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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難忘的深秋-記77高考

(2008-12-26 07:52:26) 下一個

三十年在時間的長河中不過是一瞬間,在人的一生裏卻是長長的一段路。回首往事,很多日子已經模糊不清了,但三十年前的一九七七是我人生路上最關鍵的一年,想起來依然曆曆在目,清晰有如昨日。

     
七七年七月底,我十六歲半,以濟南二中二十八級五百名畢業生總成績第一名完成高中,所有功課全部滿分。畢業之後卻隻有一條路可走 - 上山下鄉,於八月底到濟南郊區插隊。在我渴求獨立的青春夢想裏,上山下鄉是件很浪漫的事。試想一群青年人白天一起上工,享受廣闊天地的空氣陽光;晚上一起談笑,吸取星星月亮雨露精華,也許還會有幸遭遇理想的愛情呢。

     
不過下去沒幾天,美夢便破碎了。第一件不平事是派活兒。因為下鄉地點是按父母的工作單位分的,村幹部將知青按家長的職位、實權和給隊裏的貢獻大小排列順序,小學教師、赤腳醫生、會計保管、大小組長,乃至去副業做算盤還是去大田幹重體力,都按這個順序來分配,由此引發知青內部的分歧和派係。排在前頭的努力表現,排在後麵的自暴自棄。不久風聞要恢複高考了,對於排在後麵又不願自暴自棄的我來說,這是唯一的出路。

     
不料一九七七年十月二十一日公社調集人馬大會戰,要將一塊鹽堿灘塗改造成白雲湖養魚場。分在大田的知青全體出動,不許請假複習功課,與社員強壯勞力一起奔赴三十裏外的沼澤地。沒有機械,人海戰術,全靠手挖肩挑,將塘泥挖出來抬到坡上倒掉。問題是塘泥是稀的,斜坡路全是稀泥巴。穿鞋走一步一掉鞋,赤腳則一步一滑跤,很快就都成了泥人,誰也認不出誰來。我本來在褲兜裏揣了一些公式條,想在工餘背背公式。但除了吃飯時間,上下午隻有一次工休十五分鍾,肩膀磨破出血,又累又疼,眼睛都不想睜。

     
住的窩棚是用玉米杆紮成的,不擋水,下雨被子全濕了。為趕工期,從十一月起晚上也打通宵。半夜加一餐白麵條,連鹽都不放,還得去搶,搶不上就餓著。十一月的北方雖然沒凍冰,但水涼刺骨。下肢泡在冰冷的泥漿裏,頭上的熱汗卻直冒氣兒。土方數落實到人頭,每個人都接近了體力的極限。我發燒三天了,好多人都是。本想硬撐下來,高考在即,早做完工程可以早複習,並且高考還得隊裏推薦,公社鑒定。然而到了十一月四日打完一個通宵到淩晨四點終於倒下,高燒寒戰疼痛惡心。自己躺在潮冷的窩棚裏一上午,沒有一個人來問。我繃不住了,蒙在濕被子裏大哭一場。

     
中午終於獲準返回知青點,兩頓飯沒吃了,幸虧一位好心的農民讓我搭了他的牛車顛回去。知青點的夥伴為我下了碗熱麵條,才有點兒精神走幾裏路去公社所在地坐長途車回家。醫生診斷為急性肺炎。居然能夠這樣自己撐到家,可見人的潛力有多大!

     
母親為我洗衣服,十遍水涮不淨黃泥巴。當她從口袋裏摳出一團團泥巴紙球時,忍不住放聲大哭一場。母親是個極剛強的人,一直鞭打著我向前走,從不允許軟弱,不許得第二名。下鄉時單位派車送我們,其他的家長都跟去知青點兒,幫忙選床位支蚊帳找村幹部,隻有我是自己去的。我的獨立是母親的驕傲。看到一向堅強的母親的悲傷,我才明白母親心裏的疼痛其實是百倍於我的。

     
就這樣當月的二十八至三十號返回知青點參加高考。那年是先填誌願後考試,也不知哪門能考好,數理化全填了。結果是被不在誌願上的一個部屬院校搶在第二誌願學校之前錄取為數學專業。那已是我最好的水平了。中學的東西我沒有忘,隻是在黃帥、張鐵生,批林批孔,反擊右傾翻案風,三位偉人逝世的一浪接一浪中,我們學得太少了。濟南二中二十八級五百名七七屆高中畢業生那年隻有兩人考取大學。

