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性綱目

人非草木,孰能無好,有則加勉,無則改之。
正文

本性綱目:第五章 白發魔女傳-2

(2009-08-05 17:06:06) 下一個

 

僅從那雙眼睛,雲帆就認得出她是一個人,十年前,那雙眼睛就是這樣狠狠地盯著自己,狠狠地盯著村裏的每一個人。饒是如此,過得半晌,雲帆才緩過神來,拍著王茉的後背笑道:“老師,你不是不相信有鬼麽?”

王茉並不放手,咬緊牙關不出聲。

雲帆還真怕她嚇出個病來,不敢再開玩笑,說這女人是齊顛子,你有沒有聽說過齊顛子?

王茉當然聽說過齊顛子,她上課的第一天就聽說了,那時雲帆父親把一個小女孩牽到王茉麵前,說那女孩叫陳小苗,因家境特殊,請老師格外關照一些。王茉問老師,女孩的家境到底如何,以後多安排一些家訪。老師不停地搖頭,歎了一口氣才說,小苗其實是個棄嬰,後來被她娘撿了回來,她娘是個顛子,姓齊,叫齊桂芳,她爹是個瘸子,死了好多年,陳瘸子死後,齊顛子發瘋,不住在村裏,去老鷹山上找了個岩洞住,常年不下山來,現在是政府要搞義務教育,村裏沒辦法,才去山上把小苗接下來讀書,一切開支全是村裏出。王茉說以後還是要去家訪一番,老師不置可否,微微一笑,說去那岩洞要半天,從岩洞回來也要半天,如何家訪?後來聽村裏其他人論及齊顛子,也是同樣一副神情,村小隔壁的馬大娘是隨彭老拐信主的人,素來心性敦和,可說起齊顛子,不儒雅的一個詞會衝口而出:破鞋。當然,隻有一雙好看的鞋,才有男人願意去穿,才有資格成為破鞋,王茉當時想象過薑顛子的樣子,一定美麗又風騷,至於是顛了才破,還是破了才顛,無從得知,鄉親們連在破鞋前加個形容詞都舍不得,自是沒人願意說起破鞋是如何破的,如何顛的。何況王茉對於別人的秘密,並沒有探究的興趣,猶如對於自己的秘密,也沒有宣揚的喜好。

要說眼前這女人就是齊顛子,王茉很難相信,雖則轉過了身子去看,還是有一隻手抓住雲帆胳膊不放,擔心那女人撲將過來。齊顛子緩緩地站起了身子,王茉才發現她身形佝僂,竟是個駝背,提著一個破尼龍袋,裏麵鼓鼓地裝滿了物事,另一隻手上兀自拿著一個蘋果,原來今天是農曆小年,依川東習俗,總有親人於墳前燒些紙錢,擺些祭品,即使最貪吃的小孩,信了家長的恐嚇,也不敢對這些吃食流口水。顯然齊顛子不怕鬼神,將墳前的祭品悉數收入袋中,也許於她看來,人比鬼更可怕,譬如自古有人吃人的傳說,鬼最多嚇死人,至少還能留個全屍。

如果說齊顛子是全村最出名的破鞋,王茉更難相信,反倒是齊顛子腳上穿了一雙破解放鞋,鞋的中部各有一束茅草捆住,想來是擔心下山路滑,做了這番措施,腳趾幾乎全露在外麵,仿佛枝頭烏鴉窩裏的一群乳鳥,盡皆探頭張嘴,嗷嗷待哺。

但王茉還有什麽不能相信的,譬如從前有說有笑的馬大娘如今見了自己也證明了她姓得有道理----臉拉得比馬還長,馬大娘不再談論誰家的媳婦常往鎮上跑,不再談論誰家的兒子從廣東寄了多少錢回來,也不再提破鞋的事。王茉本來不明白這種變化的緣由,直到前幾天無意中聽到馬大娘和旁人說話,旁人提起老師,馬大娘也是衝口說出一句:那破鞋呀,比齊顛子還可惡,冒充好鞋的破鞋最是可惡。王茉不屑於與這些農村婦女對質,當然清楚自己並不是破鞋,別人能這樣說自己,如何不能說齊顛子,心裏對她頓生幾分同情。

齊顛子忽然笑了,聲若夜梟,極為刺耳,嚇得王茉重新將身子貼緊雲帆,聽那齊顛子開口道:“原來是一對狗男女,在有鬼的地方來鬼混,也算是新鮮。”這鬼混二字說得王茉二人臉上俱是一紅。

雲帆待要發作,見王茉有對自己使眼色,才低聲喝道:“好你個齊顛子,還真是發顛啦,下山來偷雞摸狗不說,還在這裏裝鬼嚇人,裝狗咬人。”

齊顛子道:“偷東西總沒有偷人丟臉。”顯然她認為眼前的女人年齡稍長於男子,是個婦人無疑,那男子還是個毛頭小夥。

王茉更是難堪,不知齊顛子嘴裏還會吐出何等胡言亂語,心知不能與病人一般見識,輕聲道:“您也別誤會,我們隻是同行而已,說來也巧,我還是您家小苗的老師呢,早打算要去山上家訪,沒想到這裏遇著,天寒地凍,山高路遠,您如何回去?小苗一個人在家?”

