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別病例
舒怡然
(1)
第一次與她見麵,是在心理健康谘詢中心開業的第三年。那是感恩節前某日的下午,鉛灰色的天空,陰霾的潮氣,濛濛細雨飄在空中,街上的人大多行色匆匆歸心似箭。診所比平日冷清了許多,隻有我一個人留守值班。
我翻開病例,除了名字“林櫻子”和她的出生年月日之外,表格幾乎全是空白。這倒並未使我感到意外,以往也有類似的病人,他們既想找人傾訴,又耽心暴露隱私,一副猶抱琵琶半遮麵的樣子。對於像我們這類“心理偵探”,也難怪人家要小心提防著。
她看上去並不像三十五歲,臉上略施淡妝,眉目間透出一股清雋氣質。她顯得局促不安,眼神時不時飄向窗外。
“你是林櫻子?”
“嗯,我是。可我不是為自己來的,請問可以替朋友做一下心理谘詢嗎?”
做心理健康谘詢也有幾年了,還是頭一次聽到這樣的請求,我一時不置可否,便說,“至少我得見見你的朋友,他為什麽不能自己來呢?”
“他覺得自己不需要心理醫生幫助,可再這樣下去,怎麽行啊,真不知道會發生什麽。”我專心地聽著,她卻打住了,把臉轉向窗外,從風衣口袋裏掏出麵巾紙,擦著眼睛。
直覺告訴我,這是個有故事的女人,而且有種讓人忍不住想靠近的魔力。才幾分鍾的功夫,我就被她吸引住了。見我半天沒開口,她抬起頭,直視著我,“是朋友推薦我來的,她說您是心理學博士,會給我指點迷津的。”
我笑了,“沒有那麽神,你可以談談你朋友的情況,看我能幫上什麽。”我滿臉想聽故事的模樣,恐怕給了她無聲的鼓勵。
她眉頭略微舒展開來,抿了抿嘴唇,“唉,真不知道該從哪講起呢。”
我說,“想到哪兒就講哪兒吧。”她又把目光移向窗外,然後下了決心似的,轉過臉來。
(2)
遇到高健那年,我剛好二十一歲,大學的最後一年。那時他正在談戀愛,女朋友是我的好友葉稚淳,我一直喊她淳子。我們都是從蕪湖來的,同窗加同鄉,自然而然地成了閨蜜。
有一天,淳子突然悄悄地問我,“哎,你想不想見一個人?”我愣了一下,她的朋友沒有我不認識的。“誰呀?”
“是高健,我們好了快半年了。”
“半年?我怎麽一點都不知道。”我驚訝的神態一定不大優雅,淳子從書包裏掏出一本袖珍影集遞給我,用來證實她並沒有說謊。高健名如其人,高大健碩,麵龐棱角分明,一看就是北方人。照片上的淳子顯得很美,塌陷的小鼻子,不夠規整的眉形,都不再那麽顯眼,幸福陶醉的眼神使她的臉熠熠生輝。愛情可真是美容極品,我兀自感歎。
等我見到高健本人那是半年以後的事了,在淳子的生日聚會上。“你就是櫻子吧?淳子常常提起你。”他握住我的手,還用力搖了搖。他的眼神有股野勁兒,像匹脫韁的烈馬。那天他喝了很多酒,他說是在外企工作幾年練出來的。淳子勸阻他,他咧嘴笑著,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他走過來約我跳舞,我有些遲疑,他卻已經拉起我的手。恰恰舞我隻看別人跳過,完全是個門外漢。高健舞姿嫻熟,節奏感把握得恰到好處。我感到頭暈,還沒等曲終就想逃掉。他卻抓緊我的手,“不可以當逃兵的,回頭我保證把你教會了。” 我沒有答應他,有雙眼睛一直在盯著我們倆,我真不想傷害她。
後來大家起哄讓他們倆人表演節目,淳子的臉羞得通紅,她拉住高健的手,輕聲哼唱起來。“又見炊煙升起,暮色罩大地。想問陣陣炊煙,你要去哪裏。夕陽有詩情,黃昏有畫意。詩情畫意雖然美麗,我心裏隻有你。” 這是那個時代的人表白愛的方式,古板卻透著一股清純。淳子仰臉看高健,那眼神我永遠都忘不了。我若是個血性男人,也甘願投入這麽纏綿的情網。那次聚會之後,淳子和我疏遠了。我想和她解釋,可轉念一想便又作罷。在愛情麵前,友誼算個什麽東西。
畢業之後,我應聘到一家香港公司作駐京代表,搬到建國門那邊。淳子和高健依舊住在城西北,我們失聯了有兩年。這期間高健時不時給我打電話,他也不多說什麽,每次都是那套話。
“沒什麽要緊事,就想問個好,有空過來玩吧,和我們一起打網球,淳子經常念叨你呢。”
“是嗎?為什麽她自己不打電話來?”
