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於兩個不同半球的網友,天南地北,往來對話,不亦樂乎) 老三屆:
你從“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的字形和節奏中體會出意境,頗有同感。《詩經》的音韻如琵琶箜篌、笛管笙簫,錚然有聲;節奏如滴水銅漏、暮鼓晨鍾,拍然有序。卻又隨詩意或纏綿嫵媚,或熱情奔放,宛如卷卷畫圖。
我再試舉一例:“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兮,雨雪霏霏。”且不說音韻,“楊柳依依”四字構成一幅絢麗的春圖:和風拂麵,柳枝搖曳,且行且看,悠然情懷。“雨雪霏霏”,則寒意陣陣,悲淒涼透,且無盡休,菲菲雨雪仍撲麵,戚苦之感甚於言。如潑墨重筆,勁風斜雨。再看字形,“楊柳依依”多撇捺,恰如楊條柳枝,柔弱舒緩,隨風擺動,意態纏綿悠然。“雨雪霏霏”多短筆,點點滴滴,零落飄散,無盡無休,心緒碾轉不寧。
中文形、意、音、象,無一不絕!
丹草:
慚愧。偶爾拋塊破磚,引來它鄉之玉。
中文的表達力確非其它文字可比。念著你送來的“楊柳依依”,“雨雪霏霏”,眼前的春色似乎就增添了幾分嫵媚。這裏四季陽光,碧波藍天,可惜冬去不覺,春來不知。蓬勃有餘,詩意未足。
你的注釋,有音韻有圖畫,美,也夠殘酷的: 以家鄉的旖旎春光饞人,還非要人窺見它的纏綿?對不起,再次說“饞”、說“纏”,絕非有意,大概是成天使用人家的文字,忍不住要拾漢語諧音之趣。
我讀書既不博也不精,全憑興趣所致。可看到精彩文字,常會過目不忘。那一般不是奇詞瑰語,而是因為有一種韻味,一種節奏,讓人不自覺地在心裏默念。
老三屆:
從你文中已讀出節奏韻律,且自然流暢,殊非死記硬背,乃化入心田意境。 我亦喜文辭韻律,書生意氣時“客來無酒,清話何妨”,灑脫飄逸則“豆棚瓜角雨如絲”。但又禁不住有要往大街上扔西紅柿的欲望。於是粗俗俚語也“鐵馬冰河入夢來”,甚或招致禍端。
小學看了喬羽《劉三姐》的歌劇腳本(大院裏都管喬先生叫“喬老爺”,我也跟著混叫,每每招父親嗬斥:沒大沒小。但《讓我們蕩起雙槳》的詞作者似乎並不介意,總是哈哈一笑了之),記了兩句歪詞,上課寫小條嘲弄同學時就用上了。下課後,老師請我到辦公室。
“最近都看了什麽書啊?”
“沒看什麽。”
“有沒有看《劉三姐》啊?”
壞了,我心裏一涼,不識逗的小子。我耷拉下頭不吭聲了。
“把--家--長--請--來,寫--檢--查!”
於是在我數不清的檢查中又多了一份用山歌嘲笑同學的檢查。
其實,檢查要是寫習慣了,也還行。 那歌詞也沒什麽。惡霸地主看上劉三姐,請媒婆說合,三姐用山歌回應,“你和老爺兩相配,好比山豬配花猴。”我不過把“老爺”換成了另一同學的名字,版權還是喬老爺的。小子就給我密告了。可我一想到,小子打扮得紅紅綠綠如同猴子般的上花轎,拜天地,出了教師辦公室,就忍不住笑出聲來。能怪我嗎?誰讓喬老爺寫得那麽好玩!
