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家裏來了客人,雲帆認得是在山腳下揚溪河裏擺渡的一個表伯,妻子早年得肺結核病死了,也沒有留下子嗣,如今單身一人守著渡船過日子,姓李,單名一個田字,山上山下的人都直接稱呼他老田,小孩子跟著大人一樣稱呼,他也不生氣,碰到小孩子,總會將手去褲兜裏搜索,有時候摸出一塊糖來,有時候摸出一個桔子來,說是來往的人送的,雲帆小時候就特高興這個表伯來,他的手很少從褲兜裏空著出來。
今天還帶了一個小姑娘來,小姑娘的年紀估計也就十五六歲,穿著一件水紅的棉襖,衣袖略顯得有些短,下麵穿著一條醬色的褲子,褲腳處還有小花朵朵,蹬著一雙嶄新的青布鞋,上麵沾汙了星星的黃泥。看著這麽多大人望著她,有點害羞,有點不自在,同時也有點不可言說的嬌憨,垂下頭去,一味地盯著自己的鞋尖。
雲帆稱呼過表伯後,也知道了這個小姑娘是表伯的妻侄女,叫做青青,從老鷹山的那邊過來,表伯每到年關都要到山上來走一趟,今天也帶了小姑娘到處走走。
老田還提了幾尾鮮活的魚上來,惹的雲帆爹一陣輕輕的責備:“上來一個人就夠大家高興的了,何必這麽見外。”
老田搓著手說:“青青她爹將她過繼給我了,如今有了這個女兒,還要請哥子,對,還有雲帆兄弟倆多幫忙照顧,一高興,就想上來找哥子喝幾杯。”
雲帆他們連連恭喜,將他讓到裏屋去圍著火爐抽旱煙,小薇拉住青青的手直叫妹妹,又問:“有沒有讀書?”
青青說:“沒有,小學畢業了。”說話的時候,眼睛卻是盡顯聰明,若有若無地打量著周圍的幾個人。
小薇有些驚訝:“現在才畢業?”
青青咬了咬嘴唇,說:“家裏的姊妹多,我十歲才讀書。”
小薇又問她有幾個姊妹,青青說:“一共四個,都是女孩兒,我是老二。”
小薇聽得有些咋舌,好奇地去看雲帆的臉色。
雲帆笑笑,沒說什麽,他明白,於男人而言,灶火可滅,香火不可斷。
小薇朝他吐一下舌頭,就鑽進了自己的房間,一會兒裏麵的口琴聲刺耳地蹦出來,雲帆暗暗搖頭,估計小薇又在給青青表演自己的口琴吹得如何地好,心下忽然想起在廣州碰到的那個鄧瞎子,父親還在和老田閑聊,隻好溜到廚房去,一邊幫媽媽朝灶底下添柴,一邊問她是否知道鄧瞎子的事情。
雲帆娘正納悶太陽從西邊出來,大兒子居然來幫忙生火,聽得他如此一問,旋即想起這個人來,說道:“他呀,你不提起,我們還都忘了這個人,恐怕也有10多年沒有來我們村子了吧,就活生生的騙子一個。”
雲帆問他怎樣騙。
雲帆娘說:“他是跳端公(四川的一種迷信活動,端公即是男巫,自詡能夠驅鬼除魔)的,說他騙又還有點假,他觀花(也是四川的一種迷信活動,號稱可以讓人假睡去和祖先通話)還靈驗,那一年,你才六歲,誌強五歲,誌強鬧著也要觀花,被他一弄,誌強醒來的時候說真的看到你爺爺了,將你爺爺的樣子說得絲毫不差,你也知道,你爺爺還是吃夥食團的時候死掉的,那時你都還沒有出世,誌強又哪裏見過爺爺。”
雲帆覺得有些玄乎,追問到底是怎樣騙的。
雲帆娘一臉不屑,說:“這件事兒說起來就不好意思,唐老大家的兒媳婦,你也認識,就是姓崔的那個,那時候剛好得病,整天喊肚子疼,也請姓鄧的去跳端公,咦,他那時候還不是瞎子,你怎麽說他是瞎子呢?”雲帆娘這才想起可能和雲帆問的不是一個人,再詢問了那瞎子的相貌,繼續道:“那就是同一個人,他是幫你算過命,還說你的八字是他見過最好的,將來一定大富大貴,結果你爹一高興,就給了二元錢,你也知道,那時候的兩元錢比得上現在的二百元錢,怎麽現在還沒有見你富貴起來,看來也是他的一個騙術。”
雲帆隻對鄧瞎子騙唐老大家兒媳婦的事情感興趣,看到母親的話扯遠了,又問一遍怎樣騙那姓崔的。
雲帆娘說:“這事我都說不出口,你問你爸去。”
