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蘭覺得一天都被那小子觸了黴頭,譬如坐車下錯了站,吃飯上錯了館子。從那家“正宗蘭州拉麵館”出來的時候,聽到老板和老板娘講的是四川話,才明白拉麵為什麽不正宗了,那倒也不算什麽,旁邊一家店是海南人開的“正宗天津狗不理”包子店。剛轉到棠下牌坊時,看時間已經是晚上十點了,隻好折回旅社去休息,打算明天再進去找房子。還沒走得幾步,就被一夥人左右將她攔住,從衣著打扮上看去都不是善類,香蘭自付身手了得,倒並不畏懼。其中一人湊過來嬉皮笑臉地問她要不要一起去吃夜宵,香蘭倒是很鎮靜地說不去,那人便說大家交個朋友,伸手要來拉香蘭的衣服,香蘭正待發作,驀地裏從正麵跑過來一個人,那人居然是今天碰到的倒黴蛋,他不由分說地過來拉住香蘭的手,嚷著說:“怎麽這麽久了才來,他們都在那邊等你呢”,神情間仿佛二人認識了好久。香蘭一時間不知道那男子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心想他也許是和眼前眾人一夥,也許是來給自己解圍,隻好唯唯喏喏一番。香蘭兩人剛走出眾人的包圍,那黑衣男子說了一聲快跑,就拉著香蘭要跑起來。先前眾人早就懷疑黑衣男子是故作聲勢,均作了準備,兼之香蘭並沒有跑的準備,那夥人幾個大步,就一把抓住了黑衣男子的肩膀,黑衣男子把香蘭推開幾步,自己也掙紮開來,對著那夥人說:“兄弟們,給點麵子好不好,都是在這一塊混的人,這女孩是我朋友,今天我們有事,以後一定請大家吃夜霄,一定。”那夥人相互望了望,都哈哈大笑起來,其中一個人把他推了一把,險些跌倒,碰到另一個人,那人又將黑衣男子搡了回來,黑衣男子身形不穩,嘴裏卻在說:“我叫張雲帆,難道你們沒聽說過我張疤子的名號麽?”那夥人笑道:“我們隻聽說過劉疤子,沒聽說過張疤子。”其中一人忙更正:“我聽說過張疤子,聽說是條狗。”眾人更是大笑,他們見那女孩並沒有跑,更是要著意羞辱眼前這自稱張雲帆的人,早有人提起一腳踹了過來。張雲帆肚子吃疼,萎頓於地,但很快又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看見那女孩手裏拿著一塊磚頭放倒了兩人,自己便忙轉身來攔其他人,剛轉過身去,覺得腦袋一嗡,嘴裏一甜,暈了過去。
張雲帆醒來的時候,他隻覺得白茫茫的一片,並且頭疼如裂,重新閉上眼睛,再睜開時,才發現正躺在醫院的病床上,兩個點滴瓶正在鐵架上冒泡,伸手摸摸頭,察覺到頭上被蒙了紗布,很快他的手被另一雙手拿下來,聽到人說:“別亂動。”,側過頭來才發現剛才那女孩坐在旁邊,正是她把自己的手又放到床上。張雲帆勉強笑道:“你沒事就好。”那女孩笑道:“怎麽會沒事呢?現在困得要死。”張雲帆道:“總比痛得要死好多了。”
香蘭沒想到一天會三次碰到這個家夥,也沒有想到自己當時掄起那一磚拍過去時,對方能躲閃開,恰恰拍到了倒黴蛋身上。卻不好意思說自己誤傷他的事情,早聽了醫生說他並無大礙,眼見他又醒了過來,安心不少,便說:“你無非是要我給你說聲謝謝吧,那就謝謝囉。”
張雲帆道:“看你說得這麽勉強,不說也罷,似乎我還要謝謝你在醫院陪我一樣。你倒是說說你怎麽能脫身的?”
香蘭道:“算是那夥人倒黴,你倒在地上後,剛好有巡警經過,全逮了過去。”
雲帆自是不清楚當時香蘭拳打腳踢撂倒了好幾個後,警察才來,關切地問道:“你有沒有受傷?”
