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原創長篇連載小說:落 葉 41

(2008-12-01 10:18:07) 下一個

四十一、我悄悄蒙上你的眼睛

 

如果真正愛過,那些蟄伏的記憶,又怎麽會被時間輕易抹去?

——摘自一位網友的博客

 

國慶假期的第一天上午,我到前妻家看望了一次女兒,頭天沒有打電話預約。到的時候,前妻去超市買菜還沒回來,是女兒為我開的門。

三個月沒有見麵,她都跟我有點陌生了,適應了幾秒鍾才喊我爸爸。我把給她買的禮物交到她的手中,蹲下身來親了親她的小臉,出於禮貌又對站在一旁的前丈母娘問了聲好。

前丈母娘又嘰嘰喳喳地說了幾句話。我還是沒聽懂,但從表情上看,她沒有惡意。

忽然間,我覺得這鳥語也不那麽難聽了,畢竟我再不會為這一切苦惱。

正在站著說話間,前妻拎著幾個塑料袋的菜回來了,見到我吃驚地瞪大了眼睛。

一年前那次車禍後,我再沒進過前妻家的門。因此,我的突然到來讓她感到非常意外。

寒暄間,她告訴我,她現在信佛,看弟子規。

我說:那好,學佛可以讓人心態平和,潛心向善,看弟子規讓人學會怎麽做人,特別是,對婷婷的成長挺好的。

前妻說:是,學佛了以後,我真的是大徹大悟了,為自己以前做的那些事情感到後悔,也能平靜地看待現在這些果報了。要是早接觸這些,我以前就不會犯那樣的錯誤。

然後,她對女兒說:婷婷,給爸爸背背《弟子規》。

女兒站在我的麵前,雙手背在身後,開始認真地背誦起來:

 

弟子規,聖人訓。首孝弟,次謹信。泛愛眾,而親仁。有餘力,則學文。

父母呼,應勿緩。父母命,行勿懶。父母教,須敬聽。父母責,須順承。

冬則溫,夏則清。晨則省,昏則定。出必告,反必麵。居有常,業無變。

事雖小,勿擅為。苟擅為,子道虧。物雖小,勿私藏。苟私藏,親心傷。

京紙好,力為具。親所惡,謹為去。身有傷,貽親憂。德有傷,貽親羞。

親愛我,孝何難?親憎我,孝方賢。親有過,諫使更。怡吾色,柔吾聲。

諫不入,悅複諫。號泣隨,撻無怨。親有疾,藥先嚐。晝夜侍,不離床。

喪三年,常悲咽。居處變,酒肉絕。喪盡禮,祭盡誠。事死者,如事生……

 

聽完女兒流暢的背誦,我問:婷婷,你理解裏邊的意思嗎?學《弟子規》不光是會背誦就可以了,關鍵是要理解,要用它修正自己的行為,用它作為衡量對錯的尺子。而且,《弟子規》裏邊也有一些不合時宜的地方,一些愚忠、愚孝、愚善的地方,你得學會鑒別。但總體而言,它是把一個人培養成有教養,有感恩之心的人的一部好的教材。你會背了,這很好,但是你一定要理解,要運用。

講到這裏,我忽然有些慚愧,在教育女兒學習《弟子規》,學做人的時候,自己又按照聖人訓做了多少?我的前三十年還算不太離譜,但隨著在社會上摸爬滾打,特別是自從和前妻從結婚到離婚,以及其後的經曆,讓我越來越遠離《弟子規》的那些做人標準,一次又一次在守節與失節的選擇中敗退。

而現在,就別提什麽聖人標準,現在是離突破道德底線都不遠了。

但這全怪我嗎?我本善良,我本想守住那些節,但社會回報給我的是巨大的壓力,痛苦和犧牲——假如我是個沒有同情心的勢利眼,年輕時我就不會選擇前妻;假如我是個視感情為玩物的鐵石心腸,當年遇到有個更好的女孩向我示愛時,我就不會因為要負責而繼續守著前妻;假如我是個懶惰嬌縱的壞老公,那麽我就不會養家糊口鍋碗瓢盆裏裏外外一肩挑整整十年;假如我是個喜歡尋花問柳的好色之徒,我就不會守著性冷淡那麽久做李守貞。

可是最終我還是落敗了,這些曾被我認為是美德的東西,帶給我的是無盡的痛苦與折磨。所以我隻能選擇退卻,隻是為了自己生活得更好一點。

虛偽啊虛偽,我也變得這麽虛偽。

想到這裏,我對女兒說:婷婷,這個社會很複雜,再大一些你就知道了。你會遇到一些人,他們並不像《弟子規》裏那樣行事。但是,別人做的好還是不好,不是你自己也學壞的理由。無論如何,你要爭取做一個好人,一個善良的人。當然,你也必須首先學會保護自己不受傷害。也許你將來長大了沒有造福大眾、服務社會的能力,也許你隻會成長為一個普通人,過著爸爸媽媽這樣平凡的生活,但無論怎樣,你一定要堅守幾個做人底線,那就是:不殘害無辜,不落井下石,不忘恩負義,不過河拆橋,不損人利己,不傷天害理。做到這些,你就是一個好人,至少是個不壞的人,你明白爸爸的意思嗎?

女兒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前妻,似懂非懂地回答道:爸爸,我明白。媽媽也總是為我講這些,還給我舉出過很多例子,說人無論行善也好,作惡也罷,都是會有報應的。做好事,勤勞,善良,關心別人,幫助別人,與人為善,就是為自己好;做壞事,懶惰,嬌縱,冷漠,陷害別人,與人為惡,最終隻會害了自己。爸爸,你不在的時候,媽媽每天吃完飯陪我做完作業,都會和我一起看《弟子規》。

哦,是嗎?我詫異地看了看前妻。沒有想到前妻現在竟然不看肥皂劇,而是喜歡上這個了,這的確有些出乎我的意料。看來真是士別三日,需刮目相看了。

前妻不好意思地地下了頭,表明婷婷說的是真的。

然後,她輕輕感歎了一句:唉,要是早接觸這些就好了,可惜那時我不知道有這個東西。咱們小時候接受的教育,不是革命理想主義,就是為共產主義事業奮鬥終生,假大空,可連做人的基本道理都沒教給咱們;等咱們大了,進入社會了,才知道以往的教育跟現實風馬牛不相及,那些好的楷模都是假的,揚棄時連孩子帶洗澡水一起潑出去了,反而不知道該遵循什麽,完全是憑著自己的性子胡來。看了《弟子規》以後,才知道自己所缺的那些東西,老祖宗們都總結出來了,以前我的那些毛病,大部分都能在老祖宗的書裏找到症結。

