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三屆

每個人都生活在一個特定的時代,我們並不比別人特殊,隻是恰恰是我們這些人趕上了那個歲月,而被冠以“老三屆”的稱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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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荒紀實之五十三:重返北大荒》

(2008-12-05 04:25:36) 下一個

重返北大荒

哈爾濱農場

            和政委不止一次聊過再回北大荒的念頭,但總是落實不了,我遠在澳洲是原因之一。

            終於約定200210月在哈爾濱碰頭,然後殺奔饒河。和我們同去的還有另一杭州知青,小付,原來也是打魚隊的,他後來在農場總局的一個建築公司當頭頭。

            我們一早從哈爾濱出發,乘的是小付的別克轎車。我們計劃從哈爾濱經佳木斯到饒河,回程走興凱湖、牡丹江、鏡泊湖回哈爾濱,兜一個圈子。

            天下著小雨,新修的高速公路還行。路是不錯,收費站也不錯,夠多。說三裏一個五裏一個誇張了點兒,但二三十裏要是看不到一個,我們都要奇怪了。收費站蓋得挺漂亮,一個穿製服戴大沿帽的站得筆直,看見車開過來了,“哢嚓”就是一個立正敬禮。他身後就是收費站的屋子,在前一個小窗口掏錢買票。然後往前開半米,又一小窗口,那兒管撕掉副卷。這時你才可以上路,隻聽“哢嚓”又一個敬禮,原來這邊還一個穿製服的敬送行禮。嗬,這麽點事弄四五個人幹,怪不得旁邊蓋一個灰不拉嘰的小樓,專管收費。可不,一班四個人,24小時值班,12個人,再加上站長,書記,炊事員,後勤,不弄他20來人。我真懷疑每天收那點錢夠不夠他們弟兄們開銷的。

            過了佳木斯不遠,柏油路沒了,開始沙石路了,我們也漸漸興奮起來。

            “還是原來的路啊!”大家不約而同地感歎著。

            天色逐漸暗了下來,路邊的樹木也越來越密,越來越高大。進入完達山了,聞到了森林特有的清爽氣息。泥濘和顛簸將我們模糊的記憶一點點勾動並清晰起來。

            “一連!”

            “五營營部!”

            營部的大坡是我們當年拉爬犁送糧罵娘的地方,今天一下子就忽悠下去了,過了七裏星河的小橋,原來的團部的燈光已遠遠在望了。

            終於到了。

場部招待所門口早就等了一群人,把我們讓進食堂。一桌子菜熱氣騰騰的,中間那一大盆“酸菜白肉”,已讓我口水橫流了。

樹沒有了

            第二天一早我們就直奔駝腰子梁口。我們三個全在那兒呆過,小付更是在那裏住了二年多。

            一路上,經過11連、15連、16連、西豐河南大隊、河北大隊,西豐公社出現在視野前方,但我們向西轉去。又是泥路,坑坑窪窪的。車在幾間磚瓦房前停下,是這兒嗎?我們三人都疑惑著。

            沒錯,轉過房子,就是梁口,就是撓力河。

可是,可是,樹呢?樹上哪兒去了?

駝腰子梁口距西豐河北大隊有三裏地,中間還有一個“老頭兒隊”,是公社裏的孤寡老人養老送終的地方。老人們不閑著,飯前屋後種了不少瓜。他們把西瓜藏到窖裏,到新年甚至春節時拿出來,還新鮮著那!那真是抱著火爐吃西瓜。我們那時沒少跟老頭兒們商量瓜的事。從梁口到河北大隊的屯子,原來是一片林子,密不透風,現在竟砍伐得幹幹淨淨。

小付四處轉著,嘴裏嘀嘀咕咕的,這兒是老房子,這兒是烤火房,這兒是……

什麽都不是了,早已屋去人非。

我們走到河邊,河水呈現一種黃褐色,失去了往日的活力,好像和我們一樣,也老了。

有些惆悵,我們又上了車,往回開,去我生活了十年的打魚隊。

二十年的變遷

路上,我們問司機,才知道當年的兵團建製早已改回為農場。現在雖說掛著農場的招牌,但土地也早就分到各家各戶了,每個勞力分個二三百畝地。由於有農場的底子,原來機務上的人除了土地,還承包了拖拉機等機械,畢竟北大荒成千上萬畝的土地,靠人工是不行的。

