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蓮心經:那一斧的風情-二十六
(2009-09-16 07:37:50)
下一個
【26】 馬鳳美的美
慧珊第二天是在醫院見到我的。她衝進病房來蹲在我麵前,帶著哭腔問我怎麽會被人用刀砍。
那時我早已包紮好傷口,隻能側躺在病床上,對剛才被人追砍的情景心有餘悸——我開車經過濱江大道時,不由得想起當初和顧傾城一起在那裏擺地攤的事,念及那小子音訊全無,竟有幾分傷感,便停了車,要去那些地攤前轉轉,剛走得沒幾步,陡然見到先前跟在我後麵的那輛麵包車上衝下來兩個人——如果不是麗姐在頭一晚通報,恐怕我是橫屍街頭——本能地察覺到那兩人是奔我而來,於是撒腿就跑,很快感覺背上一涼,接著就是一把刀掉在地上的聲音,回頭看一眼,隻見其中一人兀自拿著長長的西瓜刀,另一個人手中卻空了,料來此人將手中的刀飛擲過來砍中了我,好在我腿長,雖然負傷,那兩人一時也沒有追上。當下瞅著路邊一家音樂勁爆的酒吧鑽了進去,裏麵燈光昏暗,賓客甚眾,喧鬧異常,回頭望時,那兩人也跟了進來,正在四處尋覓我的身影,偏偏我高出眾人一大截,甚是紮眼,那兩人立馬發現了我,朝這邊擠過來。我一時無計,順著洗手間的指示牌逃跑。洗手間未分性別,隻有兩三個隔間,卻沒有門可以推開,此處燈光明亮些,那時背上早是血跡斑斑,在外麵等著上廁所的人見了我驚惶逃命的神情,嚇得盡皆溜了。正在我惶惶無策之際,其中一個隔間的門開了,出來的是一個打扮極為前衛的年輕女子,一件皮大衣敞開著,裏麵是短褲長靴,她見了我也是一愣,倒很快恢複鎮定,側身讓我進去,我還沒關門,她又閃身入內,把我抵到牆上,悄聲在我耳邊說:“逃命是吧?脫了你的外套吻我!”說這話時,她早幫我脫起了外套,然後將外套塞在兩人中間,開始抱著我的頭熱吻,果然不久就有兩人來推開門,罵了一句:“他媽的,姓程的溜得真快!”過得好一會兒,那女子才鬆開我,說:“我知道員工通道,帶你出去。”此時我早已兩眼昏花,四肢無力。一路跟著那女子出了酒吧後,沒想到她竟然開的是一輛名貴跑車,我一坐上去,再也無力支撐,昏了過去。
醒來時四周已經是一片雪白,發現自己正在輸液,身上也裹了紗布,救我的女子赫然還在身邊。我感謝了她,並問她為什麽要救我。她說:“刺激!”見我重新閉上了眼,她便說:“喂,你可別裝死,我現在覺得不刺激了,叫你的朋友家人過來照顧你吧,我幫你聯係,然後我得尋找其它刺激了。”康冬至在坐牢,顧傾城在天涯,我隻能聯係慧珊了。
我並不想告訴慧珊事實的真相,她問我為什麽被砍時,我瞧了瞧救我的那女子,沒有回答。那女子笑了笑:“看什麽看?你放心,我不會告訴你的女朋友我們剛才接吻的事。——我走了。”她打了個哈欠,伸了個懶腰,頭也不回地準備出病房,我才省起要追問恩人名字,她略為遲疑,還是回答道:“馬鳳美!”,迅即離開。
“馬鳳美”三個字幾乎讓我的傷口重新裂開,本城能開名貴跑車的馬鳳美,一定隻有一個,那就是美林集團老板馬蓋的女兒。
慧珊見我神色怪異,自顧歎了口氣,說:“倘若我是一個男子,也會為這樣的女子爭風吃醋。被人砍死還是個風流鬼呢。”
我試著動了下身子,張口欲辯,傷處卻疼得我咬牙裂齒,女人慌了神,忙問我是不是很疼。
“疼!”
“乖,我親一下就不疼了!”
女人在沁了血跡的繃帶上輕輕地吻一下,嘴唇亦是染了紅色,接著道:“你如果辜負了我,再到外麵沾花惹草,小心我不是親下去,是咬下去,你不是常說咬是最痛快的方式麽,會讓你痛快個徹底。”
我握她的手用了用力,心頭陡然躥上一股惡意,我要她誤會,要她吃醋,要她為昨晚沒有答應我的求婚而後悔。
女人見我沒有吱聲,果然酸溜溜地問:“那馬鳳美剛才說的是真的?”
“什麽事?”
“你們接吻的事!”
