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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

(2008-12-26 07:12:51) 下一個

玫瑰和月季在我是不可區分的。就象中文和英文,中國文化和美國文化對我已是混沌不分的一樣。小時候老家庭院裏有幾棵月季,但印象不深。小孩子的心大,天空,大地,星星,月亮都裝著。對身邊的東西不去往深裏想。月季花的美跟蒲公英的美在小孩心裏都一樣明亮。倒是對瓜果梨棗等“進口”的東西更有興趣。那時屋前種百合花,開得樣子沒有印象。倒是對媽媽蒸的百合根加白糖的甜美記憶猶新。難怪人家說小孩子都是“記吃不記打”的東西。

真正對月季感興趣時是二十歲的時候。那時還在泰山腳下讀書。五月的一個星期日,同伴邀我去岱廟看月季花展。我在那天的日記裏寫道:“這樣一片盛開的月季花啊!月季花的造型很美,拳拳的花瓣,微含的心,婷婷的姿態,貞潔的刺。葉子的形狀也明亮可愛。可惜大多我都叫不出名字。嬌黃的是那麽純潔,黃晶透明,單純樸素,含羞微笑,嬌態可掬,似乎沉醉在朦朧的希望之中。白色的是淨白,冰肌雪骨,皎潔淡雅,顯得莊重深遠,遺世獨立。我肅立凝視,捕捉它給予的飄渺的憧憬。它的冰清玉潔令人神往,引人離凡入聖。隻是它太高傲了,令人感到冷寂。也許它會使憂鬱孤獨的人感到安慰,象是找到了知音。‘落霞’是這樣一副溫婉的麵孔,紅中帶黃,象落日餘暉,一種沉默的美,雖不失嬌媚,卻又貴重自持,象個絕世佳人,雖明豔燦爛,卻不容狎昵,令人歸眉低首,不敢輕褻。‘五姐妹’花明亮活潑,情趣盎然。從她們的造型和名字中便可領受無盡的天真溫柔,引發美妙奇特的想象。”

那時的我受時代的影響還是個不愛紅妝愛武裝的假小子。最愛的是大自然的高山、巨石、大海、日出,喜歡野草的堅韌,秋水的浩蕩,綠樹的蔥鬱,冰雪山巒的雄壯。喜歡舒暢壯闊的美,激動人心的、給人自豪感、自信心和登攀勇氣的大景。

那個時代是壓抑私情的。它不給愛情滋生的機會和土壤。但它給了我一個充滿激情和崇高感的青春時代。因為禁忌而產生的純潔,盡管有無知的一麵,但沒有迷惘,沒有品格和道德上不黑不白的灰區。對此當我回首青春的時候,我毫無怨言且心懷感激。

我想是這個花展觸動了一個二十歲少女內心隱秘的溫柔。這段日記表露了我對各種性格女孩子們美的品格的禮讚。它在我從壯麗博大的自然裏獲得的自強自立的拚搏力量之外,又給了我自省自愛的啟迪,它是我美育的啟蒙一課。

三十歲時正在讀博士學位,生活得比較單調,心情隨課題的進展起伏不定,患得患失。尤其因為學的是數學。想證明一個命題,覺得路子通了,情緒馬上高漲。細想想又找出個漏洞,潛心竭慮也找不到通路。就象對山的風景已幾乎可以觸及,腳下卻有萬丈深淵,麵對的風景隻能算做海市蜃樓。數學證明需要完美。或是百分之百或者等於零。它不象畫畫,寫文章,設計工程,或做木工,不管手藝高低都有個作品出來。數學很難讓人有成就感。學數學的一般周期較長,數學各個分科發展到今天已根盤節錯,枝繁葉茂。你得把握一大堆的理論和證明,才能在自己的命題證明中,借助拓撲,代數,泛函,幾何,方程,概率等等數不清的定理給自己切削材料,搭自己的橋。這種橋常在搭建中找不到後續材料而前功盡棄。你的心情此時就如同高山瀑布一落萬丈。

