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蘭挨到雲帆打完點滴時,已經是第二天上午九點,心裏又忍不住有些埋怨這個倒黴鬼,不但害得昨晚自己沒有休息好,還幫他支付了醫藥費,本想租個好房子的打算也落空了。雲帆見她醒來見她還沒有離去,心存感激,便問了些她的狀況,才明白她要找房子和工作,推薦說自己租的那棟樓還有空房子,就在自己樓上,如不嫌棄,倒可以去看看。香蘭不想讓郭林看輕了自己,應承下來,待那小子提及醫藥費的時候,想到他畢竟是個學生,也執意說這些算自己應該出的。張雲帆自己囊中羞澀,無能為力,隻有誇口說定能和房東講個好價錢。
等到下午,方始能出院。香蘭隨雲帆去棠下時,才注意到牌坊上麵有一幅對聯寫道:“主席來臨光輝時刻千秋紀,三中改革氣象崢嶸萬物新”,清楚地表明偉大領袖兼職導師的毛主席他老人家來過這裏,如果他地下有知,定會大發詩興,來一句“無限風光在棠下”了,這裏早已不是當年的田園風光,變得房子格外地密,巷子特別地窄,人口尤其地多,垃圾分外地臭,很多外來人對廣州的印象就源於對棠下的印象,好比人們對泰國的印象停留在向他討要嫖資的妓女或者人妖的臉上。諸葛亮若是到了這裏,恐怕要以此為藍本重新勾畫他的八卦圖,一條條蜿蜒曲折的巷子縱橫交錯,幽暗潮濕,從一進村口的牌坊,就有“鬼子進村了”的感覺,有時候向前走了三四十分鍾可能會發覺又回到了原來的地方,酒香也會怕這巷子深,但是女人香不會怕這深巷子,聰明的人總是能繞出這迷宮,那就是以發廊門口的旋轉燈箱標記,三五米遠必然有一個,那象是拉丁神燈指示著迷路人,燈箱裏的店名絕沒有重複的,隨著巷子的深入,店名也越來越不謙虛,從“麗麗”到“夢露”不等,有找不到路邊鋪位的,索性將店開到了樓上,橫出一塊 “最高發院”的招牌,引無數英雄競抬頭。這種巷子倘若是飄著戴望舒的小雨,倒也有幾分詩意,偏偏這小雨會成為聞一多的死水,流進大小不等的池塘,衝蕩著剛從樓上扔下來的衛生巾,沒有丁香一般的歎息,隻有蚊子在門口垃圾堆旁繞來繞去的歎息,那撐著傘獨自行著的姑娘,拿不準就是坐台的小姐。走在這種巷子裏,得按緊自己的包,冷不防會有一兩個紅發好漢冒出來,申請留下買路錢,不能追,追出不到
“誰從外地來廣州不是為了一場賭博呢,或者是賭時來運轉發大財或者是賭碰到花姑娘交桃花運。”雲帆在回去的路上看到還有人用一根繩子在玩賭錢的表演,不由得有些感歎。他租的房子離那“最高發院”就不遠,樓下也新開張了一家叫做“苔絲”的發廊,不知道這老板是否看過哈代的小說,雲帆見過那老板,卻知道他和自己見過的哈代照片差不多,禿頭得厲害,光亮的頭皮上種植著幾株嬌羞不願見人的白發。每次從旁邊的樓梯上去時,就能看到他坐在長條木椅上品嚐著自己的功夫茶,據房東老板說,這發廊老板是汕頭人,請同樓的住戶多多照顧,一律八折,雲帆笑問房東老板自己打幾折,房東老板照例抱怨了自己窮-------林和村的人每個能在年終分紅三萬多,而棠下這邊的本地人每個隻能分五千多,自己就靠著兩棟六層高的樓房受租金,老伴早過世了,小女兒還沒有出嫁,又沒有兒子養老,小張啊,這房子兩百五租給你,實在是虧----那麽能不能每個月提前五天交房租?這利息也是我的主要經濟收入啊,然後才摸摸自己也同樣稀疏的頭發,說根本不用去發廊,每年自己剪兩次就可以了。
香蘭走進雲帆他們那一棟樓時,才明白這小子為什麽要穿一身黑衣,因為這棟樓黑得分不清白天和夜晚,自己的一身紅衣在裏麵走,莫不會被看成鬼魅。她先到了雲帆的房子,也見到了那條幅,同樣稱讚了好句子,好字。床上是書,地上是畫,桌子上是空酒瓶,腳下,踩到的是一件襯衣。雲帆見香蘭微微地皺眉頭,解釋說這幾天太忙了,平時房子收拾得挺幹淨的。約了房東過來,樓上果然還空著間房子,房東並不願意降價,被雲帆拉到一邊說情後,才肯兩百塊一個月租給香蘭。香蘭知道這邊是個龍蛇混雜的地方,說不定能知道一些案件的蛛絲馬跡,也不再挑剔,便租了下來。