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就到了大年初二,天空上飄著一些白雲,前幾日的雪已然消失,一抹斜陽的餘輝從山那邊映過來,留戀著每一棟房子,留戀著每一個行人。王茉走在回家的路上,雖有薄薄的寒氣襲過來,她的臉上卻有些發燙,這高低不平的田埂,讓她的腳很酸軟,偶爾從院子裏竄出來的一隻小狗,會嚇得她呆立半天,碰到熟悉的人打招呼,也隻是含笑點頭,她自己也清楚,那笑容一定很難看,象是用幹漿糊貼上去的一樣。
手上拿著的幾支梅花,卻是朵朵都笑得燦爛,有的經風一吹,還笑得去地上打滾。王茉確實笑不出來,她的腳傷在今天好多了,一高興就去老鷹山腳下的石硤子溝采梅花,沒想到會碰到雲帆,更沒有想到自己會縱容他的粗暴,和天明當年一樣的粗暴,想起來就覺得臉有火烤般的發燙,心如血管加了油似的跳得更快。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努力想讓心情平靜下來,還是要帶著一幅懶洋洋的驕傲走進學校的大門,去麵對天明的那件軍大衣,去麵對天明娘。但是,這種努力徒勞無功,有如上台演講的人忘掉了詞,竭力去搜索記憶的深處,那種努力反而讓記得的一些片斷也消失無蹤。皮膚、發稍和靈魂,仿佛都是各具意識,一刻不願意安靜下來,那是雲帆的嘴唇吻過的地方。
一路上,她發現了自己的一個秘密,原來自己當年對愛情的那一份憧憬並沒有死掉,隻是在冬眠,當時家庭的阻力、天明的真誠、生活的窘困就是冬天的寒氣,逼得那一份憧憬隻能卷縮在每一個角落,自己都不敢、不願去碰一下它敏感的觸須。張雲帆的活力就象是一團陽光,讓冬眠的動物開始慵懶地伸懶腰,真的,她隻想在這個寒假伸一下懶腰,打一個嗬欠,明明知道張雲帆是有女朋友的,也許有很多女朋友,明明知道他過了這個寒假就會忘記自己,也明明知道自己還是一個名聲不好的結過婚的女人,麵對張雲帆,她沒有什麽奢望,年前的幾天頻繁接觸,從他那裏得到了不少幫助,失去了不少麵子,找到了不少驕傲,也找到了理解,這讓她想讓冬眠的情感打一個嗬欠,畢竟她才二十五歲,畢竟她很漂亮。她隻希望和張雲帆保持一種神秘又隱約的、細膩而漂浮的、軟弱且長久的情感,要讓這情感想抓抓不住,想說說不出口,想分分不開,總之,要像玫瑰一樣點綴一些刺來保護,要像河流一樣多一些彎道來流淌,要像傳說一樣充滿一些猜測來延續。
她沒有準備今天會碰到雲帆,更沒有準備接受雲帆的粗暴而又溫柔的肉體的愛,對自己有些懊悔,對雲帆有些失望,好像苦心繪製的山水畫上滴了一滴濃墨,好比用心經營的飯菜裏摻進了一粒瓦礫,但是,畫不會被撕掉,飯菜不會被倒掉。她驚覺自己對肉體的愛竟然是那樣的冷漠,在放任時還要把被壓住的衣服拉得平整一些,卻也不明白為什麽要溶解在雲帆的熱情之中,天明是不會浪漫地將一朵梅花插在自己的頭發上的,為這一點,讓他吻吻也就罷了,還鬼使神差地跟他進了旁邊的岩洞,鬼知道雲帆有沒有帶別的女孩子進那個岩洞,隻聽說是他們小時候長期玩的岩洞,看來現在還有小孩子長期去裏麵玩,居然鋪了那麽多稻草,就那麽方便了雲帆。以前村裏的人說自己偷人,現在真的應了人家的口實,心裏還坦然一些。
如此這般的胡思亂想,王茉很輕巧地推開宿舍門,發現天明娘並不在,心裏也好受一些,覺得有了一個緩衝的時間,將梅花插在一個空酒瓶裏,摘幾朵夾在自己的日記本裏,就上床去躺下了。
昏昏沉沉、似睡非睡,不知過了多久,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她象上次一樣,希望天黑的更快一些,仗著這夜色來保護發燒的靈魂和冰冷的肉體。
聽見天明娘的腳步聲進來,天明娘說:“回來了?知不知道,
王茉的腦子“嗡。”地一響,“騰。”地坐起身來,愣了半晌,天明娘過來摸她的額頭,問是不是感冒了,王茉隻是搖頭,沉吟一會兒,便問:“沒有淹死吧?”天明娘搖搖頭道:“算他命大,救上來的時候都差不多了,好在賀振天的女兒見過世麵,你說羞也不羞,當著那麽多人的麵,一個黃花閨女和一個大男人嘴巴對嘴巴地吸氣,好歹救了他一命,我都擔心那女娃兒以後怎麽嫁人,不過,聽說老賀倒有心事攀這門親戚,偏偏又聽說那女娃兒還不願意,你說怪也不怪。”
