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大白兔
傾聽著年輕姑娘的歌聲,一顆蒼老的心也會變得年輕。
——普希金
下午回到左家莊家裏,我覺得心很空,就像這空蕩蕩的房子。
我沒有吃晚飯。當你的心很空時,你都不會感覺到饑餓,即使你腹中空空如也,你也沒有任何填飽肚子的欲望。
我想看看碟子打發這空虛的時間,但,找出一盤碟子隻看了幾分鍾,就看不下去了。
我關掉電視,點燃一支煙,靠在沙發上,望著嫋嫋升起的淡藍色煙霧,發呆。我不知道我該到哪裏去,我不知道該去找誰,我不知道該幹什麽。
因為,我的心裏已經沒有了任何人。我生命中所有那些女人,無論愛也好恨也好,都如同過眼雲煙,醒來才知道如夢一場,隻留下傷痛的回憶。
一支煙抽完,再接一枝。
就這麽不知道坐了多久,天色漸漸完全黑下來了。
忽然,門鈴響了。
我站起身,走到門前,問:“誰啊?”
“我。”一個女聲回答我。
昏,竟然是前妻的聲音。
自從一年前,我對天發誓永不靠近前妻之後,我和前妻極少見麵,即使期間很少幾次接婷婷,也是到了約定地點轉身即走。
但我還是打開了防盜門。
我不知道,為什麽我沒有和一年前的我那樣,咬牙切齒地趕她走。大概,我的心太孤獨了,甚至連前妻這個我憎恨的女人,也成了我度過空虛的方式。
前妻站在門外,手裏拎著一個很大的黑色塑料袋。
前妻這個人,從我認識她開始,她就很少笑,如果沒特別開心的事兒的話,她總是會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副怒目而視的樣子。年輕時我曾經抱怨過,怎麽看她的表情總像別人欠她錢似的?
對此,她的解釋是,她確實很少笑,天生就這樣。
後來我見了我的極品丈母娘,我才發現,丈母娘也是這個樣兒,一副別人欠她五百吊錢的表情。再結合她的一貫表現,我的解釋是:這是個天生的討債鬼,她那表情就是討債鬼的表情。
看來,表情這東西,也能夠遺傳。
當我打開門的一霎那,我又看到了前妻那副熟悉的討債表情。
可是,當她看到我,立刻換上了一副笑臉,隻是那笑容怯怯的。
我知道,她是硬駑出來的笑。
見她笑,我也就不好怒目而視了。隻是冷冷地問:“你來幹嗎?”
一邊問,一邊閃開了道路,放她進了屋門。
“嗯……守傑,我們單位分了點螃蟹,你不是喜歡吃螃蟹嗎,我給你送點兒。”
真是意外。這個成天向我討債的女人,怎麽會突然想起給我送螃蟹?這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你吃飯了沒?”她問道。
“還沒。”
“哦,那正好,蒸幾隻螃蟹吃吧。”
“婷婷怎麽樣?”我對她的建議不置可否,轉換了話題。
“她挺好的,最近挺聽話的。”前妻也不等我回答,徑直進了廚房,開始刷洗螃蟹。
我也沒有管她,繼續坐在沙發上抽煙。
“唉呀!”廚房裏傳來她一聲慘叫。
我連忙跑進廚房,問道:“怎麽啦?”
然後我看到,一隻螃蟹用鉗子牢牢地夾住了她的手指,把她疼得呲牙咧嘴。
我忙上前去把螃蟹的鉗子從它的身上掰斷,然後把鉗子從前妻手指上取下來。
她的手已經破了,滲出了點血。
見狀,我讓她到旁邊休息了,我自己刷洗螃蟹。
她出去了一下,旋即又進了廚房,那塊受傷的地方貼上了一塊創可貼。
這房子,我們住了五年,她太熟悉這裏了。
她默默地站在我旁邊,看著我熟練地為螃蟹洗澡,然後丟進蒸鍋。
在等待螃蟹熟的時間裏,她說:“今天是孫倩的忌日。”
“嗯。”我沉悶地回了一聲。
“你……去給她上墳了嗎?”
