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性綱目

人非草木,孰能無好,有則加勉,無則改之。
正文

玉蓮心經:那一斧的風情-二十(下)

(2009-08-26 07:37:12) 下一個
她長得並不甜美,但她很有氣質,我不知道怎麽形容一個女人的氣質——也許就是你可以不喜歡她,但不得不尊重她!
  所以我當時沒有揭穿她的謊言,慢騰騰地站起身來,打了個酒嗝說:“你可以走了。”
  她喘息未定,斷斷續續地說:“原來,原來是你,你想我現在就走,是怕還錢吧?”
  “我什麽時候欠你的錢了?”
  “還記得上個月的事麽,那天下大雨,你上公交車沒錢交,師傅要趕你下車,還是我幫你交的呢。”
  “嗯,想起來了——兩塊錢也要我還?”
  “當然要還。”
  我口袋裏確實沒帶錢,手上隻有一枚硬幣,是剛才拋在空中依據其落地時正反麵做些決斷用的,其中有個決斷就是是否繼續戲弄那電台女主持,結果是要繼續。
  我把那枚硬幣遞了過去,有些傷感地說:“知道我現在窮成什麽樣子了嗎?就隻剩下這枚硬幣了,先還給你吧!”
  她居然毫不猶疑地接了過去,拿在手裏翻過兩麵瞧瞧,說:“現在硬幣也有假的呢。”
  “天,你不知道這枚硬幣的來曆,它可是我父親死後留下來的唯一財產,那次他在大街上揀垃圾時,發現了街道中央的這枚硬幣,剛撿在手裏,就被車撞了。我見到他的時候,他已經死了,但依舊把這枚硬幣死死地握在手中。” ——我情願一輩子見到父親是撿垃圾的,也不情願一輩子見不到他。
  她猶豫了一下,說:“你還是先還上這一塊錢吧,以後你可以用另外一塊換回去。”
  “我想不會有以後了。”
  “你難道還想死?這麽沒出息,欠了女人的錢不還就想去死。”
  “不,我現在即使不跳樓死,也會餓死。”
  後來我問過她為什麽會請我吃那頓飯,她說即使是條小狗,也不忍見它餓死的。這點我真信,後來見過她收養的兩隻流浪狗和三隻流浪貓,她那時的工資並不高,自己的消費節儉得很,卻沒有虐待過那幾隻小畜牲。我說這個社會善良的人並不一定有好報,譬如你送一個中風摔倒的老太太去醫院,可能被其家屬誣陷是你撞倒的,譬如你收留一個流浪者回家,可能第二天早上他會把你家裏席卷一空。她打斷我假設性的說話,說人善人欺天不欺,一個善良的人比一個偉大的人還重要,人活得最舒服的方式就是對自己要學會感動,對別人要學會行善。
  我當時真有些感動了,仿佛她是我的一麵鏡子,從中可以看到自己的猥瑣。
  其實沒有幾個人認為我猥瑣,至少有一米九的塊頭,能把一米七的江嬌抱起來轉上幾圈。那是每當我們的建築公司接到一個新工程時,我對她的犒賞。她往往會不願下地,一隻手勾了我的脖子,一隻手伸到我的襯衣裏麵,撫摸著我的胸膛,問我的胸毛長得越來越茂密是不是性欲也越來越強?我說這是你的功勞呢,你的口水就是肥料,讓胸毛增了營養才瘋狂地長。她便會把我壓倒在床,說是要在我的身體上到處施肥,譬如腳趾上的毛,譬如小腿上的毛,譬如……譬如那裏的毛。可惜我有時候看著她白白的身子弓在麵前的時候,竟然會幻想是林慧珊這樣的話又如何呢。江嬌有一次丟了之後哭得很凶,我開始還以為她覺察到了我心理的幻想,因為那次我們在做神仙的時候,沒有讓她喊“我是小騷貨”“我是小賤人”之類的話,而是讓她說“你就行行善吧,我的好人”“大官人,小女子求求你了”。她哭了好一陣子才告訴我,說這種日子受夠了,那個曹主任是學者型官員,常是帶著研究的態度來考察自己的身體,恨不得掰成兩半來研究,開發區管委會那個劉副主任用嘴的時候,牙齒上常有青菜絲,市建委那個唐處長用手的時候,從來沒有剪過指甲,還有春哥現在根本不碰我了——這我不稀罕,稀罕的是秋哥你哪一天才能讓我正大光明地跟你,逛商場的時候我想你牽著我的手,吃飯的時候我想你喂我一口菜,可這些簡單的事情都不能如願,當了春哥的麵,你還要叫我嫂子——秋哥,你讓我怎麽辦,為了跟你,殺了春哥我也幹得出來的,世人都罵潘金蓮無恥,其實隻有潘金蓮自己才知道有時候一天的快樂勝過十年的性命。