他寫了幾個字,我腦子裏出一幅圖。
丹草:
語言的魅力,相當一部分在粗詞俚語,隻看《紅樓夢》便知。
從現代語言學及由它引申出的敘述符號學的角度來看,人們對文字符號的接受取決於多種因素,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對同一個信息的接收肯定不同。你說《劉三姐》,我腦子裏立刻出現甜美畫麵,捎帶著對那個時代的記憶。
讓你占了個便宜,借著《劉三姐》,從節奏音韻一下跳到畫麵圖像。
漢語在這兩方麵的優勢,因為使用西文而體會愈深。人們寫作時,語音重複要改,節奏不對要改,這在任何語言可能都一樣,但是,字麵瞧著別扭也要換換,或許隻有中文如此。
看中文,好像有美學癖,我們對字麵大概也是挑剔的。幾個筆畫特多的字堆在一起,幾塊黑疙瘩,不順眼;反過來,一大串兒筆畫太少的字連在一起,又嫌太單薄。 由畫麵殃及字義,也可以造成一種效果。比如柳絲,本來何等輕鬆飄逸,可在“青青河畔草,鬱鬱園中柳”中,給柳絲墜上了“鬱鬱”兩個累贅的字,哪裏還飄逸得起來?
碰上不懂的字,如果字形不美,我甚至不願去查,好像沒享受到字麵就興趣怏然。當然這態度不對,還是應該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話說至此,我有一問:你不止一次洋洋得意地將“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翻成“Good good study, Day day up”是否杜撰?有沒有誹謗老師的嫌疑呀?
老三屆 :
你最後一問可嚴重了,我已感到有“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威懾。向毛主席保證:打死誰,我也不敢對恩師們有任何不敬!另外,此種譯法自成一家,有機會聊翻譯時再侃。
說到字形,不僅有勻稱平衡、繁複簡約,更可直接將語詞中的音韻節奏變換成筆畫節奏。一個字本身的構架,該字與其前後字的互動結構,這就是書法了。 一篇好書法,就是一幅畫。點橫撇捺的擺放,筆鋒取勢,簡繁交錯(這裏不是指簡、繁體字,而是指筆劃的多少),疏落有致。加上墨色的渲染,輕重濃燥,諧陰陽、顯遠近、求平衡、調韻律等,諸多手法。書法上,我是很敬佩毛老人家的大開大闔,王者風範的揮灑。
文字是要推敲的,此一推敲不僅是詞意還包括你所說的,語句節奏,字形搭配。中國文人有時是很“酸”的,就是過於字斟句酌。如:清朝的王士禎的《漱玉詞》有“郎似桐花妾似桐花鳳”,就被稱之為“王桐花”;其弟子崔華有詩句“黃葉聲多酒不辭”,被冠為“崔黃葉”。當然,這些詞語是否就值得如此推崇,可另當別論。但費盡心機地遣詞造句,這一態度還是應受到尊重的。
在一段或一篇短文中,描述或平敘之後,突然出現的警句或妙語,的確會起到畫龍點睛的作用。那這一段、一篇文章就全活了。特別是能使讀者產生共鳴、聯想、頓悟的詞句,用現在的話說:出彩了! 有時,僅僅一個字就可使原意麵目全非。如“待月西廂下,迎風門自開”,順暢自然;如改成“待月西廂下,無風門自開”,那就麻煩了。進來的就不是崔鶯鶯了,那是《聊齋》裏的狐狸精來了!
丹草:
你說書法即畫,我完全同意。不過對你那自成一家的譯法,卻要討教。
我曾戲說,如早受到你那“小人書”(Little People Book)和“牛皮紙”(Ox Skin Paper)的啟迪,用來翻譯“橡皮筋”該多生動。那隻是戲言,究竟怎麽讓人能懂,其實不得要領。
由此想到當年一次香山春遊,滿坡新綠,桃杏梨花團團簇簇,深淺濃淡,忽而素豔映翠,忽而似有還無,眾人異口同聲念出“煙花三月下揚州”之句。此情此景,的確除“煙花”不可形容。借用你的翻譯法,這“煙花”就該是Smoke Flower了吧?救救老外的想像力!
