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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雙童真眼睛裏的“紅色世界”

(2011-02-18 19:29:38) 下一個
一雙童真眼睛裏的“紅色世界”

 

 

那是個多雨的夏天,北方的雨不比南方,不是雨,沙沙沙;而是雨,嘩嘩嘩,顯得有些沒有詩意。

五歲的我,每天都會趴在窗戶上看外麵的風景。馬路上一輛輛汽車駛過,司機不耐煩地按著喇叭,盡管也沒誰擋他的道。馬路對麵是一家醫院,那扇塗著白漆的大門總是被進進出出的人們推來推去,它好象也被推得疲倦了似的,慢慢悠悠地左搖右擺。白漆大門的前麵是個很大的雨搭,上麵總是站著一些人,不知道他們是去醫院看病,還是在看熱鬧,醫院有什麽熱鬧好看呢?

沒錯,那兒還真有熱鬧可看,而且每天在固定的時間上演。上午十點鍾,三個女人被人推推搡搡地拉到醫院門前的水泥台階上,隻見她們一字排開,每人脖子上都掛了一個大牌子,那上麵寫的什麽,離得遠也看不清。不過沒關係,因為她們通常是要自報姓名的。她們報名字的方式也很獨特,每人手裏拎著一隻銅鑼,每敲一下,就跟著那鑼響拉開嗓門喊一聲。

三個人的嗓音很不一樣,站在最邊上長得比較瘦小的女人,她的嗓門是尖尖的,比鑼聲還響幾個分貝,隻聽她喊著“打倒現行反革命xx!”再仔細看看她的脖子上,除了一個大牌子,還掛著一雙破鞋。據說她不光是反革命,還和單位裏的走資派生活有染,所以應該是罪上加罪。

與她並肩站著的是一個身材高大的女人,她的長相有點讓人恐怖。可能是多日沒洗臉的緣故,她的那張臉灰熗熗的,而且還青一塊紫一塊的,好象被人打過似的。她明顯地跟沒吃飽飯一樣,因為那麵鑼給她一敲,如同悶鼓一般。她喊話的聲音也特別低沉且嘶啞,“打倒曆史反革命xxx!”。因為喊得不夠響亮昂奮,所以她常常挨踢。踢她的那些人,嘴裏還不三不四地罵著,那意思是說,你這個反動的家夥,真的不識抬舉,為什麽不老老實實的,免得我們多費口舌。

挨著高大女人站著的是一個戴眼鏡的女人,她看上去隻有三十多歲,很文雅的樣子。她總是低垂著雙眼,唯恐旁人認出來她似的。她的嗓音真好聽,不高也不低,每次輪到她喊那一嗓子時,大家都安靜下來,好象在欣賞一首美妙的曲子。“堅決打倒保皇派xxx!”。

保皇派是什麽罪過呢?我很好奇,就忍不住問媽媽,她抬起眼皮,歎了口氣說:“保皇派就是站錯了隊,保了不該保的人吧。”我似懂非懂,心想她肯定是沒有擁護毛主席,才會挨批鬥的。

雨還在嘩嘩地下著,那三個女人就那樣毫無遮掩地站在雨裏,她們的衣服被淋透了,雨水順著她們的頭發往下流著。我不明白,為什麽那些人不讓她們進那扇白漆大門,躲一躲這沒完沒了的大雨呢?沒誰理會她們,她們就那樣默默地站在雨中,還要不時地鳴鑼呐喊,以示路人,這裏還有三個“反革命”的女人。

忽然,一輛解放牌大卡車疾馳而來,但隻見站在中間的那個高女人,不顧一切地衝向大卡車,她好象發瘋了一樣。坐在雨搭下麵的那幾個人立馬飛也似地奔向高女人,把她連拉帶扯地拖回來,然後就劈頭蓋臉地猛打這高女人。那高女人也不掙紮,就那樣俯首就擒地任他們打她。終於他們還是停下手來,大概他們打人也打累了。高女人的這一自殺舉動,使她每天要比其他兩個人多挨鬥半個小時,從此她老實了,再也沒有尋死的念頭了。

那的確是個多雨的夏天,我害怕下雨,甚至有些憤恨這毫無情麵的雨,因為不忍看那三個在雨中的女人。她們是那樣的無助,沒人搭理她們,對於這個世界來說,她們仿佛是多餘的。

剛開始她們一出場,還引來許多圍觀的人,戳戳點點,議論紛紛。久而久之,大家都習以為常。三個人自是每天要出場亮相,敲鑼呐喊,低頭認罪,抬頭示眾。她們到底犯了什麽罪呢?我一直都很奇怪,可也是,剛剛五歲的我,哪裏能理解大人的世界。

可是,直到有一天,我忽然發現,三個遊鬥的女人,隻剩下了倆。那個戴眼鏡長得文文靜靜的女人,去哪了呢?我問媽媽,這一回她有些不耐煩,“唉,小孩子不該問的事,就別亂問了。她,去了享福的地方。”說罷,媽媽抬眼看著窗外,雨,還在嘩嘩地下個不停。

直到很久很久以後,我才知道,那個戴眼鏡的女人是那家醫院裏的醫生。在某一個夜深人靜的夜裏,她隔斷了自己的手腕動脈。。。

我依然趴在窗戶上看外麵的風景,已經是秋雨綿綿了。那扇白漆大門依舊慢慢悠悠地左搖右擺,人們從中穿來穿去。好象誰也不記得,這裏曾經站著三個女人,在雨中默默地挨鬥,敲著銅鑼,喊著自己的名字,還有自己的罪行。那個消逝在雨中的戴眼鏡的女人,她那富有磁性的女中音,那張白皙清麗的臉。她們竟是這樣深刻地留在了一個五歲女孩童年的記憶裏,揮之不去。。。

寫於2011 2 17

文革已經過去四十多年了。也許,它留給每個人的印記都是不大一樣的。下麵這個真實的故事,講述的就是從一個五歲女孩眼睛裏映射出的當年的那一片紅色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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