他沉默不語,憋了好久才說,“淳子好像出了點問題,你是她閨蜜,多和她聊聊,別那麽清高好不好?”
我有些惱火,怪我清高,我又能怎麽樣?淳子不情願與我交往,我可不喜歡勉強維持一種不溫不火的關係。不過我還是撥通了她的電話,淳子顯得很高興,雖然兩年沒有互動,我和她之間並沒有那層芥蒂。我們約好了秋天去雙秀園賞月,那是一座靜謐的日式花園,上大學時我們幾個蜜友常到那兒閑逛。
那天,看見淳子款款朝我走來,心裏不禁一陣悸動,兩年不見,有種失而複得的感覺。淳子穿著黑色燈芯絨長褲,淺紫色開司米背心,外麵披了件紫色紗衣。我們互相打量著。看著看著,忽然覺得她哪裏有點不對勁了。
“是不是覺得變樣了?我做了整形手術。”她說
我問,“為什麽?你哪有缺陷,用得著受這份洋罪。”
“是他不滿意,我一狠心就去了美容院。”淳子望著池塘裏的荷花,白色的花瓣七零八落,淩亂地漂浮在水麵上。我仔細端詳淳子的臉,鼻梁墊高了,眉毛紋成了柳葉形,的確比原來漂亮了,可昔日那個淳子不見了。
“這下他滿意了?你們該結婚了吧。”
“結婚?我們還從來沒談過這件事呢。他和幾個朋友合夥在深圳開了一家公司,馬上就要去那邊工作了。”淳子說這些話時,臉上很平靜,好像在談論別人的事。
“櫻子,如果一個男人跟你做愛,心裏卻想著別人,你該怎麽辦呢?”淳子的眼神黯然,好像被困在了一座孤島。
我說,“怎麽啦,是不是高健欺負你了?你怎麽知道他想著別人?”
“男女之事你還不懂,我不是說自己呢。”淳子顯然是在回避什麽,心裏有塊傷疤,怕人觸碰的那種。分手時我們擁抱在一起,說好新年一定再聚。可是我沒有想到,那竟然成了我們的訣別。
(3)
那年的冬天來得格外早,天陰冷陰冷的。有一天,我忽然接到高健的電話,“你能出來一下嗎?我得馬上見你。”
一種不詳的預感浮上心頭,我急匆匆地衝出寫字樓,看見他站在一棵孤零零的老槐樹下,好像很多天沒吃飯沒洗臉了。他把一個粉色信封遞給我,“這是她留下的,寫給你的。”
“淳子怎麽啦?她人呢?”
“她,她走了。”高健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我打開淳子的信,隻有短短的幾句話,“櫻子,我好累,不想再走了。若有可能,你好好照顧高健,他活得也不容易。為你祝福!”
淳子走了,我成了高健唯一的依靠。起初是出於同情,想幫他走出感情的低穀。可後來發覺自己已經陷得很深,無法自拔了。
可是我錯了。高健的身後永遠拖著淳子的影子,不管走到哪兒,護城河都像一條妖媚的蛇,纏著我們,怎麽也甩不開。他常常一個人去護城河邊靜坐,一坐就是大半天。傍晚的河麵上遊動著一團團粉紅色雲朵,那明明是天邊晚霞的倒影,可他偏說是淳子的粉紅絲巾。淳子沉沒了,粉紅絲巾卻化作了精靈。
我隻想躲開那隻精靈,就攜高健一起移民來了美國。可到了這裏,他像變了個人似的,常常出去喝酒,動不動就跟我吵架,驚動左鄰右舍,人家就打911報警,好幾次他都險些被警察帶走。
他三十五歲時,我為他張羅生日爬梯,本想送給他一個驚喜。沒料到大學好友帶來的一張鄧麗君唱片“又見炊煙”,把聚會攪成了一場悲劇。他一個人躲進衛生間嗚嗚大哭,聽著叫人揪心。一個三十多歲的大男人,這麽不懂人情世故,我忍不住和他吵了起來。
我說,“高健你這是怎麽了,都十年了,為什麽不停地折磨自己?淳子她孤僻自傲,是言情小說害了她。”
“閉嘴!是我害了她,是我!” 他歇斯底裏地衝我吼叫。
我說,“難道你想一輩子就這樣活著嗎?”