農作物也有了很大的變化,原來的小麥、大豆、玉米三大作物,現在已讓位給水稻。東北大米,好吃,可能因為氣溫較寒冷緣故,生長期長,養料吸收得充分。另外,大米產量也高。 當年北大荒叫農場也好,改兵團也好,其模式都是學的蘇聯老大哥。大規模機械化作業,廣種薄收。如:小麥每畝下種十來斤,收獲也就二百斤左右,種子就占了十分之一。後來除更新品種,還加大了播種量,每畝種子達35斤左右,好年成能收四百,差點的,三百出頭。大豆也差不多,要是新開的地,也就收百十斤。大豆主要還用來養地,也就無所謂了。

稻子怎麽都是八百上下,要是趕上好年頭就過千。那就叫:抄上了。(即:賺了。)

可是,種稻子,投入也大,要挖灌溉渠,排水溝,把原來上千畝的地塊兒全切割成一小塊一小塊的了。真正種稻子的也不是原來的農場職工,全是南方產稻區過來的農民。把地轉包給稻農,職工們不少當二地主了。

果然,我們看到路邊有一些低矮的馬架子,那就是稻農的住所。他們幹完這一季稻就回去了。職工們把稻子賣了之後,也可以盡情地歇半年。

收入多少,就是看年成。如果承包了300畝地,碰上豐收,能有上萬的收入,每畝鬧個三十,五十的。要說平均每月有上千的收入應不錯了,但後來和他們一聊,才知道不是那麽回事。因為你還要為第二年的種子、化肥、機械的租用、等等做準備。

去打魚隊一路泥濘。我們問司機,他說:

“嗨,還不是挖灌溉渠弄的。”

魚沒有了

打魚隊到了。

我們直奔梁口。原來的烤火房沒了。梁口還在,當年捍樁的大架子也還歪歪斜斜地立在河岸上,這多少給了我們一些親切感。看梁口的人根本不認識,他在整理著幾片絲掛子。我們問他能捕多少魚,他苦笑笑說,少得可憐。為什麽?

“魚沒有了!”

我們楞了,從哈爾濱一路過來上最多的話題之一就是,一定得弄一頓殺生魚吃。我們三人人摩拳擦掌的,因為我們在搗騰吃上個個都是高手。這一下可是當頭一棒。

“為什麽?”異口同聲。

“咳,農藥。”

原來,種水稻要用大量的水。北大荒的地下水資源是非常豐富的,挖個四五米就出水了。由於稻田的推廣,地下水被大量的開采,現在要打二十米才有水!河裏的水也是這樣被抽到田裏。不光如此,種稻要施肥,要噴藥,要殺蟲,而稻穗灌漿後田裏的水要排掉。於是,含有各類化學元素的水排進河裏。河裏的魚可不需要什麽生長劑,氮磷鉀的。水質被徹底地破壞了,魚也跟知青似的,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拜拜了,您呢!

“就逮點子這玩藝兒。”他指指門外的一個小柳條筐。

我們過去一看,什麽呀,小白條子。一種細長的雜魚,很小,幾十條能夠一斤?!說得不客氣點,我們那會兒養的貓都不給它吃這個。丟不起那人。現在別說貓,看樣子人也就是吃這種魚,可是,反過來問問:這魚,你敢吃?

情深意長

連裏也大變樣了。原來一排排的知青宿舍和老職工的住家開門就是走路的便道,如今全用籬笆封住了,每家每戶各自圈了起來。共產主義和社會主義再見了,又退回到一家一戶的小農家庭和經濟了,也算是進步吧。

“劉班長!”我看到道上站著個人就叫道。

“哎喲,這不是老三嗎?!哎,哎,小祝!小付。嗬,都來啦!”