齊顛子略為一怔,繼而嘿嘿笑道:“我正在懷疑,河壩這鬼地方哪個男人的雞巴恁個享福,日得了恁個標誌的女人,原來你就是小苗說的從縣城來的老師?難怪她說數老師最漂亮,嘿嘿,她還小,不知道最漂亮的女人最騷。”說話時,露出的牙齒或殘或缺,黑黃不一,宛如年久失修的城牆垛口。

王茉再好的脾氣也被她說臭了,眼見她單薄的青布褲子濕了半截,於心不忍,強壓住怨憤,問她是不是經濟情況差得很,要來揀這些東西回去充饑。

齊顛子提提褲腰,朝墳頭吐一口痰,說道:“我餓死了,做鬼的時候,就去河壩挨家挨戶地敲窗子。”那一字一句怨氣衝天,真仿佛一個個鬼魔撲麵而來。

王茉由得心頭一顫,不知她緣何這般惱恨河壩的人,想到陳小苗此時正孤零零地在岩洞裏挨餓,說不定來來回回地趴著岩洞口看母親回來沒有,又覺得鼻子發酸,不再言語,伸手去口袋裏,才發覺並沒有餘錢,便側身問張雲帆有沒有帶錢。雲帆說還剩得一百多塊。王茉問他是否方便暫時借給自己,明天就還。雲帆便悉數掏了出來塞在她手上,問她幹什麽。

王茉揀了張一百的鈔票遞向齊顛子,說先拿去將就一下,自己過幾天去山上拜訪時,再送些過去。

齊顛子縮了縮手,冷笑道:“想收買我呀?怕你們奸情曝光?嘿嘿,你這個破鞋比我這個破鞋還不如,我就是要敲鑼打鼓地說,老師是個破鞋。”

雲帆揚起拳頭作勢要捶她,倒嚇得齊顛子倒退半步,她不怕口水仗卻怕拳頭仗,丈夫還沒有死的那幾年,已經給她證明了男人的權力是從拳頭上捏出來的道理。王茉雖然惱火,還是跟上前去,將錢塞在她手裏,咬著嘴唇道:“不管你如何想,如何做,我隻相信身正不怕影子斜,拿去吧,別和錢過不去。”

齊顛子接過後,口中嘟囔道:“不要白不要。”

雲帆拉王茉快走,以免齊顛子再有言語侮辱。王茉本待還說上幾句,張了張嘴,又忍住了。二人穿出墳地後,竟然聽得齊顛子的嗚嗚哭聲從裏麵傳來,所謂鬼哭,亦不過如此吧。

比起酒席之時,兩人愈發尷尬,王茉念及初見齊顛子之際,自己竟然撲在了這小子懷裏,近一年來,哪曾聞過男子的氣息,想起耳根子就發燙。雲帆心裏更是五味雜陳,有感於王茉的心地善良,傷神於齊顛子的境況艱難,當然,王茉撲在懷裏的那一刻,驚懼早過,留下的是一種莫名的慌張的感覺,看她在前麵背影,不穿軍大衣的她,身材玲瓏有致,步履嫋嫋婷婷。

如此優秀的女人,怎麽甘願呆在河壩呢?

雲帆不知如何開口問,隻說:“顛子的話,你莫往心上放。”

王茉說:“當然做不得準,她也夠苦的。倒是真要感謝你,倘若沒有你送我回來,一個人撞見顛子,恐怕我早嚇死了。”

雲帆道:“你別怪我酒席上失禮就好了。”

王茉笑了一下,說:“扯平了。”

雲帆見不到她的笑容,但想象她笑起來一定很好看,今晚第一次聽她的笑聲,竟覺得萬分好聽,忍不住問:“你很少笑?”

王茉不答,低了頭,朝前麵趕路。雲帆歎了一口氣,說:“觀音娘娘也很少笑的。”

“你說什麽?”

“我說你有副菩薩心腸,輕易原諒我,樂於幫助齊顛子。”

王茉又笑了,說:“如果是菩薩,就不用怕鬼了。”

“我還真以為你不信有鬼。”

“還是不信。”

“咋剛才怕得要命?”

“齊顛子不是鬼。”

雲帆停住腳步,笑道:“還是當老師的厲害,我說不過你。”

王茉聽不到那小子跟來的腳步聲,也停住了,回轉身笑道:“別盡說好話,你知道齊顛子怎麽顛的麽?”