  那次我選擇了沉默,因為我很矛盾,自從認識了林慧珊後就很矛盾。
  可每次見到林慧珊,我又換了另一幅神情。譬如我那次駕車經過一個公車站時,見到她蹲在地上,正用根小木棍在下水道的鐵蓋子縫隙裏撥弄什麽,下車去問她幹什麽,她紅了臉,有些尷尬地說,我之前還給她的那枚硬幣不小心從包裏滾出來掉到縫隙裏去了。我說:“你不會這麽缺德吧,那枚硬幣我是準備贖回來的,你還要拿去坐車啊?”她瞪了我一眼,說:“你可別冤枉我,之前我怕放在包裏丟了,放在家裏,可遇著你兩次的時候都沒有能還給你,現在就放在包裏,想著無論什麽時候碰到你就可以還給你,剛才是掏紙幣時順帶了出來,才會掉下去的。”我說:“這麽寶貴的東西你居然和其他紙幣放在一起?”她愣了一下,撇嘴道:“對你來說寶貴,對我來說就是一塊硬幣而已,誰稀罕呢——你來了,你自己掏吧。最多不要你還那兩塊錢了。”提起那個鐵蓋子對我來說,並不費力,揀了硬幣起來,用衣服擦拭幹淨,真當個寶貝似的放在兜裏。問她哪裏去,她說去電台,這才省起我怎麽是駕車過來的。我說上車再說吧。
  她再一次追問我怎麽會有車開時,我才說:“實話告訴你吧,這車是我偷來的,今天晚上就能出手。”
  “哎呀,你這不是卑鄙,是違法犯罪,快去自首吧。”
  我哼了一聲,說:“你以為我想偷車啊,還不是沒飯吃逼的,何況車主也未必是個好東西。”
  “不管怎樣,你不能拿別人的東西。”
  “你會報警嗎?”
  “會。”
  “我可是把你當朋友,才告訴你的。”
  “能做我朋友的人,都得是正正當當的人。”
  “可能這世界上正當的男人太少了吧,難怪你現在還沒有男朋友。”
  “誰說我沒有男朋友,哼。”
  “有男朋友的女人——也就是有性經驗的女人是大不一樣的,氣色不同。”
  “你再亂說,我真要罵你了——停車,我即使走路也不會坐你這贓車。”
  “你跳車吧!”
  一直送到電台,她都沒有跳車,隻是滿臉怒氣,不發一言。待她下車了,我追問道:“你是不是真會報警?”
  “會,最好你去自首!”
  “如果自首的話,進了牢房,你會來探望我麽?”
  她扭身就走了。直到她的背影消失,我也沒有離開,反而在車裏點了一支煙,悠閑地抽起來。可一支煙沒有抽完,裏麵的保安就走過來了,問我的車是不是偷的,我說是,不過你不是警察,你管不著。要開車走時,保安不讓,說要等警方來處理。我明白一定是林慧珊出賣了我,心裏覺得她幼稚之餘又有些可愛,便笑了笑等著警察過來。警察來見過了我的相關證件後,相信這車並不是偷的,他們要走時,我反倒問剛才誰報的假警,我要告她誣陷。
  我並沒有告林慧珊,隻是她終究知道了我是春秋建築責任有限公司的總經理。
  我也知道,也許就此失去了她這樣一個朋友。
  好在另一個朋友找到了我,就是康冬至。
  康冬至出現在我辦公室門口的時候,我正把腿翹在桌子上,頭靠在椅子上,閉著眼睛聽林慧珊的電台節目。
  “牙哥,你龜兒的在想女人索。”
  已經很久沒有人喊程總經理牙哥了,更沒人喊龜兒的。
  我幾乎是跳起來的。
  康冬至還是那張四方端正的臉,走路還是四平八穩的姿勢,隻是三年前那套皺褶的毛了邊的破西裝換成了筆挺嶄新的西裝。
  我流淚了,在張蓉消失後第一次流淚。淚是我身上最原始的東西,隻會在最原始的朋友麵前流,流在了他的新西裝上,也許還有鼻涕。
  我們去的是大排檔,十多張桌子擺在馬路邊上的大排檔,滿是油膩的桌子也沒有一塊白色桌布遮羞。我的西裝肯定比康冬至的貴,卻用袖子擦了桌子上沒有清理幹淨的幾根魚刺。
  二十四瓶啤酒全開了,一溜兒排在我們的麵前,我們要一瓶瓶地消滅。
  冬至說他看到這個場景,仿佛在夜總會看到二十四個小姐一溜兒排開,讓自己選,要有錢全選就好了。
  我說:“你剛畢業,怎麽會去夜總會呢?”
