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資料
  • 博客訪問:
正文

春風拂麵

(2010-04-26 11:48:32) 下一個

我跟瑪麗亞約好一起出去吃午飯。一共約了三次,兩次都被大雪封在家裏。12點我離開辦公室去公司附近的餐館會她,早到了兩分鍾,就坐在前廳的轉角沙發上看餐館裏的小姑娘擦玻璃。小姑娘把橡木板的百葉窗簾拉上去,然後往赤裸著的大玻璃上噴清洗劑,再拿一大張紙巾在玻璃上劃圈兒。玻璃窗外的景物在陽光下閃爍著愉悅的光芒,似乎人人都心情輕快。我忍不住說,多好的天氣啊!小姑娘轉過頭來對我笑了一下,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

這是一個很奇怪的季節,沒有明確的分界線,氣溫忽高忽低,什麽都似是而非。陽光似水,清亮地潑灑在大街上,玩滑板的孩子們穿著短袖,而草坪上仍殘存著未化的白雪。四周潛伏的春意,讓人預先看見了夏天的熱浪和熱浪裏空氣顫動的波紋,帶給囚禁在漫長冬天裏的人一些微弱的喜悅。可惜冬季太長而春意微弱,那些喜悅因而也來得有些似是而非。

瑪麗亞比我小大約六七歲,是一個精明伶俐的女人。她不是我的同事,認識她是因為工作上的關係,她不定期地到我辦公室裏來,辦公事花兩分鍾,其餘大部分時間都是跟我閑扯她工作上的事和她周圍的人。我理解她的這種需要。她七八年前才搬來這個小鎮,一半時間在家裏辦公一半時間在路上。她的主要工作是去各個學校和公司做宣傳,主題內容都是如何預防自殺,一份比我的工作還要鬱悶的工作。所以她評論抱怨身邊人事的時候,我就安靜地聽她說,將她傾訴的需求理解為一半緣於性格一半緣於環境。

那天瑪麗亞春風滿麵,穿了一件橄欖綠的襯衣,外麵配了一件同色係有菱形圖案的緊身毛背心。自從她來參加我們康複中心的聖誕節大餐之後我就沒再見過她,她的頭發長了點兒,眼睛裏跳動著外麵的陽光。我們點了兩份同樣的午餐。海鮮色拉外加一條硬麵包和一小碗湯。瑪麗亞興致勃勃,而我,在室內關了一個冬天,麵色蒼白。

我們的談話是從米勒先生開始的。米勒先生是我的上司,在瑪麗亞上班的機構兼任董事會會長。瑪麗亞因為並不直接為米勒先生工作,跟米勒先生的關係就相當隨意。米勒先生每隔兩周總是和瑪麗亞一起去某個餐館一起吃頓工作餐,聊完工作就聊一些私人生活裏的事情。米勒先生在去見瑪麗亞的時候,通常順便幫我和瑪麗亞傳遞一些公務信件,財務收據之類的東西。而下一次當我再見到瑪麗亞的時候,瑪麗亞又會忍不住把她從米勒先生那裏聽到的故事轉述給我。這是一個很奇怪的循環,對於瑪麗亞轉述的米勒先生的私人生活,我其實一點也不感興趣,我不想知道別人太多的隱私,特別是自己上司的隱私。不過,盡管我反應冷淡,我還是知道了米勒先生離婚後交往了一個什麽樣的女朋友,以及米勒先生是如何跟他的女朋友過的聖誕節。那個儒雅溫和注重儀表的米勒先生,聖誕節後之所以麵容憔悴須發淩亂,按照瑪麗亞的解釋,是因為米勒先生在女朋友家裏為他的女朋友和女朋友的四個孩子整整做了一個禮拜的飯。那四個孩子的年齡從四歲到十九歲不等,分別有三個不同的父親,而那個媽媽大約還不到三十五歲。瑪麗亞結束更新米勒先生的故事時總是重複一句話,“找這麽一個人,他瘋了嗎?”

