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三屆: 此次回京理發時碰到件事,說來你聽。 當然,現在都不叫理發了,叫“美發”。我就在我們樓底下“美”的,對不起,是樓底下的一家美容美發店。以前剃完了,讓你低著頭跟犯了錯似的,在臉盆那兒衝衝。如今,名號不是白改的,操作過程都天翻地覆了,剃之前先洗頭,而且是躺著洗。可往那兒一仰,總覺的水要順著脖頸子流下來一樣,沒怎麽現代化過,覺著別扭。我正閉著眼,仰麵朝天地讓人家揉啊搓的,旁邊又躺下一位。我也看不見是何許人也。隻聽那邊洗頭的說: “您好!我們是星級美容美發店。店裏有一、二、三級美發師,另外還有特級發型設計師……”話頭是給顧客介紹師傅呢。隻聽躺著的那位粗楞楞地一嗓子:“都是扯淡!” 怎麽個景兒?服務員挺好心地給介紹情況,就算有推銷內容在裏頭,你挑個便宜的就是了,可也不至於“扯淡”啊!我得看看什麽人呢,這麽橫兒。 我略偏偏頭,沒敢全側過來,我這腦袋還在別人手裏扒拉著不是。眯著眼一瞟。咳!一糟老頭子,頭上沒幾根毛。從他頭皮的色兒來判斷,肯定是來刮禿瓢的。這不是亂嘛。剃光頭的主,要什麽發型設計啊?你就是八級,也就是把他兩根半毛弄掉了就完活了唄。這位推銷的也不看看對象就咧咧。 我忍不住,“噗哧”一下笑出聲來。一笑,頭自然地抬了抬,“嘩”一股水順著脖子進了脊梁。“哎喲”一聲。旁邊那禿老頭扭頭一看我,也樂了。我倆躺那兒嘿嘿了好一會兒。 丹草: 北京是這樣一個城市,現代化盡管一日千裏,老北京的精神總是從街頭巷尾、犄角旮旯滲透出來,跟你那位美發同誌一樣,對看不慣的新東西不屑地來一句:“都是扯淡!” 林語堂在《輝煌北京》中說,北京的魅力有一種近乎神聖的力量,它的溫和熱情的天性可以將那些裝腔作勢、嘩眾取寵的政客和暴發戶改變過來,顯得隨和文明一些。 對“文明“的概念現在不好定義,北京讓人變得隨和,確是真的。約見麵請吃飯,拿起腿就去了,不象巴黎人那樣要掏出記事本看三個月後哪天有空,也不必翻箱倒櫃,想某條裙子是否已出過場。 八達嶺傾盆大雨,白石橋下雹子,南城滴雨未見,人還是該幹什麽幹什麽。用不著西方人那樣的“Oh,ah!Really!”一驚一乍。連那拖長聲兒的“真的?是不是啊?”也透著平和,透著京城人什麽都見過的寬容。高級轎車裏走出西服領帶,臂上挽的女郎頭發染成鸚哥綠、豌豆黃(你那“同美”不買帳,自有買帳的),裙子係到肚臍兒下二寸。旁邊的人照樣搬個小板凳,在馬路牙子上下棋。大褲衩,光脊梁,蒲扇啪啪胸前背後拍著。 這樣悠閑的人們,也有執著的時候。狂風大作,暴雨欲來,天空一下黑了,小販收攤行人疾走,下棋的頭都不抬。銅錢大的雨點掉下來,其中一位坐不住了,左顧右盼地往起站。另一個穩穩地坐在板凳上,手中扇子一指:“你走?你走就算你輸了!” 老三屆: 下棋,不在乎輸贏,講究棋品。不悔棋,不聽人支招。旁邊圍觀的人也懂規矩,悶頭看不吭聲。有開口的,肯定有人製止,“河邊無青草,不用多嘴驢!”一句就把那位給噎住。悔棋者,對手一句:“玩得起嗎?”那比輸了棋還丟人。事事講品。舊天橋曾是“棋簍子”的會戰之地。去那兒碼子的多是販夫走卒,屬勞動人民。有茶館專門開辟地方供這些人玩,俗稱“棋茶館”。 這都是老話兒。這次還碰上個“洋”的。不是人洋,是事洋。 