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 (46)
2010 (45)
2019 (1)
4.
每天上午大約十點左右,我都能在辦公室裏聽到一段斷斷續續的鋼琴聲,不成曲調,但也不難聽,叮叮咚咚象山泉一樣。辦公室隔壁有一家特別的學校,裏麵有十幾個患自閉症的大孩子,不到二十歲的樣子。我猜想琴聲就是從那裏傳出來的。那些單調的琴聲有點象他們的內心世界一樣,有些不協調的旋律,但是簡單直接,手指落在哪個琴鍵上就發出哪個聲音,沒有譜好的樂曲,也沒有排練。那些活在自己封閉世界裏的孩子們,每天中午都會由兩三個成人帶領,分成兩個小組,一圈一圈地繞著外麵開闊的草坪散步,幾乎風雨無阻,當然除了下大雨或者下大雪的天氣。天氣好的時候我也出去散步,如果天氣特別晴朗溫度又適中,他們會在草坪上玩球,有時他們什麽也沒幹就在野餐桌邊坐著。我們彼此看看,我們生活在兩個互相隔膜的世界,我們誰也不能理解誰。
項目快到了收尾階段,卻意想不到地出了一點差錯。測試的時候老有些找不出原因的錯誤。大老板馬克急了,臉上掛著霜,大家天天加班,我隻好取消了一次理療預約。也就是在那個禮拜,我接到了大學好友小米的一封電子郵件。從時間上看,信是半夜發出來的,信很短,隻有幾行字,“新民二月過世,肺癌。他的書《莊子傳》已經再版。天妒英才,痛!”
我一時楞在那裏。窗外陽光如潑,大孩子們正在散步。我隔窗看著他們單純燦爛地走過,卻感覺好象有些什麽東西,嘩的一聲就那麽碎掉了。兩年前回國的時候,我見到了小米和老K ,新民遠在沙漠裏旅行。那時小米在單位剛被提拔,主管舊房拆遷,每天為釘子戶發愁。老K 變得異常沉穩成熟。一起喝酒,找了一家露天海鮮餐館,三個人在海邊迎風坐著,斷斷續續地談著些往事,小米沉著地一杯接著一杯喝酒,談笑風生,而我兩杯還沒喝完就開始頭暈。灰蒙蒙的海霧隔斷了遠望的視線,遮陽棚把她的胳膊一隻擋在陰影裏,另一隻留在淡淡的日光下。海風一吹不覺我就濕了眼角,感覺有點像在夢裏一樣。當年的校園詩人老K 看看我又看看小米,調侃說,“你們倆,一個鍛煉得爐火純青,一個明顯缺乏酒精考驗。”
二十年過去,老K 已經不寫詩了,他讀很多古籍,沒事兒就練書法,字寫得越來越好看。你跟他說什麽事兒,他都淡淡地表示理解,他變得象深穀的河流一樣深邃寧靜。當年的一頭亂發已經沒了,頭發剪得特別短,那個曾經眾多美女環繞身邊的老K 已經跟這個世界握手言和,過著逍遙而隱遁的日子。我開玩笑說,“看到你這個樣子我就放心了,還好你沒變成一個腦滿腸肥的老官僚。”同學中還在做學問的,就隻有新民一個人。《莊子傳》出版的時候,新民隻有二十八歲,在大學裏教書。那時我已經遠在賓西法尼亞的一個小鎮改學計算機。我一直沒有機會讀到他寫的那本書,我想象不出來以他拘謹不安的個性,會怎樣詮釋莊子這樣一個人,莊子應該由自由自在往來無拘的老K 來寫感覺才對。新民是很少談及自己內心的一個人,但至少有一點,挑選莊子來寫這件事本身,就表明了一個人內心的一種態度。
最後一別是在新民的家裏,老K 也在,可小米在成都。大家知道我要遠行,一別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回來見麵。新民問我,“你出去以後幹什麽呢?”過了一會兒又說,“要不你以後翻譯書吧,翻譯點國外的小說倒不錯。”我出去幹什麽呢?我也不知道,因為大家都往外走,我也跟著走了。老K 一本正經地對我說,“你不是個急於跳進生活中的人,你不是。”我那時是個哪裏都不去的人,安安靜靜地活在校園裏,在一個城市住了多少年,提到一些小巷,我有時會露出茫然的表情。那種時候,小米會諷刺我說,“你適合生活在共產主義社會。”新民會憨厚地笑笑,老K 則鄙視地看著我,眼裏似笑非笑。可接著他又會說,“你這個樣子,以後怎麽活呢?!”然而鬼使神差,我卻成了走得最遠的一個。二十年後,當我,老K 跟小米終於又聚在一起在海邊喝酒的時候,我拿出我們畢業時拍的合影照片,老K 嗬嗬一笑說,“哦,古時候的照片呐。”然後又對小米說,“她出國前的那兩年,都是我在看守著她。”小米挖苦說,“你怎麽看的啊?怎麽看著看著就把她給看到國外去了?”