是啊是啊,我連忙表示讚同:要是早有這些東西約束和修正自己的行為,你我在生活中未必會發生這麽多不可調和的衝突。當年,我也有些做錯的地方。那時我覺得你很多地方不滿意,跟你說了,但你沒有改,我也就沒堅持原則,而是替你做了。其實這是不對的,我那樣替你承擔了本該你承擔的那部分義務,把你寵壞了不說,又積聚了滿腔的憤怒,越積越多,到最後爆發出來。其實我也是後來才明白,夫妻之間,隻應承擔自己那部分義務,越俎代庖往往會適得其反。

那時我就知道依賴你。後來離了婚,自己要承擔那些家務事了,有時自己一個人為難得都想哭,這才體會到,當年又要你在外掙錢,又要你回來柴米油鹽的忙碌,而我什麽都不做,你心情有多煩躁,壓力有多大。後來開始學佛我明白了,我當時那種推卸責任的做法,看上去是輕鬆了,但也同時在造業,早晚有一天是會連本帶利還回來的。前妻黯然說道。

我聽了她的話,百感交集,一時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她。

見我不吱聲,她又接著說:守傑,你知道嗎?今年過年時,我到碧雲寺燒香,專門為你算了一卦。

哦?是嗎?我沒料到前妻還能有這個心思,驚訝地問:那卦上說我什麽?

那卦上說,你很快就要結束這種孤單的日子,恢複一個完整的家了。

哦?真的?

真的。而且卦上還說,你這輩子注定要找安徽人做老婆,這是你的命。你的命硬,找其他地方人壓不住你,隻有找安徽的,而且還必須跟你是同一個屬相的,屬豬。

聽到這裏,我默然了。

我明白前妻的意思:她就是安徽人,她跟我同歲,也是屬豬。她的意思是,我和她會破鏡重圓。

但是,她不知道的是,除了她,還有一個大白兔,也是安徽人,也是屬豬。

前妻去廚房弄飯了,我則在客廳聽女兒彈琴。

彈完一曲,我為她鼓掌。

女兒停下來,扭過小腦袋問我:爸爸,我們將來還能不能像別的同學一樣,一家三口每天在一起?前幾天學校國慶文藝演出,我們班好多同學都是跟父母一起演節目的,隻有我是鋼琴獨奏,我好羨慕他們。

我無言以對,隻好避開她的問題,回答道:婷婷,有些事情,你還太小,不懂。將來你長大了,你就會懂得。以後爸爸會常來看你,不會再像以前那樣好久不來了。

說完,我看了一眼在廚房裏忙碌著的前妻。

她背對著我,先是一動不動,然後用手捂住了臉。

看著她的背影,我忽然感到一陣心酸。唉,說實話,我情願沒有經曆過這一切愛恨情仇,還像十年前的我那樣單純,心中隻有她一個人。假如那時她能像現在這樣,哪怕她在床上依舊是性冷淡,我也願意對她好。

可是,在經曆這一切之後,我已經不是當初那塊純淨得一眼可以看穿的透明玻璃了。現在的我,布滿了劃痕,有時甚至我都不認識自己了。

這些劃痕有些可以擦去,但有些,永遠也擦不掉了。

中午和前妻、女兒,以及前嶽母一起吃了飯。

飯後,前妻麻利地刷了碗又拖了地。

陪女兒玩的時候,我看到前妻忙碌的身影,覺得她這兩年變化確實挺大的。

乘女兒睡午覺的時候,前妻跟我又談了談,問我現在有沒有合適的人?

我說,暫時還沒有。

前妻又問:那你覺得咱們倆呢,為了婷婷考慮,能不能再嚐試一下?

我不好直接讓她斷了念頭,隻是答非所問地應了一句:唉,這世界上,有些錯誤是可以糾正的,但有些錯誤不能;有些東西是可以彌補的,有些不能……”

下午,從前妻家出來,我接到大哥的一個電話,他問我:守傑,你明天回爸媽家不回?我的車壞了,正在修理廠修,你要也到回龍觀的話,那我們三口跟你一起走得了。

我一聽,就說:行啊,哥,那我明兒接你們。

大哥回答道:明天接什麽啊,一大早你就得從家裏往這兒跑,堵車了怎麽辦,耽誤事。你晚上來我家吃飯,住這兒,明早一起走不就行了嗎?快來吧,別磨嘰了。

我覺得大哥言之有理,就直接到大哥家去了。

吃了晚飯,又跟侄子玩了一會。正玩著,侄子的幾個同學來找他打球,侄子就跟他們一起出去了。

乘這個功夫,大嫂問我:守傑,你現在談對象談得咋樣了?有沒有遇到合適的?

我歎了口氣,回答說:唉,轉了一圈,又回到軍子給我介紹的那個小羅去了,但也不是很合適。

怎麽不合適了?大哥在旁邊插話。

年紀相差太大了,有代溝。而且,我總是掃不去孫倩的影子。我回答道。

大嫂又問:那你考慮過跟張佳麗複婚嗎?

我回答說:考慮過,她現在變化是挺大的,但我的變化也大,心再也回不去了。

大嫂說:那也是,以前心傷的太重了,現在也不好彌補了。

然後,大嫂又感歎了一句:唉,人哪,總是這樣,擁有時不珍惜,失去了才知道珍貴,可世界上哪有後悔藥賣。唉,想想張佳麗,現在也挺可憐的。

大哥對我前妻一向沒有好感,所以根本不問她的情況,見大嫂又替前妻惋惜,白了她一眼,說:可憐個屁,她是咎由自取。守傑,那個羅麗麗的事兒,我覺得,你得好好考慮考慮。我聽咱媽介紹過她的情況,我沒覺得不合適啊?人家條件挺好的,你就別挑肥揀瘦了,你今年都三十六七了,再挑啊你都真成中年人了。

我回答說:哥,不是我挑人家,而是覺得自己配不上人家。人家那麽年輕,而且沒有經曆那麽複雜的婚姻傷害,是瓶純淨水,我這趟過這麽多渾水的人,跟她在一起,對得住人家嗎?再說了,年齡相差那麽大,那共同語言去哪兒找。

大哥則反駁說:年齡跟共同語言有什麽關係啊?你跟張佳麗年齡一樣,你倆有共同語言嗎?從年初軍子給咱媽提起這事兒已經過了大半年了,你卻總是在這兒磨磨嘰嘰,你還等什麽啊?等天上給你掉個林妹妹?再等,黃花菜都涼了。