米勒先生當然沒瘋。這讓我想起一個小說裏的故事。有兩個姐妹,年輕的時候,一個放蕩一個循規蹈矩,但是過了中年之後,兩個人突然都厭倦了自己過去的生活,覺得應該換個活法,於是那個放蕩的變成了修女,而那個規矩的卻成為一個蕩婦。生活裏該品嚐的她們都品嚐了,估計也活不出什麽新花樣了,一個人到這種時候也許才會真正死心踏地。

我在心理康複中心工作,比其他人有更多機會觀察到一些精神隱疾的種種可疑症狀。表麵上,一個正常的人和一個不那麽正常的人是看不出太大區別的。但是,一些細微的小動作往往很輕易地就出賣了主人。比如說,有個常來心理康複中心參加愈後輔導講座的人,每次來都要繞到我們行政辦公區來跟大家一一問好,這個至少五十歲以上的大男人,從來也不會感到難為情地說,我爸爸說了要我代他問你們好!好像他不是五十歲,而是五歲。有時候,他會一本正經又心情激動地跟你說,我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你。然後你看著他,等他宣布那個好消息,可是他結結巴巴地接著說,昨天晚上,我沒有做惡夢!還有的人,他突然找你借一支筆,然後你看見他一隻手哆哆索索地拿著筆想寫字,另一隻手卻毫無意識地把中指和無名指緊張地交疊在一起。有時我還看到某個人坐在大廳裏的椅子上,身體不停地有節奏地前後來回晃,而另一個人,當你經過他身邊的時候,他笑容諂媚地對著你笑,而你辦完事轉過身再麵對他時,他的笑容就突然變成了驚恐不安。

看得多了,我也就不再感到驚奇。從某個角度看,這個世界上充滿了病人,人人都有偏執的一麵,那些被確診的病人隻是偏離所謂的正常軌道稍遠了一點。

我們在東拉西扯的閑話裏吃完了午飯,那份午餐的份量正合適。付了帳單走出來,瑪麗亞心滿意足地說,“找個好天氣我們再一起出來吃午飯。”然後她趕回家去校車站接孩子,我返回辦公室繼續上班。

太陽明晃晃的,春風拂麵。

這頓午飯因為閑聊比平常多占用了半個小時的辦公時間,我通常都是自己帶一個三明治,在辦公桌前吃完,同時上網四處瀏覽新聞,不過我通常是比較失望的。除了發生在各個地方的可怕或者怪異的事件,整個網絡似乎沒什麽真正鼓舞人心的東西告訴大家。從某個明星的花邊新聞到某個國家的政治事件,仿佛人人都有一種窺探他人隱私的欲望,整個世界都處於口水交戰之中。

好在天氣暖和起來,讓人在大自然中看到一線生機。 和風吹拂著,花朵含苞欲放,安靜的街道也開始變得活潑起來。不時有砰砰作響的音樂從敞開的車窗裏傳出來,提醒人們,我們仍然活著。

走進辦公室還沒坐穩,米勒先生的秘書就送進來一封信。信是由州政府失業救濟金審批部門寄來的,要求核實表格上失業救濟申請人的某些情況。我看了一眼表格上的那個名字,突然覺得這封信到來的目的似乎不是為了讓我們出具證明驗證申請人的真實情況,倒象是為了證明瑪麗亞的消息靈通準確。曾經的項目經理布蘭尼女士或者說布蘭尼小姐,在離開心理康複中心之後,新工作還沒幹滿半年,就徹底失業了。不到半個小時之前,瑪麗亞還在問我,“布蘭尼離開以後有消息嗎?” “沒有,” 我說,“至少我不知道她現在怎麽樣。” 瑪麗亞譏諷地說,“聽說她工作丟了。隻有米勒先生能容忍她什麽也不幹白拿錢,不會有其他人能容忍這樣的人。”  然後她接著問,“你知道她以前是幹什麽的嗎?據說她還有碩士學位。” “好象是在某個機構幫人申請基金的。不是嗎?” 我問。瑪麗亞不屑一顧地哼了一聲,“她是個妓女!你不覺得惡心嗎?”這真是一頓讓我忘不掉的午餐,因為這樣一個大大出乎我意料的答案。我有點弄不清楚我究竟是討厭布蘭尼還是討厭瑪麗亞。

