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媽正是雲帆的大姨娘,石榴不好拿春生那小子的話去問別人,也不好問雲帆這個表哥,送了一套花衣服給表妹紫薇來套這話的意思,小妮子那時候還小,也是不懂,查了書籍才去笑話石榴。明白了這話後,石榴上了心思,覺得春生那小子雖然有點懦弱,自己兩天不見到他,心裏竟然會空空的。那小子也許有點怕了石榴,來街上也不進門瞧瞧,石榴的心思沒個說處,也羞於托人去說媒,鄉親們都說石榴瘦了。這鋪子裏照例少不了有後生來撩撥,某天,有個叫國慶的後生闖進來說自己這段時間專門練了腕力,不信現在掰手腕還掰不過你。石榴遠遠瞥見春生那小子又來街上了,心裏有氣,對國慶說,我掰不過你就把手砍掉。國慶嬉笑著說,你隻需要答應嫁給我就好,我還要你的手給我縫衣服呢,怎麽舍得砍掉。石榴大聲說好,如果我輸了,我就嫁給你,你輸了,你就從街頭爬到街尾。國慶很有信心地說好,磨拳擦掌,躍躍欲試,石榴說慢,有一個條件,就是你要把街上的人喊過來作證。國慶正擔心她到時候食言呢,這話正中下懷,忙跑到街上一吆喝,一下子圍過來好多鄉親。春生那小子那段時間也沒有過好日子,給老子說要籌錢還給人家,老子不情願,說那是石榴當初自己說考上了才還錢的,春生無奈,更是羞於見石榴,想著那天話說得突然,也不知道石榴心裏咋想,左右一盤算,覺得這麽多追求她的小夥子中,自己實在不算個東西,讀書沒有出息,幹活兒沒力氣,人家憑哪一點瞧得起自己,如此一想,愈發自卑,但那顆心又怎能一下子死得了呢,便沒事就朝街上跑,遠遠地看上一眼也值得自己回想好幾天。如今聽了國慶那小子破嗓子打鑼似地在街上吆喝,說是和石榴來個比武招親,心下著急,也湊了過去,隻是不敢進到最裏一層,從人縫裏瞅,也不知道石榴真輸了,自己能做何打算。
當時石榴的本意就是要春生那小子過來,也好氣氣那懦弱的小子,心裏一橫,便下了這狠招,也估計國慶這小子並不是自己的對手,上次掰手腕贏得幹脆利落。待人群一圍過來,便四下環視,去瞧春生過來沒有,果然見到他縮著頭躲在人縫裏,似乎滿臉惶恐,心中又好笑又好氣。可沒想到的是,和國慶一搭上手,就覺得這小子今天的腕力特別大,鄉親們吼聲連天,不甘心的年輕人就喊石榴加油,看熱鬧的就喊國慶加油。石榴的手腕不斷在用力,雖然一時之間不會被他壓倒,卻也沒有占到絲毫便宜,心下暗自糟糕,待見到國慶勝券在握的滿臉笑容時,一泄氣,手腕就被他摁在桌子上了。鄉親們叫得更大聲,有人拍掌,有人頓足,饒是石榴有些英雄氣魄,現在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站在那裏滿臉通紅,那國慶也立起身來,搓搓手,學著電視裏的江湖人物,朝一眾鄉親抱拳拱手,大笑道:“哈哈,大夥兒不要眼紅,我這就去買喜糖來給大家吃。”回頭又對石榴說:“石榴,不要讓大家失望吧,說話得算數喲。”石榴臉紅更甚,還是憋不出話來,拿眼睛去人群裏求助。春生那小子再也繃不住,跳了出來,指著國慶道:“你先莫得意,既然是比武招親,也是要看誰贏到最後。”鄉親們看到又多一出戲,忙不迭地叫好,國慶本來不願春生插這一杠子,但知他沒啥力氣,也不在意,還想著在石榴麵前賺更多麵子,便說:“春生,你個家夥,也不瞧瞧自己有幾兩重,我一隻手也可以掰贏你雙手。