一次打的,跟的哥聊天,我特喜歡和的哥東拉西扯的。聊著聊著,要從環線轉到輔路上去,在超過一輛車往外變線時,的哥突然蹦出:“Takeover!” 我一愣,嗬,英格還裏士呢。我說:“行啊,哥們兒!英文呢!” 他不無得意地告訴我,為迎接奧運,的哥們都在學英語。我又問:“還會什麽?” “Where you going?” 音還挺準,盡管語法是腳豆夠腳心———差一骨節兒,但是會英語的肯定能聽懂。他又告我,不管別的,會說數,會要錢就齊合。我問:“二十怎麽說?” “Twenty。” “怎麽要錢?” “Money,”“Pay!” 行。簡單明了。比我這科班出來的都說得好。 丹草: 的哥實在是高,為奧運臨時抱佛腳,不在多在精,知道“Money”,“Pay”,比從前國文課本的“來,來,來上學”實惠多了。 這是解放前的國語第一冊第一課,當時有人批評筆畫太多,不適於初學,於是重金請來名人,反複研究討論,定稿為“去,去,去上學”。改得精辟,可離直接“Money”還差一截子。 不講語法,卻讓會英語的聽得懂,是本事,那等於把糟粕扔了,隻取精華,值得語言學家借鑒。說來不好意思,如今走在街上,見了新店名有時都不知怎麽念。原來的“肥牛火鍋”挺好,不知為啥換了“羊滿金”,不管從左念還是從右念,始終沒明白它想說什麽。後來看見“品一鍋”、“品良家居”,多少明白了點,也許是故意左右開弓吧?如今講究回頭率,從哪邊看都方便。 街口開了家“劉嫂幫扶肉餅”,幾次走過,困惑於此名的主謂關係。究其邏輯,當是劉嫂需要幫扶,你吃了餅算幫了她;不過也有可能是劉嫂幫助別人,開了餅店,希望大家捧場。從語法上看,應該是劉嫂要幫助肉餅,肉餅似乎不那麽需要…… 不管怎樣,並不影響吃餅。瞎琢磨是我們這號人的毛病,該向的哥學習。 老三屆: 該店鋪的名當然比不上“居然天上客,客上天然居”來的雅,以動詞“幫扶”或幹脆“劉嫂幫扶”作定語修飾“肉餅”亦算創新。用動詞定義名詞的首推“扒拉公司”,連“扒”帶“拉”地撿破爛活現眼前。 說過來聊過去的總又回到吃上。肉餅我沒多大興趣,對烤肉卻情有獨鍾。每次回京,那腳自覺不自覺地就往什刹海的“烤肉季”溜達,可能是兒時住的近的緣故。“烤肉季”門臉一直不大,但麵水漣漪,垂柳婆娑,盛夏臨風,寒冬朔雪,別有情趣。 據說早先是用鐵灸子,上麵滿是眼,下麵燒鬆枝或鬆塔。作料是醬油、料酒、醋、鹵蝦油、薑末、蔥絲、香菜葉,再佐以大蒜、糖蒜。一大家子或一群朋友圍一個鐵灸子,或幾位素不相識的散客各把一邊。當時是自助式的,每人一副長長的筷子在鐵灸子上翻烤,要嫩點,老點,蘸什麽料隨意。烤出的油滴在碳火上,“滋”的一陣青煙,燒烤的肉香四溢,真真急煞人也! 粗俗,或不如說吃上了勁兒的客人索性脫了上衣赤膊上陣,一手持長筷子,一手端酒。含半口酒在嘴裏,夾一筷子剛從鐺上烤熟的肉往嘴裏一放,酒被熱肉一激,騰起滿嘴酒香,合著肉香,那叫一個“爽”。烤肉季以羊肉見長,南城的烤肉宛則專奉小牛肉。 我記憶中的已是廚房裏麵烤好了給端出來,不讓自己動手豐衣足食了。但店裏張掛著不少名人的條幅,我當時能知道和記住的隻有郭老一人,大概也是因為住的近。 烤肉季的荷葉粥也令人留戀,戶外驕陽似火,蟬聲鳴唱,粥色碧綠,清香撲鼻,聞聞也清涼。 幾次一人獨上“烤肉季”,半斤烤肉,兩個火燒,連掉到桌子上的芝麻也用口水粘著吃幹淨。