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女人的溫暖記憶(下)
怡然
五
是誰把她放在了鞍馬上,一隻粉紅色的鞍馬。可她沒法走,腳跟灌了鉛似的,怎麽也抬不起來。她本來是會玩鞍馬的,十歲就進了業餘體校,那時她幾乎每天都圍著鞍馬上下翻飛。是什麽在牽引著她往前走,一雙看不見的手。眼看到了鞍馬尾,無處可走了。她兩眼一閉,拉著那雙神奇的手,輕輕地一躍就跳了下去。
再睜開眼時,但見一片片粉紅,柔軟溫暖的粉紅,象海浪一樣。粉紅的海浪不停地顫動起伏,
那雙神奇的手,一忽將她推到潮頭,一忽又把她拋向穀底,她完全失去了自我。粉紅的海浪有罌粟般的魔力,她在頃刻間就失憶了,她忘了從哪兒來要到哪兒去,她忘了今生今世的一切恩恩怨怨是是非非。她甚至忘了自己到底是誰。粉紅的海浪團團包裹著她,她的每一個細胞都被滋潤起來,溫柔地舒展開來。忽然,海浪停止了顫動,把她從浪尖上重重地甩了下來,她下意識地兩手在空中亂抓,可旁邊連一根稻草都沒有,除了空洞還是空洞,連她的身和心也是空洞的了。一下子,她倒在了一片粉紅色的沙灘上,柔軟而綿長……
啊!倪虹一下子坐了起來,她出了一身汗,哦,原來是一場夢。她反複琢磨著這個夢,這個她做了不止一次的夢,夢總是預示著什麽,越是荒誕離奇的夢,越是讓人無法忘記。
轉眼秋天到了,倪虹還是決定提前退休了。她想念遠在杭州的女兒,囡囡在電話那邊也總是催促,媽,你快點過來吧,一個人住一間空房,除了傷感落淚,還會有什麽呀?倪虹想爭辯幾句,想了想,還是作罷。囡囡的小嘴厲害得很,誰能說得過她呢?再說,女兒說得也沒錯,她的確該換個地方住一住了。
她向單位提出了申請,因為機關很大,手續繁複,少說也得等上半年。可是出乎她預料的是,單位很快就批準了她提前退休的請求,多半是出於同情和照顧她的考慮。拿到通知那天,她最先想到的就是老簡。老簡離婚後,一直獨身一人。兒子暑假回來看過他,聽說他們父子相處得還不錯,這也讓倪虹稍微寬慰了一些。人活著,總要有點想頭,不管是你惦記著別人,還是別人惦記著你,那樣的日子才會有所期盼。
她不知道該怎樣跟他講。老簡是個好人,她真的不忍傷他的心。但是,這件事他遲早會知道的,終於她下了決心,推開了老簡辦公室的門。老簡聽了倪虹的決定,半天沒吱聲。
“你真的想就這麽離開了?這裏就沒什麽值得你留戀的?”
倪虹一聽他的問話,便感到了他心裏的隱痛,“唉,其實我就是想換換地方,囡囡明年就要結婚了,她可能會需要我。”
“你可真是個好媽媽,這麽心疼女兒,應該的,可憐天下父母心啊!”老簡說這些話時,有些心灰意冷。倪虹看出來了,她很內疚,覺得自己不應該再打擾他了。
接連幾天,老簡都沒來上班。這回輪到倪虹心慌了,他不會出什麽事吧?早知如此,還不如等到走的時候再告訴他,也少給他添些心痛。
消失了三天之後,到了禮拜五,老簡終於來上班了。他是精心地打扮過一番的,頭發理得整整齊齊,還染了發,鬢角上那些灰白的痕跡全不見了,看上去年輕了許多。他興衝衝地來找倪虹,開口便問,“今天中午你有空嗎?”
倪虹被老簡煥然一新的裝扮震住了,定睛看了他好半天。
“怎麽,你不認識我了?是不是變得很奇怪?”老簡摸不著頭腦地問。
“不是,你這樣挺好的,特別精神。中午你有事嗎?”
“對,咱們去隔壁那家寫字樓的旋轉餐廳,我請客,你賞個光吧,怎麽樣?”