大嫂見大哥不滿意她提到我前妻,也立刻轉了風向,隨聲附和說:是啊,守傑,有沒有共同語言,跟年齡差別也沒必然聯係,否則你怎麽解釋,有那麽多年齡差別更大的夫妻,人家反而過得那麽好呢?看有沒有共同語言,關鍵看你們是不是一路人,你們誌趣是否相投,你們倆做人的原則是不是一樣,還有你們倆是不是真的關心對方,信任對方,理解對方。你哥那是為了你好,還有爸媽,成天都替你操著心呢,你老這麽拖著可不是個事兒。男人嘛,該果斷就果斷點。

大哥也繼續說:是,守傑,都一年了,你也該從小孫那事兒走出來了。小孫是值得咱們懷念,可那畢竟是生死有命啊?你要是總拿著小孫的標準去找人,哪能找得到完全一樣的?說實話,小孫是我見過的德行最好的女人了,可以說她是絕大多數男人心目中最理想的老婆。可她那樣的人,在現代的社會裏少之又少,一百個裏頭你也挑不出一個,能碰上她,你純粹是運氣,所以你得現實點。

說到這裏,大哥看了大嫂一眼,見大嫂沒什麽反應,就又接著說:什麽一輩子不找都是屁話,你前倆月還不是跟一個叫小趙的女的來往過,你以為我不知道?”

見大哥知道了我和E女有過來往,我覺得挺驚訝的,連忙掩飾道:“我跟她隻是朋友關係,而且她已經出國了……”

大哥沒有聽我的解釋,繼續說道:“我也不是覺得你不該找小趙,你畢竟不是神,你是人。要是你不打算出家當和尚,你就得早點決定,省得爸媽老操心。再說,你現在這種到處漂的生活,也不是個長久的事兒,時間長了你心都野了,經曆的越多你越複雜,到時候,想正常都正常不起來。”

大哥確實沒說錯,我這幾年,確實越變越複雜了。

大哥接著說:“如果小羅本質不壞,你該上就得上,放下你那些包袱,該忘的忘,該收的收,全身心投入進去。另外,你要是實在覺得人家小羅不行,你該放手就放手,說痛快點兒,別老這麽磨磨嘰嘰,又不投入又不放手。人家也二十四五了,要是被你耽誤幾年又搞不成,那人家不恨死你?

見他言之有理,我也沒什麽好反駁了,隻得說:是,哥,我現在正認真考慮這事兒呢。

第二天到了父母家裏,父母加大哥大嫂,再次對我進行了輪番轟炸。

很顯然,除了我還在猶豫不決外,家人的意見基本上統一在大白兔這裏了。

老媽很詳細地過問了大白兔與我交往的細節,當聽到大白兔為我剪過指甲時,老媽說:三兒,我覺得這姑娘是真有愛心的,俗話說以小見大,能想到這些細節,說明人家是真的待見你。

大哥在旁邊也說:是啊,守傑你自己回憶回憶,你跟張佳麗十多年,她給你過這種待遇沒有?連你發高燒了都把你往家裏一扔,這算是夫妻做的事情嗎?夫妻做到這個份兒上,真是連路人都不如。你居然還能磨嘰十年才離婚,真是不可理喻。她這個人的本質我早看穿了,當年她進北京我求了多少人呐,你看她有句謝字沒有?以前我早勸過你一腳把她蹬了,進菜市場隨便拉個賣菜的,品行都比她強,可你就是執迷不悟。這麽多年,我都不怎麽跟你們來往,你以為我是不關心你啊?我是見不得你那個極品老婆,也見不得你一條道上走到黑。

我見大哥又在罵前妻,趕緊替她辯解道:她現在好多了,學佛看《弟子規》呢。

大哥把嘴一撇,不屑地說:切,半輩子都過來了,看兩天《弟子規》就能改變本質?我才不信呢。那幫出問題的黨員幹部,學兩天焦裕祿孔繁森就能變成好幹部?哪怕是她真能修改一些行為,也改變不了自私的本質。自私的人,是不會感覺到自己自私的,他們天生就是來討債的,要是能認識到自己自私,那就不是自私了。她自己這些年,耍你,譏諷你,對你不感恩,對咱爹媽不孝敬,拚命從咱家榨取,那都不是她故意而為的,因為她根本就不覺得欠你什麽,反而覺得你欠她的,所以要榨取你,榨到你死。為什麽呢,因為她覺得她為你付出了很多。自私的人,貪婪的人,總是覺得自己為別人付出很多,哪怕她隻是動動嘴皮子說句我愛你,她都覺得已經付出很多了。啊,我都說了我愛你了不是?為了這句一錢不值的屁話,你就得一輩子給她當牛做馬。

說到這裏,大哥停了停,見別人都沒插話,繼續往下說道:這種心態是從小養成的,也許還有遺傳,也許還是天生注定的,你想改變嗎?你根本就改變不了,她也改變不了。你把她踹了,她學佛了,知道因果報應了,再想想她自己目前的處境,這知道以前錯了。但你以為她是為了你?她是為了她自己,把你誆著複婚,可能比以前強點兒,但是你指望她真的生出對你的愛心來?你就別做夢了。沒有愛心的人就是沒有愛心,那玩意兒又不是激素,拿一針就能打進去。就跟你一樣,從小見誰都感動,見誰都想幫,整天想著去拯救這個拯救那個。你現在吃過虧學油了,但我就知道起碼你害人的心還是沒有。這東西就叫本質,怎麽學都改變不了的。她學《弟子規》,最多,也就是從以前完全不是人變得比較像人罷了……”

行了,守忠,我說兩句。一直在邊上做聽眾的老爺子打斷了大哥的講話,對我說:守忠的話雖然衝了點,但也是大實話。人的本性,隻可能被約束,而不是徹底改變。普通人之間,互相約束一點,掩飾一點,那大家還能過得去。但要是夫妻,整日在一起,把自己最隱秘的那一麵展示出來,那就掩飾不了了。除非你一輩子帶著麵具生活,但那你不覺得可怕嗎?你現在看著張佳麗有些改觀,那是因為你這一兩年跟她沒什麽來往,一旦又湊到一起,我敢說新的矛盾又會產生。為什麽?因為你倆就是完全不同類型的人。舊的矛盾上,她可能知錯了,但生活裏會碰到很多新問題啊?那時她能跟你想到一路嗎?你有這個把握嗎?