數學的美是需要有生活保障的人來欣賞的。對一個前途未卜的學生來說,你未來的麵包隱在你的命題後麵偶爾露崢嶸,恐怕再超脫的人也沒有心情坐在自己的斷橋上欣賞腳下“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

記得臨近生日時還處在那種情緒中,灰灰的暗淡,前途無望,那天不是周末,白天聽課教課,晚上走回公寓樓下,沒有燈亮。想丈夫一定還在實驗室沒回來。索然地打開屋門。突然一室光明,一屋人齊喊“生日快樂”。桌上赫然放了一打猩紅的玫瑰。在那初綻的還如鬱金香一樣拳卷的紅玫瑰中埋下頭去,花香一絲絲溫透了我的心,抬首已化做一朵帶露的玫瑰。

不知道一向粗心的丈夫什麽時候跑到數學係去串通了我的同學好友。三十歲不是個值得炫耀的年齡。那意味著從那一天起我將告別“二十多歲”的青春年華。十七歲入大學時想不出三十歲是什麽樣在做什麽。聽起來三十歲遙遠而蒼老。一蹉跎三十歲了,還在讀書,還在為證不出的命題傷心費神。這份暗淡在丈夫準備的一桌美酒佳肴裏,在同伴好友的歡聲笑語中消散。敏達手書的一個“壽”字條幅,嶽榮送的一條白色長圍巾我都很喜歡。丈夫的那打玫瑰開了兩個星期,被拍在照片上得以長存。謝後的花瓣被我做成香箋,題上小詩,包了透明膜保存。那純美的甜香還時常在心底愛的泉中起伏。我想這一打花算是沒有白到天地間一場。人生有好多這樣的瞬間值得留存。當人回首往事的時候無數日子已模糊不清,卻有這樣的明亮瞬間閃出,重現溫馨的情意。人生就是靠著這樣的瞬間充積的聚變或是裂變的能量走下來的。

四十歲上稍微安頓點兒,住進了自己的房子。當然分期付款得等三十年以後才能算是自己的。但至少感覺上有個家了。尤其喜歡兩畝地大的有圍欄的方方正正的大院子。盡管是在以寒冷聞名的風城芝加哥,也還是抵擋不住一院玫瑰的誘惑。

四月裏去花店買了三十株玫瑰種下了。其中最多的是大紅的玫瑰。倒不是因為人們說它是從先知的血裏或是從一個妖媚的笑裏生出來的,僅僅是喜歡它的紅火和熱情。就象年輕姑娘們穿白穿黑而老太太們倒喜歡大花大紅。五月裏經了一場倒春寒,好多枝條一夜凍黑了。讓人又心疼又內疚。這三十個花仙子們僅僅是因為我愛的迫不及待而夭折,我□負多大罪。寒流過後,每天下班回來都要看看,看到五月底也沒有什麽動靜。但天是真暖了。這一個六月那個熱鬧嗬。新枝條不斷抽出來,一天不見就長一截兒。七,八兩個月繁花似錦,真是出人意料。我本想一株就那麽兩個小□,第一年能開朵花就不錯了。這一園玫瑰讓我迷戀得真想像那些蜂嗬蝶嗬蟲嗬似的伏在花裏沉醉不起。最香的是幾株粉紅的。因為我對粉色的偏見,覺得它不白不紅顯得曖昧挑得最少。挑時覺得這幾株枝條壯實,配色也好,才順手買下了。我在她們的香中有一種後媽虐待了先婦子女的愧疚。看得久了越看越覺得她們純淨可愛。

希臘神話和羅馬帝國對於玫瑰的崇拜可以從繪畫中看到。但什麽樣的繪畫也畫不出玫瑰的香味。有人曾指責玫瑰是使得羅馬帝國崩潰的緣由。那時羅馬大帝開一次宴會要用成噸的玫瑰花。客人的座墊是用玫瑰花瓣填充的。客人們用純玫瑰水洗浴。狂歡節上撒的花瓣至少曾使一人窒息而死。農民們為利益計不種糧食改種玫瑰。等等等等。但是這種指責用得是中國曆史上說女人是滅國的禍水一樣的邏輯。

