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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療 (5)

(2011-04-01 06:13:06) 下一個

5. 

去見弗蘭克的頭一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

我一個人回家看望父母。要返回的那一天,朋友們來送行,我要乘火車先去上海,然後從上海搭飛機回紐約,可是要去火車站的時候,我卻遲遲離不開家,不是想起忘了某件行李,就是走出門發現沒穿鞋子,隻好一遍一遍地返回去取東西。眼看火車就要開了,可是我連家門還沒出去。心裏著急,想著誤了火車,接著就可能誤了飛機。最後總算出了門,卻突然發現我的護照找不到了。這樣一急,就醒了過來。

那天我坐在理療室裏等待弗蘭克的時候,心裏想著這個夢。那個夢是什麽意思呢?我為什麽不想回到紐約卻又害怕回不來?

弗蘭克笑容滿麵地走進來,幾個星期下來,我們彼此慢慢熟悉起來。他穿了一件細格子的棉布襯衣,一條卡其布的米色長褲。

感覺好一點嗎?”

“時好時壞。”

“哼,真不想聽到這個,”弗蘭克說。

我出去度假的時候從來不腰酸背痛。估計我是對工作過敏,” 我開玩笑說。療效不顯著,不是弗蘭克的錯,我想應該是我大老板馬克的錯。如果沒有那個討厭的項目,如果不用老是加班,我根本就不用來理療。
 

“周末過得怎麽樣?天氣暖和起來,沒出去走走嗎?” 弗蘭克問我,同時開始給我塗抹按摩油。 

“還好,清理衛生,洗衣煮飯,開車送孩子去參加樂隊排練。周末差不多總是這樣的。對了,應該算是出去了一次,是去買下一周的食物和日用品。”我說完沒聽見弗蘭克答話,但是感覺他笑了一下。 

“你幾個孩子?” 弗蘭克不經意地問。 

“兩個。你呢?有孩子嗎?” 

“我也有兩個,都是男孩,一個七歲一個五歲。”  

我心裏有點驚訝弗蘭克居然有這麽小的兩個孩子,他看上去應該孩子在讀大學或者高中才對。弗蘭克有點不好意思地補充說,“我要孩子要得比較晚。” 

“那你下班以後的大部分時間也在忙著當司機送他們到處跑吧?他們打棒球還是踢足球?” 

“他們還小,有些活動我們剛剛開始參加。不過,跟孩子們在一起,再多的時間也是不夠用的。可以一起做的事情太多了。” 

“聽起來你是個好爸爸。” 

“我以前知道自己想要一兩個孩子,但是在他們出生以前,我從來沒想到孩子會給我帶來這麽大這麽多的樂趣。那種感覺真是說不出來!” 

我沒說話,心裏想我倒是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有兩個孩子,結婚以前一直覺得生養孩子是別人的事情,跟我一點都不相關。但是當有了孩子以後,卻很自然地開始愛她們。那份自然而然的愛,應該是大自然給人設計並儲存好的一個程序。 

“我有沒有用力太狠?” 弗蘭克問我。 

“沒有,挺好的。” 

“我自己長大的情況有點不太一樣,” 弗蘭克接著說,“我很小的時候我爸爸就離開了我,” 弗蘭克的語速突然變得有點快起來,“我提起這個就有些動感情,雖然我隻是個理療師,似乎不該有那麽多的感情。可是我真不能理解,孩子多可愛,一個人怎麽會,怎麽能忍心在一個孩子那麽小的時候離開他?那是個什麽樣的人?” 

我不知道該說什麽,弗蘭克缺乏父愛的童年已經在他自己的孩子那裏得到了補償和安慰。他的孩子以另一種方式讓他理解了什麽是父愛。理療室裏突然變得安靜起來,我的頭伏在一條藍色的厚毛巾上麵,臉側向牆壁,看不見弗蘭克臉上的表情。我感覺自己象是不小心偷聽到了別人的秘密一樣,有一點尷尬和不安。但是又想,對弗蘭克來說,我隻是他理療過的千百個病人中的一個,有時對一個陌生人泄露一點自己的隱秘應該比對一個熟人宣泄自己的內心感覺更加安全。 

“你是從哪裏來的?日本,中國,還是韓國?” 弗蘭克見我突然不說話,轉換了話題。 

“中國大陸。” 

“來這裏多久了?” 

“二十年了。” 

“嗯,中國太遠了。這裏還有別的親人嗎?” 

“除了我自己的小家,沒有別的親人。” 

“想家嗎?” 弗蘭克沉默了一分鍾,小心翼翼地問。 

“當然想!剛來的時候是很想家的,後來有了自己的孩子,再想家的時候,就會有一點羞恥感了,”我說,“我是說再象個孩子似的想念依戀自己的父母,有時候覺得很不應該,因為我也是別人的母親了,”我解釋說。 

但是那一刻,就象我不小心觸碰了弗蘭克心裏的傷疤一樣,弗蘭克不小心也觸碰到了我心裏的傷痛。二十年來我一直都在想家,可是想家是很具體的一件事,想家就是想念某些人某個地方某些事物甚至某些食物。有一天,如果父母都不在家裏等我了,朋友們也都散了,我還去想誰呢?我回家去看誰呢? 

