去爬樹,鐵橋旁邊那棵李子樹的李子應該熟了。我說肯定還酸,李子沒有熟了才摘的,都是酸的燜熟的。她笑道,人家就是要吃酸的嘛。我才猛然醒起這是女人害喜——顧傾城總結過:女人不但有做母親和做媒兩個基本欲望,還有害羞和害喜兩個基本特征。
據說鐵橋邊的李子樹是全村最高大的,結的李子也是全村最好的。我當時扯過一頂草帽就拉了還係著圍裙的玉蓮跑過去,開始試圖用手搖樹,看能否天上掉下一個個李子,結果紋絲不動,反過來對玉蓮說,看來真要爬樹才能體現誠意。她一邊叮囑我小心,一邊又雀躍不已,說我在上麵摘了扔下來就成,她用圍裙兜著。上去倒還容易,足足上到兩丈高,才有分枝,眼見得腳下空了,不免腿有些發顫,想到難得上來一趟,自然要挑選色澤和形狀最好的果子,先扔了一個給玉蓮,讓她嚐嚐,她說好吃,一點都不酸,我便自己也咬了一個,雖然果子甚大,卻哪裏有什麽好吃的份兒,又酸又澀,直對玉蓮吐舌頭。繼續尋那好的果子扔到地上的草帽裏,一扔一個準,玉蓮樂得直拍掌,我抓住樹枝的手陡然覺得一陣火辣的痛,凝神去看時,才發現葉子下有條大毛毛蟲,驚得鬆了手,頓時失去重心,朝地上橫摔了下去——玉蓮站在鐵橋上哭著喊杜家的人過來幫忙,杜老頭過來說,好在不是倒栽下來,否則肯定送了命——因為沒有送命,他又背著雙手回去釀酒了。杜隸和梨花倒是和玉蓮一樣焦急,梨花一邊安慰玉蓮,一邊說自己去請華醫生來,杜隸見我疼得臉色煞白,又不敢動我,怕碰了傷處,玉蓮蹲在我麵前淚如泉湧,竟哭不出聲來,隻是用力地握著我尚能動彈的右手,直到我過得好一會兒開口說左手斷了和屁股裂了,人死不了,她的緊張才從萬分中減少一分。
好在左手隻是脫臼,屁股沒有破裂,我現在才能勉力寫字。
其實我已經有些不想寫下去了,原因在於確定玉蓮有了身孕後,我腦子裏淡忘了馮素貞、林慧珊、馬鳳美,遑論那什麽馬蓋什麽馬鳳林之類的人,我腦子裏隻有愛,愛玉蓮,愛未來的孩子,無論是程美麗還是程英雄。
我不知道要寫給誰看了。
玉蓮認識的字並不太多,她看不懂,她也不會看——她說理解我的自由萬歲,她說自由就是獨立,要給我獨立的空間,給我獨立的思維。我相信她沒有翻開過這本《黑皮書》——這是她起的名字,我說叫《玉蓮心經》,我這一本書的份量總比顧傾城一首詩的份量重。她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本來你比任何人的份量都重,好比一輩子去比較一年,你說這《黑皮書》如果給以後的孩子看到又如何?我知道是你的自傳,也許是你的獵豔史,也許是你的英雄史,但我不希望孩子知道我們的過去,他隻需要一個光明的平靜的未來。”
也許我最怕的不是讓孩子看到,而是流落出去,整個南都城將會被這本書傾覆。
我不知道是否要繼續寫這本傾城之書了。
但我想起了顧傾城給我講過的一個人,那人好像叫作普魯斯特,也是像我現在這樣臥病在床的時候寫了一本好像叫作《追憶似水年華》的小說,據說那書還挺出名的,可惜我沒有看過。顧傾城提那個人的目的,是要問我一些叫作普魯斯特問卷的問題。
他問的第一個普魯斯特問卷問題是:“你認為最完美的快樂是怎樣的?”
我想了想回答道:“不建立在別人痛苦之上的快樂!”當時鳳美和玉蓮都在旁邊鼓掌,唯有康冬至在冷笑。
他問的第二個普魯斯特問卷問題是:“還在世的人中你最欽佩的是誰?”
我回答道:“張雲帆。”除了鳳美,其餘的人都不熟悉他,我便解釋說:“那個張雲帆才死兩個月,也許你們十年後知道他是中國最出名的畫家,但你們不知道他的傳奇故事,他生命中的女人我就不說了,反正都是些奇女子。就說他最後的死吧,他拋棄數億身家去雲南,為的是尋找已亡弟弟的未婚妻李青青,卻不知道多年深交的一個朋友竟然是天下第一女毒梟——據說那女毒梟是疆獨組織老大的女兒,販毒就是為了籌備分裂活動的經費,而李青青就是被那女毒梟手下的人當年綁架去雲南的,張雲帆去到雲南時,李青青已經是江湖中聞名的三姑娘,是女毒梟手下第三號人物,但這一切張都不知情,他還冒死救了女毒梟,而就是李青青造反要殺女毒梟,無奈女毒梟本領太大,成功俘獲李青青,殺李青青的時候,被張雲帆擋了槍子,原來那女毒梟多年來暗戀張雲帆,自己悔恨不已,據說在張的屍體旁撫了一整晚的古琴,而張的簫聲已經不在,有人說女毒梟心脈自斷,有人說女毒梟削發為尼,有人說女毒梟遠走異域,也有人說女毒梟被警察逮住了,即使是那李青青,結局也是讓人扼腕歎息,據說她當年南下打工的目的就是為了幫在渡口擺船的養父建一座石拱橋,經過這麽多年,她的橋建好了,但她的未婚夫當初為了救她已經客死他鄉,結果那烈女子竟然從自己建的那座橋上跳了下去。唉——你們是不是像看武俠小說啊?我說的可是真的。張雲帆以前和我生意上往來比較多,更何況他和張蓉曾經因為是老鄉結拜過兄妹。”
顧傾城問的第三個普魯斯特問卷問題是:“你希望以什麽樣的方式死去?”
我回答道:“意外死亡!——因為我不想老死,老比死更可怕。”
鳳美立即抗議顧傾城的問題。
顧傾城繼續問了第四個普魯斯特問卷問題:“你的座右銘是什麽?”
“虛偽是一種美德”這個問題是鳳美他們異口同聲幫我回答的,玉蓮當時也有參合,其形搖頭晃腦,其聲悠悠揚揚,仿佛教堂裏唱的讚美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