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中華文明是世界上唯一具有延續性的文明,這仿佛一群乞丐中有一個是沒有穿破衣服的,那個乞丐必然會被其他乞丐妒嫉以致嘲諷,說他衣服裏一樣有虱子,並且沒有破洞可以爬出來被發現的話,會滋生更多,那乞丐很有個性,要麽穿沒有破洞的衣服,要麽根本不穿,於是中華文明史上發生了文化大革命,就好比那乞丐脫了衣服來找虱子,其結果是根本沒穿。革在易經裏是第四十九卦,接著的一卦是鼎卦,先人就教了絕招,名曰革故鼎新,意思是說,如果要革命,就得把遮羞的舊衣服扔掉,把煮飯的破鼎罐砸掉。齊桂芳是七一年參加這場革命的,她來河壩之前,就跟著一幫紅衛兵同學衝進自己家裏,將並不破的鍋砸掉了,還將並不老的老爸扭到了批鬥會現場。當然,她穿的衣服也並不舊,到河壩那一天,就穿著一件新的花格子襯衣,漿得筆直,同行的彭少芬隻是穿了一件洗得發白的藍色哢嘰布上衣。
雲帆爹那時候還沒有當老師,剛當上生產隊的副隊長,總是像上了發條的鍾表一樣,能準時準確地完成楊隊長指導的各項任務,因為他名字叫張益發,人們都喊他發條,並不會像尊敬林副統帥那樣尊敬一個副隊長,何況林副統帥不久前從萬米高空摔了一跤,還摔在了蘇修的菜園子裏,昨天村裏有一名知青自殺,遺書上寫的原因就是林副統帥讓他太失望了,感覺自己的靈魂被玷汙了。見到齊桂芳的那一刻,張益發正靠在牆角捉衣縫裏的虱子,他的發條失靈,鍾表差點停擺,原因是從沒有見過像齊桂芳那麽漂亮的姑娘。村裏的婆娘不少,但都是把衣服的扣子扣到領上最後一顆,雖然也有奶子大的,走起路來上躥下跳,但不及齊桂芳那樣空著兩顆扣子不扣,露出一些泛著柔光的白玉般的胸脯,並且她的奶子同樣大,卻是守著本分呆在那裏一動不動,仿佛以睥睨的眼神看著正在打量它的男人,恐怕是男人都想去試探它咬不咬人,因為隻有小羊才會蹦蹦跳跳,老虎總是靜臥在那裏養精蓄銳,所有獵人的目標就是能捕獲老虎。村裏的女知青也有好幾個,但是個個都入鄉隨了俗,頭發全是紮成一個或兩個麻花辮,怎比得上齊桂芳披肩散落的長發呢。齊桂芳最迷人的還是她會說話的眼睛,會調皮的鼻子,會組合表情的嘴唇運動。
知青的集體戶是落在張益發所在的生產隊,離他屋子並不遠,當時十幾個知青都圍著新來的齊桂芳和彭少芬有說有笑,齊桂芳嘴甜,給這個喊哥哥,給那個喊姐姐,笑的時候露出兩個小虎牙,為文學家描繪可愛與活潑的鐵定規律增了鐵的證據。知青們介紹發條是副隊長時,齊桂芳居然第一次說話就開玩笑說名字怎麽不叫油條呢,倒是彭少芬見張益發在抓虱子,有些好奇,張益發說自己兄弟多,媽又老了,衣服洗得不勤。那時候誰身上有虱子就像現在誰家裏有蟑螂一樣,並不是怪事兒,隻是彭少芬會奇怪,後來張益發才知道彭少芬遠比齊桂芳可愛,因為彭少芬有一個能幹的父親,否則他當時也不會盯著齊桂芳的臉上不轉眼睛了。知青中有人說發條還是個單身漢,問彭少芬要不要幫他洗衣服,馬上有知青反對,說他們內部需求還沒有滿足呢,彭少芬的話並不多,人高馬大的她倒是嘴唇生得小,好比一個大茶壺上的茶嘴,她抿上嘴笑時,那茶壺也就倒不出水來了。
