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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城的北方女孩

(2014-02-02 05:45:17) 下一個

阿城的北方女孩

舒怡然

 

發表在 《僑報》副刊,2014114  

 

  我,從沒去過阿城。而且可以肯定,今生注定了,我也不會去這個叫阿城的地方。

  阿城在哪兒?它是在冰城腳下,還是在漠河旁邊,我不清楚。我隻知道,它是中國北方版圖上一個不起眼的小城市,是一個不容易被想起,卻輕易就會被忘記的地方。

  我記住了阿城,隻是因為他,我的大學同窗老莫。老莫是位北京帥哥,他的外號比他的真名還響亮,久而久之,大家也就淡忘了他到底叫什麽。

  據說,老莫這綽號還頗有一番來頭,我也從未動心思去考證其來龍去脈。老莫是個和我不搭界的人,井水不犯河水的那種,沒有緣由要去注意他。

  事情就出在那年的暑假。返校後,幾乎人人都注意到,老莫理了個光頭,徹頭徹尾、鋥光瓦亮的,一根頭發都沒剩。誰見了他,先是目瞪口呆,然後是莫名其妙。咋的啦?這老莫!好端端一個帥小夥,居然就變成了這模樣,好像剛從局子裏放出來似的。

  其實,讓大家害怕的,不隻是他的光頭,更可怕的是老莫的眼神。你隻要看一眼,就敢斷言,這人準是出了問題。於是,關心老莫的人便絡繹不絕,有組織的、有私人的。老莫對眾人的熱心報之以冷漠,一言不發。但還是有小道傳言,說老莫的光頭是失戀的產物。對此類流言,老莫不置可否。

  老莫的緘口不言,倒也不關別人什麽事兒,每個人都有保留自己隱私的權利。可輔導員老師卻掛不住了,她擔心的是老莫的安全。用她的話說,思想問題不及時解決,隨時都有可能出大麻煩,這叫防患於未然。

  於是乎,每個團支部委員都被輔導員找去談話,她頗具鼓動性的話的確有點煽情:“現在是你們大顯身手的時候了,眼看老莫同學如此消沉,你們難道能夠袖手旁觀?一定要找出病根,治病救人哪!”

  老莫到底有沒有病,我不知道。反正我也接到這項任務,就是和老莫談心,誰讓我也是個小官——生活委員呢。與一個平時都沒講過幾句話的人談心,一想到這件事,我就頭大。再說我與老莫根本不是一個數量級上的。在老莫眼裏,我至多不過是個不諳世事的小女孩,他能和我談什麽呢?我心懷忐忑,但還是硬著頭皮去了。於是,就有了下麵的對話。

  “我沒猜錯的話,你是來探底的吧?”

  “不,我是來聽故事的。”

  “聽故事?我是個混蛋,混蛋的故事,你也要聽?”

  “我就是想聽聽,是怎麽個混法。” 

  “人家都說我有病,而且病得不輕,你幹嘛要和個病人死纏。”

  “我可沒跟你死纏。況且,我覺得你也沒病,無非是心裏有個結,一時打不開而已。”

  “你怎麽什麽都知道,好象鑽到我心裏了似的。”

  “我什麽也不知道,你還什麽都沒說呢。”

  “你的眼睛怎麽那麽像惠惠,天真無邪。”

  惠惠是誰?你的女朋友?”

  “不,我不配。她太清純了。”

  “那就把這個清純女孩的故事,講給我聽吧。”

  “媽的,見鬼了,我怎麽什麽都想跟你說。”

  我白了老莫一眼,言外之意,你想說就說,要是不願意說,也不強求。老莫終於按捺不住,把他和惠惠的故事和盤托出了。

  老莫的父母1950年代支邊到了東北,那個叫阿城的地方。他和惠惠從小一起長大。老莫高高大大,自然成了惠惠的保護神,有他在旁邊,哪個敢動惠惠一根汗毛?惠惠讓他盡顯了英雄本色。那種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情感,充滿了他們的童年時光。

  老莫的父母退休後,承蒙組織照顧,又重返北京。高考也給了老莫契機,離開了阿城,隻把惠惠留在了那裏。

  老莫原以為等惠惠也考到北京來,終會皆大歡喜。可天不如人願,惠惠她偏偏考不上,費了很大勁,才考進當地的一所師範學院。

  這個暑假,惠惠畢業,就留在了阿城教書。老莫的父母急了,覺得再拖下去,兒子的前途就泡湯了。他們老兩口就這麽一個寶貝獨子,可不願意眼睜睜地看著兒子大學畢業,又回到阿城那個鬼地方。於是,就勒令兒子趁暑假跑一趟阿城,把一切都結束在搖籃之中。

  “就是這樣,我們完蛋了。”老莫兩眼發直地看著什麽地方。

  不知道為什麽,聽了老莫的故事,我一點都沒驚訝, 好像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那往下你想怎麽辦呢?做個孝子,還是和人家一刀兩斷?”我好像在明知故問。

  “我也不知道”老莫又陷入了沉默。我猜想他大概是後悔了,悔不該把一切都告訴了我這麽個毫不相幹的陌生朋友。“這回你該知道,我是個怎樣的混蛋了吧。”