“這個……?”倪虹有點猶豫了。
“哎呀,別這個那個的了,你人都要走了,還怕什麽閑言碎語?再說,我有件東西想送給你。”老簡又恢複了他那說話不容置疑的口氣,倪虹笑了,看來她也隻好從命了。
這是一間設在高層寫字樓的旋轉餐廳,一走進去,迎麵而來的是掛在迎賓廳正中央的一麵巨幅山水畫,畫麵上瀑布飛濺的水花,象是要潤濕你的臉頰,涼爽舒適。雖然是自己寫字樓的近鄰,倪虹還從沒到這裏來過,她感到很新鮮。老簡顯然是這裏的常客,他跟服務生說,要個鄰窗的位置。
“啊,這麽好看的風景,能看好遠哦,都能看到北海的白塔,太棒了!我以前怎麽不知道這裏?”倪虹有些遺憾地感歎。
“這麽好的風景,也留不住你這美麗佳人啊。”老簡用異樣的眼神看著倪虹,話語裏有點傷感。倪虹不語,她知道,老簡對她有意見,就故意岔開話題,“哎,對了,你不是說要送我一樣東西嗎?是什麽?”
老簡從提袋裏拿出了一本影集,很精致的影集,墨綠底色帶有古色古香圖案的絲絨布封麵,倪虹一看就心生感動,他連我喜愛的顏色都了如指掌。老簡把影集遞給倪虹,“你自己看看,是你的個人專輯。”
倪虹有些驚異,“我的個人專輯?誰製作的?”
“嗨,你看了不就知道了。”
倪虹輕輕地翻開封麵,她完完全全地驚呆了,第一頁就是她的一個大寫鏡頭,那是她幾年前到九寨溝時拍的,背景是滿山的紅葉,遠處有隱隱約約的雪山,照片上的她,穿著一件粉紅色的絨線衣,眼睛出神地看著遠方,臉上現出若有若無的笑意。
“你怎麽會有這張照片?”
“哇,這不是我們單位集體出遊去九寨溝嗎?別忘了,我可是攝影協會的啊。”
倪虹恍然大悟,“哎呀,我想起來了,你還是那個協會的主席,怎麽會忘呢。”
倪虹一頁頁地翻過去,這可真是她的個人專輯嗬,記錄了她在單位工作這十多年的幾乎所有大事件。每年的春遊秋遊,植物園香山,上房山雲水洞,承德白洋澱,都留下了她的倩影。連她在單位詩朗誦比賽,還有三八婦女節站在領獎台上的照片,老簡都一張不少地收入了影集。
倪虹被老簡這份心意感動了。她合上影集,抬起頭來,看著老簡。“你看,我那時多年輕啊,現在都老了。”
“你不老,和從前沒什麽兩樣,真的,我說的是實話。”
“唉,即使容貌沒老,心也不一樣了。”倪虹歎道。
“你什麽時候動身?要不要我去機場給你送行?”老簡關切地問。
“不要了,你住得離機場那麽遠。我一個人悄悄走了就是。”
“倪虹啊,什麽時候你能衝我說‘要!’,我就開心了,就是想為你做點什麽。”老簡是真誠的。
“老簡,你已經為我做了很多,看你精心製作的這本專輯,幫我找回了年輕的心情,感覺好象又活了一遍似的。”倪虹說著,眼圈紅了。
“真的嗎?那就對了,我就是想讓你再活一遍,從頭開始。”老簡說這話時,有些難為情。
“你們點的飲料,一杯椰子奶茶,一杯可樂。”服務生把兩杯飲料擺在了他倆麵前。老簡把椰子奶茶遞給了倪虹,“你是喜歡喝這個吧?沒加糖的。”
“嗯,是,你什麽都知道的。”倪虹喃喃自語著。
倪虹也舉起了杯子,她笑了,這一次是開心地笑了。
六
天藍色的湖邊,王子走近天鵝公主,越來越近,王子拉起公主的手,開始翩翩起舞。
她覺得自己的手也被他握住,越握越緊。她這是在哪?天橋劇場。怎麽會到這來?為什麽就答應了他?和他一起來看芭蕾舞劇《天鵝湖》。是出於感恩,還是出於本能?十幾年前,她不是也來過這裏,也是來看《天鵝湖》,可身邊坐的卻是老唐哥。王子還是那個王子,公主還是那位公主,天鵝湖依舊湛藍美麗,可她自己呢?卻曆經人去心空,恍如隔世。
當他握住她的手時,她努力不去想別的,可思緒會繞過理智的防線,不費吹灰之力。他的手很有力,讓她有種疼痛的感覺,那是一種很陌生的感覺,然而陌生也阻隔了她繼續前行的勇氣。
月光下,隻有她和他,還有他們躑躅前行的影子。
“到家了,別送了。謝謝你的邀請,我喜歡天鵝湖,很美!”