 
布蘭尼在心理康複中心隻幹了兩年,那時她做項目經理,她最熱衷的事情就是四處去開會,最大的工作業績是在任職其間一口氣以各種理由解雇了四個不聽話她看不順眼的人。被解雇的人多半都忍氣吞聲默默離開。但是在她解雇第四個人的時候,終於遇到了一點小小的麻煩。她解雇第四個人的理由是,那個人在她報告家訪病人的時間段裏其實是回到了自己的家裏。誰也鬧不清楚究竟那個人一慣在探訪病人的時候回家睡大覺還是隻此一回,她痛斥布蘭尼經理跟蹤她。清理辦公室的那一天,被解雇的人哭哭涕涕帶著丈夫,同時帶來一輛警車和兩個警察來辦公室清理私人物品。她的丈夫是個健身教練,一身古銅色的肌肉,兩個警察是被解雇的人叫來的,一進門布蘭尼經理還沒來得及上去問明白,就被被解雇的人指著鼻子說,“就是這個女人!”警察以安全為由,馬上把布蘭尼經理關進了自己的辦公室,直到那個被解雇的人一樣一樣搬走自己的東西,灑淚離開。

 
旁觀的人大開眼界,隻見過公司解雇人的時候保安監守被解雇人的,從來沒見過被解雇的人自己帶警察來的。布蘭尼經理倍感屈辱,等出去開會的米勒先生一回辦公室,立刻打電話給警察局報案,把康複中心的矛盾擴大到了警察局。她責問警察局憑什麽在被解雇的人清理物品時把她關在自己的辦公室,她有責任親眼看見那個被解雇的人拿走了哪些東西,作為一個項目經理,她對康複中心的財產負有責任。不過不管怎麽說,那個小小的插曲終於終止了她解雇手下雇員的樂趣。米勒先生在行政會議上含蓄地對她說,不斷的解雇人已經開始引起一些起訴的麻煩,同時公司的失業保險費也將麵臨上漲,他不希望看到這樣的事情一再發生。

 
在我看來,項目經理布蘭尼隻是個沒有安全感的人。可是,我怎麽也想不到這麽一位項目經理,居然當過妓女。

 
那天下班回家的路上,我又看到了立在路肩上的預警牌,“道路維修,周一到周五,九點到四點,提防交通延遲。”那塊大牌子在路邊豎立了快兩個月了,我天天擔心被堵在路上堵塞的交通裏,但是卻每天都很順暢地回到了家,從來也沒看見有人開始修路,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開始動工。那個牌子讓我想起荒誕劇《等待戈多》。戈多是誰,他什麽時候來?生活裏就是這樣充滿了一些荒唐的事情。可更荒唐的是,我們卻那麽一本正經。

 
車子開進家門,我下車取信,看見鄰居大叔馬斯梅奇正在院子裏訓練他剛剛收養的小狗。他院子裏的草地上插了一圈小白旗,馬斯梅奇先生手裏牽著皮帶圈,帶著一隻小貓一樣大的小白狗一次一次撲近小白旗標誌出來的圍牆再離開。我跟他揮揮手,馬斯梅奇先生看見我,牽著他的小白狗走過來跟我說,“這是我的蘇克
XX,蘇克XX. 馬斯梅奇。”小狗抬著頭,沉思地盯著我看了一會兒,叫了一聲想撲過來,被馬斯梅奇先生一把拉住。馬斯梅奇先生熱情地說,“我在訓練她,院子裏剛裝了隱形電子牆,我讓她先熟悉一下靠近電子牆之後她能聽到的噪音,然後再訓練她不要跑出電子牆,這樣我就可以把她放心留在院子裏了。”“她真可愛!”我說,“我也喜歡狗,但是實在怕麻煩。” 馬斯梅奇先生說,“是很花精力,我現在孩子們都走了,不是就把她當孩子一樣重新開始帶她了嗎?”

 
馬斯梅奇先生牽著他的小寶貝回去繼續繞著他們的小白旗跑圈兒,我看著他們快活的樣子,卻突然想不起來那隻小白狗的名字了。她叫什麽呢?那是一個非常不平凡的名字,姓著馬斯梅奇家族的姓。周圍其他鄰居的小狗都有一個相對普通的名字,他們叫胡椒,路易斯,百合,雷達。不過,倒是有一隻長著灰色長毛的大狗叫馬克思,馬克思經常在黃昏的時候深沉地趴在他家大門前的草地上,見了人最多抬頭看看,叫都懶得叫一聲。至於這位我反正也記不住名字的小白狗,就叫她蘇格拉底吧。對,就叫她蘇格拉底
. 馬斯梅奇。

[ 打印 ]
閱讀 ()評論 (8)
評論
婭米 回複 悄悄話 豆腐莊網友評論轉貼(繼續鬥嘴):

過耳風 說:
自嘲這個態度很好,難道婭米真的得道成仙了?