“去了。”
“守傑,孫倩那件事情,我一直很抱歉,一直想去為她掃墓,表達一下自己的愧疚。可是,我又怕你攔著不讓。我……今天就想看看你,跟你道個歉。”
盡管一年前,我曾暴怒地把我和後妻出事的罪過推到前妻身上,但實際上那隻是在激憤狀態下的一種心理求償。人就是這樣,當受到傷害或者遭遇災難時,總是想找個理由,或者說替罪羊,開脫掉自己的過失。
可那是一年前的想法,但現在我不這麽想了。前妻那個電話,並不是導致我們出事的根本原因,根本原因在我:超速,接電話,沒有阻止後妻解開安全帶。而那個電話,任何人都可能打,隻是,恰恰是前妻打了。
我不該把自己的責任,歸咎到這種偶然因素上去。這是我的錯,而不是她的。哪怕她是我憎恨的那個人,我也不能推卸掉自己的責任。
如果非要解釋這個偶然,隻能說,這是天意。後妻太完美了,她是天上的仙女,而我配不上她,所以上帝把她收了去。
我歎了口氣,對前妻說:“算了,那事兒也不能怨你,你隻是想關心我一下,我以前為那個恨你是我不對。應該怪我,我不該超速,也不該開車時接聽手機。”
前妻忽然哽咽了,說:“守傑,我真的……沒有想害你們啊……”
“是,我知道,現在我知道。”前妻的眼淚讓我也很難受,安慰她道:“以前我錯怪你了。”
“那我走了啊。”她擦擦眼淚,對我說。
“算了,別走了,一起吃了再走吧。”我挽留她。
我和她一起吃了飯。
我和她都沉默不語。很多年以前,我們天天都在這張桌子旁吃飯。那回憶,盡管有很多痛苦和不堪,可也有很多溫馨和留戀。那畢竟是我們曾經的家,她畢竟是我曾經的親人……
吃完飯,她洗了碗,然後她準備走了。
“守傑,你一個人,要照顧好自己。”她說。
“嗯。”
然後,我看著她,在樓道裏消失。
我的生活又一次陷入了無欲無求的狀態。
幾天後,我又搬回了團結湖。上班,下班,吃飯,鍛煉,懷念後妻,睡覺,再次成為我生活的全部內容。
九月中旬的一天,大白兔又給我來了一個電話,問我有沒有時間周末陪她逛街。
在與E女相處的那段時間,正好強子出事,E女加上強子,耗得我時間完全不夠用。所以,那兩三個月時間裏,我徹底冷落了大白兔。對她來電話時提出的約會或者吃飯的要求,我總是以加班、應酬等理由搪塞,一次都沒見她。
但這個小蘿莉令人奇怪地超有耐心,麵對我明顯的冷落表示,居然一點不以為然,繼續一天一個火星文問候短信,也不管我回不回,以不變應萬變。
而她這種“任憑風吹雨打,我自巋然不動”的奇特表現,讓我有時都禁不住有些懷疑:丫是不是預先設計好了一個什麽程序,機械地每天自動發送一條火星文短信?
沒有了E女,心裏總感覺空蕩蕩的。這次見大白兔又來電話了,我就沒撒謊,說有時間。
大白兔高興地說,這幾個月她也一直挺忙的,雙休想逛街散散心,問我能不能陪她?
我見反正也沒什麽事,就答應了。
大白兔也還自覺,沒有擺譜要我去接她,而是跟我約定周六下午兩點在東方廣場王府井口上見麵。
周六下午,我又磨嘰晚了半個小時才到。
見到大白兔,本來做好了被她抱怨的準備,但很意外,她遠遠地見到我,就很高興地向我揮手,呼喚我的名字走到一起以後,還沒等我開口,她就搶先說:“等你半天了,是路上堵車了吧?”