  “也夠難為你的了,一邊是年邁的父母,另一邊是鍾情的惠惠。唉,忠孝真是無法兩全啊。

  你太理解我了!我有時恨不能把自己分成兩半,一半留在阿城,一半陪我爸媽。

  我搖搖頭。其實,我一點都不理解他,至少那時不理解。我很懷疑,親情與愛情,就一定要勢不兩立嗎?而且我篤信,愛的力量會讓奇跡降臨。或許是我太羅曼蒂克了一點兒。

  那她怎麽想的呢?你們就沒有別的出路了?‘

  “我知道,我回不到過去了。她容不得我的三心二意。”聽上去,惠惠好象是位烈女。

  和老莫談話後,我照規定向輔導員老師匯報了情況。當然,我信守諾言,沒有坦白那些故事,隻清描淡寫地敷衍了事。但有一點,我讓輔導員確信,老莫他沒病,隻不過因父母年邁體弱多病,他情緒有些低落而已。

  從那以後,沒有誰再煩過老莫。他腦袋上的頭發,也一天天見長。

  入冬的某一天,老莫忽然憂心匆匆地來找我。

  “你能不能幫我個忙?”

  “我能幫你什麽?又是阿城的惠妹妹嗎?”我半帶揶揄地問。

  “沒錯,她出了點事兒。她把所有的東西,一股腦地都寄還給了我。”

  “什麽東西啊?”

  十多年裏,她寫給我的日記,我們的通信,我送給她的小禮物……反正所有的信物。

  噢,是信物。都不好了,還要信物幹嘛?

  哈,你倒是想得開。看來你就沒談過戀愛。

  我聳了聳肩,心說,是沒談過,那又如何?

  你看,她把生日禮物也提前寄給我了。老莫指了指戴在他脖子上的圍巾,一看就是手織的,織得格外精心。淺駝色的羊絨線,散發出一種自然的溫暖。不用說,惠惠準是位心靈手巧的姑娘。

  她對你真好,我都嫉妒了。你可真是個混蛋!我這是第一次罵人,罵人其實很痛快。

  唉,你怎麽罵都成。我是真擔心她會出事兒。

  能出什麽事?尋短見?我想不會吧。我又不得不寬慰起老莫來。說真格的,我能幫你什麽呢?

  我想,讓你替我寄點東西給她。老莫說著,從書包裏拿出一個塑料袋。我伸頭一看,是一條紅色的圍巾,正宗鄂爾多斯羊絨的。

  你為什麽不自己寄?我著實不解其意。

  前些日子,我給她媽媽寄去治老寒腿的藥,被她原封不動地給退回來了。我怕她會再退回來。

  哦,我明白了,是怕再吃閉門羹啊。可我是你什麽人啊?你叫我怎麽跟她講呢?

  嗨,你悟性高,又聰明,不用我教的。”老莫開始耍賴皮了。看他一臉祈求的模樣,我還怎麽推脫呢?

  圍巾我是給送到郵局了,但落款寫什麽呢?我當然不想讓惠惠知道我是誰,就信手寫了個老莫的一位陌生朋友。圍巾雖然沒有退回來,可也沒收到任何惠惠的信息。這可真是個倔強的北方女孩。

  大學畢業以後,就再也沒見過老莫,他像從這個世界蒸發了一般。偶爾聽別人提起,說他也出國了。沒想到,同學25年聚會時,卻意外地見到了老莫。

  他還像以前一樣,講起話來,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態。隻是當我們的眼神相遇時,他顯得稍稍有些異樣。不知道他是不是又想起了那個阿城的惠妹妹,我們誰也沒再提起那事。

  那天,老莫的興致極高,大家起哄讓他唱一首,他一點都沒客氣。拿著麥克風,放開了歌喉。誰想到,他唱的竟然是《村裏有個姑娘叫小芳》。是有意還是無心,天才曉得。他的女兒甜甜地站在他旁邊,靜靜地聽他爸爸唱歌,父女倆同樣地陶醉著。

  直到臨別時,老莫才走近我,用力地握住我的手,還搖了搖,欲言又止。我眼前忽然一亮,他脖子上還戴著那條圍巾,就是惠惠給他的那一條,隻是淺駝色已經變成了深駝色。哦,20多年了……

  我禁不住又想起了那條紅絨圍巾。不知道阿城的那個惠妹妹,是不是也一直戴著它,那圍巾是否也曾經暖過她的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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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5)
評論
舒怡然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lonelytwins' 的評論 :

想不到,我還真會到了阿城來的朋友。世界很大,也很小。二十五年未回去,真的是夢回故裏了。
感歎:)歡迎常來。
舒怡然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和光同塵89' 的評論 :

謝謝你的評論!“愛情誠可貴,前途價更高”,這是你的名句吧。
lonelytwins 回複 悄悄話 我是阿城出生長大的,原來是個縣城現在是哈爾濱市阿城區. 差不多25年沒回去過,常夢見那裏醒來後每次都是一樣慶幸:那隻是一個夢!!
和光同塵89 回複 悄悄話 寫的蠻好,自然流暢。我猜老莫和惠妹妹分開了,否則那圍巾沒必要長在脖子上。。愛情誠可貴,前途價更高。
舒怡然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遠去的時光' 的評論 :

謝謝遠去的時光!祝新年愉快!
遠去的時光 回複 悄悄話 很感人,謝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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