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性綱目

人非草木,孰能無好,有則加勉,無則改之。
正文

本性綱目: 第六章 西廂記-1

(2009-08-15 14:20:53) 下一個

男人喜歡養情婦,女人樂於養寵物,且多數養貓,男人希望情婦像貓一樣眯著眼睛享受自己的撫摸,女人便要從貓那裏學習做情婦的本事。雲帆沒有資格養情婦,阿香卻有本事養寵物,從十二歲那年養一隻麻雀開始,到如今養一隻狗,就是從來沒有養過貓,因為隔壁吉達家一直養貓,無論白貓黑貓,就是沒有會抓老鼠的好貓。

養寵物較之於養情婦,原是有很多好處,譬如它不會主動要求逛商場,也不用擔心它喧賓奪主,當然,還不用擔心它寂寞難耐另覓新歡。偏偏阿香養的這隻狗,比男人養的情婦還難侍候,譬如它不許男人靠近阿香,自己還要去找母狗。

這條狗叫老歪,不知是去找哪隻母狗的時候,被打跛了一隻腳,全身毛發光亮,倒也長得威武雄壯。趙香蘭坐在竹樓的樓梯上看著老歪的時候,老歪也在歪著脖子看她,旁邊還跟著一條斷了尾巴的母狗,將嘴不斷地在老歪身上拱,老歪一幅欲走還留的神情。阿香不禁莞爾一笑,覺得老歪的神情竟然和雲帆那小子有幾分神思,揣測那小子定然已經返抵老家,念及未能同行,又是幾許悵然若失。說不定河壩已經下雪了,說不定雲帆一家子正熱熱鬧鬧地聚在火爐旁嘮話,奈何自己形影相吊,孤燈做伴,更是幾分傷感。

冬天的夜,總有愁緒蜷在某一方角落,掛在某一個枝頭,甚至鋪在某一條路上。但很快就有一陣腳步聲過來,碾碎了阿香家門前那條路上的愁緒,細碎的腳步聲,仿佛初春的雨吻芭蕉。阿香依然將頭擱在膝蓋上看老歪,正準備埋怨幾句,那腳步聲又停了,隻聽得來人輕輕地喊了一聲香蘭。阿香對這聲音再熟悉不過,倘若不是離開廣州時在白雲山腳聽過另一女子的聲音,一定會認為這是世上唯一好聽的聲音,即使同為女人,也是傾慕得不敢妒忌的那種聲音。

阿香立即起身迎了過去,笑著說:“阿瑪雅,我還以為是我爹回來了呢。”

阿瑪雅的笑容明豔如花,問道:“叔叔今天也回來麽?”

阿香說今天是小年,自己回老屋來陪陪媽媽,原本說好爸爸回來吃晚飯的,自己等到飯菜都涼了,還不見一個鬼影。阿瑪雅說:“趙叔叔是個大忙人,你也怨不得他,哎呀,你現在也成了小忙人,聽說回鎮上好幾天了,也沒有來這邊看看,我還是看著你家燈亮,估摸著你過來了。”阿香撇撇嘴道:“無論多忙,他也不能忘記今天還是媽媽的忌日。”頓了頓,又說:“估計這大半年,他也沒有回一趟老屋,屋子裏滿是灰塵,害我做半天衛生,現在腰都直不起來了。”

阿瑪雅抓住一根從榕樹上垂下來的長須在手裏揉搓,黯然道:“其實真羨慕你,至少鎮上離村裏很近,你可以常回來和阿姨說說話,而我呢?連媽媽埋在哪裏都不知道。”

阿香攬住她的腰,笑道:“你難道就在幼兒園教一輩子的書?回新疆去看看,也許能找到你爸爸,甚至可能找到你媽媽的安息之地。”

阿瑪雅道:“爸爸?說不定他逃到別的地方後新欠了賭債,早被債主抓住殺了。”

阿香安慰她說不會。阿瑪雅笑道:“其實我覺得一輩子呆在這寧靜的小村莊裏也不錯,你看我旅遊過大半個中國,山清水秀的地方見過不少,遊到這裏來,偏偏愛上這一方水土,也是緣分,幸虧叔叔疼我,支持我開了這家幼兒園,雖然住在村裏的人越來越少,倒也有其他村的家長慕名送了孩子過來,這是我從沒有過的成就感,叔叔終究擔心我受了苦,昨天還打電話讓我回去新疆,現在正擴建園區,你說我怎麽舍得走?”