說起翻譯,在準確表達之外盡量找到形式的對應,也是有趣的遊戲。一般說來,中文詞匯比西文要少(表示親族關係的除外: 那些叔叔、舅舅、姑姑、姨媽、堂兄弟、表姐妹…… 老外永遠弄不清楚),但字與字的組合潛力很大。比如用“分享”說快樂、幸福,簡單而貼切,都明白是一除以二還是一。法語用partager表示,其實是隻有“分”沒有“享”了,從字麵看,幹脆就差了一半。
老三屆:
弟兄們創立的翻譯法(的確是和哥們兒共同研發的成果,不敢自專),那叫開心,豈管他人死活!我們還想問呢:有什麽不懂?冒!看你試譯“煙花”,儼然已得真髓,入佳境之感。早晚勝於藍。
語言是活生生的,除了傳承,還有極大的創新。就說英語,現在更分成“澳洲英語”、“美國英語”、“加拿大英語”,當然還有老祖宗“英國英語”。澳式英語(特別是生活在鄉村的人的音調用詞)讓人想到狄更斯的《霧都孤兒》中的話語;老美一張嘴,你就以為他們還騎在馬上在西部搶掠馬匹牛隻。這還是按地域分,還有按領域分,什麽科技英語、商業英語、旅遊英語,不一而足。網絡的出現,更形成了“網絡語言”。都是“打機”、“網聊”的產物,沒有什麽約束。一個特定的群體,以某種特定的言辭交流,這就是語言。語言學者總想將找出規律,使其範化,可惜的是,當那些所謂的語法、詞法書一出來的時候,就已經落後了。
早就有Chinese English的說法,我們客氣點,無非是做了點錦上添花的工作。另外,隨著科技的進步與發達,世界範圍的文化交流出現了前所未有的興旺和繁盛。我看過一些關於“氣功”“風水”的英譯本,對於“氣”就譯成“Air”,風馬牛不相及。勉勉強強按拚音譯成“Qi”,再加上三、五十頁的注釋,能氣死誰!可你要問他們懂不懂什麽是“氣”,一定把頭點得跟雞吃米似的。老外不要說碰上我們的“牛皮紙”要懵,就是“道教”的“道”,還有我們的“禪”、“饞”、“纏”,見一個懵一個,見兩個懵一雙。你放心,不把水攪渾,我們是絕不下戰場的。
丹草:
拜托,普通英語已經夠我招呼了,哪裏分得清騎在馬上說的和騎在牛上說的。其實,語言的困惑之多,又何止外語。
子曰:“四十而不惑。”聖人的話原不錯,不過那大概是就聖人而言。我們小時候一知半解,什麽都敢褒貶,如今反而覺得不懂的太多,不敢妄評。
對別人的語言困惑,尚且說得過去。母語也如此,那真是困惑的困惑了。連“先生”這樣簡單的詞,也不知發音對不對,第二個音節本來念輕聲,現在好像改一聲了。打電話找人,接線小姐說:“不好意思(也念一聲),請問您找哪位?”從前,“不好意思”似乎不是這麽用的。
稱呼也麻煩。“同誌”廢棄了,代替它的有什麽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呢?前些年的“師傅”似乎又不流行了。碰上不認識的同胞,有叫“小姐”的,叫得我不知所措,後來發現,這是個一度將所有女士一網打盡的統稱,並不表示人家認定你找不到老公。再後來,據說這稱呼又有了別的意思。不能叫小姐,好像有叫“大姐”的,但有一次被告知也不合適,究竟為什麽,解釋的人沒說明白。還聽過有人叫“大妹子”,但恐有調侃之意,不敢冒昧。
老三屆:
你說“同誌”被廢棄了,應該沒有吧。先講個“找同誌”的故事。
某同誌(真正的革命同誌)到澳洲來找共產黨,因為他記得那時候西爾主席,通常後麵還綴上澳共(馬列)的特別說明。但尋來問去,渺無音訊,後來隻好放棄。由於為生活所迫,不得不到一建築工地打工。休息時,坐在地上,腦海中仍執著地憧憬著,嘴裏不由自主的哼起了“國際歌”。突然,發覺有人在伴合著一起在唱。他從虛幻中醒來,看到同唱的竟是一起打工的洋人!他用半通不通的英語交談起來,竟是來自前蘇聯、前南斯拉夫的黨員,“我可找到你們了,同誌們!”