“別管我,我怎麽活不關你的事。” 從那天開始,我們的溝通管道算是徹底破裂了。
櫻子的故事講完了,她沒有流淚,臉上甚至沒有一絲悲傷。因為講得太投入,她幾乎忘了來找我談話的初衷。我忽然有種衝動,想見一見那個掩藏在暗影裏的高健。
就問,“他人在哪裏?”
她搖搖頭,“我們已經分居了。”
“那他怎麽生活呢?”
“以前他在一家中文報紙做點事。”
“你覺得他來美國後的變化,是因為淳子之死,還是有別的原因?”櫻子看著我,欲言又止,好像被觸到了痛點。
淳子為什麽會死?我還是想不清楚。
(4)
感恩節過後,櫻子沒有露麵,實際上她再也沒有來過。臨近聖誕節時,我忽然接到一個神秘電話,對方一口純正的京腔,“我是您的病人,不過是沒見過麵的,有人已經把我作成病例引見給你了。”
我說,“你是高健,對吧?”聽我這麽問,他不講話了。“若是你願意的話,可不可以過來,我們詳細談談?”
他說,“您真覺得我有病,需要醫治?”我給他問住了,一時竟不知道如何回答。
他接著自己的話茬繼續說,“沒錯,我確實是有病之人,可能還是不治之症。”
“不要這麽悲觀,治療心理疾病有多種途徑,還算不上不治之症。”
“但前提是,必須虛偽地活著。徐醫生,您的好意我心領了。不過我不缺這樣一份病例,也不至於為了擺脫便不顧臉麵地抖落隱私。”
“擺脫什麽?”
“擺脫過去,脫胎換骨。”這話讓我心裏一震,聽筒那邊響起了忙音,電話被掛斷了。
新年過後,我開始忙著準備國際心理學學術研討會的論文。這一屆年會在北京召開,我早就期盼著了。既能與同行師友交流,又可以和同窗舊友聚會,一箭雙雕,不參加簡直是一種辜負。然而我怎麽都沒有想到,竟然會遇見他。
第一天會議招待會結束後,我便匆匆離開會議廳,幾位中學好友正在一家飯店等著為我接風。我腳底生風地跑下樓梯,卻聽到身後有人在喊,“徐老師!”那聲音太熟悉了,熟得讓我心裏一驚。我停住腳步,回過頭來,一位穿黑色風衣的高個子男人站在那兒,我們之間隻有幾階樓梯的距離。他俯視著我,我們就這樣麵麵相覷地站著。
“你是,高健?”
“是我,沒想到吧,在這兒相遇了。”
“你也來開會?”
“不,我是來旁聽的,徐老師。”
“為什麽要喊我老師?”
“做學生總比做病人愉快些吧,您說對不?” 我瞪了他一眼,心說有你這樣難對付的學生,也夠頭疼的。
“你和櫻子怎麽樣了?”
“沒怎麽樣,你還有興趣聽我們的故事?”
“我剛聽到半截,就沒音了,很多盲點叫人費解呢。”
高健笑了,他的嘴唇很薄,笑起來嘴角抿得更深,眼神也隨之飛揚起來。
“如果明天有空,能請您去一個地方嗎?那裏更適合講故事。”
“什麽地方?”
“到那兒你就知道了,沒準還能發掘點論文題材什麽的。”
“論文我倒沒興致,我隻想聽故事。”
晚上回到酒店,我就開始後悔了。高健是什麽人,我了解他多少?和一個陌生男人邀約到一個陌生的地方,是不是過於輕率了。
(5)
次日午後,我還是按時來到高健約好的地方,不是飯店也不是酒吧,是一家書城。遠遠地就看見他,正朝我這邊張望,黑色夾克衫配黑色墨鏡,很酷的樣子。一見麵他便說,“這地方不錯吧,有看不完的書。”
“你約我來,不隻是看書吧?”高健不答話,帶著我徑直上了四樓,那是書城的最頂層。我眼前豁然開朗,好大的一個陽光廳,四周鑲著落地窗,每扇窗子都似一片風景。我們一直走到靠近角落的那扇窗,他停下來,衝我努努嘴,意思是說,就這兒了。
我朝窗外一看,不禁驚呆了。這不是護城河嗎?灰綠色的河水,淤滿汙垢的河床,河邊的柳枝剛剛吐綠,怯生生的嫩綠,迎春花大膽地從枯枝中探出頭來。高健摘下墨鏡,他好像整夜沒睡覺,兩眼布滿血絲。“櫻子大概都跟你說了吧,十二年了,那時還沒這座書城。”
“嗯,她隻說了一半,你還什麽都沒說呢。”他沒有接我的話茬,卻說,“你等一下,我去給你買杯咖啡。”走了幾步,他又折回來,“要加糖嗎?”我搖搖頭。望著他的背影,籃球運動員的身材,挺拔矯健,很性感,難怪會令兩個女人傾心。