阿香似笑非笑地望了她一眼,說道:“確實舍不得走,走了的話,吉達哥哥怎麽辦?”

阿瑪雅輕輕打了阿香一拳,哼道:“你又拿我取笑,村子裏誰不知道吉達喜歡一個叫趙香蘭的姑娘呢?那姑娘即使不住這裏了,也有傻瓜常來這竹樓前轉一轉,如果那人知道你回了老屋,恐怕也就用不著你自己腰酸背痛地做衛生,自然有人樂意這差事。”

“你可莫聽說人瞎說,我隻當他是哥哥。”

“他不隻是當你做妹妹。”

“哎呀,還是當老師的厲害,我說不過你,上樓去坐吧。”

“把老歪轟開。”

“你還怕老歪?”

“說來奇怪,它不對村裏其他女孩子發癲,就是朝我凶。”

“也許它在嫉妒你比我長得漂亮吧。”

阿香當初見到阿瑪雅的第一眼,就覺得她漂亮。那時阿香尚在警校讀書,和父親還住村子裏,吉達半夜來敲門,阿瑪雅就怯生生地站在吉達的背後,相隔幾尺,阿香也能聞到她身上的一股異香,那香味仿佛把鼻子湊近了新綻的花朵,香得淡雅清新,香得自然,還有一種細膩滑嫩的質感,穿一襲紅裙,也是宛若邊境那邊的罌粟花,美得讓人窒息,風吹過時,窈窕輕舞,又仿佛要斷魂而去。吉達說這女孩是遊客,自己在鎮上碰到她時,一群無賴搶了她的單車和包裹,還在準備非禮,自己下車趕走流氓,卻沒有能耐搶回東西,便帶了女孩回村裏來,自家全是男人,不方便,要在阿香家借宿。阿香在給吉達包紮手臂上一處刀傷時,還悄悄取笑吉達是不是碰到聊齋裏寫的女鬼了,長得如此漂亮。吉達隻會望著阿香嘿嘿地笑,半句話都說不出來。其實,阿香和吉達認識了二十年,也不見他對自己說過多少話,小時候村裏多數男孩子是傣族的,常常欺負一下阿香,冷不防從後麵拉拉她的小辮子,或者抓條毛毛蟲扔在她身上,總有吉達站出來,拳頭一捏,咬牙咧嘴地嚇唬小夥伴,自此他便被認為了傣族的叛徒,在河溝裏遊泳時,會被其他男孩子圍上去摁在水裏喝個飽,放學在路上走時,背上也會被悄悄貼上一張畫了王八的圖紙,一直背到家裏,但他從來沒有妥協過,照樣是阿香身邊的保護神,阿香養的第一隻寵物,就是吉達掀開了自家竹樓的瓦頂,找到一個麻雀窩,逮過去送給阿香喂養的。阿香娘去世的那一年,阿香常常以淚洗麵,吉達也說不出一句安慰的話來,隻會在阿香門前那棵大榕樹下吹葫蘆絲,因為阿香說他吹得很好聽,雖然別人認為他是同村最不會吹葫蘆絲的傣族小夥。倒是阿香高中畢業後,已是秀色可人,兼之性情溫婉,身手不凡,那顆大榕樹下變得更熱鬧了,小時候曾欺負過她的男孩子常會去那裏獻歌求愛,吉達卻從沒有去那裏表白過。令他們都沒有想到的是,阿瑪雅在阿香家借宿那一晚後,過了不到一月,便又回到村子裏,還投資建了一個幼兒園,離阿香家的距離不足百米,二人常相往來,情若姐妹,阿香便得知阿瑪雅是個混血兒,母親是漢人,去世多年,父親是維族,嗜賭成性,為逃賭債而浪跡天涯,好在有個叔叔頗有家財,把自己接了過去撫養成人,以致阿瑪雅多才多藝,能歌善舞。

老歪見阿瑪雅準備朝竹樓上去,照例雄赳赳地走來,被阿香在屁股上踹了一腳,覺得在新拐來的母狗前失了麵子,緩步走到榕樹下,朝二人的背影一陣狂吼,待阿香回身瞪了一眼後,才低下頭去,自有那新寵去安慰,可惜說的不是人話,不知是否在說別和女人一般見識。