我現在清醒了,還記得在洗手間裏迷糊時的吻——大海沒有形狀,是因為大的無法比擬,那吻沒有溫度,是因為熱得無法形容。那確實是我這一年來所感受到的唯一身體刺激,酒味和煙草味也掩蓋不了馬美鳳舌頭的香甜味,兩人的舌頭沒有躲閃、沒有挑逗,隻有糾纏和重疊。那時她的手就壓住我背上流血的傷口,她的長馬靴就踩在我的腳背上,我知道,她尋求的就是拯救和折磨我的雙重刺激,也許這種刺激充斥著她生活中的每一天。
我忽然想,是不是隻有麻木了的人才需要刺激?
我告訴慧珊不要瞎猜,那馬小姐純粹是在捉弄我們,目的就是要你生氣,你想想,真有那麽回事兒她會說出來麽?剛才也不是什麽爭風吃醋,隻是這樣的女子太招搖,在路上容易被流氓調戲,我也是秉承你與人為善的教導,才喝斥了幾聲,沒料到遭此一劫。
慧珊轉憂為喜,讚佛法無邊,還能感化我這種人。
住院的那幾天,我竟第一次產生對地獄的恐懼,開始重新思索自己的生命,雖然在大康村被認為是最賤的一條命,但我不再埋怨母親與人私奔,不再埋怨父親用斧頭砍死了母親,不再埋怨自己從一歲開始就沒有父母的生命,哦,是生命,不是命運。
當然,我現在完全明白了,本沒有什麽地獄,隻是害怕地獄的人變成了魔鬼而已。
實際上濱江大道上那間酒吧,雖然它的名字叫天堂,卻常被人們說成是地獄,譬如它的大門就是魔鬼頭像浮雕那張開的嘴,兩個女招待光著大腿分離於兩側,如同那嘴上的兩顆獠牙。我的傷口尚未痊愈,就站在了那門口。
馬鳳美那樣的人物在酒吧裏一定很紮眼,我卻並沒看到紮眼的人。音樂像潮水般一波接一波,一次次淹至胸口又退至腳背,看著分別在幾個玻璃櫃上扭動腰肢的舞女,我的傷口竟有些發癢。沒喝得兩杯,便聽得人問要不要一起喝酒,抬頭看時,說話之人竟是方雪梅,四目相對之下,我有些意外,她有些尷尬,輕聲喊了一句:“牙哥。”這是一種久違的稱呼。
她也是一個久違的人,倘若不是因為她,現在陪我喝酒一定是顧傾城。牙哥早變成了秋哥,方玉梅也變了,當初從顧傾城被子裏冒出來的那縷細直黑發,已變成了棕紅色小卷發,甚至從一個驕傲的丫頭變成了世故的女人,譬如她臉上的笑容是在很多歡場女人臉上能夠撕下來的。她唯一保留的驕傲是胸脯,坐著時就擱在桌上的胸脯。我為發現她的職業特征而沮喪,甚至有些惱怒。
她給我倒酒的時候,露出了那雙略顯粗糙的手,也捏住了我的惱怒。
“你是本地人,家裏有樓出租,怎麽會幹這一行?”
“哪一行?”
“哦,類似顧傾城那一行。”
“哦,牙哥,你弄錯了,我隻是賣酒——他說他賣詩比賣淫還不如,這話我還記得。”
“那是你還記得顧傾城。”
“你有他的消息嗎?”
“沒有。也許他現在既賣文字也賣淫吧。”
“看來牙哥是個大忙人了,很久沒有真正關注過傾城,其實他現在已經是著名詩人了,那首《玉蓮心經》膾炙人口,廣為傳誦。”
“那當初他為什麽不寫一首《雪梅心經》?”
“有!”
“怎麽寫的?”
“我忘了——我這雙手隻會端酒杯了!”
“那你別賣酒了,去給我賣樓吧,給你提成比別人高一點。”
“牙哥,你在蓋樓賣?我最恨那些房地產商了,如果不是美林集團強行拆遷我家的樓,我現在不會坐在這裏。”
“沒有賠償款嗎?”
“有,但我們反賠給他們了,因為延誤了人家的工期。”
“哦,我會幫你向馬家的人討回公道,遲早的事情。”
“牙哥——”
“你可以叫我秋哥。”
“秋哥,你就是建了巴黎公社的程立秋?”
