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回百轉移民路(一)--奇異的伴侶
作者:舒怡然
第一次見到瑞吉,我有點怕他。不是因為他頭上裹的那條極具特色的阿拉伯人的頭飾,也不是因為他那掛在下頷的一縷亂蓬蓬的大胡子,而是因了他的那雙眼。那雙眼在盯著你看時,眼神卻象是在看著遠方,看著一個若有若無的地方,這使我心裏升起一股莫名的怕怕的感覺。
倒是站在一旁的瑞吉太太,讓我這顆惶恐的心馬上安定下來。那是一位看上去並不亮眼的普普通通的中年女人,她比瑞吉要矮半頭,典型的英格蘭女人的模樣,一雙大眼睛流露出掩飾不住的疲倦,還有那麽一點點憂傷,使人不忍再多看一眼。她伸出瘦弱的手,輕輕地握了一下我的手,謙和地自我介紹說:“我叫凱瑟琳,喊我凱莉也好。”凱莉邊說邊引領著我,看看她家的房子。這是一間已經有四五十個年頭的老舊的獨立房,客廳和餐廳連著,又都很小。一看客廳就覺出了是女主人剛剛收拾過的,把些雜七雜八的東西都堆到了後麵的餐廳去了,隻有站在屋角的那把大吉他格外顯眼,旁邊還立著一個樂譜架。我心裏有些納悶,看不出這對夫婦有音樂細胞。
凱莉又帶我到樓上準備出租的那個房間,一打開房門,就看到了一張大大的紅木寫字台,擺放在屋角。一個小男孩正蹲在地毯上玩兒,他那雙眼睛真象凱莉,一看就知道是她的兒子。那個男孩兒好奇又略帶敵意地盯著我看。我笑著問他:“你幾歲了?叫什麽名字?”“四歲, Joe。”,才說完他就一溜煙地跑到樓下去了。就在那一刻,我決定了就是這家了。因為我喜歡那張大紅木書桌,那正是我所需要的,而且我也沒有更多的時間再挑選下去了,學校已經開學了。
我搬進瑞吉家的那天,凱莉沒在家,瑞吉和他的兒子,倆人縮在客廳的沙發上看錄像,好象是個兒童片,看瑞吉樂起來跟個孩子似的,我初次見他時那種恐懼的心理便漸漸消失了。
搬來沒幾天,我就知道瑞吉是伊朗人,凱莉娘家在新罕布什爾州。我很好奇,他們倆人是怎麽走到一起的呢?但我不好問,胡亂打聽別人的私事不太好。凱莉看上去總在忙忙碌碌,她在一個政府下屬的組織工作,每天早晨七點多鍾就走了。倒是瑞吉,他好象並沒什麽正式工作,每天八點多鍾把兒子送到附近的一家學齡前學校,回來後,就躲在地下室,不知他在倒騰些什麽。等我周末到地下室去洗衣服時,才發現這地下室就象一間實驗室,各種各樣的儀表,五花八門的工具,我還是沒猜透這瑞吉到底是幹什麽的。令你感到神秘的人也總會令你感到不安,瑞吉對我來說就是這類人。
周末通常是這個家庭最快樂的時刻。晚飯後,全家人坐在客廳的地毯上,凱莉彈起了那把大吉他,瑞吉合著吉它曲,吟唱著我聽不懂的歌,他的聲音低沉,從樓上我的房間聽上去,仿佛是從遙遠的沙漠隨風飄來似的,很美,很憂鬱。
有幾次我下樓來,見凱莉正依偎在瑞吉的懷裏,倆人好像陶醉在了另一個世界裏。我不由地想起了三毛和荷西,還有撒哈拉沙漠。可在我眼前的卻是一位西方女子和一位來自遙遠東方的男人。
有時,凱莉會邀請她的朋友,也是她的小小樂隊的合作夥伴們到家裏來一聚。他們在演練幾支曲子,準備參加聖誕節一個社團的演出。凱莉的專項是長笛。每到這時,瑞吉一點也不顯得多餘,他和兒子Joe坐在餐廳的一角,也搖頭擺手地參與著,那樣子看上去真的很投入。