  “是張克帶我去的。”
  “他還沒有死?早該死了。”
  冬至尷尬地笑笑,拿起酒瓶就喝,我豈會認輸,喝的速度比他還快。
  酒是朋友之間的一種語言。
  我和冬至各喝了八瓶啤酒後,都有些醉態。他含著一顆田螺用力一吹,如子彈般射到了鄰桌的盤子裏,我將拿過雞爪的手掌在女服務員的屁股上捏了一把。
  麵對別人的怒目相視,我倆哈哈大笑。他媽的,我們怕什麽?
  酒是朋友之間的一種武器。
  我問他以前半瓶就會說胡話,怎麽現在喝酒如此厲害?他說讀幾年大學,本事沒長就是酒量長了,常和宿舍的人打賭喝酒呢。我問都打些什麽賭,他說譬如賭國家足球隊能不能贏——哦,不,一般是賭能不能進對方一個球,譬如賭聽說哪裏暴亂了在新聞媒體上會不會見到報道,譬如賭最漂亮的那幾個女同學有沒有被外麵的富商包養——哦,不,一般是賭有沒有一個沒被包養,這些我都會輸,倒還無所謂,怕的是每次賭考試能不能及格的話也輸。我罵他怎麽和張克一個德行,不好好讀書瞎混。他說:“你沒有讀書,還不是混得這麽好,何況看著你和張蓉都沒有書可讀,做兄弟的我又哪有心思讀書。”
  “你小子那點鬼心思我還能不知道,恐怕心裏是惦記著張蓉,不會惦記我吧。”
  “牙哥,你莫不是酒喝多了?你的女人我怎麽會惦記呢。”
  “誰說張蓉是我的女人了,你不是從她們那邊過來嗎,恐怕沒少聽我的壞話。”
  “別人哪是講你的壞話,講的是真話,你說說,你傷張蓉還不夠嗎?”
  “是,所以她不是我的女人,你想惦記就惦記吧。”
  “牙哥——我如果打得過你,現在就會把你摁在地上痛扁一頓。你知道嗎,你的事全是張克在嘰嘰歪歪,張蓉可沒有說你一句好壞,我看得出,她一定還愛著你,愛得很深很深。”
  “你小子別扯淡了。你都沒有戀愛過,懂個屁啊。”
  “你以為你懂嗎?什麽叫做愛?愛一個人就是隻想和那人做愛,隻會和那人做愛,而你呢,看看整了多少烏煙瘴氣的事兒。我來找你,就是要告訴你,什麽都可以拋下,就是不能拋下張蓉,她瘦了不少,給你地址,你去瞧瞧她吧,怎麽講就是你們之間的事兒了……”
  我用酒瓶塞住了他的嘴,喝完那瓶後,他將酒瓶當麥克風,唱了幾句:“唱吧,有情的蓉兒,唱碎我芬芳的夢境,笑吧,無情的蓉兒,笑斷我飄搖的微命——”
  我問他這首歌詞怎麽扯上了蓉兒——誰是蓉兒?冬至冒著酒嗝,說:“牙哥,你真庸俗了呢,眼裏隻有錢,沒有什麽詩情畫意,這可是今年的流行歌曲,是從顧傾城先生的一首名詩改編的,當然,他寫的是蓮兒,我改成了蓉兒——你知道誰是蓉兒了。”
  這是我一年多來第一次聽到了顧傾城的消息,至少他還有愛有生命,足夠。看到冬至說完話趴在桌子上作嘔,也不忍罵他心裏惦記張蓉太深了。
  開車回去的時候,冬至還在嘮叨我一定要去找張蓉,我說強扭的瓜不甜,他說有瓜比沒瓜要好。我搖搖頭,停下車來,看著天橋下一個熟悉的背影,怔怔地出神。冬至湊過頭來,問我認識那女人嗎。我說:“那是個瓜娃子。”他呸一聲,說:“別人多有愛心,看著天氣冷,就給流浪漢送被子,是有大智慧的好人,怎麽能說她是瓜娃子呢?”我便讓他也做一次好人,把尾箱的一大袋零食送過去。冬至便搖搖晃晃地送了過去,回來對我說,你咋不親自送過去呢,那女孩子長得很不賴呢,蠻有氣質,我還知道了她的名字,叫林慧珊。
  我笑笑,問他是不是看上了人家,可以追求她呀。冬至表示遺憾,說第一次認識怎麽好意思問人家的電話呢,隻知道她是一家什麽誌願者協會的義工。我說要電話還不簡單,我給你。