我一聽,靠,連理由都替我想好了,這台階給的有水平。
於是連忙應了聲:是啊是啊。心裏想,以後跟她約會的話,可得提前一點兒,要老是讓別人小蘿莉替咱找理由,那麵子上可掛不住。
女人幾乎個個都喜歡逛街,即使是孫倩這麽能夠自律的人,如果我哪天有時間陪她逛街的話她也會非常開心。隻是她太自律了,自律到隻要她一提要求我都會感到求之不得,排除萬難也要跟她去,為她挑選,幫她參謀,替她買單。
這大概就是默契,這就是兩顆心的撞擊,而不是一顆心對另一顆心的敲打。
大白兔就更喜歡逛街了,一路上興高采烈,試這個衣服穿那個裙子,戴這個耳環看那個項鏈,但轉了一圈,卻竟然什麽都不買。
她試衣服的時候,我就在商場櫃台裏的沙發上坐著等,就那樣我都覺得累得腳脖子疼,問題是她還穿高跟鞋呐!還有,你逛一圈這麽累,還什麽都不買,操,這不是有毛病是什麽?喜歡掛眼科,那從網上下圖片看不就行了麽,非要跑出來受這份洋罪?真想不通女人逛街時哪來這麽大的勁,連我這喜歡運動的健壯男人都比不上。
又抬頭看了看周邊,唉,我發現這天下受苦受難的男同胞可不止我一個。幾乎每個賣場的沙發上,都坐著一個或者幾個跟我同樣累得垂頭喪氣的男士。
跟著大白兔到了Jessica專櫃,她又進去試穿了。
我坐在沙發上,想抽煙,可商場裏不允許,隻得百無聊賴地環顧四周。
突然,我發現衣架上掛著的一堆衣服裙子中,有一條杏色的短裙,就是我第一次見到孫倩時她穿的那種!我連忙走上前去,翻出來認真看,果然,色彩、式樣一模一樣!
這時大白兔又出來了,還是不買。
她對我說:“好啦不逛了,咱們吃飯去吧。”
“你試試這件裙子!”我拽出那件杏色短裙對大白兔說。
大白兔走近看了看,問我:“這裙子太職業化了吧?”
我答道:“職業化的衣服才能真正彰顯氣質,你快試試。”
見我有興趣,大白兔也沒掃我的興,就試了。
當她從試衣間裏出來,我頓時感覺眼前一亮,心弦又被什麽東西狠狠撥動了一下。天哪,仿佛又回到了兩年以前,第一次在孫倩辦公室裏看到她時那樣!
以前和大白兔接觸時天氣還很冷,那時也沒心情認真欣賞她的腿,可此時她穿著杏色短裙在我麵前走來走去時,我突然發現她的腿這麽修長,弧度這麽美。
“就買它了。”我說。
“啊?一千多啊,太貴了。”大白兔翻了翻價格標簽,驚叫了一聲。
“你別管,我看中了。”我邊說,邊又找了一件白色襯衣讓大白兔試了,然後以最快的速度刷了卡,讓大白兔就穿著這身新衣服。
接著,又拉著她來到女鞋區,轉了幾個櫃台,找到了一雙非常類似後妻穿的那種淺金色魚嘴細跟鞋。問了大白兔腳碼後,我讓營業員找了一雙合適的鞋子拿出來,然後對大白兔命令道:試試。
大白兔聽話地穿上,站在我麵前不知所措地望著我。
“好,太好了,買了。”我對營業員說道。
“啊?還買呀,今天買的太多了。”大白兔阻止道。
“你別管,我喜歡,就要買。”
大白兔穿著新買的衣服鞋子站在鏡子前麵左看右看,突然她像明白了似的,轉身問:“我穿上這一身是不是像孫姐?”
我沉默了片刻,回答說:“是。”
“那還有什麽地方不像?”
“你的頭發是直的,她的是微卷的大波浪。”
對大白兔說這些的時候,我感覺孫倩似乎就亭亭玉立在我的麵前,雙手交叉抱在胸前,頭微微揚起。
“那我們去做頭發。”
“好,先吃飯吧,吃完飯再去做頭發。”
“不,先做頭發。”大白兔堅持道。
和大白兔肩並肩從美發廳出來,已經過了吃飯的點了。我忍不住讓她先我走幾步,從後麵看,她真的很像後妻的背影。雖然她比後妻略高一點,但女人到了這個高度,
大白兔走了幾步,轉過身來看著我,在夜晚燈光的映照下,大眼睛一閃一閃,就像一汪清泉。
我抽上一支煙,打量著眼前這個亭亭玉立的女人,感到她和春節假期第一次見麵時,那個讓我心生厭惡的小尖臉完全判若兩人。我們並肩走向停車場,就感覺是在和後妻一起肩並肩,讓我生出了一種親切感。
“到哪兒吃飯?還去那家川菜館子好不好?”我問道。
“好哇,不過要走過去那挺遠的,得打車,就在這附近隨便吃點吧。”
“不怕,我開車來的。”
“啊?你買車了啊?”