他端回兩杯咖啡,在我對麵坐下來,還沒等我開口,他就說,“怕是會讓你失望,其實我真沒什麽可說的,還是給你看一樣東西吧。”他從夾克衫口袋裏掏出一個日記本,橘色封麵,四個角都磨光了,得翻過多少次才會成這個樣子呢。
“淳子留下的日記。她用兩年寫的,我讀了十二年。”
“怎麽會這樣呢?”我知道這話問得蒼白無力。
“愚蠢遲悟,這是借口,可我不知道還能怎麽說。那時她打電話跟我說,’我有了’,我有點懵,沒有一點心理準備。我給櫻子打電話,想讓她幫忙照顧淳子。可她卻說,這怎麽可能呢,你沒在她身邊有幾個月了,還是搞搞清楚再說吧。
等淳子再打電話來,我說去做了吧,這樣對倆人都好。她沒有反對,隻問了一句,‘這是你的本意嗎?’ 我說你別誤會,下星期我就回北京,帶你去看醫生。可我回來,等著我的隻有她的粉紅絲巾,漂在護城河上。”高健垂下頭,努力克製著自己,好像那件事才發生一樣。
“你看一看,她的最後一篇日記。”他把橘色日記本推到我麵前。
紙已經泛黃,但秀氣的字跡依然鮮活。我想象那雙纖纖細手,曾撫摸著這張紙,一筆一筆地寫下這些文字。
“健,我感覺到你的焦慮,你的話象一連串的針尖刺痛著我。不要著急,也不要為我擔憂。某一天當你忽然意識到,對於所愛的人,自己竟然成了一種負擔,這是件多麽難以啟齒的事情。記得我八歲那年,父親離開了母親,當時媽媽扯著我的手說,’要是沒有你這個小累贅,我就自由了。’ “累贅”是個可憐的東西,若再加上懷疑,那就實在是可悲了。
我隻想告訴你,我是用靈魂深愛著你的。雖然這種感情常常讓我陷入深切的無望,但它真實存在過,這就夠了。”
日記嘎然而止,如同斷線的風箏,飄向天際,可那些字符卻象雨滴擊石,發出悠遠的回聲。我抬頭看高健,他臉朝窗外,仿佛沉浸到另一個時空。
“如果櫻子不那麽說話,結果會不會就不同了呢?”
高健搖搖頭,“我不想為自己開脫,找個心安理得的借口。和淳子在一起兩年,我們的交流並不深。這日記象一扇窗,讓我讀懂了她。”
“那櫻子呢,你們就這麽分開了?”
高健笑了,那笑是介於嘲弄和牽強之間的。“有的人你越了解,便越想遠離。我這樣不是很好嗎?”他聳聳肩,我們不約而同地朝窗外望去。什麽時候河水變成了金色,晚霞給她披上了一層華美的外衣,遮蔽了深陷其中的汙泥濁水。美麗隻是一種錯覺,可很多時候人寧可相信這種錯覺。
“櫻子總說我有心理障礙,所以才放不下以往。也許她是對的,我還不夠厚顏無恥,可以和自己的心理障礙和平共處。”我心裏一亮,好家夥,都快成心理學專家了。
“若按櫻子的診斷,淳子有自閉症,我有心理障礙,我們都是病人。”他自我解嘲地大笑起來。
“愛情也像一場病,隻是病狀不同,表現方式不同吧。”也不知道從哪裏獲得了靈感,我竟說出連自己都不甚了了的囈語。
高健鄭重其事地說,“等我生意做好了,就在這裏投資建立一家心理健康治療中心,象你在美國的那家一樣。幫助患自閉症的孩子,讓他們快樂地活著。到時我還要請徐老師來做顧問呢。”看他的眼神,一定是又想起了淳子。
我們在護城河邊分了手,他說想一個人去河邊走走。夜幕籠罩的護城河顯得沉寂,高健的身影越來越模糊,很快就融入茫茫的暮色之中。對於一個人,愛情究竟意味著什麽?一場病,一段旅程,還是一份寄托?我想起紀德在《窄門》裏曾這樣詮釋過,“一份愛情,即便已經失去了所有實現的可能,你還是覺得它能在心裏獲得永生。” 獲得永生,可那需要有一顆盛放愛的心靈。
又過去了兩年,在我們當地一家俱樂部舉辦的聚會上,我又遇到了林櫻子。她身著黑色晚禮服,渾身上下透著珠光寶氣。她挽著一位深棕色頭發的男人,從我麵前雍容地走過。大概她早已忘記去心理健康中心谘詢的那回事了。
發表在《僑報》北美中文作家協會會刊 (2019年11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