  康冬至並沒有要林慧珊的電話,而是將張蓉的電話塞給了我。
  那一宿我未曾合眼,冬至卻是倒在床上就呼呼大睡,幾次把大腿撂到了我身上。
  冬至並不願意在我的建築公司上班,說是張蓉介紹了去他公司,我知道他在乎的不是工資多少,而是能和張蓉一起上下班,便也沒強留他。隻是吩咐他,有空就要來找我喝酒,我隻有他這麽一個兄弟。他讓我放心,遲早會做通張蓉的工作,讓她倆兄妹也來一起喝酒聊天,讓我們在老家時的快樂和友誼重新回來。
  頗似近鄉情怯的道理,對於分別得愈久的戀人愈不敢貿然聯係。三天後我才撥了張蓉的電話,她連續追問幾聲是誰,我也不敢開腔,待她掛了,猶將手機壓在耳門上,舍不得挪開。還是之前交給林慧珊的那枚硬幣幫我做了決定,去其住處直接找她。
  冬至告訴過我她住在哪一棟哪一層,過去的時候注意到屋子裏並沒有亮燈,倒輕鬆不少,覺得見麵的尷尬和緊張又可以緩得緩,在她樓前那個陰暗的小亭子裏坐下來,守候著那熟悉的背影,甚至腳步聲——一點都不誇張,她的腳步聲也是我熟悉的,有一種特殊的美妙的節奏。
  我連煙都不敢點,隻是用手指敲打著冰涼的石欄杆,默念著數到一百,還不見她的蹤影就不等了,可是數到五百,我還沒有挪動一下腳步。忍不住掏出煙來,未及點燃,就看到了她們,隻有張蓉和康冬至,說不定張克還在賭桌上流連。果然聽得張蓉對冬至說:“咦,屋子裏還沒有點燈呢,早上和哥說好了的,今天就在家裏給他過生日,怎麽又跑出去了呢,我又沒帶業主卡,還進不了大門呢——冬至,他如果以後問起你借錢,無論如何別借給他,賭癮戒了又上了毒癮,我不知道欠了他幾輩子。”在昏黃的路燈下,張蓉的麵容並不清晰,我感覺她真瘦了不少,隻是盤了頭發,身著風衣和高跟鞋,顯得人更是高挑和有氣質。她和冬至手裏各拎著兩袋東西,立在那裏等其他業主進出時的時候開大門。
  冬至說:“其實克哥也有他的苦衷,妻離子散的,心裏定然不好受,總得整些其它事來轉移注意力,你重新幫他找個女朋友,保證他會收心。”
  張蓉說:“你們男人就是歪理多,嘿,給他找女朋友,別害了人家,幫你介紹女朋友還差不多。”
  “我不需要,真的我不需要你介紹女朋友。”
  “嗬嗬,也是,你有那個能耐,女孩子自然倒追你。”
  “那倒不是。”
  “你小子好哇,莫非早有了女朋友,沒有告訴我們。”
  “那也不是,蓉姐,你知道的。”
  那小子便大膽地望著張蓉,張蓉倒低下了頭,望著腳尖兒。我本準備過去打招呼,也是摁住了性子。張蓉又仰起頭笑笑,輕鬆地說:“那好,我這個做姐姐的,也不是那麽古板,怎麽能搞包辦婚姻呢,你自己找吧,我們公司的美女可是很多,有得你選的。”
  “你還是拿做姐姐的話來推擋——不說這些,我倒是想,有牙哥一起的話,今晚肯定熱鬧得很,畢竟大康村的人,就我們四個呆在這邊,現在少了他,總覺得少了很多一樣。”
  “何必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湯呢。”
  “蓉姐,其實牙哥現在不像以前了,回來這兩天我沒有提起他,是怕你生氣,譬如那天晚上我們喝酒回去的時候,他還把車裏的東西分送給天橋下的流浪漢呢。”
  “他也是該積點德——幹嗎扯他呢,不說了。”
  “——我還以為他這幾天找過你呢,你的電話和地址我都給了他,怎麽過了三天也沒來,莫不是與那個女人有關係?”
