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樹木一向有一種近乎於崇拜的熱愛。清晨,在初升的太陽溫柔的注視下,霧氣蒸騰的樹林洋溢著神秘的魅力。任什麽高明的畫筆也難以捕捉那光影,那朦朧,那新鮮的充滿生機的味道。
我家後院裏的樹,銀楓最多。有一棵大樹不知為什麽死了。找了一班朋友來幫忙鋸倒。數一數年輪,竟然五十多年了。切麵是粉紅色,幹淨鮮豔得令人心悸。木質也很硬。在它活著的時候,它隻不過是牆角的一棵樹,我從來沒有關注過它。如今麵對它美侖美奐的粉紅色樹輪,不禁好奇它記載了什麽?
據鄰居說五十年前,這裏還是一片野地,剛開始建房子。這棵樹也許是當初樹林裏的一株,幸運地被留下來了;也許是第一個建房的主人栽下的。它該是造物的日記,用人類看不懂的語言記錄了每一個季節的光照、旱澇、蟲災、疾病。它的年輪裏無聲的記載了這五十年裏每一天的陽光雨露,每一陣刮過的風,每一絲風飄起的塵土,每一隻蜜蜂和蝴蝶降臨的腳印,每一隻小鳥的呢喃,每一隻蚯蚓爬過它根須的搔癢。偶爾或許有捉迷藏的孩子們用它隱身,又或許有人為它除草澆水,並且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裏曾將目光投向它,為了那一刻愉快的或者憂傷的思緒。
如果它生在中國,伐下來會被鋸成木板做了家具,用上百年。或像鄰居的老頭鮑伯,會木頭雕刻,做成藝術品長存。他將前院的一棵樹,砍去上頭,留下兩米高的樹樁。乒乒乓乓響了幾個月,做成一隻卡通袋獾 (Tasmanian Devil),刷了彩漆,還插上了國旗。朋友們找我家,隻須告訴這個標誌,百發百中。可惜我什麽都不會。想把它鋸成一節一節的圓木墩子,錯落地放在後院裏,朋友來燒烤或自己在花園幹活的時候,可以坐坐。但手持式電鋸切不平斷麵,誰願意坐斷麵粗糙而且斜著的墩子呢?無奈隻好燒壁爐用了。一陣炭香,一縷白煙,片刻溫暖,幾許餘灰,它五十年的生命便不見蹤跡了。我不禁惘然。
不同的樹木中,我喜歡香椿,因為它的葉子好吃。也喜歡臭椿,因為味道難聞,不僅不受人害,連蟲子也不光顧。就像一個奇醜的女人平平安安過一生。其木質肉紅色,滑潤細膩,使得以貌取“人”者,大驚失色。還喜歡銀杏樹,金黃柔韌的葉子可以題詩,近幾年還用來提取抗衰老藥物。雌雄兩株必須近在授粉距離以內才能結果。樺樹不僅有挺立在雪中的英姿,還有樹皮可以傳書的浪漫。
天壇的古柏林是可以令人迷失其中,回溯千年的時間隧道。有一棵漢柏的樹瘤令人震撼,很難用語言描繪。隻好拍下來,請擅畫的小朋友趙新給畫出來。他畫了很久,說有二百個結節吧。太難為他了。現在這幅美麗的畫正掛在我的廊上。
因為對樹的喜愛,我喜歡用木頭家具。別人配屋裏家具一般是看風格顏色式樣,我們家是配木頭。書房是橡木屋。橡木的計算機桌、書桌、書架和櫃子。在寬厚硬實的書桌上寫字,會有一種踏實的愉快的感覺。
兒子住在鬆木屋。他屋裏的書桌、椅子、床頭和床櫃是鬆木的。熏得他的衣服有一股鬆香味兒。他粗硬的頭發也直立象鬆針,有鬆樹一樣蓬勃的味道。
因為喜歡木頭,連帶也喜歡美麗的本子。第一個精美的本子是哥哥給的國畫日記。絲綢麵,裏麵每一頁下角有一幅仕女圖,紅樓、西廂、洛神、飛天之類。在七十年代末,大部分的日記本子都是塑料皮的,裏麵是當時算是好紙,現在看來很粗糙的條紋紙。象這樣精美的本子很難見到。我愛如珍寶,好多年沒舍得用,覺得自己的文和字都配不上那本子。
日記已寫了四十本了,叫流水帳更貼切些。但發現用一個好本子常常會讓每天記日記時的心情很愉快。朋友,你若是想寫日記又難以堅持的話,請你找個好本子試試。用本子多了,有了不少個人的好惡。不喜歡寫小字,所以格子要寬大的;喜歡墨水筆,所以紙的吸水性柔韌性要恰恰好;裝訂太緊的,中心處攤不平整讓人用起來心裏別扭;用鐵絲螺旋穿的倒攤得平整,但左麵的一頁寫到中心處又硌手。封麵圖案也很挑剔。所以全合心意的本子並不多見。尤其是買本子不象買書,可以打開看看。商店裏賣本子大多是封閉包裝的,不能打開看格子多寬,更不能寫寫試試。
近年來倒常在 Sam's Club, Barns & Noble, Marshall 找到美麗又舒適的本子,都是中國製造的。用著這樣的本子心裏常常是又感激又內疚。感激我有這樣的緣分,不知道它來自故國的哪些樹,它們曾在哪裏落地生長,經曆了怎樣的過程變成了本子飄洋過海落在了我手中,來記錄下我每日心緒的流動。又內疚,怕為了象我這種喜歡好本子的人們的貪戀,過度砍伐了我故國的寶貴樹木。我更願意那裏有大片的森林,和被大片森林過濾出的清新的空氣。這種矛盾的心情姑且算做情結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