雲帆本來想解掉心中的一個疙瘩,卻是又添了一個更緊的疙瘩,隻好悻悻地離去,母親又喊住他:“趁天還沒有黑,去你爸辦公室把被子抱回來,否則老田今晚沒有蓋的,哎,誌強的車子還沒有回來。”
雲帆聽到這一個命令,忙聲應好,隻不敢將心裏的笑聲滲到語氣中去,感激上帝造人讓母子的心靈相通。
地麵已經覆蓋上了一層厚厚的雪,這是雲帆幾年來看到的最大一場雪,遠處的山、近處的田、身邊的樹,全然是一片白色的世界,突兀的田埂不見了,黑漆漆的煙囪不見了,麻雀的影子也不見了,一切生物都靜靜地看著雪花的曼舞,聽著雪花的唏噓,偶爾碰到路上有一行深深的足跡,沒走多遠,足跡又去了一個方向,偶爾路過竹林時,能夠聽到有不堪重負的枯枝呻吟著掉下來,偶爾從巷子裏奔出一條黃狗來,跑開後又回頭望,不停地搖晃著身上的雪花。
小薇說王茉和楊鄉長有一腿的事情,讓雲帆的嘴裏象誤入了眼藥水一樣的苦,他對女人的態度一直是愛花之人對花的態度,哪有陽台上隻放一盆花的,有的花隻需要坐在沙發上,從落地窗望出去,遠遠地欣賞就可以,有的花可以湊近鼻子去聞,心情一激動,摘一朵放在嘴裏也無妨,高中的時候,教室旁邊有很多梅花,每逢冬至春來,開得甚是熱鬧,他也就每天吃上幾朵,還隨口說出兩句似是而非的詩句:“日食梅花三五朵,木頭心機也玲瓏。”遂被人看作行為乖張,本來想引起女同學的注意,卻被敬而遠之。
走近學校時,看到一個人影提著個水桶從井口上下來,步履有些蹣跚,近身看後,才斷定是王茉無疑,雲帆趨前幾步,說要幫她提水。
王茉抬起頭來,冷冷地說:“不用麻煩你,很近。”仿佛他們並不認識,渾然忘卻了昨晚穿過墳地後的有說有笑。
雲帆也不管,隻是把手放到桶的橫梁上,王茉縮回了自己的手。雲帆對昨晚的唐突再次表示歉意,王茉微微一笑,跟在旁邊,並不言語。
雲帆本以為有機會可以和她多說兩句話,卻如同拍了一個沒有氣的皮球,有些掃興,也不好說什麽,提著水桶穿過學校的小天井,問她住的是哪一間房子,王茉說,還是自己來吧。雲帆不讓,王茉隻好在前麵帶路,剛到門口,忽然從很暗的房子鑽出來一個人,正是昨天見過的楊鄉長,他的臉上掛著莫名其妙的微笑,那微笑讓蒙娜麗莎的微笑也顯得不值一提了。
楊鄉長從王茉的身邊擠出來,拍著雲帆的肩說:“後生可畏,有前途!”邊說邊豎起大拇指。
雲帆本是被敬一尺就要還敬一丈的人,也忘記了昨天的不愉快,嘿嘿笑道:“我說也巧,過來取東西就能碰上你。”怕他誤會自己是專程找王茉的,忙說取東西來解釋。
楊鄉長不再多問,側身對王茉說:“小茉,我要走了。”很溫柔地看著王茉,臉上的黑疤也顯得不黑了。
王茉並不理會。待楊鄉長出了校門口,看著還怔立在那裏的雲帆,便說:“天都快黑了,還不快去拿東西。”心中對這年輕人好生反感,第二次見麵就如此失魂落魄的,唉,男人隻有兩種,一種是好色,一種是很好色。
雲帆心頭卻掛著楊鄉長從裏麵出來時的神秘的笑,好像是給紫薇那句話的一個注解。心想,也許他剛從床上爬下來,這樣一想,心裏就窩火,可惜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不,可惜一朵鮮花被牛吃了,不,可惜一朵鮮花被豬吃了,實在想不出比豬還醜陋的東西來暗自汙辱楊鄉長。被王茉一句話驚醒,才明白自己實在不該吃這幹醋,不配吃這幹醋,扯淡道:“這裏教書雖然清貧一點,孩子們的野性也大,但是,這裏的山水最是養人,單就空氣這一點來說,就是大城市難以比擬的,如果有機會,我還想回來教書呢。
王茉不好意思再次催他走,應付道:“語文。難道你不喜歡廣州,可聽說廣州是個花花世界。”
雲帆借題發揮:“可惜我不是花花公子,也就不喜歡花花世界了。教語文最好,一個人的知書識禮,就從語文中來,‘校不在大,有你則靈’。”書袋子裏裝著赤裸裸的奉承。