  “誰呀?”
  “我知道他認識一個叫林慧珊的女人,他們之間的關係應該怪怪的——當然我是瞎猜,你莫多想了。”
  “關我什麽事,冬至,你別提他了,他是那種狗改不了吃屎本性的人,身邊怎麽會缺少女人呢。他不來找我還好,找我也是白搭,罵都懶得罵他了,最好讓我一輩子別再見到那個瘟神。”
  “蓉姐,其實你跟他——”
  “我跟你也不會跟他。”
  “這可是你說的喲!”
  “別扯了,這輩子我再也不會談什麽戀愛了。”
  “我就知道,你別自欺欺人了,心裏還是放不下牙哥。”
  陡然聽得張克說:“程咬牙來了?在哪裏,還怕我不能扁他?”不知何時他從路的那頭竄了過來。
  早有張蓉喝斥他:“又吃東西了吧,還不快去開門。”
  隨著大門的打開,他們消失在通道裏,隨著樓上的那盞燈亮起,我消失在黑暗裏。我的腿早有些麻木,更麻木的是心,我的手早有些冰涼,更冰涼的是心。縱然卑鄙如我,也不再願有一絲卑鄙夾雜在我和張蓉之間,縱然聰明如我,現在也想不出任何辦法來再續前緣。
  回去的路上見到一塊自願者服務部的招牌,念起冬至那晚說林慧珊也是這家俱樂部的義工,更念起張蓉剛才說我該積點德,估計林慧珊此時正在電台上班,斷然不會撞上,遂停車上去。屋子裏的公告欄上張貼著優秀自願者的名錄,很容易發現林慧珊身列其中。金子處於無論多美的石子中間,都會發光的,林慧珊的臉上就有一種神秘的光澤,縱然不奪目,卻也讓人心裏一凜。很輕鬆地報了名,恰逢管事人說林慧珊曾來電話請假,要求派人協助去照顧她的服務對象,管事人問我是否方便。我自然是樂意如此,得知了她近來常到城中村照顧一個叫葉婆婆的孤寡老人。
  我第二天就去了葉婆婆家,屋子位於低層,陰暗潮濕。老人當時就半躺在一張藤椅上,身上還蓋了被子,神情有些木然。老人見了我就問林小姐呢,林小姐好幾天沒來了,難道就不來了麽?我編造理由說林小姐出差,回來後一定會繼續來照顧老人家的,現在我來照顧也是一樣的。老人有些疑慮,說你一個大男人怎懂得做這些家務事。我相信自己有辦法讓她放心,便笑著問她現在有些什麽事情可以幫忙。她頭也不回地用手指指身後,說洗手間堵塞兩天了。我剛開得洗手間的門,就有惡臭撲鼻,隻見滿地黃水和一些汙穢之物,慌急退了出來,打算花錢請人來疏通。老人在一旁歎氣說,如果是林小姐來就不一樣了,別看她長得斯文,做事可不嫌粗重,貼心得很,你走吧,我等她來就成了。我既然有了這份善心,又怎能在林慧珊麵前鬧笑話呢,何況自小用的廁所就是屎坑上橫兩根木棒,比這也幹淨不少,當即捏了鼻子重新入內,費了好一陣工夫才收拾完畢。
  幾近一周,我都抽空去葉婆婆家做些事情,發覺老人也並不是第一次感覺的那麽古怪,漸漸會和我拉扯一些閑話,卻未曾逢著林慧珊。直到農曆小年那一天,原本徐遇春約了去他家吃飯,說是在國外念書的女兒回來了,我認為老人在節假日更是需要感受到溫暖,也推了徐遇春的相約,去餐廳打包了好些美食準備給葉婆婆送去。在門外就聽得林慧珊在裏麵說話,向老人介紹自己這段時間工作太忙,又碰上養的小貓病得厲害,為耽誤來照顧老人而連聲抱愧。老人說她見外了,誇獎的口吻說最近常來的那個小夥子也挺會做事的,也是大好人一個,指了指站到門口的我,笑著說今天真熱鬧。林慧珊瞪大了眼睛看著我,顯得不太相信我會幹這事。我笑道:“怎麽不相信啊,我一個人都幹得了這些活兒,你看你還帶了一個幫手過來呢。”她才有些尷尬地笑笑,介紹旁邊那相貌堂堂的男子是其同事,名叫蔡遼。那男子伸手過來握,滿臉堆笑地感謝我幫他女朋友照顧葉婆婆。林慧珊紅了臉,也沒有出聲抗議,自顧轉身去收拾房子。我心裏明白男子所說不假,不自禁地有種失落感,卻未形之於色,也去收拾房子。那男子卻袖手旁觀,過得一會兒又催問林慧珊還有多久,說一大幫朋友等著中午聚餐呢。林慧珊說來了就要做完,要做就要做好,讓男子先走,男子卻又不依。捱到做完,男子嚷著說要快點走,都一點了。林慧珊說來時還帶了一大袋麵包呢,要去分發給那些流浪漢才好。男子說難道要我朋友們也像流浪漢一樣餓肚子嗎。林慧珊自然也感覺有些過意不去,拿眼光看我的時候,我讓他們快走,說自己閑著,幫她去分發就行了。