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那天凱莉早回來了一點兒,瑞吉去接兒子去了。我一個人坐在廚房裏吃飯,於是就和凱莉聊了起來。她告訴了我瑞吉的身世。瑞吉是在霍梅尼執政期間政治避難流亡到美國來的,他是一位物理學家。噢,我這才恍然大悟,地下室那些個儀器工具,原來是瑞吉做家電維修用的,這是他在美國賴以謀生的本錢。瑞吉和凱莉是在一個教會的社區活動中認識的。我忍不住問凱莉:“你們戀愛結婚,你父母沒有反對嗎?”我那時的思維仍很“中國”化,好在凱莉並沒介意。她說:“我媽媽是中學老師,她還是支持我的;就是我父親有些耽心,他是怕我們的生活習慣不一樣,以後會有麻煩。”凱莉半開玩笑地說:“我和他最大的麻煩,是我無法忍受他做的那種綠菜湯。”還真是,有幾次見瑞吉喝那種聞起來味道怪怪的濃綠的菜湯,我也直反胃。瑞吉還極其熱情地給我盛了一碗。幸好他沒有一直盯著我看,不然還真不知道該如何收場呢。
有時對於一個民族的陌生,會使你生出對於這個民族的個人的陌生感,我看瑞吉便是這樣的感覺。他其實離我很近,可我分明感覺到那距離很遠。瑞吉說他喜歡中國,雖然他並沒有去過。我聽不出來他有任何恭維的意思,他也沒有這個必要,我斷定那是他的真心話。
感恩節到了,凱莉的父母雙雙從新罕布什爾州趕到女兒家來過節。她的父母看上去是很有教養的人,和小外孫Joe見麵讓他們一整天興奮不已,那個四歲的小男孩更是撒歡地裏裏外外跑個不停。凱莉還邀請了她的朋友,一對正在美國某大學讀書來自波蘭的夫婦。
那天晚上瑞吉的話特別多,大概不是因為吃了火雞,而是多喝了兩杯紅葡萄酒。他象打開的話匣子,談克林頓,談美國的政壇,我還是第一次聽到他講那麽多話,好象一個進入角色的演說家,在努力地說服著他的聽眾,盡管並沒誰與他爭論。我也有些明白了為什麽在伊朗他成了一個反叛者。瑞吉最感興趣的話題是中國,他極力推崇中國的經濟改革,還不時地拿波蘭加以對比,搞得我心裏很窘迫,真不想讓凱莉的朋友那對波蘭夫婦感到難堪。瑞吉甚至說出下個世紀一定是中國的,雲雲,他大概真的有些喝多了。
我細心地觀察著凱莉的父母,他們很專心地聽著瑞吉的演說,還不時地提出點問題,使瑞吉更加發揮得淋漓盡致。看得出,他們愛自己的女兒,也從心底裏接納了這個來自遙遠的中東國家伊朗的女婿。
那是最令我難忘的一個感恩節,我無法入睡。窗外飄起了輕輕的雪花。想到就住在我身邊的這一對奇異的伴侶,他們過著平常的日子,在我看來卻有著不平常的色彩。
我喜歡瑞吉這一家,但無論如何,我還是得走了,就為了那個小男孩Joe。他幾乎每天晚上都到我房間來,和我聊天,讓我給他講中國故事。他喜歡我的那些中國特色的小玩意,我給他看我的影集,他很好奇,我們成了無話不說的好朋友。有一天,他突然對我說:本來我住的這個房間是他的,他媽媽曾答應他,等到了四歲,他就可以擁有自己的房間了。可後來媽媽又變了主意,說暫時還不行,因為爸爸的工作有了問題,先得把這房間出租。他發愁地說:“真不知道媽媽要讓我等到幾歲,可我也不願意讓你走,我們是好朋友了。”看著Joe那雙祈盼的大眼睛,我什麽都說不出來了。
唉,凱莉的日子過得拮據,她需要錢。瑞吉不知道怎麽去掙錢,他雖是個男人,可卻養活不了這個家。我想起第一次看到凱莉時,她眼神中的疲倦和無奈。我還是決定走了。我要對得起Joe。
送我走的那天,凱莉顯得有些不好意思,瑞吉倒沒有,他好象永遠生活在自己的那個世界裏。不過這一次,他的眼神沒有去看遠方,而是看著我,他揮揮手,大聲說:“祝你好運,東方女孩!”
凱莉,瑞吉還有Joe從我的視線中消失了。可是凱莉那雙帶著憂鬱的大眼睛,瑞吉那永遠凝視著遠方的眼神,還有Joe祈盼的目光,卻永遠定格在了那個寒冷的冬夜,成了我無法抹去的一縷記憶。
2010 年 2 月 25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