齊桂芳很快在村裏有了名氣,人們都知道她才十七歲,便喊她小芳,包括一向嚴肅的楊隊長,見了她也是笑眯眯地喊小芳。說楊隊長嚴肅,一點都不假,才翻過五十歲的坎兒,在晚上進行政治學習讀報紙時,就會戴上老花眼鏡,能隱藏他眼裏的一切神情,鬆弛的臉耷拉下去,會掩護他嘴上的一切動作,坐在那裏一動不動,像一尊木雕,嚴格說是一尊刻廢了的木雕,因為他隻剩下一隻胳膊,另一隻胳膊是在六九年的武鬥中被打斷的,好在剩下的這隻是右臂,不影響他舉起拳頭向領袖效忠的宣誓效果,在沒有報紙可讀的時候,他也會拉上隊伍去田埂上走一圈,時不時舉著拳頭喊幾聲領袖萬歲,雖然那聲音立刻就被冷漠的田野吞沒,雖然整個隊伍像一群遊魂,恐怕領袖也不願與遊魂為伍,否則怎能萬歲。但有一個晚上,這樣的遊行效果,讓他感覺到了比領袖萬歲更重大的意義。
那時齊桂芳已經來了河壩將近一年,終於清楚農村並不時詩情畫意的地方,她也得去地裏幹活兒掙工分,鋤草的時候總是挖斷了苗,一旦下雨,鋤頭上粘滿黃泥,連舉起來也是個難題。和楊隊長說好話,想做記工員,也因為現在的記工員是楊隊長的小姨子而沒有如願,特羨慕另一個叫晃晃的知青,晃晃雖然也下地,但他還有另一個任務,就是負責打偷糧的麻雀和野兔,常常以此為借口偷懶,身上交叉挎著兩個硬牛皮做的袋子,一邊裝黑火藥,一邊裝鐵珠子,扛著那把麻柳杆子到處去轉悠。小丫頭正是懷春的年紀,與晃晃熟了之後,眉來眼去,也就成了公開的男女對象,徹底斷了張益發想交往的念頭,張益發隻有暗自神傷,認為他們畢竟都是城裏人,齊桂芳是瞧不起自己這個泥腿子的。其實張益發並不算泥腿子,至少寫得一手好字,幾乎包辦了隊裏和村裏的大字報,常常主動結交知青,也能背誦些詩詞對聯,更是會講笑話,黃色的段子不露一個黃字,卻能讓人遐想聯翩,彭少芬讀過大學,學的是新聞專業,自然能瞧出張益發的不同之處,何況他有一副好勞力,比那些貪生怕死的知青強多了,便有意無意地去接近他,譬如幫他洗衣服,這讓張益發體會到彭少芬的好處,退而求其次,也與她莫名其妙地談起了戀愛。愛情並不能當飯吃,每次吃臍眼兒沒有挖幹淨的土豆時,齊桂芳就委屈得掉淚,便和晃晃打了一些歪主意,譬如晚上出去偷地裏的胡豆,九走夜路要撞鬼不一定正確,但很可能撞到人,就在楊隊長拉隊伍做遊魂的時候,被撞到了。
齊桂芳和晃晃被五花大綁後,扔在了生產隊的倉庫裏,全隊的人都來看熱鬧,有的人質疑自家的米壇子被偷過,因為家裏的米有多少顆幾乎都數過,更有人質疑自家走掉了的那條狗的去向,無一例外地將矛頭指向了他們兩人。楊隊長出來解圍,說要獨自審判二人,讓群眾散開後,問二人怎麽辦,晃晃來河壩較早,知道前幾年一個知青因為偷東西被打癱了的事情,嚇得打哆嗦,說是齊桂芳唆使他去偷的,還一五一十地交待了偷過幾次的情況,齊桂芳氣得直哭,罵他狼心狗肺,什麽山盟海誓都是在放屁。晃晃並不理會,隻是一味向楊隊長求情。楊隊長便將晃晃拖到了另一間房子,開始獨自審訊齊桂芳,齊桂芳抵死不承認偷過第二次,楊隊長一改平時的嚴肅,還是喊她小芳,說這事可大可小,就看她怎麽配合。齊桂芳見楊隊長的目光一直注視著自己的胸部,明白他是想幹什麽,但無論怎樣就覺得惡心,隻是搖頭。楊隊長蹲在她麵前,口在動的時候手也在動,反正就是說願意不願意都得配合。齊桂芳大叫,說晃晃就在旁邊,你這樣強迫我,難道不怕他以後告你。晃晃在隔壁聽得一清二楚,反倒勸她聽楊隊長的話,還說以後有楊隊長罩著,兩人的日子好過得多。楊隊長聽了晃晃的話後,長了氣焰,不顧齊桂芳的反抗,強行撲倒她,齊桂芳又氣又急,一時間竟暈了過去。