然後心滿意足地沿什刹海西岸,踱著方步,烤肉餘香,蕩氣回腸。口中酸酸地吟著明朝林環的《太液晴波》“翠柳條長經雨後,綠蘋香暖得春先。”…… 丹草: 這個話題比較殘酷了。饞死人不償命,也還是轉移一下好。 梁實秋曾說,饞,在英文裏找不到一個十分適當的字。其實何止英文,最直接的法文詞是gourmand,可今天人們用這個詞,一般是指喜歡糕點、巧克力等甜食。另有gourmet指美食家,似也不能與饞同語。我們之論饞,真是“不足與外人道”了。 據專家考證,最早的“饞”字沒有食字旁,隻有右邊的部分,本義是狡兔,善於奔走,說人為了口腹之欲,不惜多方奔走搜尋,那是多大的動力啊。“又懶又饞”的說法,是輕率地將二者混為一談。許多饞人,在烹調上也決不馬虎省事的。 西方人把嘴饞列為幾大罪孽中最輕的一種,承認有這號毛病的時候,總帶著對自己的原諒。中國人不饞的大概不多。但即便是“為了一張嘴,跑斷兩條腿”,也還沒有立刻從海外跑到什刹海去的勇氣。對於北京的美食,隻好暫且意念享受。 方步可以踱,蕩氣回腸待來日吧。 老三屆: 看樣子不能往銀錠橋那兒走,隻好拐進“煙袋斜街”。街不長,我特喜歡走。近鼓樓大街的老房子依然古樸。 北京的街道絕大多數是東西或南北向的,極少有斜的。有也在街名上說明了,東直門外有一較長的斜街。聽說還有個“馬寡婦斜街”不知具體方位。 老北京人就生活在這四四方方的環境中。有人問路。“您朝東走,過兩條街,轉北一條街,往西一抹就到了。”多客氣詳盡。 問的若是北京人,立馬回答:“謝謝了,您哪!” 要是外地人,聽的那位滿臉莫名,“可,可,我現在朝哪兒呢?” 這就叫“找不著北”。北京人就跟隨時都帶著羅盤似的,連睡覺都不例外。 老兩口躺床上,老太太嫌擠了,一拱老頭子:“朝北邊兒挪挪。” 丹草: 北京的斜街還有不少,比如櫻桃斜街、棗林斜街。這樣叫,其實還是斜街不多的緣故,巴黎的街巷基本上都是斜的,反倒不這麽叫了。不信你從盧森堡公園的地鐵站出來,肯定找不著北。 什刹海是元大都時南北大運河的漕運碼頭,有“斜街市”,元代文人也有湖邊吟詩的:“輕燕受風迎落絮,遊魚吹浪動新荷。” 舊北京的胡同名稱,整個兒體現了老百姓的吃喝拉撒睡。你提過銀錠橋邊的孝友胡同,我總覺得“孝友”這個詞有點怪,偶然看到舊名,原來叫藥酒葫蘆胡同! 跟吃有關的,有麵茶胡同、燒餅胡同、油炸果胡同、豬頭胡同……。可惜如今名字都改了,叫什麽綿長、壽屏、有果、竹頭,似乎以饞為恥,要不就是嫌這些吃食不登大雅之堂。 說穿衣的有褲腳胡同,而且還不止一個,分南褲腳和北褲腳,這也沒錯,褲腿本來就是兩條,北京人方向感如此之強,說褲子跟指道問路一樣,不說左右。褲襠胡同當然隻有一條,現在改叫庫藏胡同了,不雅的東西不但要藏,還要入庫。 你從烤肉季出來太得意了,仰頭吟詩也不看路,我得提醒你一句: 前邊可有一個“追賊胡同”呢! 現已更名垂則胡同。 小心點兒吧,誰知道不打自招的賊是不是也要追(Cf.老三屆的《賊過三年不打自招》) ! 老三屆 : 惹麻煩了不是。自首了也不給條生路,隻好逃回老家。 出煙袋斜街,往北幾十米就是鼓樓,轉向東,沿鼓樓東大街,經寶鈔胡同、鑼鼓巷、大經廠,就到小經廠了。老的環城4路汽車和無軌電車7路在小經廠都有一站。進小經廠沒多遠,我就到家了。 記事的時候,胡同不大,靜靜的,還是土路。