相比之下中國並沒有把玫瑰尊為花中上品。盡管玫瑰在中國已有幾千年的栽培史,西方玫瑰是通過與中國月季雜交以後才開始一年多次開花的。然而中國的文化和宗教不迷戀不狂熱的特性也許正是中國文化得以傳承上下五千年的奧秘吧。

我是個俗人。非常羨慕法國南部和土耳其的玫瑰花農們的職業。這是一份非常辛苦的職業。花瓣必須手摘,一噸花瓣隻能產二百克香精。但這是多麽芳香的職業啊!

說到芳香的職業,父親也喜歡種玫瑰。 先是為了有一小方土選住一樓。就為這得忍受塵土,垃圾氣味,廁所管道不通,樓上往下扔垃圾等苦處。還得把那方地的建築垃圾包括大塊水泥預製件掘走清理,換了土種上了花。那年月還沒有賣花肥的店,父親自己用魚腸子加豆餅漚肥。那氣味不僅母親受不了,路過的人都掩鼻而逃,鄰居也開始抗議。但那花兒開得到底不一樣,鋪天蓋地,象床大繡花被麵兒。鄰居們紛紛來剪了插瓶。

我非常喜歡倪萍的“日子”,尤其她說的一段話:“今生若能有一個房子是帶花園的,早起能讓我拿著剪刀從自家花園裏剪上一把鮮花放在我的餐桌上死而無怨了。”我每天去剪花時就想起倪萍的這幾句話,心裏感到很富足。幾枝玫瑰插瓶,整個屋子都是香的。我想若是有天堂的話,天堂的氣味一定是玫瑰花的氣味。

玫瑰是法國香水和化妝品的秘密, 是英國人的茶具和壁紙的精魂,是中國絲綢不朽的主題,是意大利點心誘人的添味劑。對我來說,還是吃過的不知怎麽製的很想找到配方的玫瑰醬,還是在朋友家品過的從雲南帶回的玫瑰花苞泡的香茶,還有“紅樓夢”裏“茉莉粉替去薔薇硝,玫瑰露引來茯苓霜”的那粉那硝那露那霜。

一直以為玫瑰嬌貴。沒成想它們開過了八月,又與菊花一起盛開在九月十月。直到菊花也謝了的十一月,還不斷有勇敢的玫瑰花在芝加哥的冷風中搖曳。這時的花朵已不象以往的水靈嬌豔,而帶有凍傷的痕跡。花瓣緊卷,象為了禦寒而裹緊衣衫。花瓣也很硬,很倔強的樣子,使我由衷地產生敬意。到這時我才理解了二十年前抄在日記本子上的 Luther Burbank 的一段話:

“ I have observed that only those plants in nature which

are strongest survive and reproduce themselves. It seems to me

that hardiness is the chief essential for success. ”

大意是“我觀察到自然中隻有那些最強壯的植物才得以生存和繁殖。在我看來強壯是成功的最主要因素”。我說“大意”是因為我譯不出來 “ hardiness ”。 字典上說是“強壯,耐寒 ( 性 ) 。勇氣,膽子。”四十歲的我此時就對著臘月雪中搖曳的凍透了明的玫瑰花苞咀嚼“ hardiness ”。 Hardiness 能讓人不分心,不怕挫折, 不計較小節,不怕蔑視歧視,不理會流言蜚語。能在最黑暗裏看到光明,能不喪失自己的勇氣。我的這一園玫瑰已讓我五體投地。

入冬前我給玫瑰們厚厚地培了土,又用碎木屑深深堆起。希望她們挺過嚴冬,明年再給我一園歡欣。我還想做個拱門,門下放張長椅,在夏日長長的午後,在花香花蔭蝶飛蟲舞中與花共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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