阿香的臥室位於竹樓西側,阿瑪雅以前也來過,如今隻是少了些許家具,床上的被子依然疊得整整齊齊,連床單也是鋪得平如鏡麵,木地板纖塵不染,牆上掛著一副裝裱得甚是精美的鏡框,裏麵正是阿香一家三口的合影,每來一次,阿瑪雅都不禁要讚阿香娘是個美人,穿著一件白襯衣,笑的時候一如阿香,眼睛似月牙般地彎著,生怕那笑意從眼裏流出來足可淹死人,最美的是那一對柳葉眉,仿若春風所剪,不像多數女人的眉毛,是錯安了男人的兩撇胡須上去。

不隻是阿瑪雅認為阿香娘漂亮,村裏人都認為她是位觀音娘娘,趙隊長退伍轉業來這邊時,阿香娘就跟了過來,在村衛生所做一名醫生,一襲白褂,逢人必笑臉相迎,還常拿自家收入去接濟他人,隻可惜沒逃過紅顏薄命的宿運,阿香十四歲那年,就在一場車禍中含恨而去,到得如今,阿香每次回這竹樓,依然會想起身著白襯衣的媽媽,在樓前晾衣服或者修剪那幾盆花草的情景。

阿瑪雅行至梳妝台前,瞅到台麵上的紙筆,本沒有在意,倒是阿香跑過去抓起紙張來藏於身後,頗有幾分羞澀。阿瑪雅抿嘴而笑,用手指虛點了她一下,然後假意要去奪來看看,阿香不允,翹著嘴說沒什麽。阿瑪雅笑道:“難怪這大半年來,你不但人不回來,也不給我一個電話,多半有了心上人,重色輕友的家夥。”阿香嗔她瞎猜。阿瑪雅道:“聽說香蘭撒慌的話鼻尖兒會冒汗的。”阿香不由自主地去摸了摸鼻尖兒。阿瑪雅咯咯笑道:“被我說中了吧,以後我去市裏麵時,讓我給你評估評估。”

“市裏麵?”

“你之前不是抽調到省城裏麵工作麽?”

“嗯,哦,是,隻不過你想歪了。”阿香拿那張紙在阿瑪雅麵前晃,上麵是用粗陋的線條畫了一個男子頭像,倘若誰知道這是畫的自己,一定歎自己不是媽生的,遭遇阿香的筆,被剝削得蹋了鼻梁陷了麵頰。

阿瑪雅一把奪過來,邊審視邊說:“有點像吉達。”

“呸,你眼裏隻有吉達。”

“那會是誰?”

“鬼。”

阿香話音剛落,突聽得阿瑪雅大叫一聲哎喲,花容失色,連蹦帶跳地過來抓住阿香的臂膀搖晃,阿香笑道:“你真見鬼了?”順著阿瑪雅手指的方向看去,原來是隻碩大的老鼠蹲在床腳邊,一雙眼睛滴溜溜地轉著,對阿香她們毫無懼意,慢吞吞地轉過身去,慢吞吞地回到床底去,儼然把香香公主的香閨當成了自己的王宮。阿香推開阿瑪雅,跺腳道:“一隻老鼠也把你嚇得這樣,它又不是色狼。”

阿瑪雅吐吐舌頭,笑道:“這年頭,貓已經怕老鼠了,何況女人。”

阿香操起一根木棍,伸到床下麵去吆喝,卻並不見那老鼠出來,立起身來納悶道:“我這屋子裏怎麽會有老鼠呢?我們這房子空了這麽久,今天做飯的菜就是從新家那邊帶過來的,老鼠靠吃什麽度日?”

阿瑪雅說也許是老鼠趕了時髦,看過昆德拉的小說,知道生活在別處。

阿香隻曉得昆明,不知道昆德拉,隨口說:“鬼,你就知道那麽多,我跟你學吹洞簫這麽久了,到如今還沒有學會,耽誤這大半年,啥都還給你了。”

阿瑪雅問她要不要去幼兒園學,阿香心想,也不知父親什麽時候回來,反正不遠,倒不入過去看看。

幼兒園裏還堆著許多建築材料,這邊一堆沙子,那邊幾包水泥,頗為淩亂,穿過一個小小的花圃後,就是阿瑪雅那同樣位於西邊的臥室,毗鄰一條小河,河水清澈,春夏之際,常能見到魚遊其中,如今卻是綠萍悠悠,河的對麵有灌木叢生,翻過一個小斜坡,就是本村的一處加工廠。阿瑪雅在臥室的後門處圍了個小陽台,前麵的水草和灌木都被清理得幹淨,設了好幾級石階,直鋪入河中,每至清閑時,常坐在小陽台的藤椅上看看書,抑或吹吹洞簫,簫聲飄蕩在河麵上,幾如霞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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