……沒有……”見老爺子問我,我隻好遲疑地說出了我的看法:確實,我對張佳麗這個人沒有把握。我對她的信任已經喪失了,根本重建不起來。

對了,你不可能有把握。老爺子接著說道:守傑,人的一生會遇到很多挫折,南宋的方嶽不是說,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語人無二三嘛,絕大多數的挫折是需要夫妻共同承擔的。一個理解你,真心愛你的人,比如小孫,她就可以跟你承擔;但張佳麗那樣的人,如果你遇到了什麽不幸和逆境,那是不會跟你承擔的。以前十年,你的生活工作還算順利,給她帶來命運的巨大改變,但她感激過你嗎?沒有,不但不感激你,還誆著你忙完外邊忙家裏,她坐享其成。連同甘都做不到,何況共苦?她現在即使通過離婚的教訓變得看上去好了,也不過跟你做了同林鳥,一旦大難臨頭,她絕對要各自飛的。說到底,她以前涮你是為了自己的利益,現在想複婚看弟子規也是為了自己的利益。將來你混得很成功還好,一旦你有點挫折,她一定會離你而去的,也是為了自己的利益。即使你成功了,那麽伴著這麽一個人,你會積累起什麽親情?你不會,她更不會,因為她根本不懂得這些,那你仍舊是失敗的。

是啊,人這一輩子,就是過一個家。錢也好,官也罷,那都是給人看的東西,真正自己感受的,是家庭。沒有家庭的幸福,沒有家庭的溫暖,你當再大的官,掙再多的錢,也是一個孤苦伶仃的可憐人。大哥在旁邊插話道。

對,就是這麽回事。老爺子順著大哥的話,繼續說道:說實話,以前在你生病時她把你一個人扔在家裏那次,我就看出了她的本質,那時我就跟你提過醒,可你一直認為她可以改變的。見你這樣,我們做老人的也就不好多說了。

看來,那次把我生病扔在家裏的事情,我們全家都耿耿於懷,老爺子也不例外。

我替前妻申辯了一句,說道:或許,她那個時候是不夠成熟吧……”

不夠成熟?大哥在一邊反問道:她那時都快三十了還不夠成熟?要活到一百歲才成熟嗎?守傑,什麽時候了你還替著她說話?你得明白,人成熟不成熟,實際上是一種處事技巧,技巧可以通過磨練提高;但是,你看人不能看成熟不成熟,而是看本質,本質這玩意,才是最根深蒂固的。你病成那樣,她如果一直陪著你,哪怕她什麽都不會做,那起碼說明她心裏有你;可問題是,她把你扔在一邊不管,這就不是成熟不成熟的問題了,這叫根本不把你當成回事兒。

對,守忠說得有道理。老爺子接著大哥的話說道:當年,我在文化大革命初期,因為家庭出身不好,被批鬥,進學習班。當時,單位造反派要你媽跟我劃清界限;還許諾說,要是她肯革我的命,那麽,以後會大有政治前途;要是不劃清界限,就把她也列為黑五類家屬。可是你媽就能做到,在我陷入逆境的時候,在她自己也受到威脅的時候,仍然鐵了心跟著我。那時候雖然日子難過,可一想到你媽對我的真心,我心裏就有勁兒。為這,我一輩子都感激她。那個時候對人心的考驗,可比現在厲害多了,你們是沒有感受過。要是換了張佳麗,她能做到嗎?她做不到。連你生病都懶得管你,何況你身處那種逆境?當然,現在再出現那種亂世是不可能了。但是,世事無常,沒遇到那個災,可誰也不能保證,不會碰上別的難。現在你離了,她也開始學《弟子規》了,當然,是好事,但過去十年的教訓你忘了嗎?人的本質是很難改變的,你是犧牲了十年最好的年華,才得到這個教訓。也許她現在為了和你複婚,會在某些方麵迎合你,忍著你,但跟當年你為了改變她忍著她一樣,那是硬扛著的,早晚也會有爆發的一天。況且,你當年對她那樣她尚且不知感恩,現在你經曆了又一次婚姻,又給了她和她們家那麽多正常人難以忍受的唾罵和羞辱,你覺得她會比以前更愛你?她的尊嚴感哪兒去了?要是換了我,誰給我那樣的羞辱,我就是不跟他拚命,也會跟他一生再不來往。她,還有她們家,他們最大的問題不是貧窮,而是心裏沒有尊嚴這個概念。人沒有尊嚴會變得很可怕,沒有尊嚴的人什麽事兒都能幹得出來。你得清楚,她現在的改變,就跟你哥說的一樣,不是在改變本質,而是在改變技巧。她心目中的你,還有對婚姻、家庭的認識,都很難改變。她所改變的,隻是她為了維持住那種婚姻采取的一些策略。不信你試試,要是她明白了以往那種婚姻狀態再不可能回來,而要她當一個奉獻者,她自己都會受不了。

我見大家誤解了我的意思,趕緊辯白說:爸,不是,我不是想跟她複婚,她這個人,在我心裏早就過去了。我隻是說,她現在既然比以前好了點兒,咱就不該再那麽說她。說實在的,我是覺得她好多了,但我肯定不會考慮複婚的,這個,爸媽和大哥大嫂你們放心。我隻是覺得,小羅人我是認可,可我不知道怎麽回事兒,跟她相處總是不在狀態,心總是浮著。我知道這是我的不對,但我沒辦法,我沒辦法克服。我跟她在一塊兒,沒有以前年輕時候那種心裏隻有張佳麗一個人的感覺,總是惦記著這個,想著那個,有張佳麗,有孫倩,還想再等等看看有沒有更合適的,更像孫倩的,就是沒法專心下來跟她相處,總是覺得有代溝。

你這不叫代溝,這叫婚姻恐懼症。聽我談到這些情況,大嫂在旁邊插話了:以前我們單位有個女同事,跟我挺好的。她就是離了一次婚以後,又結了一次,後來又離了,怕了。第一次離婚,還帶著點兒希望,想碰著個比前夫更好的男人,誰知道第二個還不如前夫呢,湊合兩年實在受不了,離了。第二次離了以後,她又有些後悔跟第一個男人離了,可人家已經又結婚都有孩子了。後來,她也不是沒談過,但是到現在,都四十好幾了也沒著落,看樣子隻能單身過一輩子了。我跟她談過,她那些年不是不急,而是受傷受怕了,不由自主把自己縮在一個殼裏,一遇到個人,首先擔心人家是不是會傷害她,會不會騙她,老抱著這種警覺心態,就不敢投入地去用真心對一個人。所以就跟這個談,跟那個談,等等,看看,想想,始終不敢決定。最後老了,也沒指望了。守傑,你是不是也有點這種心理?