嘲笑自己以及自己的生活,雖然不會被生活嚇唬住了,有時候也要可憐自己一小下,免得被自己嚇唬住了,卡卡

婭米回複:
被生活折磨,就兩種結果,要麽得道成仙,要麽自絕於世。還是活著好!卡卡

出喝酒 說:
寫的太美了,好像夕陽下最後一朵玫瑰一樣。叫人又憐惜又傷心。

馬裏亞叫我想起以前一個清潔工人,40歲,帶翠綠的引信眼鏡,很漂亮的翠綠色。她說她剛剛搬到這裏,感到很孤獨,不想一個人去看電影,女兒15歲,堅持要生下孩子。

好像每個人都是這樣孤獨活著,在這個春天,我們自己製造繽紛的幻象

婭米回複:
我們每天在網上說這麽多話,就證明我們很孤獨。
婭米 回複 悄悄話 豆腐莊網友評論轉貼:

拈花微笑 說:
好一個春天的眾生相,形形色色。真是一千個人,有一千種春天的不同過法。

春風拂過誰的麵,什麽樣的麵?快樂的,痛苦的,無奈的,從容的,主動的,被迫的,渴望的,無謂的,麻木的,省悟的? 婭米的羚羊掛角式的敘述,讓我歎為觀止。

婭米回複:
多謝微笑掌櫃美評! 最近莊裏靜悄悄的,大家都戒網了嗎?:))

凱文西 說:
寫的很細膩。

我一直有個問題,就是搞心理谘詢,或者跟心理有疾病的人接觸多了,是否自己也會心理出現問題。這就引出另外一個問題,如果心理谘詢員自己有了心理問題,自己可以解決嗎?:- )

婭米回複:
凱掌櫃別擔心。能當心理醫生的,我覺得都是特殊材料做成的人。神經不夠堅強的普通人如你我,為了心理健康就要多交朋友,多發展業餘愛好。實在不濟,就要多看央視春晚,央視春晚保證能讓人對未來充滿希望,感覺真正猶如春風拂麵。:))

過耳風 說:
我們都一本正經地生活著,也許自以為得意,其實生活後麵,都是荒唐

婭米所有至今的文章裏,算這一篇絕望得最徹底,自嘲得最徹底

人家的生活,冷眼看過去,得出來的結論是:其實不過如此。你把所有的方式都試過了不過如此,就像那兩姐妹。你瘋狂也不過如此,正經也不過如此。看別人看多了,人最後失去了自己生活的勇氣,或者連自己都失去了

婭米回複:
嗬嗬,知音啊! 不過,真正絕望得很徹底的人都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我隻是自嘲得比較徹底。對於生活,帶一點嘲弄的眼光去看比較不容易活得太認真,比較不容易被嚇唬住。

我還很愛戀這個世俗的世界,愛孩子們的歡笑,愛漂亮的衣服,愛美酒美食,愛人與人之間的愛情。不往下羅列了,我還是俗心太重了。
婭米 回複 悄悄話 bymyheart:這種寫法硬了點。不過反正都是些荒唐事。
bymyheart 回複 悄悄話 白描生活一定需要很冷靜的頭腦和視力準確的眼光,也許沒有詩意,但淡淡中都是真情。婭米你把人物拿捏得恰到好處,又給了讀者想一想的餘地。
婭米 回複 悄悄話 陳默:你老誇獎我,讓我很心虛。:))

這一篇裏寫了很多生活裏的荒誕。其實,真實的生活裏,我更喜歡你頭像裏的那種純真。
陳默 回複 悄悄話 生活中細碎的故事讓你寫得如此耐人尋味。真好。

還是那句老話:覺得好,但又說不出具體的。對自己很沮喪 - 沒有敏銳細致的思維。

不過,喜歡看你的文章,是享受。~~
婭米 回複 悄悄話 南北方:有些日子沒見到你,居然還有些掛念。大家都好就好!
南北方 回複 悄悄話 春風佛麵,似是而非之喜悅,布蘭尼與瑪麗亞,世間各角落的故事,包括博主的,被你撲捉。很有讀頭,怎麽讓我想到片子《革命路》裏的一些細節。謝謝分享。
登錄後才可評論.