雲帆第一次領略“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這聯詩的妙處,隻感覺這冰冷的雪地裏,陡然多了一份溫暖。王茉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轉身繼續走。

雲帆咳嗽兩聲,說到:“顛子是當年留下來的一個女知青,聽說名聲很不好,也沒有被安排回城,農村下放那年前,就和村裏的陳瘸子結了婚,得一個女兒,有一年,瘸子和女兒同時得病死掉,可能打擊太大了,顛子後來就有些瘋癲,村裏的人也容不得她,何況當年不知多少男人有把柄在她手裏。不知怎的,她丈夫留下來的那間土房也倒了,她就去山上找一個岩洞住下來,估計也住了十年左右吧。還聽說她撿了一個女孩子喂養,應該就是你說的那個小苗。”

王茉哦了一聲,說:“我看齊顛子並不顛。”

雲帆笑道:“難道是村裏的人癲了?”

王茉想起那個嘴長臉也長的馬大娘來,不回雲帆的話。

雲帆忽然道:“我一直覺得有件事蹊蹺,現在想起來了。”

王茉問他咋了。

雲帆說:“剛才齊顛子呆的那座墳,我記得那個位置,以前是一座坍塌了的老墳,怎麽變成了一座新墳?”

王茉剛剛平複的心情,又被他的話吊了起來,直說:“你今晚總在嚇唬我。”

雲帆道:“不是嚇唬你,這事千真萬確,那地方之前埋的也是一個顛子,叫何顛子。”

王茉道:“你們村的顛子真多。”

雲帆有些尷尬,繼續說道:“大家忘記了何顛子本來的名字,或者她從來就沒有過名字,隻知道她的娘家在很遠的一個村子,解放前就來到村裏給一戶人家當童養媳,因為腳大,不得公婆喜歡,倒是男人疼她,男人在解放那一年卻被抓了壯丁,後麵再沒有音訊,有人說她男人戰死了,有人說她男人去了台灣,還做了軍官,但她總相信男人有一天會回來,解放後沒幾年,公婆雙雙去世,剩下她一個人守著一套大房子,幹完農活就會去村口的石板上等他的男人,村裏有單身漢見這寡婦孤苦,幾次提親不成,送了一個鳥籠子給他,抓了一隻畫眉放在裏麵,於是那寡婦逢人就說那畫眉在晚上會說人話,會說她的男人在哪一天回來,會說讓她防備哪一個男人,鄉親真以為稀奇,有人守了幾夜也沒有聽到,大家都說她顛了,吃夥食團的那一年,畫眉鳥被抓去燉湯了,鳥籠子被劈開當柴燒了,何顛子也死了,就是用她長期靠在門上發呆的那塊門板抬出去埋的。”聽王茉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又說:“就是埋在齊顛子剛才那位置,我們小時候隨大人過那墳地時,經過墳旁,大人總是叫我們作幾個揖,說何顛子這種鬼,容易冤魂不散。”

王茉道:“我也聽過何顛子的故事。”

雲帆不滿,說:“那你不早說,讓我嘮叨半天,說不定你肚子裏在笑話我。”

王茉笑道:“這故事多聽一遍也無妨。”

雲帆也歎了一口長氣。

王茉又說:“並且我還知道何顛子的男人後來怎麽樣了,你一說,我應該明白那裏為什麽是座新墳了。”

雲帆奇道:“你才來半年呢,比我還了解?”

王茉道:“因為半個月前你還沒有回來,村裏來了個大富翁。”雲帆滿腹疑問,聽她繼續說道:“那個大富翁就是何顛子男人的孫子,聽說叫杜超,何顛子男人被抓了壯丁後,正值解放戰爭末期,隨國民黨部隊敗退到緬甸,便在那邊結婚生子,發了大財,今年才派了他孫子回來尋根問祖,恐怕何顛子的墳就是他兒子重新修葺一番的。”

雲帆問道:“那個大富翁怎麽富了?走了麽?”

王茉道“回來排場很大,好幾輛名車,全村子的人都去看過,在梁支書家呆了一周左右才走。”

“人走了,還有誰去何顛子墳前擺祭品?”

“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攀親戚的獻殷勤的自然多了。”

“何顛子的男人,目不識丁,如何能發大財?”

“緬甸不是毗鄰雲南麽,說不定是個大毒梟,我也是瞎猜。”

雲南、毒品,張雲帆自然會想起阿香來,不自覺地離王茉又隔多了一步的距離。他把話題扯開,問道:“你注意到齊顛子手上沒有?”

王茉答沒有,反問怎麽了。雲帆說:“她手指上戴著一個銅圈兒----也許是金戒指,十年前我就見她戴著,這齊顛子還真稀奇,如果是金戒指,總能賣些錢補給一下日子。”

王茉無意識地看了看自己光潔的手,也覺得這齊顛子處處透著神秘。倘若是雲帆爹在這裏,自然不會覺得齊顛子神秘。

雲帆爹第一次遇到齊桂芳的時候,齊桂芳的手上並沒有戴這個鐵圈兒,那時候,她的手掌還是豐腴柔滑,手指還是纖長白嫩,全村公認,她是所有女知青中最漂亮的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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