早上有灑水車來,激起一陣土氣。 有挑擔子賣早點的,有賣五香豆的,賣針頭線腦的,還有賣金魚,賣蟈蟈的,剃頭的,收舊衣服的,磨刀磨剪子的,他們的吆喝聲傳進院裏總會引起我出去看看的欲望。 其實我就是老北京胡同裏一小屁孩兒。熏出點兒酸味要怪隔壁。 我家住的是一舊王府,裏麵一個一個小四合院。旁邊是中央戲劇學院的排練場,叫實驗劇場。我看了他們不少節目,如《一仆二主》、《欽差大臣》、《雷雨》、《孔雀膽》、《羅密歐與朱麗葉》、《李爾王》、《仲夏夜之夢》、《伊索》、《慳吝人》、《霓虹燈下的哨兵》、《以革命的名義》等。什麽叫看得懂看不懂,反正“人之初,性本善”就完了。 我回國有機會總要去看看,從胡同這頭慢慢地走到那頭,撿拾兒時的記憶和童趣。 丹草: 這一帶我早先不熟。我是郊區老土,家住花園村,前有老虎廟,後有馬神廟。不管老虎還是馬神都沒見過,星期六回家,穿過的是四季青人民公社的菜地。如今打的說花園村,老被糾正:“是花園橋吧?” 多年前回京,住鼓樓東大街附近一個舊王府改建的賓館,撇下涮壺水似的咖啡,上街買包子、糖耳朵,算是第一次享受四合院。晚上八點以後想吃飯,飯店不多,中外食客分樓上樓下,兩個價。現在不管幾點,想吃什麽就有什麽,緊挨著麵茶豆汁兒,咖啡店裏賣著27元一杯的“美麗與哀愁”。 北京的魅力就象板樓與四合院,讓人懷戀舊的,也喜歡新的。這邊有羅密歐與朱麗葉伴著霓虹燈下的哨兵,那邊是五香豆、卡布切諾和讓人眼花繚亂的小吃,據說“Sex and City”也搬來了…… 這下真的找不著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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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珂《清稗類鈔》地理類之京師王廣福斜街條:“京師有王廣福斜街,始人競稱為王寡婦斜街,後則易為王廣福三字,地名稍雅,而失其真矣。此與麻狀元胡同可以作對。”
1965年,再將廣福巷、口袋胡同並入王廣福斜街,改稱棕樹斜街。
下麵是 “北京的斜街” 中的一段。
前門外一帶是北京斜街比較集中的地區,想必是當年這裏河道密集,就連這條著名的大柵欄卻原來也是一條斜街。另外這裏還有兩條斜街比較有名,一條叫楊梅竹斜銜,另—條是棕樹斜街,當然棕樹斜街比不得當年它的另一個名字叫得響亮……王寡婦斜街,解放前它們和周圍的另外六條胡同一起,被稱做京城的八大胡同。老北京們知道,過去那裏曾經是妓院聚集的地方,今天,這些曆史的塵跡,已經隨著歲月的滄桑漸漸淡出了人們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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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就曾經住在楊梅竹斜銜, 那一片兒有好多斜街。
謝啦!離後海很近,沒事就去那兒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