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張宗銘長篇小說《女人土匪東洋狗》
這樣,年長的望了望那大一點的,兩人的目光裏沒有反對意見後,年長的又望了望暗淡下來的天色,似乎不情願地與大一點的一同站了起來,還拍了拍頭上的屁股上的包穀葉片,才一左一右的扶起了那最小的,跟著戴敏走去……戴敏徑自走在前頭,手裏還捏著那根還沒有刮去枯葉的山包穀杆,她不好意思當著這幾個男人啃嚼,就隨手將它丟了。她離他們一段距離,她聽到年長的對年小的在說著什麽,叮嚀著什麽……
戴敏的四合院與普通的農家看上去真有天壤之別,離最近的農家少說也有四五十丈。那三個男人似乎有意地與她隔有一段距離。看見她開四合院的鐵鎖時,這三個人索性站在三丈開外的大梨樹的黑影中。戴敏敞開了四合院的大門,站在門口等候他們,他們還是憨癡癡地站在陰影中。
戴敏喊著招呼他們:“還站著做哪樣?快進屋來歇息吧。”
三個男人遲疑一下,才挪動了腳步。於是,戴敏又進了院門,像所有熱情的布依族的女主人那樣,在院門內恭迎他們。
年長的和大一些的扶著最小的,一同邁進了大院門的門檻。年長的打量著這新建的,還飄溢著杉木味的新房,倒是沒有一點急於做客的意思,他開始問話了:
“大妹子,你是這裏的女主人?”
戴敏不想讓人看見,她黑燈瞎火的招待幾個男人,她說了一聲“是”,就想將大院門掩上。殊不知他們都站在門邊,她不能掩上門,她對年長的說:“大哥,進屋子裏坐去吧。”
年長的不動一動,他又問:“妹子,這家……就你一人?”
“不,還有我男人。”
“那你男人呢?”
她沒有好氣地說道:“我男人要是在,會答應我招待你們?”
倒是那男的不厭其煩,他又問:“你們倆住這麽大的院,住這麽大的房,一定還有好多的田和地吧?”
那時候的農家人,總以自己有田有地驕傲和自豪。戴敏一昂頭答道:“八十來畝好田,幾十畝坡地。”這當口,戴敏分明看見那最小的渾身上下都在顫抖著,她不知為何那麽的心疼他、同情他、可憐他!
誰知那人竟然又問:“你們是……自己種呢……還是雇人、租給人種?”
戴敏喊道:“全都佃給人種!”
這時,那從沒有說過話的大一些(同她一般大)的少年,竟敵意地望著她:“原來,你---”
他被年長的拉了拉,才立即住了口。年長的這時活脫脫像個饒舌的“包打聽”,他又不厭其煩地又問她:“有多少人家、多少個人租了你們的田地?”
這租田租地的事,從來都是張雲長去管。他租給張三李四王二麻子,她不曾想,也不曾問。這人問話真問出彩來了!戴敏沒好氣的衝闖他:“包給全寨子的人種!”
那大一些的捅了捅年長的,年長的又拉了拉他。戴敏的目光又情不自禁地注意到那小的身上:他真的不行了,他晃顫一下,頭就靠在年長的肩上。---她突然想起比她才小兩歲的弟弟---她對他的憐憫之心全都源出於此!他不就是隻想喝幾口米湯嗎?這時,她反倒想求那年長的,想跪下來求他也行!可是,隻是出於同情,她竟罵了起來:
“這個小弟都捱不住了!都大老幾十的人了,咋還一點人情事故都不懂得呢?你刨根問底的想做哪樣?是審人嗎?你究竟是人還是鬼!是人,就讓我快去煮稀飯給這小弟吃;你若是鬼,就不吃不喝地轉頭就走,哪天我燒些高香倒些水飯給你們吃!--我這輩子還沒有見過你這樣羅羅嗦嗦的男人!”
她的罵,其實就是想掏出她的心給他們看,她真的想幫助他們!她與他們素不相識無仇無冤,管你是土匪還是魔王,你就是殺精殺怪也不見得會殺想幫助你的人!可她永遠不知道,她的罵卻傷著了那大一些的男人,他出人意外地朝她罵著“我造……”,一隻手伸往腰間,就一頭朝她撲了過來--
年長的男人大喝一聲:“住手!”就眼明手快地朝大一些的撲了過去。他們抱成一團滾到朝門邊上,年長的喘著粗氣在大一些的男人耳邊,不住地說道:“你要冷靜……冷靜!”
這當兒,那最小的沒人扶了,他在地上古怪地劃了一圈,兩條腿一軟,便一頭栽下,他的頭碰在了厚實的門檻上,悶沉沉地“咚”的一聲。戴敏受驚嚇地百思不解地注視著身邊發生的一切,她還是同情、憐憫著那最小的,就不由分說地想上前去扶他起來……當她快要碰到他時,最小的出人意外伸出手來,生怕她碰著他,發出了天崩地裂的一聲驚雷:“不!--”
那聲音、那神態、那手式、那不需她幫助的吼叫、那娃娃臉……就同現在她在審訊室裏看到的小公安幾乎一樣!現在,戴敏才明白:她被共產黨人一直視為敵人,共產黨人不需要她的任何同情和幫助,他們不但鄙夷她,甚至從肉體上也想消滅她!
……戴敏又想起那三個男人--年長的和大一些的終於站了起來,一起把最小的扶坐起來。那最小的鼓足全身的氣,斷斷續續地對他們說:“我不……不……喝……他家……他家……的米……米……湯!”說完,他的頭又垂在年長的肩頭上。
那最小、如似她親弟弟的少年,而今他是否還活著?又是否因為不喝一碗米湯而告別了人世?戴敏常常為他牽腸掛肚,倘若他活著,她的心靈不會受到太多的震撼;若是他就在那時離開了人世,戴敏就會相信:從那一天起,是她給她的家,給她的家人,帶來了無窮無盡的災難!