雲帆的這番奉承話,壓根兒就入不了王茉的耳朵。她一向利用天生羞澀的性格,養成落落自賞的態度,這半年來,比這還肉麻十倍的話就在校門口排隊,她也沒有正耳聽過一句,知道這姓張的小夥子在撩撥自己,斷然不會給他機會,如果自己說教數學,他肯定又會說出教數學的好處。沉默是女人拒絕男人最好的方式,好比小孩子拍氣球,如果氣足,他會越拍越起勁,如果癟的一個,自然會鬱鬱地離去。
雲帆見王茉不說話,自問自答道:“我為什麽不喜歡廣州呢?最不喜歡廣州的地方是它的天氣,難以分明四季,沒有春天的柳絲正長,桃花正豔,沒有冬天的白霧茫茫,白雪皚皚。天氣沒有棱角的地方,就像一個女人沒有柔細的腰和堅挺的胸,即使臉蛋再好看,也很難讓人將她和女人對上號。”他已經在n個不喜歡廣州或者不知道廣州的女人麵前說過這段話。現在在一個還算陌生的女人麵前說出來,雖然顯得有些放肆,但他想,一個語
說完這段話,雲帆心裏忽然透徹起來,剛才還為楊鄉長與她有一腿的事情而煩惱,現在自己安慰自己,既然楊鄉長就能夠和她有一腿,自己的人才和文采都強過楊鄉長,有兩腿也未始不可能,反正她的身材不象廣州的天氣,腰也柔細胸也堅挺,何況,有一腿比有一手好過,腿往往是在桌子下勾搭,不易被人發現,手卻是要在大街上相挽,斷然不能讓拳腳厲害的阿香知道。她現在的這種冷淡反應隻是為自己的美麗增加一種籌碼,好比名貴的首飾要在盒子裏裹上好幾層,有的女人在床下冷淡,在床上就熱烈了,仿佛有的男人在床下是英雄,在床上就是狗熊的道理。這樣一想,他儼然成了一個勝利者,甚至在朦朧中看到了一張床,一張木架子床,嗯,木架子床的架子還能派上用處。
王茉看著雲帆臉上浮起了笑容,以為他在為剛才那段話得意,心裏本來也認為說得漂亮,卻看不慣那副忘形的嘴臉,說道:“先前聽
雲帆道:“哪裏哪裏,讓你見笑了,估計那楊鄉長比我更會說話。”話一說出口,就覺得自己幼稚,萬萬不應該表現出吃醋的樣子,隻會憑增她的驕傲。
王茉卻沒有表現出應有的喜悅,凝視著雲帆,半晌才冷笑道:“想來你在村裏也聽到了不少,你可以相信自己的耳朵,更可以相信自己的眼睛。”心裏也不明白為什麽會對這年輕人發這麽大的火。
雲帆也沒有料到她會生這麽大的氣,倉皇地逃到了父親的辦公室。抱著被子出門的時候,發現王茉已經進屋了。正要出校門,又聽得王茉在身後說:“你信不信?”回頭看到王茉扶著門框,隻是從黑暗中伸出了一個頭。他當然信,明明看到楊鄉長從屋裏走出來,並且屋裏還沒有開燈,但他還是搖了搖頭。
看著雲帆的背影從門口消失,王茉後悔自己不該追出來問這麽一句話。夜色已經完全從外麵溜到屋裏來,還帶著寒氣,她也懶得去生火做飯,索性在椅子上坐下來,看已經堆到了門口的雪,看在天花上搖蕩的蜘蛛網,還有風把糊窗的紙扯得呼啦呼啦地響,心頭亂糟糟的,也理不出一個頭緒來,拿起針線來紮鞋墊,又將手指頭紮出了血,放在嘴裏吸一會兒,還是有血珠冒出來,隻好尋了蜘蛛網敷上。外麵的雪襯起一些夜光,顯得屋裏也不是太暗,她倒是希望這黑來得更濃烈一些,讓自己無法看到對麵的鏡子,讓自己的靈魂有一個遁跡之處。她想合身去床上躺一下,希望自己的心神能夠安寧一些,畢竟是女人,不願意將一個臃腫的身體交給床,脫下身上的風衣來。一瞥眼就能從窗子看到昨天那件軍大衣,洗過後掛在屋簷下,未擠盡的水滴早成了冰渣,不知何時會幹,那是天明留下的,看到它,就會想起天明來,在這冬天穿著,身上暖和一些,心裏也覺得暖和一些。好像天明就在她旁邊,這件衣服阻隔著她和其他男人的距離,保護著她的身體,保護著她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