生物學家研究動物世界的結果,是一個雄性統治一群雌性,所以爭奪配偶往往是雌性去幹的事兒,動物爭奪的隻是優先交配權,人要進步一些,爭奪的是占有權,漢語的妒嫉二字被先人設計成女旁,自是總結了女人在這方麵的天性。和齊桂芳住在一起的女知青們,早就嫉妒齊桂芳的漂亮和風騷,不是要與她爭奪楊隊長,而是怕她爭奪自己心儀的男人。很快她們就找到了自信的力量,因為齊桂芳被抓住偷胡豆後回去蒙在被子裏哭了一個晚上,而第二天又沒有被處分,女知青們不知道潛規則一詞,都說齊桂芳被楊隊長給辦了,從她被調做記工員一事又增加了證明。男知青們知道後,也隻是像養在動物園裏的獅子一樣,喉幾聲了事,早沒了血性。楊隊長吃了葷,他老婆並不是吃素的,叫上幾個妯娌,把齊桂芳摁在油菜田裏打了一頓。齊桂芳當時咬著牙關並沒有哭出來,待一群婆娘出完氣走後,就攤開手腳躺在油菜田裏,身上除了青一塊紫一塊的傷疤,還沾惹了很多黃色的油菜花瓣,滑膩的花粉點綴在眉梢鼻尖兒,襯衣的扣子也崩落了好幾顆,她自己就能看到胸部顫巍巍地鼓在那裏,她抬頭望著藍藍的天白白的雲,不知道自己把青春給了誰,但知道她唯一的本錢就是青春,忽然想透一切,給不了領袖就給領導,楊隊長是能直接給她帶來實惠的領導。自那以後,楊隊長依然回味著上次的甜頭,還以種種小恩惠來求歡,齊桂芳不再大叫,甚至不睜開眼睛,任憑楊隊長的擺弄,事後總有理由不出工,並且還能吃好的。直到碰到來河壩村蹲點的區工委書記汪繼賢,這種關係才得以沒繼續。
當時,在別人眼裏,汪繼賢算是年輕有為的幹部,但在他自己看來,並不如願,譬如同樣是鬧革命,王副主席隻比自己大五歲,官階何止高了五十倍,所以他隻能安慰自己不屑於做政治爆發戶。來到河壩後,更多了一份安慰,就是這裏景色怡人,不似區政府在一個河穀裏,被兩邊的山夾得喘不氣來,毫無疑問,齊桂芳就是這景色中最誘人的部分,好比點綴在蛋糕上的紅櫻桃,何況齊桂芳是村裏唯一一個皮膚也像蛋糕奶油的女人。汪繼賢就和她從討論如何保養皮膚開始,當然領導有檢驗真理的權利,而真理都是赤裸裸的。齊桂芳自然也樂於配合這種檢驗,至少汪書記伸出五根手指就代表晚上要死去活來五次,而楊隊長伸出五根手指,隻是讓她選擇其中一根而已。汪書記亦是領略了腐化勝過僵化的道理,幾次下來,齊桂芳就有了撒嬌的資格,哭訴起楊隊長的種種惡劣之處,汪繼賢拍胸口保證----當然兩個人的胸口都得拍,說國家主席尚且能安個莫須有的罪名,何況他區區一個生產隊的隊長。沒過幾天,楊隊長就被組織找到區裏去談話了,結論是畏罪自殺,送一盒骨灰回河壩時,知青們還上去吐了幾口濃痰,楊家人也沒有辦法,隻有暗自惱恨齊桂芳這個狐狸精,誰也抓不到她的尾巴。
齊桂芳做了汪繼賢的女人,也自認為這一輩子就是他的女人了,五年時間裏有過四次流產,不知多少次流淚,因為她從小櫻桃也變成了核桃,奶油色的皮膚也開始象擦了油的黃皮鞋。汪繼賢曾送過她一個戒指,據說是銀的,不知是因為假的緣故還是因為她的汗液是酸性,總之是變黑了。汪繼賢的臉色同樣越來越黑,埋怨齊桂芳影響了他的政治前途,依舊四處尋求安慰,主要是女人的安慰,這其中包括彭少芬。