“不是,租的。”
“啊?租車?”大白兔又驚詫了。
“嗯,租車。”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並不知道,我租車是什麽目的。
我們來到了那家熟悉的川菜館,由於我們來得很晚,餐廳裏人已經不多了。這次我沒有再回避當年我和後妻常坐的那個位置,而是直接走過去了。那一刻仿佛又回到了一年多之前,那時後妻坐在我的對麵,等菜時用她的秀腿撩撥著我。
正在失神回憶間,大白兔突然伸出她細長的手指,抓住了我的手。
“守傑,你的手指甲有點長了,我給你修修吧。”
說完,不等我同意,她就從包包裏把第一次跟她見麵時,那個紅色小皮盒拿出來打開,為我修剪了手指。完了以後,又拿出小銼刀把每個指甲仔細地銼圓滑。
注視著她細長的手指,我突然穿越時空回到了一年多以前,後妻在為我修剪指甲,那拿著小銼刀的手,就是孫倩的手。
當男人遇到心儀的女人,除了占有欲之外,他也會不由自主地產生竭盡全力保護她的欲望;而當一個女人遇到心愛的男人,她也會不由自主地產生愛惜他的感覺。這種愛惜將在生活的無數個細節中得以體現。
對於真正有愛心的人而言,做到這些細節輕而易舉;對於沒有愛心的人來說,做到這些又難於登天。因為,生活中的細節太瑣碎太繁多了,裝是裝不出來的,至少裝不長久。
美貌、氣質隻是最初的吸引,而隻有這種細膩周到的珍惜,才會讓男人湧出恒久的溫情,產生深深的依戀。激情雖熱烈,但往往隻是在一瞬間輝煌燦爛,但溫情可以相守一生一世間。我曾經為前妻遞給我一瓶可樂感動了那麽久,更何況那種天長日久的關懷?
想著這些,我的目光轉到了她半埋著的小尖臉上。
不,不是孫倩,是大白兔。
想到了這裏我突然感覺挺不好意思的,心說自己怎麽這麽不長記性,總是忘了修指甲。
修好了以後,大白兔像欣賞一件自己創作的藝術品一樣,把我的手拿起來看了又看,然後揚起小尖臉,笑著說:“誒,修好了,看。”
我微笑了一下表示了謝意。
小尖臉又翻看我的手掌,為我看手相。一邊看一邊撇嘴說:“你的手長得好難看啊,手指頭這麽粗,連指甲都是方的。事業線嘛,也行,但沒太大出息;生命線好粗好長啊,你能活大年紀;愛情線啊……愛情線……怎麽亂七八糟的啊,看不懂。”
我沉默地注視著那張小尖臉,突然間那個念頭又閃過腦海:莫非,她就是後妻讓我尋找的那顆珍珠?
吃完了飯,我喊了聲買單。
大白兔卻突然說:“守傑,今天我買。”
我奇怪地看了看她,說:“幹嗎你買啊,我買,請吃飯哪有讓女人買單的。”
說完我掏出錢包,但大白兔按下了我的手,對服務員說:“別收他的錢,我買單。”
我見她意誌這麽堅決,也就不強行掏錢了,但挺好奇,於是問:“幹嗎你一定要買單啊?”
大白兔一邊掏錢一邊說:“守傑,跟你認識這麽久了,一直都是你為我買單。我知道你對我好,但是,我不想被你看做一個總是要你破費的貪女人。我也有工作,也有收入,你為我花錢並不是天經地義的。我們在一起處,得懂個‘相互’是不是?”
聽了她的話我吃驚地瞪大了眼睛,這話怎麽這麽耳熟啊?