石榴,還是你說,要不要和他比試比試。”石榴見到春生一跳出來,也不管好歹,真好比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稻草,心裏安定多了,聽了國慶如此說,忙接口道:“當然要比,誰不知道我石榴從來不說假話,如果你剛才不說你一隻手可以贏他一雙手的話,我看也就罷了,既然你說了,我最容不得別人吹牛,你就要證明給我看,我才會認為值得嫁給你。反正輸贏就是這一場。”石榴本來沒有底氣說這話,忙拿話去擠兌國慶,知道春生萬萬不是國慶的對手,見春生似乎有把握,也不知道這小子吃了什麽豹子膽。春生深吸了一口氣:“我要你輸得心服口服,並不用一雙手掰你一隻手,否則你以後還要說閑話,我們就是一隻手掰一隻手,誰的手先碰到台麵誰就輸。”。這話一說,鄉親們都笑春生是不是讀書讀傻了,石榴更是心急。國慶本來為自己吹牛的話後悔,現在更是高興,立即馬步一蹲,將手掌朝桌上一立,招呼春生快點,自己要等著去買糖呢。春生再次深呼吸一口,過去和國慶搭上了手。石榴問了幾次春生準備好沒有,心裏捏了一把汗,才喊開始,剛一開始,二人的手腕就朝春生這邊傾斜,看上去實力懸殊,春生額頭已然青筋暴起,絲毫不為所動,隻是勉力支撐著沒有被摁下而已。眾人噓聲一陣,冷不防春生朝著國慶的手腕一口咬下去,國慶吃痛,旋即被春生將手掌摁在了台麵。眾人大笑不止,有的笑讚春生聰明,有的笑罵春生耍賴,國慶將桌子一拍,指著春生的鼻子說要揍他,石榴也沒想到春生出此一招,將春生拉到身旁,也指著國慶,賭他不敢。春生滿臉尷尬地說:“我們可沒有規定牙齒不能幫忙,大家都可以證明的,打架可以,你打死我,我也不會讓石榴嫁給你。”其實春生那一口倒沒有真傷著國慶什麽,更多的是吃驚而已。國慶見石榴明顯袒護春生,就問石榴什麽意思。石榴見到春生今天豁出去了,再也顧不得害羞,對著國慶和眾人說:“誰贏我就嫁給誰,這是開始說好的,當然我嫁給春生。”嫁給誰對旁人倒無甚幹係,隻鬧著要糖吃,國慶隻好悻悻離去。石榴抓著春生的手說,我是不是賴著你了。春生手上用了用力,小聲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一次,石榴懂了。
自那以後,村裏人誰都知道,一個是非石榴不娶,一個是非春生不嫁。雲帆自然也不知聽過多少遍他們的故事,早就笑話過表妹,要吃喜酒,沒想到今日回家竟然撞了一個好彩。慌忙朝前去,待抬嫁妝的眾人過去,就見著了春生他們一行,有十人左右,春生梳了個油光光的分頭,西裝革履,饒是冬天,也是春風滿麵,後麵跟著石榴,身穿一件紅色的緞麵襖子,頭簪紅色的珠花,一改平時風風火火的樣子,微微低頭,嬌羞無限,柔美無比。
也許,每一個新娘都是嬌羞的、溫柔的、絕美的。
雲帆不禁想起阿香,想起大紅燈籠,想起大紅被子,那一天,阿香一定也會是最美的女人。
李春生掏出喜煙來,雲帆恭喜的話還沒有出口,就見石榴望著自己羞澀地咬了咬嘴唇,便拉了拉春生的袖子,說道:“我想來想去,還是要去一趟。”不等春生張口,她轉身就跑,像她平時一樣邁開大步子跑。
所有的人都驚呆了,幾乎連眼珠都凸了出來。隻有春生傻立在那裏,吃吃地自言自語:“這個時候......這個時候怎麽能跑了呢?”