隨著時間在一年吞噬著一年,彭少芬幾乎認定這輩子就要在河壩呆下去了,張益發也把她疼得似個寶貝,彼此都萌生了結婚的願望,那是由於她肚子裏先萌了芽,悄悄看醫生時,說她天生子宮壁薄,這次懷上已屬不易,斷然不能做掉,否則以後怕是沒有做母親的資格了。她肚子還沒有變大時,頭先大了,因為突然有知青說可以回城了,一打聽之下,張益發並沒有資格調到城裏去,自己的父親還沒有平反,活動不開關係,正在不知如何是好時,汪繼賢找了過來,表明自己一個遠房表叔在市裏被平反了,能夠幫她父親平反,也能夠幫她調個好工作。彭少芬當然知道汪繼賢的個性,問他怎麽如此好心。汪繼賢當時認定文革結束了,所有蒙冤的老革命都會平反,他知道彭少芬的老頭子之前是什麽位置,這是冷廟燒高香的最好時機,便很直接地說出了自己的苦衷,說表叔交待自己必須得找一個城市的配偶才能幫忙運作到市區去,便建議和彭少芬假結婚,互相幫忙,事後她再回來找張益發也不遲。把這事去同張益發商量的時候,張益發開始並不願意,彭少芬翹起茶壺嘴埋怨他小氣,說我都有了你的孩子,難道還能真嫁給別人呀。
國事尚且變幻莫測,何況家事。彭少芬與汪繼賢假結婚後,卻真上了床,加上彭老爺是麵子上的人,絕不允許女兒輕易離婚,他認為婚姻的叛徒和革命的叛徒一樣可惡。彭少芬隻好斷了和張益發再續前緣的念頭,雖然肚子裏懷了胎,但心中也有了愧,覺得張益發那種土包子是不可能戴綠帽子的,好在汪繼賢不計較這些,隻要老丈人還在台上,就要留老婆在床上,自然向彭少芬表了愛意,並支持她生下小孩以示愛得無芥蒂。彭少芬後來寫了一封長信給張益發,大意是孩子已經流產,他們的愛情也得流產,開了中國女子寫休書的先例。
張益發被休了後,並沒有女子守節的勇氣,罵了幾天汪繼賢,去看齊桂芳。齊桂芳也得知了汪繼賢和彭少芬結婚的消息,而自己的父親早被鬥死了,家裏再沒有一個人,何況還不知道自己回去怎麽生存,便成天將自己關在汪繼賢之前安排的小屋子裏,坐在床上哭個不停,張益發去的時候,是晚上,齊桂芳正半靠在床上轉動手指上的戒指圈兒,燈火如豆。兩個同病相憐的人,一下子拉近了不少距離,直到同床共枕。有一次,張益發又摸黑過去的時候,聽到屋裏有了動靜,趴在窗口一聽,原來是村裏的會計捷足先登,隻得退了回去。後來在床上問齊桂芳怎麽回事時,齊桂芳要過一支卷煙,嗆了一口後說,這幾天都有人來,包括你們院子的唐老二,還有保管員,他們都會帶點東西過來或者留下點錢,吐了吐嘴上的煙絲和碎紙屑後,又說,你怎麽裝老大呀,什麽東西都不帶點過來。
張益發去了那一次後,就沒有再去,並不是舍不得錢,而是舍不得命,因為和彭少芬在一起的日子裏,彭少芬以知識青年的身份分析過女人濫交的後果,還舉了齊桂芳的例,難保她沒有病。但這種事情比革命有趣得多,自然少不了前仆後繼的捐軀者,捐獻到齊桂芳的床上,齊桂芳自此有了新的生活方式,應付吃穿有餘,依然比村裏其他婆娘活得輕鬆,便常常呆在屋裏,根本不穿衣服,賴在床上盤算今晚會是哪一位來光顧。村裏的男人幾乎都來過,最受不了的是陳瘸子,總是醉醺醺的過來,口臭得要命,還有會計老劉,有時會帶根黃瓜過來,並且是帶刺的那種黃瓜。直到八一年的時候,土地完全實行承包製,似乎女人也得承包,村裏做了個集體決定,讓齊桂芳嫁給陳瘸子,齊桂芳後來才明白這個決定的用意,因為陳瘸子是最好欺負的人,村裏的男人還是照樣可以摸上床來,陳瘸子就趴在桌子上喝酒,呼呼大睡。不知是哪個有能耐,過得兩年,讓齊桂芳又懷上了孩子,孩子天生漏肛症,活到兩歲就夭折了,陳瘸子也在那年酒醉後摔死了,齊桂芳有些神情恍惚,隨時會一個人坐在田埂上喊著小孩的名字,大家再也不叫她小芳,都喊齊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