哦,我想起來了,是D女,D女就常說類似的話。D女說這樣的話我一點都不吃驚,可是這話從大白兔嘴裏說出來,那就太讓我吃驚了。大半年前,我跟她第一次見麵時,她又是讓我買車又是要我給她做飯,一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樣子,甭提讓我多討厭了,可現在幾個月不見,居然就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居然來跟我講起禮尚往來了,真是奇怪。
見我一副被雷倒了的表情,大白兔調皮地一笑,說:“你幹嗎這麽看著我啊,我又不是火星人。”
她這麽一說,我也覺得自己挺可笑的,就笑了笑說:“誒,你怎麽突然想起買單了?是小段教給你的吧?”
“啊,是啊?你怎麽知道的?”這下又輪到大白兔驚詫了,旋即跟自悟了似的,說:“嗯,段姐就是這樣的人,從不欠人情,跟她交往我們都挺佩服的。”
“佩服她什麽?”
“佩服她……”大白兔眨了眨眼睛,接著說道:“佩服她有能力,有自尊。”
“為什麽?”
“段姐這個人,在我們公司口碑非常好。”大白兔開始娓娓道來:“除了她工作能力強,能吃苦之外,關鍵是她特別有自尊。段姐常跟我說,一個女人,首先得學會自愛自強自尊自立,才能贏得男人的尊重,才不會成為男人們的玩物。即使自己作為女人,接受別人的付出時,也一定要想到回報,而不是把這種付出看成天經地義。沒人天生是來伺候人的,總是有來無往,得了別人的小恩小惠,卻失去了自己的人格,失去了別人的尊重,那就不值錢了,會被人瞧不起。”
“對啊,對,對!”我一邊點頭稱是,一邊忍不住讚歎:“小段這個人真的很不錯,我就忒佩服她,跟她一起交朋友,挺好,那絕對是你的良師益友。”
“那是。”大白兔不以為然地撇了撇嘴,說:“不用你提醒,我自己都從段姐那裏學到很多東西。”
經曆了這番談話,我的心情變得愉快起來。跟大白兔出了飯店上了車,她坐到了副駕駛的位置上。
我提醒她係好安全帶,問道:“送你回去吧?”
大白兔看了看表,說:“還早吧,能再陪我一會兒嗎?”
“好啊,反正明天也不上班。”我心情愉快地回答道。
“那我們幹什麽去?”
“你說呢?”我反問她。
“去你家行不行?”
“去我家?”
“嗯,我彈鋼琴給你聽。”
“好啊,好啊,很久沒有聽你彈鋼琴了。”我高興地發動了車子。
我們回到了我在團結湖的家裏。停車的時候,大白兔突然問了一句:“你左家莊那套房子賣了嗎?”
我這才猛然想起,以前趕她走時耍的小把戲,覺得挺不好意思的,就撒了個謊說:“唉,不行,現在房市不是很景氣,一直沒賣出去。”
大白兔又說:“其實我可以幫你賣,如果有人到我們樓盤看房子,我私下可以向客戶推薦你的房子呢。”
我一聽,連聲說:“哦,算了算了,留著吧,現在還沒到奧運會,房價還在上升,我又不想賣了。”
進了家門,我摸開燈,大白兔把裝著舊衣服的購物袋放在沙發上,又返回客廳彎下腰去換拖鞋。
我連忙攔住她,說:“別脫,再穿會好嗎?”
她先是楞了一下,馬上會過意來,說:“好,我不脫。”
兩人先後進衛生間洗了一下手,大白兔坐到鋼琴前麵,問我:“想聽什麽曲子?”
正在廚房灌水燒水的我,提高了聲音回答道:“就彈那首《愛琴海的珍珠》吧。”
“我就知道你要聽那首。”大白兔回答道。
流暢的琴聲回旋在客廳裏,我放好了水壺,返回到鋼琴邊,靠著牆,點燃了一支中南海,輕輕地吸了一口,又輕鬆地吐了出來。
那煙如同琴聲一樣的飄茫,在半空中旋轉飛揚。
我的思緒,再次隨著琴聲飛翔,飛翔,如同海鷗掠過愛琴海上。身下,是湧動的波浪,頭頂,是溫暖的陽光。我舒展著強健的雙翅,追尋那個永恒的方向。飛翔,飛翔,我又看到了那個小島,珍珠般鑲嵌在蔚藍海麵上。那就是親愛的孫倩,她佇立在水的中央。我飛到她的眼前,她的笑容美麗安詳,她掬起一顆璀璨的珍珠,告訴我,這就是她為我準備的夢想。我抱住她深吻,向她傾訴衷腸,她撫摸我的羽毛,為我擦幹翅膀。
一曲終了,我的思緒又回到了現實中,看著跟後妻一樣的發型,穿著同樣衣服的小尖臉坐在鋼琴前,就好像是後妻坐在那裏彈琴。
我再次閃過那個揮之不去的念頭:莫非,她就是後妻讓我尋找的那顆珍珠?