  林蔡二人先行出門,我隨後大步趨上,相隔三米時慢了步子,見二人並不像一般情侶粘粘糊糊地走路,揣測他們也是交往不久,又莫名地舒心不少。聽得蔡遼說:“我看那個程先生並不麵善,你那麽大一袋麵包,我真擔心他自己提了回去,本應該我們下次再來分發給流浪漢為好。”我當時恨不得上去踢他個狗啃屎,想我程立秋還會稀罕那幾個小錢。林慧珊也是大為不滿,立住身形質問蔡遼怎麽能說出這種話來,要不現在你就去提回來。蔡遼冷笑著說你就想找借口不去參加我朋友的聚會吧,你和姓程的倒熟,似乎比我熟得多。林慧珊賭氣說那我真不去你們的聚會了,你快走吧。蔡遼怔了一下,發現身後不遠處的我,跺腳而去。我才急趨幾步,假裝不知情由地問林慧珊怎麽鬧別扭了。她咬咬嘴唇,說沒事,我們現在就去給流浪者分發麵包。
  城中村的小公園裏就有好些流浪漢,或是躺在石凳子上曬太陽,或是倚在樹木下捉虱子,或是就著一堆甘蔗渣嚼出別樣的味道。一人一個地發將下去,最後還剩得兩個麵包,我要請林慧珊去吃飯,她卻不肯,塞給我一個麵包,問會不會覺得吃這個覺得委屈。我用咬了一大口的方式來證明並不委屈。她說:“看不出來程總還有這份善心和閑情,以前我說話對不起你的地方,還得多多包涵。”我嚼著麵包說:“倒要感謝你,沒有你的影響,我不會參與自願者活動,也就不會得到這份快樂——你知道這是什麽快樂嗎?就是做事不用慚愧的快樂。”
  她笑了笑說:“那也得你有善根才行,好比參研佛法的人,得有慧根,才能修成正果。”
  我現在知道,自己隻有劣根。
  當時看到從樹蔭中透出來陽光滴在她蒼白的臉上,流淌在她蕩漾著笑意的酒窩裏,自己內心最柔軟的部分竟然被觸動了,想象著每天有她的快樂來感染我,我又還會追求什麽呢——也許隻有最簡單的快樂才是最真實的。我雲裏霧裏地問起她男朋友的事,她說是大學同學,如今又同事,相處得久了,也就自然而然地走到了一起。我說:“愛情沒什麽的,往往不是因為多麽喜歡對方才談戀愛,而是因為並不討厭對方就談戀愛。”她不出聲,過陣子見話搭不上頭,就聊起了葉婆婆,說老人現在的脾氣雖然有些古怪,那也是因為她經受的打擊比較大,先前並不住這樣的房子,這城中村邊上的那一排爛尾樓就是她的家產呢,原來托了侄兒經手修樓,準備日後放租養老,誰知她侄兒將樓剛修了一點的時候,卷款跑了,害得老兩口負債累累,賣了原來的大屋還債,老頭子第二年就死了,剩得老婆婆一個人捱日子。我見過那爛尾樓,麵積甚大,明白不是開檔口的好位置,如今房價猛漲,倘若能開發成商品房來銷售,定然會有個好賺頭。當下並未將這想法告知林慧珊,怕她起了戒心,隻是附和著感歎人生無常。
  當時我和林慧珊在嚼完麵包後,我是抽著煙在暖融融的陽光下給她講一些虛無縹緲的想法的,她也是有些咳嗽,但靜靜地沒有出聲,隻是聽我講。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在她麵前會說那些,會毫無保留地托出內心的一些想法,也許是因為她的善良吧。
  我後來知道,除了善良會引導坦誠,純潔也會引導坦誠。好比在一泓清澈的潭水麵前,臨潭者不會回避自己臉上的雀斑。徐遇春的女兒就好比那一泓清澈的潭水。
  認識徐遇春不久,就見過那小女孩的照片,還知道她叫徐靜宜,那時她才十一二歲。我真正見到她的時候,她已經十四歲了,絲毫不像我想象中在國外念書的孩子會把自己的年齡誇張和情緒外瀉。她給我的感覺就像五四時期的女學生,剪著整齊的短發,穿著素雅的格子裙,文靜而獨立。
  徐遇春讓她喊我叔叔的時候,她卻反問:“他這麽年輕,怎麽不能喊哥哥呢?”