嗯,我現在確實有點兒瞻前顧後的心理。我回答道。

大嫂見我認同她的話,接著說道:守傑,你是被你前妻那一家搞怕了,後來又遇到你跟我們提到過的那個喜歡誆你花錢的叫什麽來著?哦,小A,女人在你心目中的形象被破壞了,你開始用玩世不恭的心態看待女人。後來你又遇到小孫,小孫好,好得讓你改了自己的想法,可沒多久就失去了,而你意識裏就留著小孫的影子,又留著你前妻,還有小A的影子,一對比,你唯一能接受的女人就是小孫了……”

A是誰?老爺子沒聽我提起過A女,見我大嫂這麽說,就插嘴問了一句。

……剛離婚那陣子接觸了一個女的,覺得不行,帶孩子的,又喜歡花錢,就沒深交,也就沒跟您說。我連忙解釋。

哦。老爺子點了一下頭,並沒有深問,然後對大嫂說:你接著說。

哦,好。大嫂接著說道:所以守傑,你被你前妻和小A弄怕了,隻想找個小孫的克隆版,稍微有點兒差別你都接受不了。這不是人家小羅的問題,是你的問題。說實話,我們單位有一些八〇後的小姑娘,我看她們其實不錯,雖然有獨生子女都存在的問題,比如比較自我為中心,但她們心態比較陽光,特別是,一般都還懂得感恩。人最怕的就是不懂感恩,不懂感恩的人永遠會覺得別人欠他們的,無論你是跟他萍水相逢,還是你對他施以厚恩,他永遠不滿足,總覺得你欠他什麽。你前妻,小A,其實都是這種心態。

大嫂這段話說得比較在點子,我突然發現,自己現在確實是有婚姻恐懼症,我害怕被傷害,害怕投入,所以我緊緊地抱住對孫倩的回憶抵擋一切威脅,盡量在磨嘰。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麻煩可就大了,以後會在前妻的陰影和後妻的魅影裏生活一輩子,誰也不愛,誰也不親,那可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想到這裏,我問自己:那麽,我就投入地愛一次?……

吃完晚飯,我把大哥三口送回家,一個人坐在車裏想了一會兒,覺得自己是應該主動點。本想約大白兔出來坐坐,但是一看時間,已經快十點了。唉,算了,這麽晚了,明天再約吧。

於是我發了一個短信給大白兔,說這個國慶長假有事沒有陪她,我們明天一起吃飯吧。過了一分鍾,大白兔回了短信說,明天想去吃川菜。

正在回複她的時候,忽然又收到了一條短信,是前妻發來的,她說:守傑,這幾天我在看《弟子規》,覺得自己以前有很多做的不好的地方,給你造成了傷害。我很為自己以前的不懂事後悔,也很想補償給你造成的那些傷害,你能原諒我給我一個機會嗎?

看到這裏,我心想,唉,前妻這是一天到晚都在懺悔了,幾乎見我一次懺悔一次,不見我也要短信懺悔。可問題是我現在已經經曆得太多,而且已經有了女朋友了啊,懺悔也有些晚了。

回完了大白兔的短信,我在考慮如何回複前妻這條短信,不禁又回想起和她從感情破裂到鬧離婚的過程。

婚姻中的男女,個個都不是聖人,哪方都不可能做到十全十美。但是,這不是互相不忠和傷害的理由。婚姻有底線有禁區,誰先觸犯了,過錯就是誰的。有個哲人說過,經營好婚姻必須要兩個人,但破壞婚姻一個人就足夠了。那種一個巴掌拍不響的和稀泥總結純粹是屁話。

兩個因為愛而簽下婚約,牽手走入婚姻殿堂的人,都應當發過神聖的誓言,承諾一生保持忠貞,善待彼此,視對方為自己手中的寶。但這樣的婚姻,一步步淪為互相傷害,最終勞燕分飛,一定是有人先忘卻了自己的誓言,違背了自己的承諾。

那麽,這個首先違約的人,即是婚姻解體的原罪。

我個性比較軟弱,也不喜歡夫妻之間誰調教誰,誰壓著誰——我覺得那樣,就沒有尊重和欣賞可言了,我無法接受那種婚姻。如果我遇到知道天高地厚的人,比如後妻、D女中的任何一個,對方能夠自我約束,我這類人就能跟人家彼此相安無事,因為我自己一直都在盡心把家過好。作為一名具有完美主義特質的人,往往首先對自己就有很嚴格的要求,觸犯底線的事情我肯定不會去做。不僅不去觸犯底線,反而會樂此不疲追求盡善盡美。

但是很遺憾前妻不懂得底線,以為我這個人真的沒脾氣,在前丈母娘的慫恿和計謀下,她一步步試探我的底線,最終玩過了界。我不是不懂得一日夫妻百日恩理兒,但在這種沒完沒了的折磨中,什麽樣的恩都會被消耗得一幹二淨。

這世上有些夫妻是前世修來的緣分,比如我和後妻;有些則是前世結下的冤家,又如我跟前妻。

婚姻裏有沒有正義?有,絕對有。有些自認為是哲學家的白癡,用一腦袋漿糊思考出來說沒有,但那都是屁話,靠著這種方式處理婚姻,絕對不會有好果子。

分析分析那些幸福的家庭,其實幾乎都類似,他們是怎麽做的?因為他們尊崇著夫妻相處的正義。那就是:互相尊重,互相包容,互相愛護,互相盡力,互相支持,互相欣賞,互相讓步。都是互相的,沒有單方麵的,單方麵的付出總是兔子的尾巴長不了。

想讓婚姻愛情之火燃燒下去,除了有足夠的可燃物質,還必須有足夠的氧氣,缺一不可。我的性格夠磨嘰了,在單方麵的燃燒中也隻是支撐了十年,現實中的很多人,未必能像我支撐這麽久。

俗話說世上無難事,隻怕有心人,但這世界上有幾件事,無論你有心還是無心,你都無法通過努力做到一個人說了算,那就是你的生死和你的婚姻。生死在於天,這個好理解;還有個婚姻,很多人不理解,總是以為通過個人的努力就能獲得圓滿的婚姻,你的婚姻不圓滿是因為你自己沒有做好。

其實不是,婚姻的主體是夫妻兩人;一個人再怎麽用心,哪怕把自己作為一個生物人的潛能全部發揮出來,什麽都不幹而隻用於思考婚姻,也不過解決婚姻內的50%的問題。

更何況,普通人根本就不可能發揮出全部的潛能;即使是愛因斯坦這樣的天才,也不過利用了他的大腦的21%。如果夫妻二人中有一個對待婚姻態度很輕浮,敷衍塞責,甚至做出破壞感情的事情來,那麽,婚姻就有可能解體。