事後感謝雲帆幫她講了個好價錢,雲帆暗自心疼每月幫她悄悄支付給房東五十塊,嘴上卻說這是小事一樁,還讓她有事用力踩樓板,自己就會上來。見香蘭房子裏沒有窗戶,過得兩天,畫了一幅窗送上來,窗欞、玻璃、星空、星空下的河流與葦草,一應俱全,惟妙惟肖,讓香蘭大為讚歎,問怎麽和他自己房間裏的畫大不相同,下麵的畫全塗得一團遭,無形無狀。雲帆笑著解釋:“我那是在做光與色的鬥爭,全是戶外寫生抓回來的,我認為當場畫下來的東西的力量,真實感和筆法的生動性是畫室所無可比擬的。我認為找到了表達光與色的明度變化形式,並把色抽象出來,抓住光的規律出神入化地改變視覺。。。。。”香蘭打斷他的話,問他的畫能賣成錢麽。雲帆自嘲地一笑,說:“我曾經拿去一些畫廊,想讓別人代為出售,可是他們說就是毛胚牆上的水泥印子也比我的畫好看,他們不懂,也許,也許你也不懂。”香蘭表示自己真的不懂,還是義務地鼓勵他堅持自己的理解。
酒吧的名字叫作“長幹行”,酒吧本來就是一個曖昧的地方,這名字來得更曖昧,譬如在網絡聊天室看到一個叫做“還有點怕疼的女人。”的名字,沒有一個男人不想和她聊天,男人的心理不是怕她疼,是還想讓她疼。所以,沒有一個男人不願意到這個酒吧來喝一點酒,喝點在黑夜裏燃燒的酒。美酒,好比情人的舌頭。
長幹行的老板就是唐波,身材魁梧,一雙小眼睛陷入一張大臉盤,幾乎下落不明,讓人看了有報警的衝動。他正叼著一支雪茄站在二樓的環形走廊上,看到一個身材高挑的時髦女子獨自在樓下的吧台上點了一杯酒,不由得臉上露出一絲神秘的笑容。酒吧的經理是一個麻子,笑起來的時候,眼睛眯成一條縫,臉上的麻子也趨之若鶩,他小聲地向唐老板匯報,今晚的貴賓還沒有到,順著老板的目光看過去,見到那時髦女子正和旁邊的酒客碰杯,便小心翼翼地獻媚,問要不要去查那女子的來曆。他清楚,老板看到某美女會笑時,意味著那美女也會在床上對老板笑。唐老板卻一反常態地搖了搖手,走進了一個包廂。麻子之所以能做到經理,有兩個優點,一是不能笑的時候能笑出來,再者是不能問的絕對不問。
包廂裏隻有一個客人,二十來歲,生就一張馬臉,仿佛誰都欠了他三百兩銀子的神情,見了唐老板和麻子進去,微微欠身。唐老板坐在他旁邊,拍了拍他的肩,掏一個紅包塞過去,說道:“我們也對程三的不幸感到惋惜,這些算是慰問他妻女的一點意思。”那男子將紅包推了回去,說道:“怨不得任何人,隻怪他自己做事不夠小心,才會有今天這個下場。”唐老板見他不收紅包,也不詫異,順手遞給了麻子,轉身問那青年男子道:“程七,難道你想接手你哥哥的業務?”程七果斷地點了點頭。
唐老板略為沉吟,對麻子點頭示意了一下。麻子很快去取了一個盒子過來,裏麵是一支充滿黑色液體的注射器和一小袋紅色粉末,放到台麵上。唐老板對程七道:“你之前用什麽貨?”程七說自己注射丁丙。唐老板笑道:“你準備戒了,怎麽又要走你哥這條路呢?”程七咬咬牙:“我不但要養自己的家,還要養他的家。”唐老板豎了豎大拇指,笑道:“好吧,看在我和程三交往的份上,讓你接手他的生意,但有一個前提條件,就是以後你自己得用這種新貨。”程七毫不猶豫地拿起注射器就按住手臂打了進去,然後才說道:“這叫什麽名字?”麻子在旁邊接口道:“可樂。”程七笑道:“好名字。”麻子取過紅色粉末袋交給他,說道:“你明天就要注射這個,以後每天必須交叉使用。”程七也不追問緣由,起身告辭,唐老板拉了拉他的衣袖,說道:“你現在不能出去。”程七問問什麽。唐老板將雪茄滅掉,才說:“因為你不能見到外麵的一個人。”
“誰?”
“一個女人。”
“我從來不喜歡女人,也不怕女人。”
“如果是個抓住你哥哥的女人,我想你一定不會願意見到。”
程七確實不願意見到,至少現在他不能衝出去殺了那女人,他沒有說什麽,重新坐下來,感到有些微微的頭暈。麻子已經知道老板說的女人是誰了,他再去回廊上看的時候,那女人已經沒有了蹤影。
直到一個月以後,麻子才重新見到了那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