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綠化樹”下的男人
----重讀張賢亮的《綠化樹》有感
怡然
那個在綠化樹下的男人是誰?他叫章永璘,一個剛剛從勞改隊釋放出來的犯人。說他是“犯人”,似乎是言重了點兒,充其量,他也就是個仍然需要改造的“資產階級知識分子”,這是那個時代對章永璘這類人的定義。連章永璘自己都覺得,跟“勞動人民”還有一段距離,的確需要改造,使自己成為能夠“自食其力的勞動者”。
不知道你是否還記得?這就是張賢亮在1984年寫的中篇小說《綠化樹》。有人稱其為右派小說,確實如此。一個被打成右派的 章永璘,用這樣一部小說《綠化樹》,記錄了一個青年知識分子改造靈魂的苦難曆程。在引言中張賢亮引用阿·托爾斯泰在《苦難的曆程》第二部《一九一八年》的題記中一段非常形象的話,“在清水裏泡三次,在血水裏浴三次,在堿水裏煮三次。”這雖然說的是沙俄時代舊知識分子的改造,但就改造人的過程中煉獄般的苦難而言,它同樣適用於我們那個時代。
章永璘感到很幸運,他終於活著出來了,可以有機會“重新做人”,要知道不是人人都有這樣的機會,這話聽起來有點可憐,但卻是事實。他現在需要麵對的不止是和人鬥,還得和饑餓鬥,不過這難不倒他章永璘。《綠化樹》裏關於這段故事的描寫給我留下的印太深刻了,以至於多少年過去了,仍然無法忘卻。
“我有一個從外麵帶來的五磅裝的美國“克林”奶粉罐頭筒。這是我從資產階級家庭繼承下來的一筆財產。我用鐵絲牢牢地在上麵繞了一圈,擰成一個手柄,把它改裝成帶把的搪瓷缸,卻比一般搪瓷缸大得多。它的口徑雖然隻有飯碗那麽大,飯瓢外麵瀝瀝拉拉的湯汁雖然犧牲了,但由於它的深度,由於用同等材料做成的容器以筒狀容器的容量為最大這個物理和幾何原理,總使炊事員看起來給我舀的飯要比給別人的少,所以每次舀飯時都要給我添一點。而這“一點”,就比灑在外麵的多得多。每次從打飯的窗口回號子,“營業部主任”都要捧著他那個印著小貓洗臉的嶄新的兒童麵盆,神氣活現地在我麵前晃一晃。這使我很容易看清楚他的稀飯打到哪裏,正在小貓的腰部。有一次,趁全組的人都出工,隻有我一個人留在號子裏休病假時,我把我的罐頭筒盛上水,水麵剛好達到我平時打的稀飯的位置,然後再倒到他的麵盆裏。試驗證明:我每頓飯都比他多100CC!水麵淹沒了小貓拿著毛巾的爪子。
這100CC是利用人的視覺誤差得到的。
我的文化知識就用在這上頭!”
章永璘這個“狡猾又聰明”的右派,他利用人們的視覺誤差,來達到他每次多吃100毫升稀粥的目的。而每每得逞之後,又在心底深深地懺悔。他這樣書寫著自己的困頓與醒悟:
“白天,我被求生的本能所驅使,我諂媚,我討好,我妒忌,我耍各式各樣的小聰明……但在黑夜,白天的種種卑賤和邪惡念頭卻使自己吃驚,就像朵連格萊看到被靈貓施了魔法的畫像,看到了我靈魂被蒙上的灰塵;回憶在我的眼前默默地展開它的畫卷,我審視這一天的生活,帶著對自己深深的厭惡。我顫栗;我詛咒自己。”
可怕的不是墮落,而是墮落的時候非常清醒,章永璘意識到了這一點,他試圖掙脫自我靈魂世俗的一麵,可是,當人連基本的自然需求都得不到滿足時,又如何去超脫。生存是本能,誰又能繞開它去奢談攀越人生的崇高境界?其實章永璘心裏比誰都清楚,隻是他不得已,也隻能這樣苟且偷生般地活著。
章永璘麵對的另一種糾結是他與馬櫻花之間的愛,可是他一直都沒有弄清,那到底能不能算作是愛。馬櫻花,這個身上流淌著撒馬爾罕人血液的青海女人,你是無法用一兩個詞語就把她的個性概括得一清二楚的。她對章永璘的感情裏,既有女人的柔情,又有母性的溫情。在心裏,她寧願章永璘永遠做個“讀書人”,千萬別變成和海喜喜一樣的“粗人”。“她把有一個男人在她旁邊正正經經地念書,當作由童年時的印象形成的一個憧憬,一個美麗的夢,也是中國婦女的一個古老的傳統的幻想。”正應和了那句民謠,“嫁人要嫁讀書郎,朝同板凳夜同床”。
但是,作為隻會讀書的章永璘來說,他是怎樣反觀自己與馬櫻花的這種感情經曆的呢?他有著這樣一段內心獨白:
“我過去全部教養教給我關於愛情的觀念,和我現在沉浸於其中的愛情是那麽不同,甚至截然相反。那種愛情是溫柔繾綣的,含蓄雋永的,美妙的情趣帶有幾分傷感的憂鬱,就像一朵帶露珠的嫩弱的康乃馨。而她(指馬櫻花)歌聲裏表達的愛情,卻是直率的、明朗的、粗獷的,盛滿了濃得化不開的激情。其中的情意有如曠野的風,叫人難以抵擋。”
馬櫻花別具一格的愛,的確令章永璘難於抵擋,甚至有種不可抗拒的誘惑。他覺得自己越來越思念她那間溫暖的小窩,越來越離不開她那好吃的白麵饃,還有白麵饃上印著的她清晰的指紋。他對白麵饃的描寫細致得讓人心疼,隻有真正挨過餓的人,才寫得出如此真實的文字。
“這確實是個死麵饃饃,麵雪白雪白,她一定籮過兩道。因為是死麵饃饃,所以很結實,有半斤多重,硬度和彈性如同壘球一樣。我一點點地啃著、嚼著,啃著、嚼著……盡量表現得很斯文。我已經有四年沒有吃過白麵做的麵食了——而我統共才活了二十五年。它宛如外麵飄落的雪花,一進我的嘴就融化了。它沒有經過發酵,還飽含著小麥花的芬芳,飽含著夏日的陽光,飽含著高原的令人心醉的泥土氣,飽含著收割時的汗水,飽含著一切食物的原始的香味……
忽然,我在上麵發現了一個非常清晰的指紋印!