“噓——這名字是顧傾城後來幫我取的。”
寫到這裏,我覺得時間在分岔,通往無數個將來。
如果方雪梅不在那晚遇到我,她的將來肯定不一樣,但我後來發現她是一個相信命運的人,也就是說無論你碰到了誰,你的將來都是一樣。
我再一次提起顧傾城後,方雪梅並沒有答話,隻顧喝酒。
一個漂亮的女人本身就是一杯酒,何況她還喝著酒。我覺得方雪梅是一個懂得優雅的女人,知道和什麽樣的人說什麽樣的話,知道喝什麽樣的酒用什麽樣的姿勢,甚至知道不該醉的時候一定不能醉,譬如我送她回去時,她的精神看上去比我還健旺,指著一條條馬路,說五年前十年前這裏那裏是什麽樣——有甘蔗田有橡膠林,現在馬路成了田埂,高樓成了林木。但那口氣無異於黛玉憐花實憐己。我沒有想到她現在租住的房子如此簡陋,也沒想到裏麵隨意的幾個相框和幾株盆栽就讓房子充滿了情調。
她說是第一次帶男人回這裏。那時我正站在一個大相框前,認得相中人是她的父母——我以前的房東,便說小姑娘長大了,知道讓父母省心。見她紅了眼圈,才追問:“你父母呢?”
“都死了。”
“我以前見他們身體很好的。”
“為房子的事兒慪氣死的,你說我和美林集團老板是不是有不共戴天之仇?”
“你要如何報仇?”
“我一個弱女子又有什麽報仇的本事呢?我相信命,老天會懲罰他們全家的。”
“不,我相信你有計劃,否則你完全可以找份平靜的工作。”
“牙哥——”
“叫我秋哥!”
“秋哥,我真相信命,命說我要遇到貴人,你看今晚就遇到了你這個貴人,我不去那裏又怎麽遇得到你呢?要說報仇,何況你們是同行,本身就有利益衝突,秋哥會幫我的,不是嗎?”
“嗯,看在顧傾城麵子上,我不會推托的。”
“與他還有關係嗎?”
“哦,沒有關係了。——你頭疼嗎?估計剛才喝酒太猛了。”
“我有點點醉,真有些失態。不過你知道馬蓋的女兒嗎?她隨時在天堂那裏喝酒失態。”
“馬鳳美?你認識她?”
“是,我已經和她很熟悉了。”
我第二天繼續去天堂酒吧的時候,就見到了失態的馬鳳美,當時她正扇了一青年男子的耳光,接著把煙頭扔在了他身上。我慌急躥了過去,沒問青紅皂白就揪住那男子領口,喝斥他再敢調戲這位小姐得小心我的拳頭。那男子瞧我人高馬大的,嚇得縮成一團,先前圍著的幾人盡皆大笑,馬鳳美竟問我是誰。我一時也不知道怎麽解釋,明白斷然不能說自己就是鼎鼎大名的程立秋,隻好比劃著手勢,指指廁所方向又指指自己的背,仿佛講手語一般。馬鳳美撲哧一笑,眼珠子轉得幾轉,就說想起來了,問我是不是傷愈成了啞巴。我說才沒呢,見到你太激動了才說不出話來。她眼睛一橫,怨我壞了她的好事。我說跑過來替你打抱不平,算是報恩,又如何壞了你的好事呢。她歎口氣說:“哪有男人敢調戲我,剛才是我調戲他,要他陪我出去開心一下,居然不給我麵子,你說是不是該教訓下——現在好了,你嚇跑了他,總得自己充數吧?”
我絕對不是濫竽充數,這是馬鳳美後來給我的評價。
剛和她攜手出門,她就說自己醉了,整個身子倚著我,柔若無骨。我問去哪裏,她說去酒店或者我家都行。我沒說自己有車,她說自己不能開車,兩人就招了一輛出租車。軟香在懷,我少不了動手動腳,她倒是挺身相迎,渾然不理會前麵的司機。行得不遠,她便摟了我的脖子索吻,若即若離地觸碰了幾下,未幾就膠著在一起,咂咂有聲。陡然間聽得她喉頭一陣聲響,未待我反應過來,她的嘴已經滑離我的唇,對著我領口就是一陣嘔吐,頃刻間就有一堆汙穢之物直淌胸前,汙水先行,流過肚臍眼,奔向下身。她的一雙手早鉚住了我的脖子,一時間卻也推開她不得,我正自憤怒交加哭笑不得時,她已喊停司機,下了車敲著車窗對我笑道:“好玩吧?”
“你根本沒有醉?”
“你以為我那麽容易醉麽?”
“你耍我?”
“刺激!”
未待我答話,她踢了一腳車門,甩手而去,隻留下一個窈窕萬分的背影在紫荊樹下,一朵紫荊花悠然落下,她伸手接住,手裏一陣揉搓,將碎花瓣扔得老遠。
司機早是又笑又氣,笑的是我窘迫不已,氣的是他車子被弄得汙穢不堪。我隻得擺擺手,示意他繼續前行,承諾給他如何補償。心裏卻反複念叨著:“刺激!刺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