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媽要革命啦!(上)
怡然
(一)
關於紀媽到底有多大年紀,這事兒誰也說不準。在苓子的記憶中,這個鄰居紀大媽,壓根兒就是一老太太。她的臉出奇的長,左眼角上有顆黑痣,又大又亮。紀媽管它叫福痣,這是她一貫的做派,再難看的東東,隻要是長在了她身上,都會被貼上個美麗的標簽,這個秘密還是苓子媽發現的。
苓子總是不停地問媽媽,“紀媽怎麽那麽難看呀?”
“噓,不許瞎說。讓你紀媽聽見了,是要跟你玩命的。你沒聽她說嗎,好看的女人是禍水。”
“啥禍水福水的,她確實是有點難看啊,還那麽不懂事,淨欺負人。”苓子滿臉不解的樣子。
苓子媽便給她講紀媽的那些故事,都是紀媽親口講給別人的。紀媽最忌諱的就是人家問她的年齡,這幾乎成了她的心病。若問個中原因,還得追溯到她的少女時代。
最令紀媽痛恨的一個詞就是“水靈”。第一次她是從媒婆那兒偷聽來的。那個妖裏妖氣的女人,把十六歲的紀媽上上下下打量個遍,然後把紀媽她娘叫到前屋,趴在她娘的耳朵上,小聲嘀咕著,“哎,你這妮子(這是山東人對少女的昵稱)多大了?”
“俺不是告訴你了嗎?剛過十六歲生日。”
“噢,我的天。”那媒婆聽罷,往後一仰身子,嚇得紀媽她娘連忙去扶住她。
“咋的了,你?俺妮子哪有毛病了。”
“沒有,啥毛病也沒有。就是長得不水靈,老幹了一點。”
紀媽聽了,心裏這個恨哪。哼,不水靈,俺就不信會嫁不掉。看著吧,俺非找個俯首帖耳的大男人,給你們這些巫婆瞧瞧。紀媽的賭咒發誓還真是靈驗了,老紀對她連半個不字都不敢說。在苓子眼裏,這就叫欺負人。苓子媽卻說,夫妻倆過日子,說不上誰欺負誰,這是一物降一物。
對於那些有點姿色的女人,紀媽的恨並非無緣無故。十六歲埋在心頭的種子,總會尋找發芽的機會。比如,最讓她看不慣的就是鄰居吳教授的女兒。紀媽從來都沒進過學堂,自然也不知道“教授”是何許人也。但她就覺得世道很不公平,吳茵有什麽了不起呢?她為什麽就能美滋滋地當什麽中學校長?還不是因為那張漂亮的臉蛋。
老紀就勸她說,“嗨,你大字不識一個,和人家比這幹啥?吳茵是上過大學的,當個中學校長不過分。”
這番話可把紀媽給惹火了。“噢,敢情你今天才看出來俺不識字,羨慕那女人是大學生。當初你是瞎了眼啦,後悔了是嗎?”
老紀知道自己一不小心,又捅了馬蜂窩。“好了好了,算我啥也沒說。我是為你好啊,心氣順了人也會變得年輕啊。”
“什麽?你嫌俺不水靈是不?你倒是早說啊,俺就長這麽一張老臉,怎麽了?”
老紀嚇得哪兒還敢再言語。紀媽也暗自發狠,等著瞧吧,總有一天,俺會叫那些“水靈”婊子們嚐嚐苦頭的。紀媽可真的盼望著來一場革命了。
“革命”對紀媽來說並不陌生。土改的時候,雖然她還隻是個十幾歲的小姑娘,可她跟著婦救會主任跑前跑後,也過足了革命的癮。啥叫“革命”?按紀媽的理解,那就是一幫人讓另一幫人活得不舒服不自在,甚至無法再活下去,隻有一條路去死。
她曾經眼看著村裏那幾位地主老財,被整治得有的尋死上吊命歸黃泉,僥幸活下來的也隻有灰溜溜地躲牆角走。還有昔日那些趾高氣揚的三妻六妾們,有氣節的就把自己了結了,這樣一了百了;命好的被人再娶了,也算是有個歸宿;剩下沒人要的最慘,紀媽覺得那些女人就憑個漂亮臉蛋,靠著男人吃飯,簡直是不要臉。
這場革命,給紀媽狠狠地出了一口氣。小小年紀她就體會到了革命的好處,這個世界本該如此,輪番登台才叫公平。世界的一半是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的,這話隻說對了一半,還有另一半是紀媽詮釋的。世界是美女的,也是醜女的,對此紀媽深信不疑。
(二)
紀媽時不時也有煩惱,那多半是當她遇到什麽事兒,拿不定主意的時候。這時苓子媽便成了她吐槽的對象,紀媽雖然嘴硬,但心裏還是十分佩服苓子媽。與苓子媽相比,她覺得自己的見識總是短了那麽一點點。
隻要紀媽往苓子家跑得勤快,苓子就隱隱感到又沒好事了,她悄悄對媽媽說,“瞧著吧,這紀媽準是要求你做什麽了。”果然不出苓子所料,紀媽終於還是耐不住開口了。
“甄老師,你沒聽說工宣隊要進駐學校了?”