他停住腳步,忽然用雙手扳住她的雙肩,看著她的眼睛,“你,真美!不是漂亮,是美。”
她詫異地仰臉看著他,和他認識這麽久,這是她第一次聽到他誇讚自己的容貌。可是,她忽悠一下子又想起了老唐哥,他也曾說過一模一樣的話,“虹兒,你真美,不是漂亮,是美!”。
她到底也弄不清,男人眼裏的漂亮和美,究竟有多少分別。漂亮來自感性,美來自知性;漂亮是表層的,美是深層的;男人喜歡一個女人,會誇獎她漂亮,而隻有當男人愛上一個女人,才會讚賞她美。這樣的解釋,是男人說此話的本意嗎?她不得而知。
“倪虹,別離開這兒,行嗎? ”他俯下身子,眼神裏充滿了渴望與期待。他們離得那麽近,她聞到一股久違的味道,令她怦然心動的味道。可潛意識裏,卻有另一雙眼睛在默默地注視著她。
她輕輕地向後退了一下。“老簡,對不起,我想進去了,明天還要趕飛機。以後我再慢慢告訴你,好嗎?”
“嗯,明天在家裏等著,我來送你,聽話!”老簡又恢複了不容置疑的口氣。
“就這樣匆忙地離開這裏,你不後悔嗎?”老簡不止一次地問倪虹,其實她也問過自己千百遍。明天就要走了,連她自己都無法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
三十六年的記憶,即使碾成碎片,也不會瞬間化為灰燼。這座城市承載了她太多的記憶,每個街巷,每條胡同,哪裏沒有她和老唐的腳印?春去秋來,花開花落,哪裏不印證著他們一起度過的歲月?有多少值得回味的日子,她又怎麽能數得清?靜下心來,她才驀然發覺,歲月流逝如此匆匆,流得無影無蹤。
她開始收拾房子,這是她和老唐一起住過的房子。她細心地把每一個房間都收拾得一塵不染,連廚房裏的鍋碗瓢盆,都精心擦洗得幹幹淨淨。她沒有賣這間房子,盡管京城的房價高得驚人,但錢對她沒有多少誘惑,她希望留住這間房子,覺得那樣才對得起老唐,若是他回來小住,也有個地方。在心裏,她從來都沒覺得老唐哥真的離去了,甚至有一種幻覺,他一直就在她的左右。
收拾停當,她坐下來,覺得該給老簡寫封信,寫點兒什麽呢?有些話,不好當麵說,好象隻有對著眼前這張白紙,她才能吐露真言。這兩個月,她的情感也在經曆著微妙的變化,在她和老簡之間。愛是奇妙的,她會讓相愛的人無所顧忌地敞開心扉;愛也是偏執的,她會讓相愛的人彼此回避變得行同陌路。
以前倪虹從來沒有仔細品味過老簡這個人,他與她也就是比較靠近的朋友,她的心被老唐哥添得太滿,滿得如何容得下別人?可是,老簡對她的感情,執拗而真誠,她又怎麽可能無動於衷呢?畢竟她也是個常情之人哪。然而倪虹能感覺到心底裏的那一道屏障,無論怎樣她都無法忘懷,或許今生今世都忘不了,這就叫刻骨銘心嗎?
倪虹找出了那件她最稱心的旗袍式連衣裙,深紫色帶有暗色提花。每次她穿這件衣服,老唐都會欣賞地打量著她,就象他們初戀時那樣。今天她要這樣打扮自己,是想再讓他看一眼,看她依舊姣好可愛的模樣。
她輕輕地走到她和老唐的合影前,那是三十二年前,他倆在陶然亭前麵拍的。她挽著大唐的手,她笑得頑皮,他笑得開心。她拿手拂去玻璃上淡淡的灰蒙,自言自語道,“我走了,老唐哥,房子還是原來的老樣子,這樣你回來也不會覺得陌生。我和囡囡還會回來看你的,我走了……”她輕輕地關上了房門,仿佛把她生命的過去也一同關進了另一個世界。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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