如果夫妻雙方遵循著婚姻中的那些正義,比如互相尊重、互相包容、互相愛護、互相盡力、互相支持、互相欣賞、互相讓步,那麽這個婚姻將不再受到年齡、貧富、門第等任何外在條件的幹擾,變得非常圓滿。

但並不是所有人,都懂得並遵循那幾個相互的。有不少人,把婚姻理解成一場博弈,一場利益的角逐,抱著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的心態,把婚姻看成一場誰統治誰、誰戰勝誰的搏鬥。遇到這類人,假如你依舊遵循著那幾個相互,就變成了單方麵的奉獻者,在與對方的相處中將會受到很大傷害,就好比你張開臂膀去擁抱一個人,而這個人卻捅了你一刀一樣。

所以,假如你發現你所愛的那個人其實是在和你博弈,而你又不是一個婚姻博弈論的信奉者,那麽請立即離開他(她),否則,未來很多年以後你將追悔莫及。如果你是博弈論的信奉者,那麽,請你放了身邊那個對你奉獻愛的人吧,你喜歡博弈你就應該找一個喜歡博弈的人去七鬥八鬥,棋逢對手才有樂趣啊不是?請不要傷害那些無辜的菜鳥了,做人要厚道。

在我的十年婚姻中,前妻在我們發生爭執時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我是弱者,你得讓著我。你是弱者不假,但強弱之分並不是我必須讓著你的理由。你弱勢不等於你掌握正義,我不服從權勢,但也不服從弱勢,我隻服從正義。

當一個男人說:我是強者,我應該保護你。那麽,這是一個強者對弱者的發自內心憐惜和關心;但如果是一個女人說:我是弱者,你應該讓著我時,這表明她已經不再是什麽弱者了,她在琢磨著通過博弈反弱為強。

因為是弱者,從實力上對決是沒有勝算的,又不想靠德行操守贏得對方的尊重,那麽隻有虛張聲勢,靠精神上的折磨和肉體上的禁錮來壓服對方,產生了攻擊性。為什麽會選擇虛張聲勢?因為堅守德行操守是要自我犧牲的,是要克製自己約束自己的,對於那部分習慣於索取的人而言,那太沒勁了。現代中國,到處都存在一些失去了女性溫柔天性、渾身上下充滿攻擊性的男人婆,一碰就跳,原因就在這裏。

無論怎樣,拋開少數特例不談,絕大多數的男人比女人總是相對粗心,也總是相對寬厚,因此麵對對方咄咄逼人的虛假氣勢,一般男人想不到那麽多,就比如十年前的我,於是就忍受,任對方胡攪蠻纏,甚至還發明了對女人不能講道理謬論來自我安慰。

其實女人不是不能講道理,她是跟你我一樣的人,而不是沒有智慧的動物,為什麽不可以講道理?這句謬論本身就是對女性的不尊重,是對她們智慧的一種蔑視。

令人費解的是,似乎很多女人自己都情願接受這種蔑視;甚至,那些本身處於弱勢而想在博弈中占據強勢的女人,還把它看做一種自我保護方式。

但是遺憾,貪婪也是人性的一個弱點。得寸進尺,得隴望蜀,一心想占據心理強勢的男人婆們,往往不懂得見好就收,而是繼續博弈下去;總有一天就玩出火了,到那時整個世界都會顛倒過來——也不是顛倒,而是在沒有溫情的海水遮蓋後,雙方力量對比的水落石出——那就傻眼了。

強者不應欺負弱者是肯定的,但弱者要是想欺負強者,那他媽的隻能說是自己找死。你自己找死找了十年我才真的讓你死,算是夠對得起你了。而我真讓你如願以償的死了,你又後悔了。

想到這裏,我的心硬了起來,就回了一個短信,說:這事都過去了,我不想再提了。

國慶長假結束後,一天下午快下班時,我接到了大嫂的一個電話。她說:守傑,張佳麗找我了。

找你幹嗎?我問道。

大嫂歎了口氣說道:唉,還不是想複婚唄。她今天早晨來單位找我,約我出去談的,一談到你們的事,她就忍不住掉眼淚,看樣子挺可憐的,連我都忍不住跟她一起落淚。好歹以前我們也是妯娌啊,我就勸了勸她,讓她趁年輕趕緊再找一個吧。可是她說,她這輩子不會再找了,找不到比你對她更好的人了。她為以前的事情後悔,她媽也覺得後悔,但她們知道以前對你傷害太重了……”

這話她都說過無數遍了,幹嗎還找你說一遍啊?我不由得心頭一顫,問道。

唉,我也是覺得她挺可憐的,都三十多快四十的人了,一個人孤苦伶仃的。大嫂又歎了口氣:我說守傑啊,你就真的不能原諒她一次,給她一個機會嗎?那天在我家時我說她挺可憐的,其實就是想說這個意思,看你哥不高興,我沒敢往下說。

嗯,大嫂,你說。我知道大嫂是什麽意思了,但不知為什麽,還是希望她往下說。

其實呀,夫妻還是原配的好,畢竟你倆都十幾年的感情,認識的時候還那麽年輕。當然,我不是說她比小孫還好,但是小孫不是不在了嘛,你再找的話,能遇到小孫那樣的機會也挺小的。當然啦,那個小羅也不錯,你別誤會了大嫂的意思。大嫂隻是看著她哭得那麽傷心,心裏有點同情她,隻是想問問你,是不是還願意給她一個機會。她說她真的洗心革麵了,很想為過去對你的傷害補償你。我也覺得,她經過這些事後,也許真的徹底改變了。當然大嫂這不是強迫你,大嫂隻是隨便問問,你可別多想啊。

哦……”我沉默了一下,眼前仿佛浮現前妻哭泣的樣子,不由得心裏有點疼。唉,雖然,我跟她經曆了很多傷害,盡管以前那麽罵過她,但我發現,其實對她還是有些牽掛。

但旋即我提醒自己,不能再心軟了。

於是我反問道:“大嫂啊,這事咱們家不是商量過了嗎?意見都統一了。

是,是,大嫂不是建議你一定去跟她複婚。你要是選擇小羅啊,當然是好啦。但是,怎麽說呢,畢竟以前你和張佳麗是一家人,一日夫妻還百日恩呢,大嫂隻是看著她挺可憐的,而且覺得她真有悔心了。那不是你們還有個婷婷呢嗎……”

唉,大嫂,聽到這裏,我也感覺前妻挺可憐的,雖然以前有那麽多恨,但畢竟已經過去了。況且十年的共同生活,哪怕是恨,其實恨裏也夾著愛。十年啊,人生有幾個十年?