苓子媽微蹙了一下眉頭,漫不經心地說,“噢,好象是有那麽回事,怎麽學校的事你也操上心了?”
“嗨,俺沒跟你說過嗎?俺們工廠也分配了兩個進校指標,領導才找俺談過,說象俺這樣根子正覺悟高的人,最合適進工宣隊了。你也給俺出出主意,看俺是不是該去學校。”紀媽說這番話時,一臉的春風得意,那話外音似乎在說,看看你們這些灌了一肚子墨水的書生,到頭來又比俺高明到哪去呢?
苓子媽淡淡地一笑,“這麽好的機會,你可得趕緊抓住啊,還用得著多問嗎?”
紀媽聽了苓子媽的話,裂開嘴笑了,兩顆碩大且泛黃的門牙,暴露得一覽無餘。
紀媽要進學校了,而且是以工宣隊副主任的身份,這消息比新華社的頭條新聞還讓小街上的人們興奮。興奮之餘,大家也免不了胡言亂語一通。紀媽是誰啊?就是老紀的老婆唄。據說她沒多少文化呀,怎麽可能去學校當領導?嗨,這年頭當領導需要文化嗎?就是,都什麽年月了,還抱著老皇曆不放。甭管怎麽說,一夜之間,紀媽幾乎成了她那條街上的名人,這足以讓紀媽引以為耀了一陣子。
自從當上了工宣隊副主任,紀媽的做派也有了一日千裏的改觀。她覺得象自己這麽重要的人物,把時間花在做家務上,簡直是浪費生命。聽偉大領袖講得多有水平,“無產階級要想解放全人類,先得解放自己。”就是嘛,若是連自由都沒有,還怎麽去革命?紀媽可真是把毛主席語錄學活了。
於是,她把老紀的遠房侄媳婦淑芹從關內接過來,為她全家洗衣服做飯搞清潔。淑芹是個從沒出過遠門的鄉下女人,眼神總是那麽怯生生的,讓人一看就免不了想起祥林嫂來。和她一起來的兒子有六七歲的樣子,但紀媽說他其實已經十一歲了,是因為缺乏營養而長不開。那孩子瘦得皮包骨頭,一喘氣就上氣不接下氣,象是得了癆病似的,其實是哮喘。
紀媽可真是多年的媳婦熬成婆,她把淑芹當成傭人一樣使喚。天還沒亮,淑芹就得起床給他們全家做早飯。怕淑芹白天閑著沒事幹,紀媽早就給她準備好了成堆的髒衣服。洗完了衣服洗被單,洗完了被單,還有多年未拆洗的棉襖棉褲等在哪兒呢。可憐瘦弱的淑芹,兩隻手在肥皂水裏浸泡久了,手指上裂開了一條條小口子。寒冬臘月裏有這樣一雙手,疼得跟要命差不多,十指連心啊。淑芹一點不敢怠慢,她沒日沒夜地幹活,是企盼著紀媽會發發善心,出點錢把她兒子的病治好。
紀媽象地主婆一般地對待淑芹,叫鄰裏們都看不過去了,背地裏都管她叫“紀老狠”。可哪知道紀媽也有滿腹牢騷。說自己讓淑芹來幫忙做家務,可是虧大了。不光要管她們娘倆吃穿,還得給那個小病秧子花錢看醫生。她這是賺了麵子,虧了裏子。
淑芹的工作不隻是洗洗涮涮做飯做菜,連紀媽全家縫縫補補的針線活也全包下來了。淑芹心靈手巧,給紀媽量身製作了好幾套上班的套裝,現在來講,那就叫職業女裝。紀媽穿上頗有幾分時髦的衣服,走路都不那麽自在了。
別人看了就忍不住誇起了紀媽,“哇,紀媽打扮起來也不得了啊。難怪說人是衣服馬是鞍哪。”
紀媽把頭一昂,“敢情你才明白啊,俺年輕時也是正兒八經的美女呢,好多相好的追得那個狂啊,俺連正眼都不瞧他們一下。”
誇她的人心裏直樂,瞧這人,給她鼻子就上臉了,反正吹牛也不犯死罪。那人便接著說,“您老沒聽懂我的話,是你這套衣服做得有水平,不是一般小裁縫吧。”
紀媽聽出來,讚美是送給淑芹的,臉色馬上變了。也就不冷不熱地來了一句,“對呀,這年頭巧人是拙人的奴,沒聽說過嗎?”
紀媽的邏輯永遠令人瞠目結舌,說話的人便都無話可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