石榴姑娘畢竟是石榴姑娘。
沒有一場婚禮能夠沒有新娘子。
雲帆即使腦子在發懵,手卻並沒有發懵,拉了李春生就去追石榴。路上問春生是怎麽回事,春生也不答話,隻是悶著頭朝前跑。不是因為追的速度快拉住了石榴,而是因為石榴停了下來,就停在彭老拐門前的那個壩子邊上,草垛子旁。
彭老拐是村裏這個小地方的大名人,跛了一支腿,常年拄著一個拐杖,嘴角留兩撇胡須彎過去,猶如兩隻蟹腳,緊緊護住下唇,隻是如今老了,胡須黃而稀疏,仿佛那蟹腳也是被烤過,裂了、碎了。他下不了田幹活,終日裏在家編草鞋,現在沒有人穿草鞋了,但他還在編,屋簷下的橫梁上就掛了一長摞。之所以出名,是每逢有人家辦紅白喜事,都請他去吹嗩呐,無論是喜慶的《百鳥朝鳳》,還是哀傷的《哭五更》,他都吹得出神入化,上天入地。本有個兒子,在吃夥食團那年食了觀音泥,消化不良而夭折,剩個女兒,嫁與本村人賀振天為妻。
彭老拐腿瘸的事情,他自己說是抗美援朝的戰場上打瘸的,村裏有人說他是當逃兵摔瘸的,反正他既沒有領過老兵津貼也沒有被處以軍法,難見分曉。彭老拐平時隻是一條腿不著地,現在是兩條腿都沒有著地,因為他正被綁在長竹梯上,他的頭還在搖,證明並不是死人才會被這樣綁著。
壩子不大,全站滿了人,包括草垛子上都趴了幾個小孩在看熱鬧,雲帆除了看到彭老拐,看不到裏麵究竟怎麽回事。
看熱鬧的人倒是都回過頭來看稀奇,看全村最稀奇的新娘子,李大嬸在問石榴怎麽跑過來了,王大媽會問春生怎麽惹惱了石榴。
春生隻是拉住石榴的袖子,吃吃地說:“這種時候......這種時候你怎麽能跑來看熱鬧呢?”
石榴把手一甩,將眼一瞪,大聲道:“誰來看稀奇了,我來打抱不平。”
春生擦擦額頭的汗:“可是......可是你是新娘子。”
石榴道:“新娘子又怎麽了,難道村裏哪個不知道我今天嫁給你了麽,我又不是不嫁你了,隻是要來打抱不平。”
春生朝大家攤手跺腳,氣得直嚷:“你們看你們看,哪有這樣的新娘子?”
眾人盡皆大笑,有人讚石榴豪氣,有人笑春生看不住媳婦,也有人說今天總算遇到了兩出稀奇事,大有死而無憾的快哉。人們分開路來,讓了石榴進去,雲帆跟在後麵,才發現壩子裏竟然還跪著十餘人,靠著石磨旁邊,梁支書正和一人附耳說話,那人頂著一個大肚子,恐怕眼睛望不到腳尖兒,臉上有塊明顯的黑疤,還有四個全副武裝的民警,各自手握警棍,虎視眈眈。
雲帆一見之下,也是心驚,那跪著的人中多半都頗為熟識,其中還有同住一個院子的唐二叔。忙扯住旁邊的鄉親問怎麽回事,那人說這些人都是搞迷信的,信什麽主,今天鄉頭的楊鄉長親自帶人下來抓了,據說帶頭的就是彭老拐。
石榴這時已經走到了梁支書麵前,梁支書皺眉說:“你今天不是結婚嗎?”那楊鄉長倒笑得甚歡,說新娘子很漂亮。
石榴指指綁著的彭老拐,又指指跪著的眾人,對梁支書質問道:“為什麽要這樣折磨他們,難道這就是王法嗎?”
梁支書變了臉色,反問道:“你難道不是聽他們搞迷信被抓,才跑過來嗎?”