     
七八年三月三日入學,稍後又有老三屆和走讀生加進來,這就是我們七七級,從積攢了十年的畢業生裏百裏挑一選出來的,大都有過艱苦的經曆。大家都十分珍惜這來之不易的學習機會,老師們也攢足了十年的勁頭兒,以同樣的熱情和獻身精神來教授這一屆學生。學校本來設在省城,文革期間下放到百裏外的小城。教職員工,尤其是教師們大多數的愛人和孩子都留在省城。兩地分居是那個時代的特色。老師們象單身漢一樣吃食堂,住八平米的單身宿舍,將全付心思都放在教學上。教材奇缺,就手刻油印一份。文革焚書徹底到書店裏連一本數學參考書都沒有。記得書店裏的第一本數學書是南京大學的“微積分”。很長一段時間裏,隻要書店出一本數學書,不管用得著用不著,我都買了。而我每個月隻有國家發的助學金十元人民幣,吃飯用。家裏另給十元人民幣,都讓我買了書了。四年裏我沒有買過衣服,春秋冬三季隻有兩套衣服換著穿。褲子是母親做的,手藝不高,“抽”襠。上衣一件是當兵的哥哥給的男式綠軍裝,還是四個兜的軍官服;另一件是在鐵路工作的姐姐給的深藍鐵路製服。都寬鬆到冬天可以套棉襖,熱了隻加襯衣。這就是我十七歲到二十一歲花樣年華的裝束。而到畢業時我卻買了四百元的書。

     
我入學時十七歲,班上還有兩個七八年應屆畢業生隻有十六歲。而八名六六年高中畢業的老三屆已經三十四歲,孩子都上小學了。不管年齡大小,都如魚得水,爭分奪秒,學得盡心盡力。老師們每天下午都得到教室裏,象趕鴨子一樣趕學生出去運動休息。晚上十一點拉閘斷電,不許開夜車。家庭更是傾注全力從經濟上精神上供給我們。

     
唯一例外的是後勤處和其管轄下的夥食科。按照規定學生口糧是70% 細糧30% 粗糧。但我們入學大半年,每天五個玉米麵窩頭一個饅頭。隻給了1/6 細糧。菜通常是白菜熬粉條,或是清水煮茄子,缺乏蛋白,營養不良。從大學起我終生不再吃茄子。半年裏我減了二十斤體重,先是胃疼,後來腳踝浮腫,一按一個坑兒。我們七七級居然不知道報怨,直到半年後七八級入校,開始貼大字報,並且在打飯時與炊事員展開窩頭大戰,情形才有所改觀。

     
四年一閃而過,畢業後留校任教,後來出國留學,取得數學博士學位。再往後教書育人,同時相夫教子。生活的小舟似乎已經從波濤洶湧的大海,駛進平靜的港灣。

     
回首當年,那個時代是壓抑個性和私情的,無論年齡多大,在校期間不許談戀愛。不講成名成家,講集體榮譽,講獻身服務。它給了我一個充滿激情和崇高感的青春歲月。因為禁忌而產生的純潔,盡管有無知的一麵,但沒有迷惘,沒有品格和道德上不黑不白的灰區。為此當我回首青春的時候,我毫無怨言且心懷感激。

     
尤其是我們這一代女生,是自強自立自愛的典型。我們所愛的是大自然的高山巨石大海日出,喜歡野草的堅韌,秋水的浩蕩,綠樹的蔥鬱,冰雪山巒的雄壯。喜歡舒暢壯闊的美,激動人心的、給人自豪感、自信心和登攀勇氣的大景。舒婷的“我必須做為樹的形像和你站在一起”是我們對愛人的最低要求。為求獨立,即使到了美國,我們也不惜兩地分居,推遲生育,忙裏忙外,為職業生存打鬥。希望以自己的努力擎起自己頭上的一方天空。但作為女性,不可避免的要為家庭為撫養教育孩子做出犧牲和放棄。這種時候並不是理所當然心甘情願沒有煎熬沒有代價的。身心的弦兒都繃得太緊,我們活得很辛苦。這令很多現代女孩難以理解。

     
但一切的逆流波折都越不過白雲湖會戰的底線。我們早年所經曆的艱苦已成為我們人生最寶貴的財富。我們是心存高遠的理想主義者,卻又鋪得下身子做最苦最累最髒的事情。我們不排斥物質享受,但相比之下,對精神生活的追求更為重要。我們懂得“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懂得惜物,尤其是糧食;懂得社會底層的疾苦、貧窮和饑餓的滋味;懂得做為一個女性追求平等的不易,寧願以加倍的辛苦來保護我們已經取得的立足之地。

     
寒來暑往,春華秋實,已經走向人生的深處了。今生走的路不管算成功還是失敗,七七年深秋的那場考試都是我們人生最重要的一個岔路口,一個轉折點。它不以父輩的權力、金錢和關係排序,靠得是個人的聰明才智。即使以今天的現狀反思,也有著“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可以比較的社會公平。仰仗了這份公平,我才有機會讀萬卷書,行萬裏路。看到了更大的世界,能夠平視原來所景仰的。我終生為此心存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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