它就印在白麵饃饃的表皮上,非常非常的清晰,從它的大小,我甚至能辨認出來它是個中指的指印。從紋路來看,它是一個“羅”,而不是“箕”,一圈一圈的,裏麵小,向外漸漸地擴大,如同春日湖塘上小魚喋起的波紋。波紋又漸漸蕩漾開去,蕩漾開去……噗!我一顆清亮的淚水滴在手中的饃饃上了。
她大概看見了那顆淚水。她不笑了,也不看我了,返身躺倒在炕上,摟著孩子,長歎一聲:
“唉——遭罪哩!”她的“唉”不是直線的,而是詠歎調式的。表現力豐富,同情和愛惜多於憐憫。她的歎息,打開了我淚水的閘門,在“營業部主任”作踐我時沒有流下的眼淚,這時無聲地向外洶湧。我的喉頭哽塞住了,手中的半個饃饃,怎麽也咽不下去。
土房裏一時異常靜謐。屋外,雪花偶爾地在紙窗上飄灑那麽幾片;炕上,孩子輕輕地吧唧著小嘴。而在我心底,卻升起了威爾第《安魂曲》的宏大規律,尤其是《拯救我吧》那部分更回旋不已。啊,拯救我吧!拯救我吧!……”
直到有一天,章永璘才意識到,馬櫻花是以開“美國飯店”為代價,掙得了那些好吃的,並以此來養活了他這個百無一用的書生。他當然不願意被這樣“慣養”下去,這多少帶有施舍味道的愛情,又能堅持多久?從骨子裏說,他依然無法全身心地接受一個農家女人的愛,盡管她是如此地無私投入。人說有限的愛情要求占有對方,而無限的愛情則隻要愛的本身,馬櫻花這個青海女子,就是這樣對他表白的:
“那好。”她即刻從我的懷中離開,仰起臉,用清醒的、決斷的語氣說,“你放心吧!就是鋼刀把我頭砍斷,我血身子還陪著你哩!”“就是鋼刀把我頭砍斷,我血身子還陪著你。”有什麽優雅的海誓山盟比這句帶著荒原氣息的、血淋淋的語言更能表達真摯的、永久的愛情呢?
二十多年後,當我重讀張賢亮寫的這部小說《綠化樹》,我仿佛看到了一個靈魂在水與火之中掙紮,在情與欲之間遊蕩。人性的任何一個側麵永遠都是雙重的,良善與邪惡,高尚與低俗。對於人性兩麵的揚抑取舍,與社會環境鼓勵的整體價值取向有關,但更多的還是關乎於個人。
在張賢亮的《綠化樹》裏,章永璘一直都在求索著,活出一個大寫的“人”來。他試圖擺脫被一種製度扭曲了的人性,他想堂堂正正地站起來活著,但卻隻能無奈地蹲在綠化樹下,這不僅僅是他個人的宿命,也是那整個時代的人的宿命。
要活出一個大寫的“人”,對每個人都是人生的一種曆練。今天,在那片土地上,人們已經不再為饑餓溫飽發愁,也徹底告別了女人匱乏的日子。但是,我們看到了怎樣的現實呢?人性在不愁溫飽歌舞升平的時代,就自然而然地得到良性的張揚了嗎?
正如張賢亮在《綠化樹》裏所警示的那樣,“我不認為人的墮落全在於客觀環境,如果是那樣的話,精神力量就完全無能為力了;這個世界就純粹是物質與力的世界,人也就降低到了禽獸的水平。宗教史上的聖徒可以為了神而獻身,唯物主義的詩人把崇高的理想當作自己的神。我沒有死,那就說明我還活著。而活的目的是什麽?難道僅僅是為了活?如果沒有比活更高的東西,活著還有什麽意義?”
我總還是有些疑問,二十幾年過去了,那個在“綠化樹”下的男人,真正站起來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