香蘭看看眼前這人,覺得也不算怎麽討厭,至少此時問話的神情很真誠,便嫣然一笑,說道:“有你擋了那一磚,我自然沒有受到什麽傷害。你還是一個學生嗎?”
雲帆有些詫異,反問她怎麽知道。
香蘭道:“你送到醫院來,總要登記吧,我看你褲子口袋裏有證件,便摸出來看了看。”雲帆哦了一聲,香蘭又問道:“你明知那麽多人,還敢衝進去冒充混混來救我?不怕被打死?”
雲帆撇嘴笑道:“我是個什麽都沒有的男人,就剩下一點正義感。”
香蘭看他時,竟然覺得在這個陌生的城市裏碰到了一個溫暖的眼神,不忍再拿話否定他嘴裏的正義感,隻是問他怎麽一大早就拿著宣傳單在街上跑,那小子說這是他兼職的一份工作,要大清早趁城管沒有上班時,才方便去公車站牌的燈箱上貼傳單,上午結了一筆薪資,自己素來喜歡江河的氣勢,便跑到珠江邊上去張開手臂深呼吸,卻沒想到被你摔了下來,更沒想到在棠下還能看到你,當時沒有打招呼,及至有流氓調戲的時候,才衝過去解圍。香蘭有些詫異,問他不是要讀書嗎,怎麽不呆在學校呢。雲帆臉色也不由一紅,解釋說這邊上大學,隻要開學報到和考試到場就行了,自己不喜歡專業課,何況今年大四了,就租住在棠下,靠兼職糊口,有時間就畫畫度日。“難怪,難怪”香蘭接連說了兩聲,雲帆追問她難怪什麽,她卻認為兩人並不熟悉,接下來的話說不出口,隻是一味的笑。雲帆見她笑的時候眉毛、眼睛、鼻子都在笑,恍若杏顫枝頭,說不出的嬌豔,不由得心中一動,隨口說道:“你真漂亮。”香蘭立馬頓住笑聲,臉露不悅,哼了一聲,道:“難怪學畫畫的都不正經。”雲帆大呼冤枉。
要說張雲帆不正經,真有些冤枉。似乎今天就是個遭冤枉的日子,譬如他下午回到棠下時,在地攤前抽了一簽,擺地攤的是個老者,他瞎了一隻眼睛,好像瞎的那隻眼睛的視力和精力全部轉移到另外一隻眼睛上了,沒有瞎的那隻眼睛看上去有點精光逼人,使人不能對視,但又有點擔心,因為除了東方朔以外,算命先生眼睛不瞎就如同博士眼睛不近視一樣有冒牌的嫌疑。一番攀談後,稀奇的是那老者竟說張雲帆是他的故人,說是住在離他老家不遠的地方,十多年前還去過他老家。當時抽的第一簽是“雨欺幽蘭垂珠淚,雪壓寒梅著素冠”,抽的第二簽是“水入黃河自不清,路逢蜀道便艱難”,第三簽是“山澗白菊獨自開,花開爛漫最愛蓮”。雲帆看得雲裏霧裏,請那老者解簽,老者撫摸著齶下並存在的胡須,說他八字太硬,四柱喜木,五行缺水,逢辛、甲年的小寒後,多有命運起伏,這三簽一抽,斷定他在脂粉堆裏打滾,成也女人,敗也女人。在脂粉堆裏打滾這句話,也是冤枉,到現在為止,他也沒有交過女朋友。他承認自己是流氓,但決不會承認自己是好色的流氓。雲帆之所以能夠混入流氓圈子,因為他有一份見麵禮,就是背上那一條很長的刀疤,本來是高中時在街上觀看別人鬥毆挨的誤傷,後來,他坐公車的時候有意無意露出那道刀疤,旋即有人表示出了敬意,說話聲音大的人看到他望過去,也壓低了聲音,一臉橫肉的售票員也很客氣地請他掏錢,這種好處瞅在眼裏,計上心來,從此以後,他逢人便講這條刀疤的來曆-----曾經怒眼圓睜,勇鬥x人,因為他有時候也記不清上次講的到底是和多少人打鬥,有時講兩個,有時講三個,看著聽話的人眼神越來越亮,就糾正剛才的錯誤,說原來是四個人。