劉班長是夥房的班長,從我們到打魚隊的第一天一直到我走的那一天,圍著鍋台轉了一輩子。他緊緊地握住我的手就不放了,拽著就往他家裏走。邊走邊跟我說,知青誰誰誰,誰誰誰回來過,連隊的老職工誰誰誰怎樣了,誰誰誰回老家去了……

進了他的籬笆門,院子裏養著七八隻雞,牆角處的圈裏有一頭半大的克朗豬。紅辣椒和編成一掛一掛的老玉米掛在房簷下,地上散亂擺放著柳條筐等雜物,典型的東北農家院。

劉班長是山東文登縣人,像很多人一樣,困難時“盲流”來到打魚隊。所謂“盲流”是指那些不是政府或組織上的安排,而是自己投親靠友,盲目流入的人。盲流在北大荒是很大一個群體。一個人在這兒站住腳後,就把家裏的親戚及村裏的少男少女以婚姻或各種方式弄過來,形成盤根錯節的家族體係。沒什麽原因,也沒人願意離家背井地流落到數千裏外,還不都是餓逼的。

劉班長的老婆聽到我們的聲音,從門裏一下子衝出來:

“哎喲,介布四老傘啊!”她的山東鄉音重些。一下把我的手從劉班長手中搶過去,拉著往屋裏走,“物裏左,物裏左。”

進屋了,又是倒水沏茶又是拿瓜子的,一通忙活。劉班長告訴我們,他早就退休了,每月有四五百塊的退休金。兩個兒子,一個在場部的什麽科當科長,另一個去了佳木斯。都娶了媳婦,都有了孩子,很少回來。連場部的那個也很少回來,說這裏的水汙染了,回來時都自備礦泉水。

嚐嚐了那茶水,是有一股子鏽味。我問現在村子裏喝的是哪兒的水,回答還是我們在時打得那眼機井的水。那水,我們在時從不用的。夏天我們用河水,甚至不惜劃船到七裏星河取水。冬天就是打冰塊用。那機井的水,打上來放一會兒,上麵就漂起一層褐色的浮沫,用它洗衣服,白的全變黃了。

村支書不知怎麽知道我們來了,進屋就一個勁地表示歡迎。當聽到我的名字時,說:

“啊,你就是老三啊,盡聽老職工們提起你的,都直個勁兒的誇。”

我趕緊謙虛謙虛,

“哪裏,哪裏。”

這要是以前,肯定還得說,是貧下中農的教育,是黨的政策英明,是毛主席的偉大領導,雲雲。他要是跟我說太多他也有麻煩,裏通外國!

還見到了原來梁口班的老班長徐三。他搬到場部住去了,也退休了,每天上午跟一群老幫子們打乒乓球。三個閨女一個兒子都成家了,女婿孝敬的小酒不斷,過得有滋有味兒的。徐三的老婆小馮是早上偷偷跑來看我們,告訴我們徐三不讓她來,說這邊都是領導在接待呢,她(小馮)上不得台麵。什麽時候了,還挺大男子的,而且特以跟場領導們一起陪我們吃飯自豪。小馮對我們這幫知青那真是好,去他們家要雞蛋的次數大概最多,那回不是二、三十的給。過端午節,更是送到宿舍。還給知青們縫補衣服(聲明,我從沒麻煩過任何女性做針線活,都是自己搞掂。授人以把柄以後逃都逃不掉,那是有慘痛的教訓的。)。

老連長,就是指揮用拖拉機把歪了的牆推正了的那位來了。還是那洪亮的嗓門:

“我就知道你們這幫知青不簡單,你看看上學的上學,當幹部的當幹部,利害啊!”

打魚隊老職工聽說我們來了,在村裏沒見著,竟晚上9點多了,開個小蹦蹦(小輪式車)到場部招待所來看我們。握著他們那粗糙滿是老繭的手,怎麽也放不下,我的手原來也和他們是一樣的粗糙。看著他們曬得黑紅的,像壟溝一樣褶皺的臉,那是比我又多受了25年的風吹日曬!我們告訴他們我們走後的經曆,他們講給我們他們的生活變化,連裏其他的人,死了的、活著的,談到我們在時的段段故事,說不完的話,開懷地笑著,笑聲衝破了夜空,豪爽蒼涼……

第三天早上我們要走了,十幾個老職工特意來送。

“再來啊!再來啊!”

默默地看著他們的身影逐漸逝去,我看了政委一眼,他也正看著我,

我們還會再來嗎?