王茉剛聽到雲帆掉到水庫裏,心被掏空了一樣,沒想到下午的相會,竟然象一次祭禮。如今知道他沒死,懸起的一顆心才落下來,又仰麵倒了下去,若無其事地問
天明娘道:“賀振天的小女兒,你應該認識,大過年的,偏偏說什麽好多年沒見水庫那麽厚的冰了,那麽大的人還像個小孩子,跟著一幫孩子去冰上玩,玩的時候坐在板凳上讓別人推,也算倒黴,偏偏被推到冰層薄的地方,掉了進去,當時都是一群小孩,沒人敢去救,說倒黴又不倒黴,命裏注定不該她死,碰到張雲帆不知道從哪裏回來,聽說賀小菊掉進去了,就一下子跳進去救人,哎,大學生就是不一樣,也沒有給他爸丟臉。”頓了一下,繼續說道:“但是,那水也太冷了,張雲帆摸了好一會兒才找到賀小菊,等他剛好把賀小菊從那個窟窿推上來,別人卻抓也抓不住他,可能太累了,他自己又滑了進去,折騰好一陣子,才被其他人撈上來,以為他已經不行了,如果不是賀小梅趕過去,他還真的會丟了那條命呢------這枝梅花什麽時候折回來的?你還喜歡這玩意兒。”
王茉說下午沒事出去了一趟,因為她沒有在家,所以沒有打個招呼。
天明娘歎道:“這個年確實也過得冷清,哎,小苗又在梁支書家過年去了,娘倆兒就將就著過吧,天明還在就好。”
王茉想笑一下,卻拚湊不出一個完整的笑容來,想起下午的事來,心有愧疚,起了身去做飯。
接下來的幾天裏,王茉終日提不起神來,心裏掛著雲帆的身體有沒有完全好轉過來,卻又不好意思去打聽,心想,如果他好了,應該會找個借口溜出來,向自己報一個平安,他應該知道自己掛念他的病情,又胡亂想到是不是天明顯靈,識破了他們之間的好事,他的鬼魂在報複雲帆,天明對自己的疼愛是不會來傷害自己的,也就在暗地裏求過天明幾次,如果有錯,都是自己的錯,將懲罰全部放到她身上來好了,反正沒有天明的日子裏,自己活得也不痛快。有一次神經過敏,忽然想到雲帆也許早就康複了,也許他已經獲得了一個男人的勝利,也許他有達到目的後的空虛,對自己的興趣也掉進水庫裏淹死了,何況賀小梅等於救了他的命,他應該很感激甚至很愛賀小梅才對,更何況他在廣州還有名正言順的女朋友,也許他是絕不會對自己再有什麽興趣的,也許初二那天的衝動,就是源於他在龍洞裏見了自己的身體,自以為有了進一步要求的權利。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就象見過鬼的人,見不得黑夜裏的一絲風吹草動,也象吸過鴉片的人,連香煙的誘惑都抵製不住,王茉竭力不讓自己去吸食這精神上的鴉片,但是她還是瘦了,象得了一場大病似的,先前有些討厭雲帆來的頻繁,現在卻殷殷地盼著他來,在這段盼望的日子裏,無意之中去回味他的話,回味他的眼神,當然還有大年初二那天的手,無形之中拉近了和雲帆的距離,很多交往的回憶也生長一些新鮮的、有意義的情感出來。
五天過去了,小苗被送到了區裏的孤兒院去,雲帆還是沒有來。她開始對他絕望了,她不承認這些絕望是帶著假麵具的希望。更何況,在天明娘麵前,還要裝出沒事的樣子,又得消耗幾許精力。
情人之間行跡上的疏遠期間,是情感發酵的過程,有的會成為香醇的酒,有的會成為有毒的酒精。已經大年初七了,王茉覺得心裏的那杯苦酒倒出來就會燃燒,快變成酒精了。
她幾次拿起電話來,想撥一個過去,“也許今天就會來,明天也有可能。”她開始安慰自己,驕傲讓她幾次都放下了電話。她嚐試打毛衣,嚐試寫下一年的教案,但無論作什麽事情,都會繞圈子地似地想到雲帆,假如毛衣穿在雲帆身上,他會用什麽話來讚美自己呢?假如自己上課時,雲帆站在窗外聽,自己要不要出去打個招呼呢?相思到深處,才下眉頭,又上心頭,驕傲讓她不承認這是一種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