末了,還會講上一句,現在心態平和了,引用耶穌的話說:“別人打了我左臉,我還轉過右臉去讓他打。”意思是說別人現在打他,他是不會還手的,雖然他很厲害。聽眾見他曾經那般勇猛,還有耶穌一樣的胸襟,並且還是名牌大學的學生,真是文武雙全啊,實在是佩服,於是奉送了一個“張疤子”的綽號,讓他難堪的是,今天調戲趙香蘭那夥流氓並不知道有這麽號人物。因為本市最出名的疤子是另一個江湖人物,大家隻要說起疤子,不需提起姓名,誰都知道是他,江湖中有順口溜傳唱“疤子跺腳勝地震,瘋子發瘋如天神,癩子神算第一能,麻子笑臉打死人。”疤子排第一,雲帆自然是見都沒有見過這個疤子。刀疤對於流氓來說,有著勳章對於軍人的意義。當雲帆看到聽眾眼裏流露出的敬畏之色,隻恨當年少挨了兩刀,否則一個刀疤就是一個江湖傳奇。這個故事的次數講多了,雲帆自己也相信了。說謊象吸鴉片一樣,說多了就會上癮。雲帆開始懷念想象中縱橫江湖的日子,高中的時候沒有好好體驗,大學還來得及,於是乎,逢女人就說手癢,想摸她的屁股,逢兄弟也說手癢,想打上幾圈Showhand,屁股沒有摸到幾個,錢倒輸了不少。其實,隻說他是流氓,多少還是有些冤枉的,據說他租住的房子裏寫了兩個條幅,上麵寫著“酒中自有顏如玉,酒中自有黃金屋”,初來的人總會說,好句子,好字。文盲決不會喜歡小說,色盲卻可能喜歡畫畫。雖然是色弱,他卻清楚地看到老家的天空很藍,小時候常常坐在土坎上,稻草堆裏,仰頭看那藍藍的天空,看那如山巒、如奔馬、如波濤的雲朵,立誌要做個畫家,可因為色弱,考大學時沒有報考美術學院的條件,文科又必須要考政治,那政治課的內容隻應該譜上曲去哄愛哭的小孩子睡覺,他是想學也學不好,而數學物理是想差也差不到哪裏去的課程,在老師的諄諄教誨循循善誘殷殷期望下,他讀了理科,選擇了一個老師認為“這名字聽上去不錯”的專業----固體力學,雖然他後來知道一個專業的名字隻是好比一個女人的名字----叫阿貞的女人未必貞節叫小惠的女人未必賢惠------所以他發誓以後不要娶一個父母認為“這名字聽上去不錯”的女人。 在開始的一年裏,除了專業課的書籍什麽書他都看,譬如《金瓶梅》《金瓶梅續集》《續金瓶梅集》,當然也看勞倫斯,更少不了莎氏-----雖然不喜歡看,但是病了總要吃藥吧,何況不病也可以吃補藥-----據說莎氏的東西可以歸劃到補藥一類,是用來養顏而不是壯陽的。他的這份不務正業,就好比報上說的某演員喜歡當縣長----其實縣長個個是演員。當眼科醫生的舅舅曾勸他要專心讀書,他問舅舅:“什麽叫做專心呢?如果是您,最好就隻專心研究左眼,幹脆不要理會右眼,那才叫做一點不含糊。”舅舅被這不講禮貌的孩子氣得半死,直到後來專攻眼睛的美容,發覺女人愛美甚過愛健康,更是發覺治療心理的疾病比治療身體的疾病賺錢,窮了半輩子的他也算開竅了----不務正業比正不務業好,對雲帆也就少了些責罵。
即使張雲帆承認自己好色,也會認為好的是湖光山色,而不是女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