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張宗銘長篇小說《女人土匪東洋狗》
--劉禮靖看到曹發德這般懦弱,一下就想起了赤衛隊的四分隊的小隊長王振強。他殺別人時啥都下得了手,當他落到他的手上時,叫他跪他不敢站,他甚至喊你是爹叫你是爺!
--劉禮靖逃出洪湖後,在四川的碼頭上當了半年的碼頭工,又魂不守舍地逃至四川的萬縣。每當入夜,便有一種不祥的慘絕人寰的聲音在不停呼喚著他,不是蓉蓉全家的慘叫,就是他爹他哥在烈火中的慘叫!
他時常在冥冥之中,聽到蓉蓉不斷地呼喚著她:“二娃子,二娃子,快來救我……”
聽到爹爹在不停地問他:“你咋這樣心狠,不就是為了個不是你女人的女人?我原先也想留下蓉蓉的,可是你哥不同意,斬草要除根啊!娃崽,就算為了蓉蓉,殺爹一個也就夠了,咋把你的親哥哥……也搭了進去!你咋這樣狼心狗肺!狼心狗肺……”
也是在冥冥之中,一隻燒焦的黑手會從火光中伸了出來,哥哥聲嘶力竭地叫喚著他的名字,不停地問著他:“二娃子嗬二娃子,為了個地主丫頭,你咋殺兄弑父,哈哈……你這個無情無義……”
這樣的黑夜愈多,劉禮靖就愈害怕黑夜降臨。那慘絕人寰的叫聲越是頻繁,他也就寧可夜晚拚命的幹活,讓自己能在大白天時閉眼入睡。漸漸的……蓉蓉全家的叫喚聲,爹爹的叫喚聲,哥哥的叫喚聲,又從黑夜轉入了白晝……劉禮靖發現,他逃得越遠,這叫聲也就越尖厲,愈清晰!他站得越高,那呼喚聲也就愈狂!更古怪的是,劉禮靖若是聽人說起洪湖南岸的家鄉話,不論這樣的家鄉話是出自男人嘴裏還是女人嘴裏,是出自於青年嘴裏還是幼兒嘴裏,這樣的家鄉話一出嘴,那令人心驚膽裂的呼喚便會憑空而起,他會因聽見他的家鄉話而百倍地瘋狂!
劉禮靖從此憎惡家鄉話,自己也從此不說家鄉話!
劉禮靖直至逃到了四川的萬縣,天曉得這裏是他命中注定要來的地方呢,還是這裏是罪惡的滋生地呢,反正,那所有的不能讓他安睡的呼喚,從他進入萬縣的第一天上午起,便漸漸的輕微了停歇了下來。剩下的一點點淒涼的呼喚,也隻有悠悠的一絲歎息了。他不相信要追殺他的共產黨人還能找得到他,不相信那在小舢板上撒網叉魚的洪湖人,會溯江而上,會來到上遊的長江邊上來打魚捕蝦!有好一陣子,他吃了睡睡了吃,總是睡個不夠。
有一天下午,他在江邊的一棵老柏樹下被人用馬鞭捅醒。一個手握馬鞭、身著戎裝、身邊圍著幾個勤務兵的人問他:“小夥,你是逃難來的?是吧?”
劉禮靖當然不能說他是殺了人才跑出來的,他用學了一些時候的四川話說:“不是得。是出來找工做的。”
“你龜兒好沒出息,”那手拿馬鞭的人,奚落著他:“找工做哪有當兵痛快!有朝一日當了個排長連長營長團長,吃香的喝辣的,屁股後麵還有勤務兵,那你龜兒也就混出頭來了!”
劉禮靖知道這是國民黨軍人,見這人身邊站著的四個身佩短槍的侍衛,也蠻威風的。想起自已與其被共產黨人追殺,倒不如投奔國民黨,從此他劉禮靖也就天不怕地不怕了!於是,劉禮靖說:“我要像他們一樣地跟著你,那還差不多。”
那人爽朗一笑,用鞭子敲他的頭:“好個龜兒子,老子一眼就看得出你是當兵的料!還憨癡癡地坐著幹哪樣?快些跟我走哇!”
--那拿馬鞭挑中他的人,就是四川有名的軍閥楊森!劉禮靖就是這樣想都沒有多想,就跟在楊森將軍的屁股後麵,走了。
俗話說,山不轉水轉。三四年春天,劉禮靖跟隨著楊森帶領的國民黨二十軍,圍追堵截紅軍至雲南的金沙江畔。先頭部隊傳來消息,他們在叢林中活捉了七名紅軍傷病員。此時,巳是警衛班長的劉禮靖受命,去將所有的俘虜押到司令部裏來審問。劉禮靖帶人一路奔跑至前方部隊時,已是深夜了。那晚的金沙江邊下著毛毛細雨,絲絲的細雨夾雜著江風的哀泣。他們被帶到一戶人家的木樓下,剛打開那關牲畜的木柵,一個他最害怕的已經忘卻了多年的鄉音就迸發了出來:
“他們殺人來咧——!”
這空穴來風的叫喚令劉禮靖毛發倒豎,蓉蓉的他爹他哥的呼喚也隨之蜂擁而出……劉禮靖當年帶著赤衛隊員在洪湖邊上殺地主全家時,也最容易聽到人在這種絕境中的絕望的嘶叫!——他被部下簇擁著走至柵欄門口,在十來支手電的照射下,他看到一個他十分熟悉的人——赤衛隊四分隊的小隊長王振強!
劉禮靖一輩子也不會忘記活話燒死蓉蓉一家的劊子手王振強。此時,隨著王振強慘淡的叫喚,隨著他那可惡的鄉音,他又活生生的送到了劉禮靖的手中!劉禮靖的內心一陣顫動,又是一陣惡心,蓉蓉一家的人肉的焦味與他爹他哥的氣味一齊撲向他,他禁不住地嘔吐起來……
這七個紅軍的傷病員互相摻扶著,行進在道路崎嶇的江邊小道上,王振強的後肩臂負了傷,在搖曳的手電光中,能看得見他被洞穿的烏黑的血肉。這些紅軍傷病員穿得十分的單薄,連一塊包傷的繃帶也沒有!王振強哼哼咧咧地呻吟著,他被一個有腿傷的紅小鬼攙扶著,看起來傷勢並不太重,但他卻在盡可能多地喚起別人對他的同情。在這七個傷病員當中,隻有王振強和另一個年紀同他差不多的人,穿著襤褸的軍衣。稍有經驗的國民黨軍人,不須摸底,一眼便能夠看得出這兩人是老牌的共匪!這行傷病員好容易走到一塊平坦的地段,那個受腿傷的穿軍衣的老牌共產黨員死也不肯走了,他扔掉手中的木棍,說道:“我不走了,你們就在這裏下手吧!”
他這一說不要緊,要緊的是所有的傷病員都站住了。幾個決心去光榮犧牲的紅軍戰士,也紛紛地想向他靠攏。劉禮靖一步跨到這人的身邊,他提槍在手,咬牙切齒地哼道:
“龜兒狗日的些,想不走的,都靠他這裏來!”
劉禮靖陰森森的話中帶著明顯的殺意,隻約幾秒鍾之後,幾個也決心去死的紅軍戰士就向著劉禮靖的槍口走去。
這樣,五個紅軍傷病員站到了一起,攙扶著王振強的紅小鬼也想過去,被王振強一把拉住:
“汪康,你的頭腦也發熱麽?”
王振強嗅出劉禮靖是這裏的頭兒,就朝著黑暗中的他說:“我是營長,是這群人的頭。你們要的情報,”他指了指腦門,“都在我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