當晚大白兔沒有走,彈奏了幾首曲子之後,她突然說:“能不能讓我看看孫姐的照片?”
我想了想,帶著她來到書房,打開電腦,調出了那些文件夾。一張張照片,記錄著一個美麗的生命最燦爛的每一個瞬間。
“孫姐這些照片照得真漂亮啊,怎麽跟明星藝術照似的?”大白兔一邊翻照片一邊驚訝地問我。
“不是藝術照,那是寫實照,都是生活裏拍的,或者出去玩的時候拍的,連化妝都沒有。”我回答道。
“是你拍的嗎?”
“是的。”
“啊?你這麽會照相啊?”大白兔又開始驚詫了。
我確實比較愛好攝影。喜歡上這行也純屬偶然。幾年前,在與前妻陷入冷戰的那兩年裏,我下班後經常在外邊玩不回家。有時出去到旅遊景點散心,看到秀美的風光,很有一種保存下來的衝動。但那時我隻有一個家用數碼相機,攝影技術也很差,再好的風景,被我一拍就給糟蹋了。
上網時我常常會見到一些攝影作品,每當看到這些照片時,我都會有種不服氣的感覺:那些漂亮的圖片是怎麽出來的?我李守傑憑什麽就拍不出那麽好的照片?
想到這裏,我開始上網尋找有攝影技術交流的網站。先找到了蜂鳥,後找到了無忌。
當我打開那些帖子時,一張張大師級的作品讓我感受到視覺和心靈上的雙重震撼。不,我不能滿足於隻當看客,我必須學會這門技術。
當然,作為一名菜鳥,最初我不敢在無忌和蜂鳥的牛人堆裏班門弄斧,隻是天天趴在網上看人家交流心得,看人家秀出自己得意的作品。看著看著就有一種投入進去的衝動。於是打算買一台單反數碼相機。
在無忌和蜂鳥的攝影愛好者,用器材分為兩大派,N記(Nikon)和C記(Canon),兩大派之間向來板磚不斷,口水無數。下手買相機之前,我先是觀戰一段時間,發現C派比N派人數略多。我這個人有個心理特點,遇到有人對決時,總是喜歡支持弱者一方,無論C還是N,其單反器材對於我這個門外漢都遠遠超了。
因此,短暫的猶豫後,我買了一台當時風頭正盛的NikonD70單反數碼相機。因為是第一次買這麽貴的相機,把器材品質看得很重,還是買的正品行貨,連上所配的ED28-70mm f/2.8常焦鏡頭,加上雲台,攝影包,偏振鏡,外閃,備用電池等一共花了接近兩萬。
後來,根據拍片需要,又買了一隻14
有了這三隻鏡頭,我就開始扛著四處拍片,拍完後就上蜂鳥無忌發帖。這兩個網站上的大牛小牛們,不僅以毒片聞名,也以嘴損著稱。我這隻菜鳥發帖,自然是被貶得體無完膚。不過我這個人臉皮超厚,已經習慣了罵聲,要是哪個帖子都沒人罵兩句,那渾身還不自在,就跟一天沒鍛煉一樣不自在。
不過,隨著我這菜鳥一天天長大,漸漸地罵聲少了,開始有人讚揚了。當然,直到我現在在那裏發片,也照樣有人痛貶,痛罵:C記FANS永遠是看不上N記的爛貨的,就如同N記的FANS也看不上C記的爛貨一樣。雖然離真正的大師級水平還相差萬裏,但能在那兩個論壇得到一些讚揚與罵聲,意味著我已經不再是一名菜鳥了。
遇到後妻以後,我為她留下了無數倩影。後妻是一名非常好的攝影模特,五官清爽,線條簡潔,特別容易出效果。哪怕是一段殘牆,一片荒草,一顆枯樹,一條小路,隻要她站到那裏,在我的照片中就是一幅美麗絕倫的人物風景畫。拍出的原片經過簡單後期處理,在一般人眼裏幾乎可以當作明星藝術照了。
大白兔高興地聽我講述自己學攝影的經曆,一張張地問後妻每張照片拍攝時的情景。我向她講述著每張照片後麵的故事,講述的時候我不再有眼淚,而是嘴角浮現出一絲微笑。就好像我不是在向另一個人講述我的亡妻,而是和亡妻一起回憶那些幸福甜蜜的往事。
大白兔一邊看,一邊不住地讚歎後妻那種美麗幹練,卻又不失溫柔嫵媚的氣質,一邊讚揚我的攝影技術不錯。
我也是喜歡被人誇讚的,被她誇得美滋滋,就建議說:“明天咱們一起出去拍片好不好?”