  徐遇春笑著搖頭,對我說自己在這世上最怕的人就是靜宜,兩歲時讓她事事爭第一,她問為什麽不爭第二,二不是比一大嗎?
  我後來發現,聰明本是女人的奢侈品,對於徐靜宜而言,卻是日用品。
  譬如那晚我吃完飯後,徐遇春讓女兒給大家削蘋果,她並不削,隻是遞給我一個,然後自己拿了一個同樣帶皮的咬下去,父親笑罵女兒偷懶,她怨父親不知道蘋果的營養主要在果皮上,含有大量纖維素的果膠,何況她隻會用刀畫畫。於是,我見到了她掛在臥室裏的兩幅油畫,其中一幅是個正麵釘在十字架上的裸體女人,其發型與常見的基督受難名畫無異,另一幅是個背麵釘在十字架上的人,男女莫辨。她說那些話都是自己畫的,那幅背麵釘在十字架上的還得過大獎。我是個粗人,不懂這兩幅畫的畫工如何與所要表達的思想內涵如何,隻知道與耶穌有關,便問她是不是信基督,並且還想把上帝變成女的。她笑了笑,說:“我的信仰隻有一種,就是成功。”
  我無法想象這是一個十四歲的女孩能說的話,隻能揣測這是徐遇春長期灌輸的理論。
  在我們的一次單獨相處時,她的話打消了我的揣測。
  那次是快到除夕了,她在家裏給我電話,問我有沒有時間送她去朵雲庵燒香,因為爸爸要上班——打報告,媽媽也要上班——打麻將,所以才想到我這個大哥哥的。在路上我就問她十四歲的小孩子懂得燒什麽香,別的小孩也上班呢——打遊戲。她告訴我:“十四歲是和神最親近的年齡,神會在這一年安排一個人的一輩子——你不要問我找理論根據,這是我自己的領悟。”我笑她不是隻有成功那麽一種信仰麽,怎的拜起觀音菩薩來。她說:“我爸常說大哥哥你是個能人呢,怎地有這麽多問題想不明白?拜神求的是心安,好比聊天多數時候是自白。”我便問她是不是從小在國外呆久了,更了解自白是寂寞最好的良藥。她沒有直接回答,隻是過得一會兒說:“我看大哥哥你才是一個真正寂寞的人,無論你平時怎樣談笑風生,我都能感受得到你那種寂寞。”我搖頭笑她小女孩不懂什麽,她便翹了嘴賭氣望著窗外不搭腔。不忍見她生氣,便問她喜歡聽什麽音樂,她沒有回答,自己動手開了音樂,響起的曲子竟然是我百聽不厭的那首《當愛已成往事》,小姑娘歎了一口氣,似笑非笑。我問她歎什麽氣,她說自己沒有猜錯,隻是我在掩飾而已。我說:“我承認在掩飾,因為虛偽是一種美德。也許有一天,你會發現大哥哥是個多麽多麽壞的人。”小姑娘故作高深地說:“一個人對於壞的定義標準取決於她自身壞的程度。”
  她在上那三柱香的時候,閉目垂首,甚是虔誠,其儀容更顯端莊秀麗,引得我也在菩薩麵前作揖不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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