於是我說:這件事都過去了,我也打算有個新的生活,她能改變,我覺得挺好的,對婷婷,對她自己都好。隻是我已經不可能回到過去了,經曆得太多,我的心啊,已經跟從前不一樣了。

那是,那是。大嫂忙迎合我的話:張佳麗也不是要求你一定跟她複婚,她說,隻要你願意,她那兒呢,隨時歡迎你。她說,她們單位有個女的,也是年輕時不懂事離婚了,後來男的又找了對象結婚了,那不兩人還有個孩子呢麽,後來她前夫就每星期回去同居個一兩次,那女的也就不嫁了,一心一意帶孩子。其實她也不求你一定還要她,隻是想啊,你要能那樣她就滿足了。

啊?我驚訝地叫了一聲,趕緊搖頭說:那不成重婚了嗎?那事兒我幹不了,那犯法。

唉,不是犯法,那不叫重婚,那隻是……同居,又不扯證,現在這種情況不是多著呢嗎,還有那麽多包二奶的。大嫂連忙解釋。

那也不行啊,那怎麽對得住人家小羅。我回答道:她這麽想也太自私了吧。

是,我也覺得不可行。大嫂轉彎很快:隻是啊,一個女人都能接受這樣了,讓人聽著怪難受的……”

掛了電話,我不禁長歎一口氣。唉,張佳麗啊,你這是何苦呢?我們分開都兩年多了,以前我不是沒有給過你機會,可是那時你怎麽都不開竅。現在真的分開了,你開竅了,可我也變了,我不再是從前那個心裏隻有你一個人的守傑了。

下班開車回家路上,隨手扭開了電台,裏邊播放著一首曲子,居然又是電視劇《牽手》的片頭曲。真是怪事,兩年前跟前妻辦離婚手續那天,電台裏就是放的這個曲子,怎麽今兒又讓我給遇到了?

不過,這首曲子確實很能打動人,隨著旋律我不禁又回想起往事,那十年的痛苦,那個純潔如一張白紙的我,那種心中隻有一個人的感覺,還有她遞給我那瓶可樂的那個瞬間,那個瞬間……

三寶寫的這首曲子,隻有離過婚的人,才能真正體會到裏麵的無奈,那種深深的痛。以前沒離婚時,有次看電視台的一個文藝晚會,三寶本人親自彈這首曲子,彈著彈著,我驚訝地發現,竟然連三寶自己都在哭……

慢慢地,我的眼睛濕潤了,那個瞬間總是在我眼前晃動著,晃動著,直到淚滴從眼裏流出。是,那十年,印記太深刻了,如同刀子一樣刮在心裏,那不是用橡皮擦可以擦去的鉛筆字,那是刻骨銘心的記憶。盡管離婚這麽久了,盡管我身邊過了好幾個女人,但那刀子的刻痕依舊深刻,我隻是平時不願意觸摸。那是一種無法表達無法形容的心痛,沒有經曆過的人,永遠體會不到的心痛。

我不禁回憶起,初戀時那些美好的夜晚。我和她,經常在晚自習之後,並肩走在校園裏,邊走邊海闊天空地談論兩人的經曆,家庭,同學,看過的電影……

那時空氣總是格外清新,點綴在夜幕上的星星,總是那麽明亮。

我還回憶起,一次上自習的時候,我見她沒來,就戴著耳機一邊聽歌,一邊等她。忽然,一雙手蒙上了我的眼睛。我知道是她,也不掙紮,就讓她蒙著,那種感覺幸福而快樂。

九十年代前半期,有一首流行歌曲,叫做《我悄悄地蒙上你的眼睛》,不知道為什麽,一聽到這首歌,我總是忍不住想起和前妻相處的最初歲月:

 

你悄悄地蒙上我的眼睛

要我猜猜你是誰

MarySunnyIvory

就是不喊你的名字……

 

我也回憶起,在一次晚自習後,就在學校圖書館後麵茂密的樹叢中,我和她忘情地接吻;伴隨著濃鬱的梔子花香氣,我用顫抖的雙手撩起了她的裙裾。那第一次親密的體驗,是那樣令人難忘……

當時,我還是留了一個心眼,把擦拭的衛生紙帶了回去,發現上邊沒有任何血跡。雖然我知道,如果是處女的話,上麵會有血的,但我並沒有追問她,而是想:不管以前她有過什麽,隻要真的對我好,我就沒必要去翻那些舊賬。因而,這件事我隻埋在自己心裏,從來沒有對任何人提起過。

我還回憶起,大三那年放暑假,在爭得了我父母的同意後,她跟我一起回北京。那時我們還是窮學生,買不起臥鋪,而買了硬座票。在開往北京的特快列車上,我和她依偎在一起,她興奮得像個小孩子。

半夜,我一覺醒來,發現她裙子的腰帶綁在了我的手腕上。我奇怪地問她這是幹什麽?她說:我怕你跑丟了,綁著你,咱倆再也分不開了。

盡管我們相處最初的日子裏,父母曾提出過一些疑問,但見我們倆感情好,他們也都很支持了。老媽給了她五百塊的見麵禮,然後熱情地問寒問暖。前妻低著頭順著眼,一問一答,看上去也是一副很文靜的樣子。

當時我父母家還住著父親單位宿舍,是二室一廳的房子。因為我和她畢竟還不是夫妻,父母沒有允許我們倆晚上住一起,而是讓她睡在次臥,我睡在客廳的沙發上。半夜,她偷偷起來,叫醒我,我們倆偷情般,躡手躡腳地跑進了次臥,瘋狂地擁抱和接吻。

過了幾天,我帶她上故宮玩。我倆站在天安門城樓上,俯瞰著整個廣場。她興奮又激動,緊緊抱著我。我讓城樓上照相的師傅,給我們照了一張寶麗來快照合影。她是第一次見到這種幾分鍾就能顯影的照片,興奮得不得了。

拿著那張照片,她抱著我說:守傑,你知道不知道,這是我一輩子最美好的一天!

我回答說:這算什麽呀,以後啊,我會帶給你美好的每一天,讓你天天感覺更好。

真的嗎?你得發誓!她說道。

嗯,我發誓!我的回答如洪鍾般響亮。我不是在騙她,我的確是在立下誓言,一諾千金。

那天正好下了雨,雨過天晴後,天上有道彩虹。我們站在公交車站等車時,她興奮地指著天上的彩虹,拉著我說:守傑,你快看,那是牛郎織女相會的橋!