讀大學的時候,新民讀了很多美學和中國古代哲學方麵的書,他逃不逃課我不知道,老K 一慣逃課。老K 恃才傲物,但他不和人對著幹,他身材高大,跟人說話時總是微微彎下身子,隨和並且笑容可掬,但是他的眼神裏卻常常流露著幾分譏誚和滿不在乎。老K 逃課的時候,不是躲在宿舍裏看小說,就是跟詩友一起在外麵喝酒。小米和我偶爾也會逃掉政治課,帶上一兩本閑書,然後在校園裏找一棵低矮的垂柳鑽進去,躲在四麵下垂的柳枝底下聊天,將樹葉一片一片扯下來,把即興想出來的短語或詩句寫到樹葉上,最後全都撒在樹下說,“有緣的人就會讀到這些字。”
那時,我們每個人都在憧憬著一些美好的事物,而且也並不在意能不能實現那些美好的夢想。
那些帶著詩句的樹葉,也並不真得在意有沒有人能夠看到,它們存在過,僅僅存在過就很美好。
托寶貓:
婭米,真棒,鞋子扔得很勤!:)
我特別喜歡你的描寫,不管是人還是景的描寫,都別有一番旖旎風光。這一集言生死、念舊事,是柔腸百轉的婭米風味。
這篇看起來是要寫長的樣子,加油啊,等著看呢。
過耳風:
同意小出,確實是暗潮湧動!非常讚!
有點替你擔心,這樣細致的鋪陳,推動的那個潮頭想必勢不可擋,不知道你是否吃得消
豆腐酒:
青春是我們總以為自己在夢中到過的地方,是蓋著舊郵戳的明信片。是用來在衰老的時候供我們唏噓以致淚下的。
寫著理療師弗蘭克,忽然插入一段黑白色的閃回,感覺真象過掌櫃說的那樣,要有大潮、大靴子。
出喝酒:
那個曾經眾多美女環繞身邊的老K已經跟這個世界握手言和,過著逍遙而隱遁的日子。
歎一聲
婭米:
不一一回了。最近我們這裏汽油漲價,沒想到豆腐磚好象也漲價。你們的磚頭咋都舍不得往外扔呢?要不,攢著最後一起砸?
都等著大潮,哪來的大潮?也許有幾滴小雨點兒。
有點煩了,感覺寫著寫著就有要跑題的趨勢,總之跟我當初想的有點不一樣。我想快點把它寫完了,等你們一起砸吧。 我,抗得住!
陳默,看了你的影評,我也去看了電影“I am Love”,感覺你體會得特別細致。好多東西都是這樣,它就在那裏,但是有人能看到很多,有人可能忽略很多。
問好!你要轉載到哪裏呀?別著急,還沒寫完呢。:)
婭米的文字總是那麽簡潔清新,帶著餘味。而且,我總能浮現出你一幅幅畫麵,根據你的文字。
“看似輕描淡寫的句子卻結結實實地打動我” - 心心說出了我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