石榴說:“他們信的是基督教,我讀書不多,也知道我們國家有宗教信仰自由的規定,春生、雲帆哥哥,你們說是不是有這個規定。”
春生不答話,隻是漲紅了臉立在那裏,左右不是。雲帆聽得石榴在叫自己,忙過去大聲說是。他此時有理由相信這些人不敢罰自己下跪,強龍難壓地頭蛇。
梁支書還不了嘴,楊鄉長哈哈笑道:“你們懂個屁呀,我在河壩蹲點半個月又不是在度假,早摸清了他們搞的什麽名堂,純粹就是邪教,鼓吹什麽生病不吃藥,什麽上帝管玉皇大帝,還說河壩會有耶穌現世,這不是造反是什麽。”
雲帆心中暗自驚疑,口上卻爭辯道:“不管犯什麽罪,都是由法庭去裁決,你們這濫用私刑,侮辱他們的人格和尊嚴。”
楊鄉長冷笑道:“你又才讀過幾天書,又有幾把刷子喲,曉得個錘子曉得個卵,如果交給法庭,他們不去坐十年八年牢才怪,還不是為了他們好,想他們就這樣認錯,保證以後不犯就行了,偏偏這老頭子是個老頑固,要給他點顏色看看。”
梁支書附和說:“確實是為他們好,為他們好,這是年青人,不懂事。”還一旁扯雲帆的袖子,暗示他別再逞能。
石榴說:“寧願去法庭見個分曉,該做牢就坐牢,也不能受這不當人的氣,槍斃還是站著挨子彈呢,大家說不是?”
眾人多數答應是,起哄要求放人,彭老拐的女兒早在旁邊哭得腿軟,顧不得許多,又衝到竹梯子前,想去把老子身上的繩索解下來,倒是彭老拐推開了她,笑著說:“我主耶穌,為我釘上十字架,流血犧牲,使我承恩。現在這點苦又算什麽呢。”石榴去拉一個熟人,那人也是不肯起來,胸前虛化了一個是十字架,口中念念有詞。
楊鄉長得意地笑道:“你們看,這些不知好歹的家夥,不是我不讓他們起來,隻要認錯,說句耶穌算個鳥就行了,這也怪不得我。”
雲帆和石榴均覺得這些人不可思議,麵麵相覷,還真懷疑自己多管了閑事,不知如何是好。這時外圍的人又一陣喧鬧,朝兩邊分開,進來一群人,為首的是兩個姑娘,皮衣皮裙皮長靴,一個長發飄然,一個短發清爽,盡皆美豔絕倫,於這偏僻鄉村而言,仿佛天外飛仙。後麵跟的是雲帆的父親和妹妹紫薇以及石榴娘。
雲帆父親和石榴娘過來後,一個對春生道歉,一個埋怨女兒不懂人情,都是勸二人快快回去成親,春生那邊還等著開酒席呢。
紫薇躥到雲帆身邊,吐一下舌頭,擠一擠眼睛,說哥你福氣真好,一回來就碰上吃表姐的結婚喜酒。接下雲帆深後包裹,準備去拉拉鏈,查看哥哥帶了什麽好東西回來,雲帆自是止住她,說回家在看,沒有瞧這裏鬧事麽。小丫頭皺皺鼻子撇撇嘴,又把包掛到了雲帆肩上。雲帆伸手指刮她鼻子,笑罵道:“小氣鬼,還以為要心疼心疼哥,幫我背一下包呢。”小丫頭倒也不惱,把雲帆的頭拉過來,附在他耳朵上問:“你說小梅姐漂亮還是小菊姐漂亮?”
那兩個姑娘正是賀小梅與賀小菊,賀振天的一對寶貝女兒,也是今日從廣東東莞回家,隻是一路比雲帆輕鬆得多,先到深圳坐了至重慶的飛機,再坐幾個小時的汽車即可到縣城,直接包了一輛的士回河壩,一踏進家門,就聽得父親說外公這邊有事情,娘已經過來了。兩姐妹不待稍事休整,便朝外公這邊趕來,路上遇著雲帆父親一行,相偕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