紐約有我的家,但內心深處又好象不是我的家,我既熟悉這塊新的土地又潛意識裏對它有著深刻的陌生感。每次帶著孩子從國內回來,一到達肯尼迪機場,望著機場外麵漆黑的夜空我就想,“又離開家了!”可是兩個孩子卻興奮地說,“我們到家了!” 紐約,是我兩個孩子的家。 

本來我想把我頭天夜裏的夢講給弗蘭克聽,也想把新民的死告訴他,但是卻輪到弗蘭克不再說話了。算了吧,我想,那就是一個夢,如果他聽了這個夢,也許隻會感到有些可笑,他不會理解我夢裏分裂的心情,就象我不能真的體會一個孩子缺失父愛的那種痛苦。而新民的去世,在我是一段過去生活的消逝,在弗蘭克眼裏,不過就是一個陌生人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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婭米 回複 悄悄話 豆腐莊莊友趣評:

過耳風 說:
既然你對磚頭這麽向往,我這裏給你一個大的,不知道你受不受得住

我覺得到這裏應該有點高潮了,起碼是一個隱伏的小高潮,但是目前為止沒有看到這個勢頭。看你下麵的答複,有點害怕你就這樣輕輕淡淡地一直寫下去了...相信你迄今為止的這些描寫會打動很多人,鄉愁,失落,青春逝去,這些話題,讓人可以高雅地感歎人生,沒有說高雅地感歎人生不好,可是我覺得這不是生命的實質。我特別希望看到一點實質的東西

婭米回複:
你你..., 讓你砸你就真砸呀,下手還這麽狠!

很服氣你這塊磚,果真眼尖手狠. 這篇東西裏, 大潮沒有,因為我沒想寫長,沒什麽故事,大潮是擔不住的.但是小浪頭本來是有的,可是我猶豫了一下, 覺得鋪墊還不夠,更怕跑題太遠收不回來,那樣題目就得改, 而且比重也會不對了,就忍痛給"太監"了.

我還有一小節就收尾了.我理解你說的那些"實質"性的東西是什麽. 我覺得這篇東西失敗之處不在於沒有高潮,而在於缺乏份量,那就是你想要看的實質性的東西.另外,從片斷來看,好象描寫夠細,但是從整個敘述推進來看,我覺得有匆匆交代了事的嫌疑.

讓我寫這篇東西最初的衝動是因為一句話, 就是理療師說他父親的那句話,"那是個什麽樣的人?" 這句話讓我想,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隱痛,所以我想寫寫人的隱痛,寫寫人與人之間微妙的關係.比如,為什麽我們有時候跟一個陌生人反到容易傾訴內心的秘密,還有那種又疏遠又彼此安慰的關係.....

我不是想寫"青春祭"或者"思鄉曲"的. 但是寫著寫著就感覺不對了.你這麽一磚,倒讓我有了一個想法,過些日子如果還有時間和心情,我以這個為骨架,真的寫個"青春祭"或者"思鄉曲",大大地發泄一下.

我自己另一個不喜歡的地方是,我本來想練習寫一篇小說,可是寫完發現是個四不象,缺乏的不是細節,而是小說的意味和氛圍.很幼稚.

我隨意開始,匆匆了結,但是積攢了一肚子學習寫作的感想.

嗬嗬,真不知道該用什麽表情跟自己說,"嗬嗬,玩兒得還挺認真!"

托寶貓 說:
這個,完全取決於婭米打算寫多長。如果寫得很長,我覺得這樣細致的鋪陳是完全可以的。看人家《追憶似水年華》,那鋪陳多細致啊,放在大部頭中,也不覺得了。

(哈哈,我這句話的不軌企圖你們看出來了吧?就是要把婭米推上長篇巨製的不歸路哇,hoho)

婭米回複:
你說的那個誘惑不了我, 因為我懶. 我倒是大步踏上了跑題的不歸路. 喵喵

過耳風 說:
建議你以後寫長點的東西都命名“暫時無題”,這樣就不發愁改題目了,卡卡

我覺得“四不像”倒無所謂,形式怎麽樣,實在不是最重要的,寫得精彩的話,創一個“四不像體”,不是更牛?還有玩得認真的態度,沒覺得有啥不對。假裝玩得不認真的同學大多數都是要為自己留條後路,等別人說不好的時候可以借口“反正都是玩票”,嗬嗬。俺就推崇認真地玩,偏把自己當蔥。哼哼

關於份量,依我看主要問題在於你的細節描寫裏麵給人的暗示和你的“人與人之間微妙關係”的初衷有出入,所以最後還是一個角度的問題。特別是前兩段對於老朋友的描寫,很容易讓人聯係到思鄉,人生無奈這類題目,假設你現在就收尾,那就徹底地輕風淡淡,人生感歎了。所以我建議你展開了寫,青春祭,思鄉曲,把想說的話都說出來,管他什麽題目啊,初衷啊,形式啊,角度啊,去TM的。寫完了再說,王小波的“黃金時代”不是改了幾百次嗎?

婭米回複:
過耳,寫作要自由要勇敢。這是我又一個體會。
海上雲 回複 悄悄話 有些夢總是不期而至。

有一天,如果父母都不在家裏等我了,朋友們也都散了,我還去想誰呢?我回家去看誰呢? 

這樣的傷感很容易傳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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