第二天清晨,戴敏同往常一樣地早起,她驚奇地發現她的大門內,留著一團鮮血!在門外的長條石上,灑著一滴滴的血跡。她順著那血跡走了好長好長的一段路後,血跡終於消失在山林中去了。
這血,又咋來的呢?
--現在,戴敏怔怔地望著眼前的小公安,發現他還在威嚴地注視著她。她終於明白了也清楚了,那過去總想不透的事現在也想透了:過去,她碰見的就是今天的共產黨人,他們不想接受一個“地主婆”的恩惠,那大一些的少年,甚至還想奪走她的生命哩!---想到這裏,戴敏一連串地打起冷顫!她又抬頭望見了藍天,打心眼裏問道:我為何不能同今天的人們,同處一片藍天呢?
這時,進來了一個女公安和一個男公安,小公安將長條凳讓他和她坐下後,自己一言未發地退了出去。女的把紙和筆鋪在桌上,男的開口就說:“給你兩三個小時的時間了,你想清楚沒有,你犯下啥子罪?想清楚了,就交待吧!”
戴敏這時清醒多了,那很久以前的可怕的事,仿佛又把她從死亡的路上拉扯了回來,她隻奇怪,這些共產黨人,咋就不願與她共處一片藍天呢?她從沒有做過虧心事,也沒欺侮過任何人。難道,她就隻有被人欺侮的權利?
這樁怪事又及時地提醒了她,也使她更想活下去了!如果她交待了和劉禮靖的關係,人會立馬被關,隔不了幾天還會被拉上百花山去槍斃!不交待呢,興許還有機會回家,還能看到張忠張勇!戴敏放大了膽子,說道:“沒得人要我交待問題呀。”
男的說:“老實點!叫你到公安局來,你沒有問題,是我們瘋了,發神經病了,要你來同我們幹涮嘴皮?”
戴敏想叫“同誌” ,話到嘴邊又不敢叫出口。隻說:“真的沒有人要我交待問題,你們是不是搞錯了?”
“搞錯?真是笑話!你叫戴敏,住在張雲軒家裏。你男人是個臭名遠揚的被人民鎮壓了的惡霸地主;你也是個罪大惡極的地主婆!你是好人還是壞人,不是十分清楚了嗎?別耍花招了,快交待你的罪行吧!”
戴敏見公安局的人把她了解得一清二楚,心想這下真的完了!肯定她和劉禮靖的關糸,公安局的人早就清楚了!可是,她不想死呀,她才三十三歲,還年輕正當中年,她還有兩個崽呀!她的心又狂跳了起來,寒顫又一個緊接一個,她作最後的抵抗:“我有啥子罪行呢?要我交待啥子事呢?”
那女記錄員說:“快坦白交待吧,爭取從寬處理。你不為自己作想,還得為你的兩個娃娃著想哩!我們婦女不為娃娃著想,還為誰作想?”
戴敏臨近崩潰了,心想,隻要他們提一個“匪” 字,她就幹幹脆脆交待算了。劉大哥不被抓,公安人員叫她來幹啥?現在,她感到幹渴和饑餓,交待了吧,隨著劉大哥一起死去吧!於是,她說出了一句她一生中最富有彈性的一句話:“好吧,我交待。你們給我提個醒吧,我從那裏交待起呢?”
戴敏看見他們對視一下,男的說:“比方說,有什麽過去的舊軍官去過張家?啥時去的,啥時走的,他們說些哪樣,是誰接見的,你為他們做了些什麽?”
戴敏自從當上地主婆後,還從未這樣地開心過!她想今天怕又是虛驚一場,公安的人根本就沒有提一個“匪” 字!那就證明劉大哥他沒有被抓住,她或許還能見到他,她同他還可能在一起!她停止了心跳和顫栗,把鄢部長、宋老先生、農會的、派出所的、公安局的,凡是去過張家大院的人都對他們說了……直至那男的聽得不耐煩了,說道:
“你東拉西扯的說了這麽多,有啥意思?我們是要你交待你的問題!”
戴敏老道地又說:“請你們給我再提個醒吧。”
男的苦笑地搖了搖頭:“那好吧,你坑害過農民沒有?減租退押,清賠的錢清了沒有?你擁不擁護共產黨?擁不擁護毛主席?你現在是不是還靠剝削過日子?有沒有好好改造?主動去居委會交待過問題沒有?又幹過啥子壞事?--這就是我今天要你來的主要目的!”
戴敏稀哩糊塗地又回答了問題,公安人員忍耐不住了,對她喝道:“不要講下去了!你交待的是些啥?好比王大媽的裹腳布--又長又臭!你回去吧,今後你要立功贖罪,爭取人民的寬大處理,見了啥子壞人壞事,立即來報告我們,明白嗎?”
戴敏說:“明白。”
女的合上鋼筆,男的就說:“你走吧!”
戴敏唯唯諾諾地站起來,剛走到大門口,男的又叫道:
“回來!”
戴敏又轉了回來,順從地站在屋子中間。
男的說:“今天叫你來的事,對啥子人都不許說,對張雲軒更不許說!聽清楚了嗎?”
戴敏保證了不說,男的才放她走了。她走到街上,街上的店鋪早已關門了,一些人家還在昏暗的菜油燈下吃飯,街燈下的那破敗的櫛比鱗次的木板瓦房……她自由了,所有的人和物都令她十分的親切,再加上沒有劉禮靖的噩耗,戴敏比獲得自由更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