這故事多少有點悲壯淒涼,但一聲“同誌”還是可以衝破語言障礙,使人們走到一起。
不久,去看同性戀大遊行(聲明:是去看,不是去參加!)才知道,人家也互稱“同誌”,弄得我立刻二五了。自此,我是不敢輕易叫別人同誌了,可別人叫我,我應還是不應。如果真是“誌同道合”,唉,那事它也是“誌同道合”,這不亂嗎?!
我看,得打住了,從採點菜葉子都弄到同性戀了。這東南西北扯的!
丹草:
說起菜葉子,此文既是因它而起,那就還由它打住。
當年一起讀博的“同誌”如今教比較文學,前月寄來新作,恰有《詩經》翻譯,我忙不迭打開,且看他怎麽對付“荇菜”。
他用了一詞,不僅我未見過,一般詞典、百科全書也都沒有,最後還是在老古董的利特雷詞典中查到,說那是“一種浮萍的俗稱”。可《辭海》的解釋是“白莖,葉紫赤色”,《現代漢語詞典》又說“根生在水底,花黃色,蒴果橢圓形”,似乎不象是浮萍(因為我剛從威尼斯回來,覺得它更象蕩漾在威尼斯輕舟左右的水草)。至於“關關雎鳩”,幹脆翻成了海鷗,離河洲就更遠了。
我絕對無意褒貶同事,他的翻譯已相當高明。隻因“煙花”得你誇獎,未免飄飄然想如法炮製,可麵對“雎鳩”和“荇菜”愣是沒了輒。
不敢說你那翻譯法不靈,看來我的水平還停留在“小人書”階段。不拜下風不行。 水倒也攪渾了些。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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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狠牛,仰視ing。但,對話會狠累人滴~~ -處方- ♂ (0 bytes) (1 reads) 10/26/08
• 我怎麽從“楊柳依依”讀到依依不舍的意思呢。 -木木真木- ♂ (0 bytes) (3 reads) 10/26/08
• 回複:對話能對出這般學問的不多!繼續對話! -自硯字語- ♀ (0 bytes) (2 reads) 10/26/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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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錯不錯 -玄淡泊宗- ♂ (8 bytes) (1 reads) 10/27/08
1。巴黎細雨 發表於: 2008-10-27 06:00:05 [引用]
沙發!閱讀中.....
非常有情趣有質量的網友交流,欣賞佩服二位!
2。還是沒筆名 發表於: 2008-10-27 06:22:35 [引用]
兩位都是高人!
Thanks for sharing!(跟您咱不敢玩中文啦 :))
3。北京板奶奶 發表於: 2008-10-27 06:51:52 [引用]
哎喲喲這才是兩位高手過招那
俺們都看的目瞪口呆的
學習學習再學習啦
4。娓娓 發表於: 2008-10-27 07:30:14 [引用]
雅俗共賞。
5。lucy-lucy 發表於: 2008-10-27 07:57:17 [引用]
娓娓 說:
雅俗共賞。
CO~~~:))
6。 絳紫湮 發表於: 2008-10-27 08:23:46 [引用]
哎呀,我要說的,他們都搶著說拉~
7。名筆一杆 發表於: 2008-10-27 10:00:58 [引用]
哈哈,高手論道。。。
8。胖嬸 發表於: 2008-10-27 11:17:37 [引用]
真是高手過招啊,胖嬸隻有崇敬的份兒了。。。
9。加州花坊 發表於: 2008-10-27 12:00:02 [引用]
這兩幅畫片是不是就是垂柳依依和雨雪霏霏?本人還在看圖識字階段。多謝了。
是霏霏還是菲菲?
10。自硯字語 發表於: 2008-10-27 14:24:08 [引用]
這話對絕了!
11。 珊珊~ 發表於: 2008-10-27 16:57:35 [引用]
真是高手過招:)
12。板板 發表於: 2008-10-27 16:59:54 [引用]
仰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