“好啊好!去哪?”
“就去故宮吧。”
“好啊好啊。”大白兔興奮地拍著手。
在翻看舊照與回憶中轉眼到了下半夜,我讓大白兔先洗了,安排她到次臥睡覺。大白兔吻了我道了晚安後進房間了。
我進了主臥的門,突然想到,這不是左家莊的房子,這是團結湖的,這是留下後妻無數記憶的、誰都不能染指的房子,怎麽安排她在這裏過夜了?
但,隻是想了想,就鎖上了房間的門睡去了。
第二天上午我們到故宮去了,一直拍到下午四點關門為止,大概拍了有四五百張照片。每拍滿CF卡,都要拷貝到數碼伴侶中後繼續拍。
晚飯時,穿著高跟鞋走了一天的大白兔腳都腫了,但她情緒高漲,一邊興奮地“哎呦”一邊翻看瀏覽器裏的照片,評價自己在照片中的表現。
我點了一支煙,注視著拿著數碼相機的小尖臉,突然又想到大白兔也和前妻一樣是安徽人。
安徽人,她是安徽人。我又想起了自己那個狼不吃羊的理由。
但是,一個鋼琴彈得這麽好的安徽人,難道會和前妻那樣凶悍嗎?能培養出這麽一個具備藝術修養女孩的家庭,會和前妻那個家庭那麽可怕嗎?
想到這裏,我覺得安徽人的問題已經不再成為問題了。不,不管是哪裏人,不管當地人的風俗習慣有何差異,隻要自己本身善良真誠有教養,那麽一樣可以以誠相待。
但這還不夠,還有個年齡問題。整整大一輪啊,這中間的代溝可太大了,已經多次讓我感覺不適。我可沒有Lolita情結,一開始找對象時,嚴格地按照不能超過5歲的尺度,所以先後遇到了AB女和後妻。遇到D女時,D女小我10歲,但D女因為生活的磨練早熟和與我是校友,讓我覺得不存在代溝。
但大白兔可不一樣了,這代溝已經導致了我讓她出局一次。磨合?那得磨合多少年?磨合到底會不會成功?我李守傑已經36歲了,勉強還算半老年輕人,但要是再來一次失敗的婚姻,那不僅害了人家,自己也折騰不起了。
還有,我確實有點喜歡這個小蘿莉,但其實是把大白兔當成孫倩的影子來看待的。即使她表示願意接受這個角色,又怎能肯定她一定是真心接受?同時,把一個活生生的有思想的人看做亡者的替代,這種感情正常嗎?對別人公平嗎?
想到這裏,我還是決定,再次暫時冷藏起來吧,等想好了再說。
別怪我磨嘰,這次,也算是我為尋求一個正常生活的最後一搏。我本身不是那種喜歡尋花問柳的人,雖然在離婚後也先後閱了數女,但我內心還是渴望一個正常的家庭生活的。走馬觀花盡管有它的樂趣,但要是一直沒完沒了地走下去而心無所屬,那依舊是疲憊和孤單的。
一個人,要是沒有家的感覺,就是隨風而飄的落葉,沒有依托,沒有歸宿。
有家的感覺真好!有的人就像守傑,是為家庭而生的,才會珍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