是的。




讀老三屆的"北大荒係列"


      《北大荒紀實》全部刊出了。我想用Barbara對此文的評價作結。她同我一樣,將十年青春留在那塊黑土地上。隻有經曆過那段艱辛和磨練人的評價,才是無價之寶。
      我還要感謝謝謝文學城的網管,多次將裏麵的故事置於書架上、感謝來此閱讀和留言的網友們。我真心地謝謝你們,因為我知道你們留下的每句話也都是真心的。 

 

 

 

 

 

 

 

 

 

 

 

讀老三屆的懷舊文章不是第一次了,他用特有的詼諧、幽默、豁達、包容的不同於其他作家的筆法寫出了那段逝去的曆史,讀了每次都被感動,每次都會笑了哭,哭了又笑。

讀過不少寫知青的文學作品,葉辛的《蹉跎歲月》充滿了心酸、哭泣、呐喊和控訴; 梁曉聲的《今夜有暴風雪》則賦予了更多的悲壯,寫出了一代知青的神奇;老鬼的《血色黃昏》簡直就是把自己寫成了草原上的一條不人不鬼的狼;讀完以後隻能說是不堪回首,讓人再也不願意回到那非年代,再也不想踏上那片土地。

老三屆的筆下日複一日的艱苦勞動,豈止是咬牙忍著就能忍得過去的,擠兌出國罵是應當的。蚊子、小咬、虱子、臭蟲戲稱“小字輩”;扭曲的時代造就了一百六,講出八正兄弟的故事;這種不是笑話的笑話也顯得生動了,哭笑不得了。荒友們從來也沒覺得有多美的撓力河,怎麽就浪漫了;偷雞摸狗的事在記憶裏本來已經模糊了,一下子又都跳了出來。怎麽能不使同齡人,特別是被同一列火車拉到北大荒的人百感交集,想起北大荒除了酸楚 壓抑還能喚起一絲美好的記憶呢。讀過他文章的弟妹們被忽悠得要跟著到北大荒去懷舊,去看北大荒美不勝收的山川河流,一睹棒打麅子瓢舀魚野雞飛到飯鍋裏。朋友說:“這老三思緒的閘門一打開,一瀉千裏,刹不住了。一條小河溝子,能寫出那麽多故事,那麽美麗。誰會想到那麽美的文字是出自一位蹉跎了10年青春歲月的老知青。

盡管那個年代曾經被稱為紅色年代,但是對曾經是北大荒人的知青來說,那都是一段灰蒙蒙的經曆,能讓灰蒙蒙變得透亮,變得鮮活,這就是老三屆文字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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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9)
評論
孤蓬萬裏 回複 悄悄話 太好了,讀著您的文章,讓我思緒萬千,感覺仿佛又回到了40年前---迷茫,幻想,痛苦,---什麽都有。“老三屆”是一個時代的強音,雖然我們為之付出太多太多,但我們也從中得到了終身受益的精神力量。今年的3月20日是我們的下鄉40周年,一些熱心的同學在張羅著舉辦聚會,我想屆時一定會有很多精彩的回憶片段來與大家分享。
老三屆 回複 悄悄話 來自《常青人生》的評論:

• 故地重遊,一定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吧。 -fatguy73- ♂ (0 bytes) (4 reads) 12/5/08
• 是啊,什麽滋味都有。人其實很怪,受了那麽多苦,卻又割舍不開! -老三屆- ♂ (0 bytes) (3 reads) 12/6/08
• 很多當年的知青想法都查不多,包括我在內,雖然苦,離開時舍不得, -xxq2001- ♀ (94 bytes) (1 reads) 12/7/08
• 羨慕啊~~~~~我01年回國前全安排好了,可到北京就病了,可惜 -龍坡居士- ♂ (0 bytes) (5 reads) 12/5/08
• 是,近鄉情更怯。可是,看到的卻是集合記憶中的相去甚遠。 -A-mao- ♂ (138 bytes) (7 reads) 12/5/08
老三屆 回複 悄悄話 回複子夏浮雲的評論:
浮雲,謝謝你。你不僅是老讀者了,而且總留下一些真誠的話語。老三很感動。
老三屆 回複 悄悄話 回複阿貝的評論:
阿貝,可能的話,回去看看吧。不管看到的是什麽,將往昔和現實融和,會有新的感受的。
子夏浮雲 回複 悄悄話 非常非常好的係列--文字,感想和事實。。。百讀不厭。
最後這一篇看完了有些心酸:為你們那些崢嶸歲月,為逝去的青春還是為了再也見不到往日北大荒的天然渾成?按說應該為社會的進步,和你們一杆子荒友安逸的今天高興才對的。
clinton-2007 回複 悄悄話 good.
阿貝 回複 悄悄話 心動,也想回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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