熱淚在眼眶裏湧著,漸漸地車窗外的景物,都變成了彩虹的顏色,讓我仿佛回到了十幾年前那個純真年代……

乘等紅綠燈的功夫,我抽出張麵巾紙擦著眼淚,心中默念道:佳麗,我真的不想你這樣,真的,我真想一切都回到十年前,那時我們都還年輕,一切都還來得及,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你變得好一點,哪怕是一點,我的心裏就還隻有一個你,就為了你遞給我可樂的那個瞬間,那個瞬間……

那個瞬間引導著我,把車開向了前妻的家。

車停到樓下,我給她打了個電話,說我晚上想看看婷婷。

前妻聽了,高興地說:守傑,好,我馬上下來接你……”

說到這裏,我聽到她的聲音似乎哽咽了。

幾分鍾後,前妻帶著婷婷從樓道裏跑出來,婷婷叫著爸爸朝我撲來,前妻跟在後麵,一手抹眼淚,卻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我抱著婷婷,曾經的一家三口走到了電梯間。等電梯的時間,婷婷突然說:爸爸,你下班回家的感覺真好。

簡單一句話,忽然說得我鼻子發酸,拚命才止住眼淚。

回到前妻家裏把婷婷放下,前妻連忙到廚房弄飯,一邊弄,一邊問:守傑,你想吃什麽?

我想吃什麽?我還是想不起來,就說:隨便吧。

前妻忙了幾分鍾,突然說:哎呀,家裏沒有辣椒。然後用方言對站在一邊的前丈母娘說:媽,去超市給守傑買點辣椒吧。

我連忙說:算了,一頓沒辣椒也能湊合。

前妻回答道:守傑,你陪婷婷寫會作業吧,其他的別管了,家裏確實也該買辣椒了。

我在婷婷房間裏陪著她做作業,前丈母娘買回辣椒後,前妻開始炒菜,不久房間裏就彌漫著辣椒的辛辣氣息,前妻在廚房裏連打了幾個噴嚏。

晚上吃完飯,前妻去洗碗,我則拿了抹布準備擦桌子,前丈母娘連忙攔著我又用鳥語說了幾句。這次我聽懂了,她是說:守傑,你去歇著吧,我來擦。

吃完飯又陪著婷婷寫了一會兒作業,轉眼到九點了。我覺得該回去了,就跟婷婷說:爸爸要回去了。

婷婷突然抱住我,說:爸爸,你今晚能不能不走啊,我好想跟你睡,好久沒跟你睡過了,好不好,爸爸,就答應我一次好嗎?

我為難地看了看前妻和前丈母娘,前妻卻正在望眼欲穿地看著我。然後她對我說:守傑,今晚別走了,就答應婷婷一次好嗎?

我想了想,就留了下來。

婷婷高興地抱著我的頭跟我一陣猛親。又得寸進尺地提出了新的要求,說:爸爸媽媽晚上一起哄我好嗎?

看著孩子渴望的眼神,實在不忍心拒絕她。

離婚,無論怎麽彌補,對孩子心靈上造成的創傷也是巨大的。那些原本司空見慣的東西,在女兒眼裏都成了奢望。我們這些做大人的,真是對不起她……這是我們上一代人的罪過,哪怕我在那場婚姻裏是過錯較小的那一方,但在孩子麵前也是需要懺悔的罪人。

和前妻一起哄婷婷睡了覺,但我和她誰都沒睡著。前妻把婷婷摟著我的小手輕輕掰開放好,然後對我說:守傑,咱們出去談談吧。

我聽了,也就跟著她到了客廳。

前妻並沒有扯複婚的事情,而是問我跟羅麗麗的進展怎麽樣了。我敷衍了一句,還是那樣。她又說,我聽大嫂講了,那姑娘其實挺好的。我說,是,是挺好。前妻接著問,她也是我們安徽人?我回答,是,你們安徽人。前妻又問,是不是也是屬豬的?我依然回答是。

前妻默然了,半天沒吭聲。她大概在想,自己去碧雲寺算那一卦,原來算的不是自己,而是另外一個屬豬的安徽女人。

見她不吭氣,我點了一支煙,低著頭看著茶幾,說:你也早點做打算吧,再拖也不好了;隻是找人的時候注意保護自己,這個社會其實挺複雜的。

前妻依舊沒有說話,但淚珠從眼中滾了下來,然後她輕輕啜泣起來。

此情此景,讓我也不禁有些鼻子發酸,找了張麵巾紙遞給她,自己也留了一張擤擤鼻子,那首《牽手》的片頭曲仿佛又縈繞在耳邊,遞給我可樂的那個瞬間又浮現在眼前……

前妻擦了擦眼淚,強作歡笑對我說:算了,不談這個了,你難得回來一次,一起看看電視吧,我買了以前你喜歡的蔡琴的歌,覺得挺好聽的,這幾天都在聽。

說完,她按了一下遙控器,因為怕吵醒婷婷,又把聲音調小了幾格。我確實一直挺喜歡蔡琴的歌,也會唱,所以也就看了起來。幾首過去之後,到了那首《愛斷情傷》。

 

等待不難

時間總是不長不短

心中有渴望

和你靜靜談一談

而雷聲轟傳

卻讓人心慌意亂

終於我冷卻了心情

窗外的天色已晚

 

開口之前

淚光已在眼裏旋轉

你無波的心情

比我的淚還冰涼

而再三思量

避開你又能怎樣

想走卻沒有方向

迷亂在狂想的路上

 

夜那麽長

足夠我把每一盞燈都點亮

守在門旁

換上我最美麗的衣裳

夜那麽長

所以人們都夢的神魂飄蕩

不會再有空間

聽我的愛斷情傷……

 

聽到這裏我忽然懂了,前妻是在用這首歌表明她的心跡。

我扭過頭看看她,她一聲不吭地掉著眼淚,看到我在看她,一下撲到我的肩頭,抓住我的手嗚嗚地哭了起來。

我沒有推開她。

我不忍心推開她。

我和她一起流淚。

這是傷害了我十年的女人。

這也是曾遞給我那瓶可樂的女人……

十年一婚兩茫茫,淚未幹,情已殤。勞燕分飛,心中滿淒涼。縱使緣分已閱盡,恨在心,痛斷腸。倘能重現舊景光,從頭做,細思量。悔之晚矣,惟有淚千行。凝噎一歎青衫濕,再回首,亦彷徨。自忖本非負心郎,卻那堪,十年傷。此番淒苦,情深亦難當。本已揮手做別去,垂憐淚,灑胸膛。執手兒女話情長,舊人哭,難相忘。時過境遷,再非舊鴛鴦。藕斷絲連牽腸肚,新人在,水一方。

[ 打印 ]
閱讀 ()評論 (2)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